苦嫁(八)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5 11:51:37 字数:2620
第九节
实际上,洪家儒是老私塾先生的大老婆生的。
老私塾先生后来跟小老婆又生了五个儿子。洪家大院一溜九间房子,家儒住东三间,老二家文另立门户,住外边。老五家权在外工作,老三家平在家种田,老四家武在马车行当会计,老六上学。老四、老六和他们的母亲住中间四间,西头两间是老三住的。家儒这三间收拾得最干净,最整洁,院里还种了些花草。
万福看洪家,越看越羡慕,越看越眼馋。他想,人家洪门到底是过日子人家,天生若能攀上这门亲戚,也是糠箩掉到米箩里了。
他又喝了一口苦茶,杯里快控干了,想再倒一杯,怕家儒笑话;不倒吧,口渴得慌。看看雪梅娘仍没出来,家儒又盯着自己的书,顾不上他,他只得自己倒。他小心翼翼地提起水瓶,生怕碰坏了,碰坏了赔不起,不赔人情也担不起。他提着劲,慢慢地倒,若说他眼睛不好,倒也有点冤枉,你看他倒的水,加一滴则溢;减一滴则缺。平平的一杯水,不多不少。他放下水瓶,又慢慢地品起茶来。
大约过了根把香烟的功夫,西屋的唧咕声才结束。雪梅娘满脸不高兴地走了出来,对万福表示歉意说:“表舅,实在对不起,雪梅这死丫头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她这辈子也不嫁人,你看,叫你老人家深更半夜地跑一趟,实在有点难为情。”
万福听到这话,感到太意外了。他原来担心的是家儒夫妻俩,谁料想竟是这个小丫头。他暗骂道:你个小丫头是个什么东西!四类分子的后代,你烧什么烧的?人家本来就没托我来,只不过是我多插了一句嘴,想成全你们,谁知你还拿跷!这叫我老脸往哪儿放?
万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紫一阵,想说几句不好听的话,看雪梅娘那副热心的样子,又拉不下来脸。于是勉强地笑笑说:“是不是再劝劝看,抹过这村,可找不到这个店啊!”
家儒听说雪梅不愿意,也感到意外。雪梅跟天生不是相处得很好嘛,怎么会这样?他本想去劝,到底没去。他理解女儿,女儿不愿意肯定有不愿意的原因。
“唉,我看天生不错,可这死丫头说什么也不同意。”雪梅娘左解释,右解释,“这孩子说,不是天生不好,是她自己不愿意嫁人。这孩子脾气太犟,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我也说不了她,她父亲更说不了她,随她去!她没这个命担怨谁。表舅,你回去跟郝家说说,承蒙他们瞧得起俺,俺实在对不起他们。”说着,说着,竟要流下泪来。
“那没什么,不过,你还是劝劝,我再等几天看看,实在不行了,我再跟郝家说。我候你消息。”
万福非常扫兴地离开洪家。他本想到天生家去销账,转念一想,不合适。这样会让外甥外孙笑话。唉,不去也罢,不去了,天生家也能猜出个七达八。不管怎样,等几天再说,说不定那丫头会回心转意,到时再去也不迟。
他紧了紧腰带,忽然想起,茶叶没带,真是晦气。他摇了摇头,背着手,慢慢地往家走。想想也没吃多少亏,茶叶没带,茶还是喝了两杯。反正话也不要钱买,多说一句少说一句无所谓。
雪梅娘送走万福后,又逼家儒去数说雪梅,家儒死活不去,无奈,自己又去数劝雪梅一遍,还是嘴头抹石灰——白说,只得回房休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就是弄不明白,以前她说过此话,雪梅并不反对呀,这次为什么拒绝呢?她真想当一辈子老姑娘吗?
雪梅的心思,谁也不知道。她也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看万福舅爹走了,母亲回房了,父亲也不看书了,那书正压在父亲的脸上,看样子是睡了,于是抱起琵琶,走到院外的菜园里,坐在一棵梨花树下,叮叮咚咚地谈起了她自编的曲子《女儿红》中第七节《女儿泪》。那琴声阴郁,低沉,如哭如泣,如说如诉,如哀如怨,如愁如怒,向出塞的昭君,哭别了十里长亭;像归汉的文姬,抛下了一双儿女;像潇湘的黛玉,庭院葬花;像江南的唐琬,泪洒诗笺……那树,那花,那草,那菜,都默默地,没有声息;那月,那星,那鸟,那虫,都静静地,大气不出。它们在那低沉的琴声中,倾听着雪梅的心声。是的,雪梅爱天生。姑娘大了,谁都想找一个理想的伴侣,雪梅又何曾不是?她早就爱上了天生,每当她单独和天生在一起的时候,心就怦怦直跳;每当她听到天生的声音,脸就飞上红云。她每天都想多看天生一眼,但真碰到了,却又慌忙躲开;她几次想和天生倾吐爱意,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她发誓过,不管天生愿意与否,她都永远属于天生,哪怕是献上她最珍贵的东西。
可是,残酷的现实,打碎了她爱的梦幻。今天晚上,她分明看到天生和春巧在相思河畔约会,尤其是那可恶的亲吻,宣传队里的人都看到了,陵河镇能不知道吗?她真恨春巧,为什么你要吻我心爱的人?她又不能怪春巧,因为春巧并不知道她爱天生呀?她也不能恨天生,因为她从未向天生表露过爱情。她只能恨自己。为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去努力争取?在任何事上都好强的人,在爱情上为何当了懦夫?不,她还不能恨自己。不轻易吐露真情,这也是姑娘必要的防卫。爱情的大门能轻易打开吗?她还是恨起了天生。你已经跟春巧亲吻了,为何这边还托人来说我?你要是想来说我,为何又在野外吻春巧?你想脚踏两只船吗?你的良心道德何在?同时想骗取两个姑娘的心,你不感到可耻吗?以前,我敬你,爱你,想嫁给你,不是羡慕你的干部家庭;现在,我恨你,弃你,拒绝你,不是因为你的家庭贫困。我要的是一个真心爱我的人,一个同志,一个忠贞不渝的丈夫,而不是一个骗子,一个不道德的男人。天生,我恨你,我恨你!唉,为什么就恨不起来呢!
“雪梅,回家睡觉吧,天不早了。”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雪梅的头说。她知道,那是父亲的手。她分明感到那手在微微地颤抖。不用回头,她就能看到父亲眼镜后面有双流泪的眼。她爱父亲,因为父亲最理解她,最明白她的心思。她从来不恨她那忠厚老实无能的父亲,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全靠自己走。可是,父亲想要走路,有些人非用出身这根绳索套着他,不让他前进。能怨他吗?他带着这根沉重的绳索,还在呕心沥血地为孩子们传授知识,对整天夹着尾巴做人的父亲,她怎么能有半点怨言?
她停下弹琴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父亲那张苍老的脸,那张受尽委屈饱经风霜的脸,那慈善敦厚却又隐含坚毅的脸猛地扑了过去,尽力地抽泣起来。她真想放声大哭,她不敢放声,她只能在父亲的怀里抽泣。
“雪梅,爹知道你心中难过,也明白你现在想的是什么,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爹给你造成的,要恨,要怨,要哭,都对你这个无能的爹来吧。”
家儒的话说得很慢,很沉,很酸。
“爹,我为什么要怨你?你没错!你女儿永远都不会怨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好爹!”
雪梅娘不知何时也来到跟前,她看着伤心流泪的父女,又怎能不落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