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一章(2)
作品名称:落霞机场 作者:麻雷子炮仗 发布时间:2014-10-26 14:49:50 字数:5792
第一章(2)
闹够了红卫兵的这帮半大孩子们,虽说这阵子一时没了“组织关系”,暂时也没打算回过头再去找他们的共青团、少先队,可您也甭担心,他们也脱不出中国老百姓走过了几千年的那道老辙,没过多久,他们就又给自己找了个往起拢堆儿的地方,这地方,就是他们自己的“大院儿”。
其实北京城里头,“大院儿”这道景儿,先前那就一直都有,只是这帮孩子们,早先全没拿着它太怎么当回子事儿。都觉着,那无非就是他们这帮孩子随着各自当老家儿的,拢在一起住的个地方,大家伙儿每天都从这儿出来进去,大人们上班下班,孩子们上学下学,各家里的老老少少,都是柴米油盐、酱醋糖茶的跟这儿居家过日子,似乎跟住在皇城根儿外、四九城里那些个胡同儿里的老百姓,也都差不许多。却没承想,到了现在,还就是他们的这些个大院儿,倒成了他们这帮孩子恢复“组织关系”的地方了,要说起这事儿,那还真是有那么点儿“蓦然回首,那所在就在眼么前儿”的味道。
北京这地界,早先就有“院儿”这么一说,不过那话说的,多半是指咱北京胡同儿里的那些个老四合院儿。院儿可大可小,最大的,那得要说是紫禁城,那是咱皇上老佛爷住的地方。再往下说着,就是那些个王爷府,像是北海西边儿的什么恭王府,庆王府唔得。若再要说到那些个小点儿的院儿,那可就多了去了,过去咱老北京,沿着皇城根儿外边儿,四九城里面,在那些大大小小的胡同儿里,就有好些个像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里边儿写到的那种四合院儿。虽说是建国后,咱为了发展建设一个新首都,开始在城里头大兴土木,建工厂盖大楼,修马路改平道儿,还沿着长安街一线的南北两侧,搞起了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的十大建筑,的确是让北京城里的市容面貌改观了不少,可这么一来,北京城里头那些大大小小参差错落的四合院儿,却由此一下子便少了好些。不过,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些年,北京城里的好些老住户,住的还就是这种四合院儿,还有一些过得再不济点儿的,那住的可就是大杂院儿了。不过,那些个院儿,全不是现在这帮“大院儿”里的孩子们这会儿能瞧的上的。虽说头两年破四旧的时候,他们从一些住在老四合院儿里的“黑五类”家里,抄出了不少首饰金银,珠宝钻玉,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可在那会儿,这些个还没开窍儿的傻小子们,还没像现如今这么懂行市,还没把那些个在当时被算作是四旧的稀罕玩意儿,上升到文化和经济的层面上来认识。光顾了念叨着:“拿起笔,做刀枪”,一门心思要:“把牛鬼蛇神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结果,可就错过了这次本可以让他们大捞一把,待他们日后自己居家度日的时后,便能平添出几分风雅,或者是每隔上几年,就能去趟荣宝斋、潘家园那里倒腾回来俩钱儿,体会一下先富起来是个啥滋味儿的机会。
这些一度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住在大院儿里的一大帮孩子们,似乎终于是醒悟到,现如今,他们是得把目光收回来,重新来打量自己身边儿的这些个大院儿了。
共产党进城后,是尽量的不想去打乱北京居民的生活,于是就在北京城外靠着西边、北边的农村地里,一气儿建起了不少的大院儿,驻进了国家部委和部队总部机关,当然也就包括了他们的家属宿舍。除了这,还又在海淀,五棵松,万寿路,玉泉路,莲花路等等一些地方,给进城干部的孩子们建了些子弟学校,都是叫八一,育英,群英,十一,七一唔得的这一类名字,还把原先的延安保育小学带到了北京,放在了先农坛,起名育才学校,毛主席还珍重地亲自为学校题了词,又把晋察冀边区的张家口联合中学(后来叫华北育才中学),搁在了圆明园,改叫做101中学,是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意思,请来郭沫若,专门给学校题写了校名。这些个学校,那一看就知道,全都是敛了些进城干部们的孩子们,统统搁在了一块堆儿读书。
到了1968年那阵儿,咱头前说的那些个大院儿里,都聚了少说是好几百,多一点儿的还有千数号那种虽然脱离了红卫兵,可还是被人叫成老兵,实际上也不过才十来岁,顶多不过二十浪当岁的一帮半大孩子。这回,他们可没了江青阿姨给仗腰子,当不成革命小将了,再要想跟早两年似的还那么风光得意,那可就全得靠着他们自己来给自己戳着了。好在是他们人多,一开始,先是在自己大院儿里无条件地实现了大联合,按照拳头和胆略的大小排好了座次,把“组织关系”建立起来,然后,再根据利益攸关的程度,和其他大院儿的老兵结成时远时近、或紧或松的联盟,这样,就可以依靠“组织”,来提高知名度和震慑力。那时候,京城里的人管这种知名度和震慑力叫“份儿”,管提高知名度震慑力的那个过程,叫“拔份儿,”,当然,一旦遭遇滑铁卢,知名度和震慑力受损跌下来,也就算是“丢了份儿”。这拨儿人出门儿遇到了什么茬辈儿(危机,过节儿),都是先来上一句“你丫打哪儿蹦出来的”,这相当于古时候两军交锋时的“来将通名,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对面那边儿,自然也就会报一声过来“我XX大院儿的”,足见这里也是师出有门,便好比是“吾乃常山赵子龙是也”。其实,在各大院儿军务部或者组织部的人员编制花名册上,压根儿也没他们什么事儿,顶多就是在大院儿管理局办理家属出入证的登记上,给他们挂了个名,省得出去遛弯儿回来,到了大院儿门口给站岗的哨兵拦下进不了门,还得让他们各自当老家儿的,颠儿颠儿地去把他们给领来家。
艾民家住在大院儿东北角靠近正门儿的灰楼。叫它灰楼,是因为在这一片四个楼座的外墙上,都涂着一层青砖色的灰涂料,楼顶上,是和西北边不远的海军机关黄色办公大楼一样,都盖着亮铮铮的琉璃瓦,四角儿和门楼上用了仿古的飞檐,每个窗棂上,还加了些花木格子(据说这样的设计,还是出自著名建筑大师梁思成的手笔)。打老远看过去,这一大片的灰楼和黄楼搁在一起,就像是矗起了一座座高大的庙堂,就为这,海军大院儿也就被北京老百姓给戏称是“海军大庙”。
在这四个楼座的里边儿,是些单元式的住房,住的都是海军司政后机关下面二级部的头儿。从每个门洞进去,里边一层对着门儿住两家,户型相当现在的三居室,但房间都要大得多,大间有个二十来平米,不带厅。四个楼座儿,每个都住了几十家,每家差不多都是好几个孩子,除了有不多的几个是建国前出生的以外,剩下的,就都是一码色儿的50后。这些孩子小时候都是在大院儿南边的七一小学读书,毕业后,大部分都去了大院儿西边的翠微路中学。和成峪他们那些住在大院操场西南边那片将军小楼的孩子们不同的是,灰楼这边的孩子,岁数普遍略小,所以就更扎堆儿,更一呼百应,也就更能起折腾。
前两天,成峪的二姐成琰告诉他,海政文工团打算招些个新学员。她在青岛海军子弟学校读书时,班里有个同学叫王振华,这次也想到北京来试试运气,考个手风琴演奏员,可手上缺一架像样儿的琴,来电话求她帮忙在北京想法子找找。
这个王振华成峪也认识,不过印象不怎么深,只记得去年王振华和他老爸一起来过北京,到过成峪他们家,老爹留他们爷儿俩在家吃了顿饭。王振华他老爸是个山西老西儿,建国前从太行山老家参军,是新中国的第一代空军飞行员,参加过抗美援朝,打掉过美国佬儿的飞机,后来随空军十七师一起编入了海军航空兵,是海军航空兵著名的“海空雄鹰团”的第一任团长。王振华比成峪大个五六岁,个儿倒不矮,蔫了吧唧的,不过挺聪明,挺会说话儿,特招老头儿老太太们喜欢。他兵乓球儿打得不错,还会拉手风琴,因为岁数比成峪大不少,那次来和成峪就没怎么搭话。不过,他给了成峪一把反胶的兵乓球拍,成峪觉着还挺好使,既然得了人家的东西,他就觉着该给人家帮这个忙。
到了艾民家里,魏华早就在那儿了,一见到成峪,就骂了他一句:
“你丫真磨蹭,这都他妈几点了才来,我俩可生挨这儿等了你小半天儿”。
成峪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其实还不到十点。早上他出来时,见自行车漏气,就先去了趟大院儿操场北面的服务社,在那儿的车铺里换了个气门嘴,又往车胎里打了点儿气。打车铺里出来,正遇见住他家接壁儿的毛豆儿也来给车胎打气。毛豆儿成天古怪精灵的,总爱变着法儿的玩儿出些花头来,这阵子,他又迷上了养鸽子,家里头养了一大群,每天一早一晚,他都是爬到自家的房顶上,把一根儿长长的竹竿儿上绑根儿红带子,一边挥着竹竿儿,一边还在嘴里打着唿哨,把那群鸽子轰起来,让鸽子在天上一圈儿一圈儿地转,鸽子尾巴上绑着的鸽哨儿就蛮有个节奏地呜呜响起来,他自个儿就觉得特得意,瞧那架势,比马路对过儿空军大院儿里的空军司令瞅着还神气。毛豆儿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李丫丫,住成峪他们家对面,虽说是个女孩子,可上来一阵儿比个男孩子还疯,他俩比成峪矮一届,在七一小学是一个班的同学。毛豆儿在自行车儿后面驮了个鸽笼子,里面带着一对儿浅雨点儿,一对儿乌头,丫丫也推了一辆26永久的坤车,俩人正准备一起到西山那边去放鸽子。他们仨在车铺里,嘻嘻哈哈地瞎聊了一阵儿,就这么着,便耽搁了一会儿。
成峪懒得去跟魏华解释,只是略显愧疚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来,上面记着早上二姐成琰告诉他要找的鹦鹉牌四排簧120贝斯的演奏手风琴,问艾民和魏华:
“这玩艺儿你们懂不懂,能不能想想辙,跟哪儿去给我寻摸一个回来,买也成。”
艾民一副器宇轩昂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先接过纸条,戴上近视眼镜儿瞧了瞧,没怎么搞明白,便摇了摇大脑锛儿,顺手又把纸条递给了魏华,还没忘了又损上成峪一句:“你小子没发烧吧,就你这德行,也想玩儿一回洋的,”
“你他妈才发烧呢,”成峪回呛了艾民一句:“明儿我就给你小子玩儿个马刀舞,让你丫好好开开眼”。
成峪的二姐会拉手风琴,成峪也跟着多少知道点儿俄罗斯哈恰图良的马刀舞。
知道成峪是在吹牛,艾民和魏华一齐笑了。魏华接过艾民递过来的纸条,也看了看,像是真有那么点门道儿似的对成峪说:
“你先别吹,赶明儿我还真给你弄一个来,到时候咱们瞧瞧,是我们开了眼,还是他妈你小子现眼。”
听魏华说真的能弄来琴,成峪来了精神,也不在乎是不是现眼,认真地说:
“你也别吹,我姐姐那架破琴早想换了,买新的没钱,去大栅栏那些旧货店遛了好几趟也没淘回个好玩意儿,正没辙呢,你要真弄来了,我把我那双将靴给你”。成峪在家跟二姐最对撇子,为她的事儿挺肯卖力气。
“成,你容我几天工夫,回头我去给你找找看”。
魏华满口答应着。他倒不在乎成峪的那双将靴,他自个儿有地儿弄去。再说,他比成峪高了半头,脚也大出了几个码,没事儿老爱打篮球,没准儿这会儿成峪给他弄双回力球鞋倒更合适,那几年,回力可就是最好的篮球鞋了。
艾民的妈妈沈阿姨正准备出门,进屋问艾民:“侬回来吃中饭不啦”?
沈阿姨是上海人,身量不高,精瘦干练,爱人得癌症去世后,她自己拉扯艾民他们六个孩子,很不容易。可她乐观爽直,嗓门儿大,待人实诚,从来不像那些北京老太太似的,跟谁一见着面,净会应酬些个不咸不淡的客套话。沈阿姨和院儿里老老少少都合得来,家里头一天到晚不歇气儿的有人来,都是些半大小子,成峪和艾民是同年同月同一天生的,为这老太太格外喜欢他,只当是一回生出了俩儿子。
艾民冲阿姨说了句“得了,您甭管了,我们待会儿去莲花池,没准儿就在那儿凑合一顿了。”
沈阿姨以为他们又是要去鼓捣那几十只兔子,那是他们仨这一阵子来钱的个营生,便嘟囔了一句:
“要死唻,前生买伐起肉咭,弄起那么个名堂,(要命鬼,上辈子买不起肉吃,干起那么档子事儿)”,说完,没再管他们,转身出了门儿,往服务社买菜去了。
成峪家的炊事员老候住在丰台莲花池,就在现在的北京西客站那边,1968年那会儿,那附近还有好些个菜园子地。前些日子,成峪他们几个听别人嚷嚷,说养兔子拿去卖挺来钱,心想了,反正这闲着也是闲着,干嘛不给自己弄点儿闲钱来花着,就跑到乡下去,买回几对儿青紫蓝肉兔和安哥拉长毛兔崽儿。大院儿里不让养,就搁在老侯家的菜园子那边,反正也没多远,得了空,哥儿仨就轮着班儿的去瞅瞅,没工夫天天儿去招呼,就撂给在家侍弄菜园子的候大妈。好在兔子这玩意儿好侍弄,啥都吃,喂些个槐树叶,葵花叶,萝卜缨子,青菜帮子,喇叭花藤子啥的全行,不费多大劲,全当是玩儿了。兔子这东西繁殖快,一个多月就是一窝儿十来只,两个多月就能长到六七斤,连毛带肉,到了收购站,一只就能弄回个两块大几毛钱,一个月下来,便能弄回好几十块,顶个三级工的薪水,虽说不算多,可哥儿几个到崇文门新侨饭店去撮一顿罐儿焖牛肉,或是在展览馆莫斯科餐厅来几份冷饮,倒还有富余。回头给候大妈那儿弄几件儿七八成新的衣裳,送她几枚红光闪亮的毛主席大像章,再不,就塞给她几斤粮票,或者弄上瓶儿北京二锅头啥的,她也还挺乐意。
不过,刚才艾民说的要去莲花池,那也就是他哄着沈阿姨怕她唠叨。北京这阵子,气氛挺有点儿紧张,前些日子,七机部大院儿的王小点率了本部人马,和其他好些个大院儿的友邻弟兄一起,在北京展览馆一带,一举拿下了一伙儿经常与各大院儿的老兵为敌的顽主儿,一通儿乱刀劈死了为首的那个“小混蛋“,解决了卡在心口上多时的一个心腹大患。大快人心之余,这些天,他们又不得不把防备人家反扑报复的预警级别,设在了最高等级,也让他们的爹妈把心全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准他们再往城里和北海那边儿去。难怪艾民这会儿,就得编些个瞎话儿来哄老太太。其实,养兔子那档子事儿,他们也就惦记了没仨俩月,当初不过就是闲得有劲没地儿使去,本来也就没指望靠了这点儿营生发财,这阵子,就又觉着没啥劲了,索性也就一股脑儿地都撂给了候大妈。不过说起来,这也许就该算是他们这辈子里,头一回跟人合伙儿,搞投资办企业做生意,只是效益不够理想,好歹维持了没大半年儿,没赔没挣地也就关了张。
仨人合计着这阵儿要去哪儿,魏华撺弄着要让成峪出钱去买早花西瓜。这事儿要搁从前,成峪不见得会应承,别看他老爹挣钱不少,头些年儿,军队干部减了好几次薪,可就这么着,扣去了党费房租水电,老爹一个月还能净拿差不多三百来块钱,能顶好几个八级工老师傅挣的。不过,架不住他们家家口大,江西老家那边,还有奶奶叔叔的一大家子,时不时的都需要接济,老娘没法子,就得紧着点儿花,要不是为这,也用不着成峪这阵儿还惦记着,得靠养兔子攒那几个钱了。
不过,今儿个成峪答应的倒挺痛快,可能是估摸着让魏华找琴这事儿,多少有了点儿谱,心里头一高兴,也就没二话。三个人起身拿上挎包,从三楼下来,骑上自行车就奔了翠微路。按说,大院儿里的服务社,早花西瓜就有的卖,可一来怕在那儿撞上沈阿姨,刚才艾民编的瞎话儿就露了馅儿,二来,这大院儿外面的西瓜,都是当天早上才进的城,新鲜不说,还免了税钱,比在大院儿服务社里买,一斤可就便宜好几分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