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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七)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5 11:31:09      字数:3919

第八节

郝天生送走了春巧,便折身回家。看到自家门缝里射出的一缕灯光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站在盛开的杏花树旁。他答应到春巧家当养老女婿,家里要是不同意怎么办?来硬的?当然能行,可是那样会伤了父母的心。来软的?哭,不行;哄,不行;骗,不行。对了,俗话说,好事多磨。我就来磨,父母总是迁就儿子的。特别是母亲,心肠软,耳朵根也软,几句好话,准能打通她的思想。至于父亲么,话是难讲些,但父亲讲理。实在不行,就去搬大队严书记,严老总的话,父亲总是听的。
天生信心十足地推开房门。母亲和衣靠在床上打盹,两个妹妹睡了,床前的小油灯还在忽闪着灯花。天生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的房间,点上戴罩灯。只见弟弟天鸿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嘴里忽然叽咕几声呓语,脸上透出甜蜜的笑容。他给弟弟整了整被子,然后走到堂间,准备倒杯水喝,母亲醒了。老年人的感觉很灵,别看睡得很熟,只要有点动静,就会惊醒。
“天生回来了?”母亲问。
“嗯,爹还没回来?”
“到你四叔家喝酒去了,他呀,见酒走不动路。”母亲抱怨说。
父亲不在家,正好做母亲工作。他倒杯茶,来到母亲床前:“妈,听说二赖想到白家寨招女婿?”
“你知人家女方愿不愿意,二赖这孩子不讨人喜欢,如今招女婿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你不一老把稳,人家女方也不要。”
“哟,招女婿还这样难?叫我说呀,八抬大轿抬我都不去。”天生故意说。
“人哪能一样,像二赖这样人磕头作揖恐怕都不行。人不能洋,你看上二年,他当了几天造反派头头,身上就扎翅膀了,如今跟个龟种似的。”
“妈,你是妇联主任,天天宣传计划生育,男婚女嫁,说句实话,招闺女婿到底好不好?”
“到人家当养老女婿总归不好,谁有一点门路,也不想走这条路。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依我看,当个养老女婿也不吃亏,洪家圩的君哲,刘家湾的小楞子,到人家混得还不错。老婆有了,儿子生了,家也红红火火,总比在家找不到老婆强。”
天生看母亲思想怪开通,暗自高兴,趁机说:“妈。照你这样说,不如也叫我去当人家养老女婿吧。”
“叫你也去?上哪去?”
“到春巧家呀。”
“这是谁的主意?春巧的,还是春巧娘的?”
“谁都不是,是我自己。”
“你跟他们家说了?”
“说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母亲见天生说真的,来了气,“你又不是讨不到老婆,非要到他们家去?刚才你舅爹和你姨奶还在这儿议论过,他们连让你娶春巧都不同意,别说到她家去了。刘连廷是个什么人?要不是看春巧,谁沾他那个家?这倒好,你自己要上人家去。你去吧,今后也别喊我妈。”母亲气得眼泪丝丝的,脸拉得老长。
“妈,你别生气,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你都答应人家了,还来商量什么?”
“妈,事先没跟你说,这是我不对。不过,这事我是慎重考虑过的。春巧父母解放前是不太本分,但解放以来,他们是老老实实做人的。总不能因为以前她父亲当过土匪,他母亲改过嫁,就说人家一辈子不好吧。春巧父母自从结婚后,不是什么坏事、错事也没做过吗?妈,春巧父母年纪都大了,她父亲又生病,平时家中压个屋、泥个墙、秋半天分个山芋都没法搞,如果我再把春巧取回家,让她母亲一人在家受罪,你于心何忍呢?妈,你平时一再要我们学善良,你自己就不想行善吗?你现在答应这件事,就等于做一件善事、好事。”
天生知道母亲的弱点:心肠软。女人大多都是有怜悯心的。
母亲听了儿子这一番话,又气又心疼。气的是孩子做事太荒唐,婚姻大事不该瞒着家里;疼得是儿子那种可怜巴巴相。
天生看母亲有点心动,继续软磨:“妈,我知道你和爹都要面子,实际上,你答应我才有面子,不答应才没面子。你看报纸上还表扬那些男到女家落户的事呢。如果你同意我到春巧家,说不定报纸上也会表扬你,那样的话,你和爹的面子可就真大了。妈,你就答应了吧。说真的,我在春巧家都替你打下包票了,说你们会同意,人家相信你和爹的觉悟高,如果不答应,人家背后,不会议论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只会讲好听的话,劝别人做好事,自己不做实事,不敢好事吗?”
“我不是非要不答应,只是这事为什么不早说呢?”母亲在天生的软磨下,已经不生气,“刚才你舅爹说到雪梅家提亲,万一他要提成了,俺家变卦,人洪家会怎么看,不说俺是半吊子吗?”
“这——”天生此刻倒真的为难起来。他知道雪梅的脾气,万一她答应这门亲事,还真不好办。舅爹到她家提亲,雪梅肯定认为是受我们家委托的,也肯定认为是我天生叫的。如果她知道我现在一面答应春巧的婚事,一面又托人向她求婚,她不会说我在玩弄女性吗?不会说我欺负她吗?若是这样,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如何是好呢?对,马上到她家说明情况,现在还来得及,“妈,我到雪梅家去。”
“去干什么?”
“向她说明情况。”
“不行,再说,现在去可能也晚了。”
“那怎么办呢?”
“等你爹来家再说。他若答应谁就答应谁。”
“妈,我把话说在前面,我是非春巧不娶,雪梅那边事是你们惹出来的,你们自己想点子吧。”天生一肚子不高兴,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间。母亲看儿子真的生气了,自己倒又没了主张。
月亮默默地挂在天上,夜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立在乳白色月光里的树,静静的,无声无息。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使陵河镇显得更加寂静,安谧。在这万籁无声之际,一串踢踏的脚步声,来到郝家门口。
“开、开门。”天生父亲郝仁贵因为酒喝多了,说话舌头有点硬。
房门本是虚掩的,没等屋里人回话,郝仁贵歪歪斜斜就进了屋。
“俺就不能少喝点,非喝得跟狗熊似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母亲不高兴地怪罪说。
“你胡说,谁,谁喝多了?”郝仁贵笑嘻嘻地来到两个女儿的床前,伸手刮了一下天霞的鼻子,又对天生母亲说,“还有茶吗?起来给我倒。”
“谁给你倒,要喝你自己倒锅屋里去。”母亲并没有起来,“锅里米汤恐怕还没有凉。”
郝仁贵趔趔趄趄地来到小锅屋,揭开锅拍,碗也不要,扯起勺子一起就喝了六七勺。他又折身回屋,关好门,蹲在床前,背靠山芋干折子,抽出老烟袋,叨在嘴里,然后找出烟叶,用双手揉碎,剔出烟筋,折到一只手心里握着,又撕一片烟叶,将手里揉碎的烟叶包在里面,卷成烟卷,那烟卷大拇指粗细,硬塞进烟袋锅里,划了两次火柴,才点着了烟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淡蓝色烟雾,薰得他眼泪鼻涕直流。他用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往鞋帮上一擦,接着又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当板凳坐。无鞋的脚,搭在另一只脚上,脚趾头不时地下意识的搓动,嘴里喘着粗气。他这是在过烟瘾。
“你儿子事,还问不问?”母亲说。
“他们怎么啦?”父亲眼皮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反问。
“天生要去刘连庭家当养老女婿。”
“噢。”
“你想想看,俺又不是找不到儿媳妇,可天生就是不听。”
“噢。”
“你光是哦哦,到底怎么办?”
“那就让他去。”
“什么?让他去?”
“他那么大了,你强逼能行吗?”
“二舅又到雪梅家提亲去了,万一雪梅也答应了怎么办?”
“谁让你叫二舅去的?”
“俺也不知天生已经答应春巧。”
“这个事,明天跟严武商量商量。”仁贵就是这样,凡事都要跟严书记商量。没法子,他信任严武。他抹了抹脚上的灰,上了床,“天生真要到春巧家,我想,除了名声不大好听外,其他的还不错。一来不要花钱,二来离家又不远,天天能看到。不过,你得个天生说,去春巧家行,还得有个条件,不准改姓,喊爹喊娘不要紧,谁家都有两头父母。至于雪梅这边,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我们也不能求人家。她家出身不好,这样会对儿子前途有影响。”仁贵打了一个饱嗝,劝告妻子。
母亲看丈夫和儿子都反对自己,只得让步。她毕竟当了不少年的大队干部,懂得共产党的这样一个道理: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服从归服从,心里还是挺难过的。自己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如今要送给人家使唤,这到底图啥?不管怎样说,儿子到人家,还是穷困所致。家里有什么呢?三间堂屋破烂不堪,最值钱的也不过就是一合楠木门,一个旧大床,两样折起来不值五十块钱。两个绳编的小软床,是给四个孩子睡的。儿子床上的被,还是东海市小姑一个死了的亲戚的被,被虽然旧,在家算是最好的,绸子面,白洋布里。女儿盖的被,里子是老粗蓝布,面子是一面就红旗,算是贪污的。旗子原是儿子的造反旗,后来不干了,旗子没交公,硬改成了被面,儿子虽然揪了几天嘴,还是屈而从之。那么冷的天,怎不能看着两个妹妹受冻。老夫妻俩盖的被,又脏,又有气味,特别是被头,油渍渍的,几乎成了擦鏊子用的油絮。被里也是老蓝粗布,面子时旧棉毯改的,不过,这种被子也有条好处:暖和。母亲认为细布做被里,盖在身上冷。家里还有什么呢?原来的一张地八仙桌,自然灾害时,换二斤鱼吃了。如今只有一张歪三扭四的小桌子,三个人都坐不下。案桌是队里统一用土坯垒的,上面专供放毛泽东的宝书、宝像。不用看了,不用想了,越看越想越生气,当了十几年干部,如今还是这样穷,到底图个啥?
“你就不能跟大队借点钱,咱们咬咬牙把东屋盖上,院子也拾起来,孩子都大了,家里总归要拾得像个样呀!”母亲心想,俺不像别人那样贪污公家东西,借总归可以吧,何况家中口粮已经不多了呢。
“你唠叨个啥?大队这不是救济俺五十块钱了吗?”父亲不高兴地翻了一下眼,“这钱我本来还不想要的,大队里比俺困难的人多的是,要不是他四叔说是严书记叫给的,而且不收不行,俺才不拿呢。别忘了,你我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多考虑别人的困难才对。”
母亲听说给了五十块钱,总算放点心,孩子不挨饿就行。当共产党干部,也不能不顾孩子呀。她本想跟丈夫再唠叨一些家里事,一看仁贵早已经呼呼入了爪哇国,只好作罢,谁叫自己在河东拉游击时找这样一个固执的共产党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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