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一章 （1）

　　第一章（1）
　　40多年前的北京，别说是私家车那还压根儿就没有，就是地铁，那也是铁道兵当成是一项战备工程，在那儿没日没夜的挖着呢，一半会儿的，根本也就还指望不上。过后就算是好使了，军委总部也是惦记着要拿它用做战备，暂时还没打算用做城市交通。那阵子，咱北京的老百姓出门儿，要是不骑自行车，那就得去坐公交。
　　说起北京当年的公交车，最牛的，那还得说是大1路。一水儿的黄河大通道车，一气儿能拉小百十号人，东边从大北窑发车，顺着长安街，经过王府井，天安门，中南海，西单，一直到公主坟，几乎横穿了整个儿北京城。那时侯能算作是北京门脸儿的火车站，中国历史博物馆，人民大会堂，民族文化宫，军事博物馆，西郊宾馆，坐上大1路，就全能瞧得见。
　　大1路西边的总站，是叫公主坟。有学者考证，这地名是源自早先在这儿葬着清朝嘉庆皇帝的两个格格，也就是咱老百姓说的公主，这地界也就因此得了这么个名。其实，北京作为是几朝古都，那皇城四边儿的地界里，可就葬了不少个公主呢，所以，叫公主坟的地儿还真有好几个，但頂数这个在海淀大1路西边总站的这个公主坟，名气算最大。这除去是因为葬在这儿的大清仁宗嘉庆皇帝的这两个格格，老娘分别是皇后、贵妃，那身价自然就高，名气自然就大以外，兴许还因为从建国初期开始，打这地界向西一气儿到石景山，沿着路南一溜儿排开，建起了十来个解放军的总部大院儿。
　　成峪家那时候住在离着公主坟南边儿没几步远的海军大院儿，大院儿正门坐西向东开在现在的西三环路上。路东边斜对过儿，那是空军大院儿，向东再过去不远，就是当时全军最高档的京西宾馆。海军大院儿的西门开在翠微路上，路西是通讯兵大院儿，再往西挨着排的数过去，就有总后，装甲兵，防空军，炮兵，工程兵，301解放军总医院，铁道兵——这些个大院儿，都是建国初期先后建起来的。当初这些大院儿的头儿，也就是司令、政委，在1955年全军第一次授衔时，挂的几乎都是上将军衔，其中海军的萧劲光，装甲兵的许光达，总后的黄克诚，那更是挂着大将军衔。
　　成峪他老爹1955年授衔时，挂的是海军少将，是个老资格的海军。海军那时侯，除了司政机关是来自四野12兵团外，将军们是来自二野、三野的多些，底子是二野的10军、11军，12军，三野的30军、35军（原华东军区海军），再还有，就是四野的44军、48军（原中南军区海军）。成峪他老爹过去是三野的，但他和这几拨儿都搭不上，他到海军来，是因为他所率领的部队1949年5月没有随三野大军渡江，而是随许世友留在了山东，6月初解放了青岛，到了8月，虽说三野过江的部队都已是饮马浙赣，横扫八闽，整个华东几乎全都解放了，可国民党在江北还盘踞着长山列岛，直到1949年的9月中旬，成司令的部队才和山东军区的另一支部队，摇着木船儿，顶着炮轰，渡海作战解放了长山列岛。紧接着，就在开国大典时担任了这个京、津海上门户的守备任务，后来，长山要塞区划归海军，他被调到南京高等军事学院海军系学习，就这么着，到了海军。
　　吃早饭的时侯成峪就没见着老爹，他一早儿就到大院儿北边那座被称作黄楼的机关办公大楼去了。从打文化大革命开始，这家人家的日子过得可就有点儿乱，家里人难得能赶着个饭点儿，坐在一起吃上顿饭。他家是个大家口，成峪在姊妹弟兄里排老七，是老幺，家里人都管他叫小七。刚建国那阵儿，中国也学人家苏联，不嫌人多，女人多生几个孩子，反而能当英雄。当初马寅初老先生为这事儿，战战兢兢地提了点儿意见，说生孩子这事儿，该是得计划计划，不然将来那麻烦可就大了。马老先生那本也是好心，可在那功夫却没落好，反是被咱给劈头盖脸地狠跐儿一通。不过，当初那也是幸亏没听他马老先生的，不然到现在，别说是成峪，就是从成峪再往上数的他那几个哥哥姐姐，怕也是早都给计划没了，现如今，也就轮不着咱还跟这儿比划着说起成峪的这档子事儿了。
　　今儿个，成峪和艾民、魏华说好了，上午要一块儿出去，可要干嘛去，那可就还没说准，反正无非就是可着个北京城，满世界地出去瞎转悠。
　　1968年那阵儿，北京各大院儿的半大孩子们，没事儿就都爱扎堆儿起折腾。您想啊，这帮孩子都是在个间天儿窜个儿的年纪，精神头儿都正足着呢，有劲儿也都还没地儿使去，可不就是变着法儿的折腾呗。虽说从头年冬天，北京的学校陆陆续续的都复了课，可早就玩儿疯了的这拨儿人，压根儿也就没把那复课闹革命当一回子事儿，只是从复课闹革命的这几个字儿里边，单取出个“闹”字来还在坚定不移地继续贯彻着。在他们那是觉着，这个闹字，意义其实就挺深远，那和当初咱北京老百姓说的闹义和团，闹学潮，直到前两年儿北京闹起来的红卫兵，那意思大概齐的就都差不多，没什么贬义。他们的老爹老娘，当初不也是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的吗，至少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没把这个闹字当什么坏事儿。那不吗，头两年儿，他还专门儿给清华附中的一帮孩子们写去了一封信，称赞他们闹的好。这下儿可好，经他老人家这么一夸，全国的那些觉着自个儿从头到脚，根儿正苗红的一茬儿孩子们，全都一古脑儿的来了劲，以为终于是盼到了老人家许诺他们的“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那一天，该是轮到他们这辈儿人“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好好地露一回脸儿了。于是，就都学着清华附中红卫兵，也开始呜呜洋洋地闹起来，争着要来誓死保卫他们的父辈跟着毛主席，出生入死打下来的这个红色江山。弄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小半年里，不得不花上八次宝贵时间，接见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来自全国各地的，闹的正欢的红卫兵，江青阿姨也是一口一个“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们”那样把他们给宠着，仿佛就打今儿个起，这中国的命运，天下的兴亡，就得要靠了他们这帮孩子，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给一担子挑在肩上了。
　　不过到后来，这拨儿孩子们闹得可就有点出格了。本来嘛，破破四旧，抓几个地富反坏右斗一斗，有懂点历史，会点儿文艺的，就去跟着批两回《海瑞罢官》、《谢瑶环》，数落上几句三家村里的邓拓、吴晗、廖沫沙，啥都不懂不会的也没关系，趁着免了车票钱，就在全国各地大串联兜兜风，好好地过一把江青阿姨一时高兴犯糊涂，给他们懿旨亲封了个“红卫兵小将”的瘾也就得了。没成想，这后来又登鼻子上脸，干起了武斗抄家的勾当，还闹起个什么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去冲了六七回公安部，再后来，还一把火儿把个英国驻北京代办处给烧了个烟熏火燎（其实这事儿后来算是给整明白了，那还真不是他们干的），这可就闹腾的有点儿大发了。难怪后来江青阿姨火冒三丈，本来她就瞅着这帮孩子的老爹老娘不顺眼，嫌当年就是他们这帮老家伙多事，其实还没吃撑呢，就来管她靠着康生费劲巴啦地把毛主席给绕搭晕了，把个上海滩的二流电影演员，当成个宝贝弄到身边儿来当了生活秘书这么档子闲事儿，还弄出个约法三章来管着她。害得她，分明一个母大虫（江青属虎），却像猫儿似地当了二十多年的受气包，要不是这文化大革命，她这份儿罪还不知得忍到个什么猴儿年马月去。这回成了，老娘把你们这拨儿人，老子儿子的全算上，一个个谁也都别想跟我这儿撇了清静，趁着老娘今儿个说了算，就手儿来它个一勺儿烩，一古脑儿地全拾掇上，你们也就甭再费心巴拉地去犯寻思，这回究竟算是谁吃了谁的挂落儿。
　　到了现在这会儿功夫，这帮小猴儿崽子们的老爹老娘，差不多的也都正倒着霉呢，一个个全都忙着自己在那儿过关写检查，哪还顾的上搭理这帮小泼猴儿。前一阵子红火了一气儿的红卫兵组织，到了这会儿江青阿姨一背脸儿，可就都像是落在了后娘手里的小可怜儿，全崴了泥了，前后脚地就都散了架。早前那几个大名鼎鼎的红卫兵领袖，这阵子也都瘪了茄子，早就没了那些个道行，再去召集上自己的一拨儿小喽罗们呼啸京城了。如此这般，一边是失了严父慈母的家教，一边又是和（红卫兵）组织失去了联系，就这拨儿已经闹得撒开了欢儿的半大孩子，您想想，那还能有个好吗。
　　不过，咱中国的老百姓，自古以来就都习惯了把自己个儿，好歹地都归在了一级组织里刨日子。早在两千多年前西周的时候，中国就有了井田制，老百姓算是庶人，得归士来管，士上面是卿、大夫，再往上就是诸侯，最后，那就是周天子来管着整个儿天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概说的就是这么档子事儿。到了清朝，那就更甭说了，谁都知道努尔哈赤有个八旗，每个旗各管着好些个牛录，老百姓就都归在各自的牛录里。等他们进了关，得了天下，旗人们自然也就抖起来了，连带着他们后辈儿也都跟着风光，甭说是那些世袭罔替的王爷贝勒，烈烈轰轰的簪缨世胄，其风光显赫，富贵荣耀自不必说，便是那些在旗的满人，也都是各自有一份儿从官府那里按月儿关下来俸禄钱粮，铁杆儿庄稼，比起那些住在北京南城边儿上的贫民巷里，终日价要为了给一家老小去寻一顿嚼谷，挣上命地去奔波劳碌的苍头草民，日子过得还是优裕了许多。
　　可旗人到最后也还是败了，原因就是他们的后辈儿不争气。原以为，祖辈上浴血疆场，建功立业，在马上得来了偌大的一个天下，儿孙们至少也该是克绍其裘，恪操守道，战战兢兢地保住个祖宗传下来的大清江山，万代千秋，永世不绝。可没成想，却是终日价饫甘餍肥，炊金馔玉，锦衣纨绔，提笼子架鸟儿，抽洋烟儿逛八大胡同儿，就这么着，这江山社稷，还能指望它有个什么好儿。所以现如今，再要有谁指着哪个人，说他是个八旗子弟，那也就不是个什么好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