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三章 （5）

　　
　　第三章（5）
　　开春儿了，过了正月十五，机场周围的农民兄弟，就开始驾着马车在往地里送粪，准备着春耕春播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流亭场站的农场，都要从机场各连队里抽调些人来帮忙，时间少说也得一两个月。这一回，28团机务大队是把艾民和魏华，还有一个六六年入伍的无线电师老左，一块儿都派了去，说是要让他们这几个干部子弟，都去农场体验一下当庄稼汉是怎么一回子事儿。
　　老左生在陕北，在新疆长大，老爸曾是红六军团、三五九旅著名的才子，独臂开国将军，不过眼下却是赋闲住在了安徽。老左白白胖胖的，人特憨厚，平日价言语不多，琐事不问，都老大不小了，也没谈成个对象。老左到了农场，干完了一天地里的活儿，晚上吃饱饭，就爱摇头晃脑地哼唧上几句王洛宾的新疆民歌，陕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山西的左权小调、祁太山歌。再不，就是把他那把半新不旧的小提琴拿出来，吱吱咛咛地拉上一段儿。虽说是唱的拉的，都谈不上十分的悠扬宛转，不过也都是清亮亮的还算好听，起码那功底还是没得说。果不然，到农场这才没多少日子，身边就招来了好几个忠实的歌迷听众。
　　一个是农场的大田作业队长，姓刘，六零年兵，四川人，好喝酒，一张有棱有角的国字脸儿，红得就像是煮熟了的江苏盱眙小龙虾。这老兄，干活儿特下力气，跟谁都合得来，挺招人喜欢，可就是有个毛病总改不了，特喜欢女人。据说，当初就是因为他搞了人家的老婆，才从正连职中队长，贬到农场来做了个大田作业队长。其实这事儿，也未必就真有个准儿，毕竟无人举报，也没人拿住了他什么凭据，但总是听他那张破嘴，一天到晚都是在女人的裤腰带下面，就让人不由得也信了这话。按说，那好听的四川民歌可多了去了，可只要是从他老刘嘴里尖着嗓溜达出来的，就全是些色迷迷，酸溜溜的哥呀妹的，那要是再喝上点儿酒，听他从嘴里面秃噜出来的，可就净是些上不得台盘的荤段子了。
　　还有一个六二年入伍的黑黑瘦瘦的老杨，那就更神了，竟是为了一个俄罗斯姑娘，才给贬到了农场来。据说老杨的父亲，曾是我党的一位著名烈士，母亲从延安被送到苏联后，在那里生下了他，此后，母亲又嫁给了一位八路军派到苏联伏龙之军事学院学习的将领。全国解放前夕，老杨的母亲要回国了，临行前，她把儿子留在了苏联的伊万诺沃国际儿童院，直到大跃进前后，老杨才回到国内读书。几年后，刚刚才学会磕磕巴巴说几句中文的老杨，被送到部队里当兵，没几天，却因为他总痴心不改地用俄文给一个他曾恋着俄罗斯姑娘写信，而且无论领导是怎么跟他说这事儿不成，他都死扛着不肯撒手，于是就被部队当做了里通外国的嫌疑犯给送进了劳改队。一晃好些年过去，那位俄罗斯姑娘当然是没了音信，而这老杨，虽说是好赖不济总还算保住了军籍，回到了部队，可还是被撂在了农场，继续着他的“劳动改造”。老杨嗓音虽破，却是真懂音乐，听他哑着嗓子用俄语唱起那支著名的“神圣的战争”，别有一番荡气回肠的感觉。
　　按说这老几位，那出身，经历，长相，皮色，可都差得是远去了，不过拢在一块儿时，倒还挺对撇子。几个人没事儿就凑在一块儿，各自都点上根儿烟，一边儿聊着，一边儿唱着，话不够，就歌来凑，哥儿几个，面皮有白有红有黑，长得有圆有方有瘦，嗓音也是亮的亮，尖的尖，哑的哑，瞅着听着，倒也十分可乐有趣。更别说，旁边还时不时地，又添上一个咱前面就提到过的，那个场站加油站的二吹老孙，他要是猴儿精八怪地学着郭兰英，再来上一段儿《小二黑结婚》里小芹唱的那段儿“清凌凌的水来，蓝个莹莹的天……”呵呵，那就擎好等着瞧这一伙人的热闹吧。
　　礼拜六傍晚，农场食堂给干了一天活儿的弟兄们加了两个荤菜，还在每个桌上摆上了一坛子在机场内外颇有些名气的农场自产老白干，号称是流亭茅台。
　　几杯酒下肚，几个已是半醺半醉的农场歌手，又都聚到了一桌儿，一块儿起哄，非让老左来上一嗓。老左倒也不含糊，喝一口白菜豆腐汤润了润喉咙，紧接着就扯开嗓儿，来了一段儿当年被那个山西姑娘刘改鱼唱红了半边天的《桃花红》：
　　花花你奏红来，杏花花你奏白
　　爬山过岭额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呆
　　榆树树你奏开花，圪枝枝你奏多
　　你的心眼儿比俺多呀，啊格呀呀呆
　　锅儿来你奏开花，下不上几颗颗米
　　不想旁人额光想你呀，啊格呀呀呆……
　　一曲唱罢，博来彩声一片。老刘也想跟着老左来上一段四川小调儿，却被老杨拦住，操着他那口谁也学不来的，还带着些俄罗斯味道的普通话，一板一眼地问老刘：“队长，你会唱那种文明一些的四川民歌吗？”
　　老刘冲老杨翻了翻白眼儿，本来脸皮就红，还喝上点儿酒一着急，越发连脖根子都涨成了酱紫色，嘴里边还骂着；“龟儿子，你莫看老子不起，老子今天就来一段儿正宗的山锅（歌）儿让你听起”：
　　高高山上喂一树槐呦喂，
　　手把那栏杆儿采望郎来呦喂，
　　娘问女儿呀你望啥子喂，
　　我望槐花儿采几时开呦喂。
　　难得听到老刘竟然唱的这般雅致，惹得吃完饭留在食堂里没走掉的那些人，全都凑了过来，一块儿起哄架秧子叫好儿，还一个劲儿数落老杨没眼力价，接着，又都来逼着老杨，非要他也来唱上一段儿。
　　艾民扽正在一个劲儿往后出溜的老杨咋呼着：
　　“老杨你别他妈净拿那些咱哥们儿谁都听不懂的老毛子话来蒙事儿，今儿个您好不好也来上一齣让咱们大家伙儿全都能听明白的”！
　　老杨被大伙儿哄着，涨红了脸皮琢磨着该来上段儿什么唱给大伙儿听。民歌他是不灵的，那些连队里常常用来拉歌儿的东西，也指定是没人爱听，猛地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听老娘爱哼上几句京戏《打渔杀家》，就来了句萧桂英一出场的那段儿西皮导板：
　　白(bo)浪滔滔海水发------
大伙儿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是个满堂彩儿，孙二吹还干脆用嘴巴学着司鼓手里的那些家巴什儿，有板有眼地伴起了锣鼓点儿。
老杨一得意，摇头晃脑接着又转了西皮快板：
江边俱是打渔家，
青山绿(lu)水难描画，
树直哪怕日影斜（xia）
……
　　那阵子，大伙儿尽是从机场里的大喇叭里，没完倒算地灌那几个耳朵都听起茧子来了的现代京戏，没想到，这回居然是从留过洋的老杨嘴里，溜达出来这么一段儿字正腔圆、有滋有味儿的皮黄来，都凑过来问他：“嗨嗨嗨，老杨，您刚才来的这算是哪一齣儿啊？”
　　二吹的老爸是延安抗大、鲁艺的双料才俊，文革前家里就存了梅兰芳、马连良联袂出演《打渔杀家》的这枚唱片，此时就有些卖弄地替老杨答话道：
　　“呵呵，这回可都知道什么是叫短见识了不是，老杨的这段儿，那是老京戏里最有名的《打渔杀家》。当年主席在延安，最爱听爱看的就是这齣戏。1935年江青在上海演过电影《王老五》，从此有了点儿名气，她到延安以后，是在延安鲁艺戏剧系当指导员，1938年，延安鲁艺搞了台纪念抗战一周年的晚会，压轴戏就是江青在里头扮萧桂英的这齣《打渔杀家》，由此江青就和来看戏的主席认识了，先是给调到中央军委当秘书，后来又做了主席夫人”。
　　老刘喝了好些酒，已经醉得飘飘然了，迷了拔都的，听二吹侃出这段儿，情不自禁便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龟儿子，我老刘就知道官儿做大了好搞女人，你看咱老人家，要不是官儿做得啷个大，咋个就把大上海好大个电影明星搞起做了婆娘。晓不得以后哪一天，老子先人的坟头上也冒了青烟儿，就让老刘做起个大官儿，老子就把卫生队，总机班，师大楼的那些个女娃子，全都耍上一个遍，仙人板板，好快活哉……”
　　一时间，大伙都被老刘的这通儿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全给惊得目瞪口呆了。
　　艾民抓起了一个大馒头，一把堵在了老刘嘴上，接着，就和魏华一起，连拖带拽地把老刘拉回了宿舍。
　　轮到第二天早上是要吹哨儿招呼大伙儿出工的老左把手一挥说道：“散了吧散了吧，都赶紧给我回炕上挺着去，明儿早上六点出工，八点回来开早饭。”
　　二吹拦住了大伙儿，一口吐沫一个钉，斩绝地说道：“先别急，有一个算一个都跟这儿给我听着，今儿晚上，咱他妈的是都喝高了，谁也记不清那都是谁，都说了些啥，回头，谁要是出去胡说八道，当心俺孙二哥，这一回可不认得他娘前阵子跟俺还是相好。”
　　果然过了没几天，就见从政治部来了一个干事，神神叨叨地在农场里转悠了一天，还把几个人叫到场部去单个儿教练了一番。可到了晚上，却见他哑么悄悄地就那么走了人，打那以后，再也就没见有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