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魂（二十八）

　　
　　正在李润一家人为饥饿发愁的时候，成泽带着一大帮的儿孙回来了。原来自从回到济南，成泽就始终处于动乱的生活中，为了不给李润增加负担，成泽只有自力更生，拼命打拼，支撑着一大家人的生活。等到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又迎来了三年的内战，频繁的枪炮声让这个脆弱的家庭整天惊慌着，不得安生。当济南解放以后，成泽积极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将自己的店铺捐了出去，加入了共产党成立的合作社。眼看着好日子刚刚开了个头，没有想到就突然发生了饥荒，社里给的那点食物确实不够一家老小吃的，万不得已，成泽就想到了老家，心想在农村应该能够找到吃的东西，就带着两个孙子投奔李润来了。
　　见成泽回来，李朱氏忘记了饥肠辘辘的身子，高兴地迎了出来，刚刚到成泽的身边，就咣当一声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成泽赶紧扶起李朱氏，大家紧张地簇拥着李朱氏进了屋。
　　过了好一会儿，李朱氏才苏醒过来，虚弱的身子让她说话都没有了力气。她吃力地睁开眼，拉着成泽的手，眼睛里放出了光芒。成泽赶紧把几个孙子叫过来，李朱氏吃力地坐起来，端详着几个孩子。
　　“奶奶，奶奶。”几个孩子齐声喊着。
　　“哎！”李朱氏答应着，伸出手，想抚摸几个孩子，成泽赶紧让孩子靠近，依次介绍起来。
　　玉峰的儿子书豪已经十多岁了，已经渐渐懂事了，看到李朱氏虚弱的样子，很关心地将一个窝头送到李朱氏面前。
　　“奶奶吃吧。”书豪很懂事的样子。
　　李朱氏看着书豪笑了笑，说：“好孩子！奶奶不饿，你吃吧。”
　　玉坤的儿子书军刚刚五六岁的样子，看到李朱氏脸色苍白，不禁关心地拉着李朱氏的手，嚷嚷起来。“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没有事，孩子别怕，来，让奶奶看看。”李朱氏苦笑了一下，拍了拍床沿。成泽赶紧把书军抱到床上，李朱氏温柔地抚摸着书军，一脸的爱怜。
　　李润听说李朱氏昏倒了，惊慌地回到家里，看到李朱氏虚弱的样子，知道是饿的。但是这冰天雪地的去哪里找吃的东西呢？李润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显得很着急。在眼下，即便是有数不清的财富也换不来一粒粮食，因为家家户户都在挨饿，实在找不到能够果腹的东西。突然，李润把目光停留在家里的一个水桶上。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把拿起水桶，吩咐成泽拿着家里唯一的一把铁锨，就匆匆夺门而出。成泽不清楚李润的目的，只好默默地拿着铁锨跟在李润的后面。眼见着就出了村子，成泽禁不住问起来。
　　“爹，咱这是去哪里？”成泽边紧跟着边问。
　　“快到了，别急！”李润答非所问，只是急匆匆地走着。大约走了有５里路，才在村东的一处丘陵下停下来。成泽一看，眼前一个水沟，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时候成泽好像明白过来，脸上有了一丝光芒，但是马上就暗淡起来。
　　“爹，这么厚的冰，怎么办？再说，有鱼吗？”成泽感觉希望很渺茫。
　　“有！我看到过有一条大鲶鱼，不会错的。”李润神色坚定地说。不等成泽反应过来，他一把夺过成泽手里的铁锨，就铲起冰来。但是冰层确实太厚了，费了好大的劲才算铲出一个口子。成泽赶紧四下里寻找，终于在岸上找到一个大石头，成泽吃力地搬到冰面上，砸起来。成泽拼命地砸着，很快就砸出来一个大水坑。李润赶紧用绳子将水桶拴起来，在岸上打了一道土坎，爷俩就攉水。但是毕竟李润年事已高，攉了一会儿，就开始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了。成泽干脆让李润歇着，自己卖力地攉起来。也许是担心母亲的身体，急需要补充营养，成泽竟然没有觉得累，只是不停地攉水，直到李润说不用攉了，才停下来，一屁股瘫坐在岸边的泥地上。厚厚的冰层由于水位的下降自动裂开了，但是依然很大，李润用铁锨费力地想掀起一块大冰块，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这时候成泽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不顾寒冷，赤脚下去，帮着李润一起将一块大大的冰块掀开，只见一只硕大的鲶鱼出现在眼前，成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暗佩服李润的经验。成泽一把抓住那只鲶鱼，使劲一甩，将鲶鱼甩到岸上，李润一把抓起，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成泽赶紧拿起铁锨，将剩下的鱼儿捉到岸上，直到确信没有漏网的了，才用水桶装着，不顾寒冷，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李润一手拎着鲶鱼，急匆匆地赶到了家。刚进家门，就听到一阵哭声从屋里传了出来，李润知道大事不好，撂下鲶鱼就奔到屋里，只见李朱氏已经断气了，她没有能够等到李润的到来。李润一把将李朱氏瘦弱的身子抱在怀里，眼里留下了一行热泪！他不顾一把年纪，子孙都在跟前的场面，嚎啕大哭起来！大家一看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哭得那么悲痛，不觉悲从中来，跟着大哭起来。一时间，在李润家里，笼罩着一层阴云，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
　　成泽提着水桶，刚刚进村子就听到了家里传来的哭声，他赶紧加快脚步，跑着进了院子。来到屋里，就见李朱氏已经在李润怀里安祥地闭上了眼睛，成泽咕咚一声跪倒在李朱氏跟前，那个伤心啊！想着小时候李朱氏的呵护，想着李朱氏那温暖的怀抱，想着李朱氏夜半时分为了给自己赶制一件棉衣而挑灯夜战的情景，而自己，自从成年，就离开了李朱氏的视野，在济南经营着自己的日子，何时为李朱氏进过一分孝道？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万分不解，都是善良的人啊？老天为什么这样惩罚他们啊？！
　　李朱氏走了，走的很安详，在她那善良的一生中，就像绵羊一样，恬退隐忍地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从未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把与人为善当成自己一生的信条，严格遵守着。嫁给了李润，她感到万分的满足，虽然时常担惊受怕，但是她无怨无悔！李润的豪爽和正直，就是他心目中的太阳，永远闪耀着光芒。她坚信自己的生活，坚信李润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他了解李润，知道李润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而自己也和李润一样，从来都是为了别人着想。能够看到成泽回来，是她没有想到的事情，现在成泽回来了，她知道了成泽的近况，感到很满意。她唯一牵挂的就是成林和小婉了，闲暇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祷告，期盼成林和小婉能够过得很好。当她看到眼下的日子的时候，也就释然了，觉得无论成林一家在哪里生活，都不会比在家里差，这样的日子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最艰难，最最不可思议的日子！然而命运多舛，遇上了这样的岁月，一个平常的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心里唯有将心灵的满足加以强化，毕竟，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比什么都强。一个善良的女性，一个伟大的女人！带着那微乎其微的满足和无尽的牵挂，离开了她热爱的丈夫和儿女们，驾辕西去，但愿她能够到达那个极乐世界！阿门！
　　李润抱着李朱氏那渐渐变凉的身子，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抱着。身边都是哭啼的儿女，他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固执地抱着李朱氏，他要尽最大限度地增加和李朱氏在一起的时间，大半个世纪的沧桑让他突然意识到了李朱氏的存在，突然记起来李朱氏对于自己的重要性。望着面前的的儿女们，心里对李朱氏充满了感激，就是这个已经去世的女人，给了他无限的关怀，给了他无限的宽容和忍耐！直到现在，李润也想不出李朱氏对自己有什么要求，这个善良的女人自从跟了他，就没有要求过什么，就像李润身上的一部分，仅仅是形体上分开了而已。李润不能理解李朱氏对自己的爱，只是觉得李朱氏太委屈了，心想，你咋就那么傻啊？为了什么呢？
　　李朱氏的去世并没有在村子里引起多大的震动，因为死的人太多了！在那艰苦的岁月，人们就像一只奋力拉犁的耕牛，只知道一味地奋力前行，哪里会去辨认未来的方向？累倒了，就倒下了，很自然的事情。觉得那就是命，怨不得人的！
　　在众乡邻的帮助下，李润草草将李朱氏埋葬了。在李朱氏的坟子周围，一个个的新坟子还在散发着潮气，有了这些邻舍的陪伴，李朱氏也许就不会寂寞了。送走了李朱氏，李润突然就沉默起来，很少说话。有时候看到几个孙子孙女在院子里玩耍，眼睛里会有一丝笑意，但是也是一闪而过，显得心事重重的。对成河更是爱理不理的，有时候甚至连瞅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成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是以为李润是悲伤过度，也就没有当回事。
　　一天，成泽成河和孩子们都在家里，大家围在一起喝着稀饭，所谓的稀饭，也就是几个地瓜干捣碎了，然后放入一些渣子菜磨成的粉，上面飘着几片地瓜叶。李润没有吃饭，只是闷闷地抽烟。见成河吃完了，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让成河摸不着北了。
　　“去把书记辞了，咱不当这丢人现眼的官！”李润像下命令似的。
　　“爹，你这是怎么了？”成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让你把这书记辞了！”李润突然提高音量，将烟袋重重的敲了下桌子。
　　“为啥啊？”成河感到不解，站起身就要出去。
　　“你辞不辞？”李润不依不饶起来。
　　“真是老糊涂了！”成河拔腿就向门外走去。突然，李润拿起跟前盛着稀饭的饭碗，朝成河扔去。成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赶紧一低头，就见那一碗稀饭刷的一声飞身而过，碰到在身后的院墙上，摔得粉碎！成河还想再分辨，李润已经作势欲起，大有大打出手的架势。成河赶紧快走几步，出了院子，心里十分不解，这老爷子发的哪门子疯啊！
　　成泽赶紧拉住李润，边给成河使眼色，让成河赶紧离开。李润挣脱着成泽的手，胸脯起伏着。
　　“爹，你消消气，等会我去劝劝弟弟。”成泽赶紧安慰着李润，第一次见李润发这么大的火，成泽也感到愕然。
　　“别人要死是别人的事情，我李家的人不能领着人家往死路上走！”李润终于开口了，这是几个月以来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原来李润冥思苦想了几个月，是为了成河当书记的事情啊！
　　“现在全国都挨饿，不是成河的错。”成泽替李润开脱起来。
　　“不是他是谁？各家各户的锅不是他给收上来的吗？”李润愤愤不平起来。
　　“那也是形势所逼，政策就是那样定的，成河也没有办法啊？”成泽还是想说服李润。
　　“那我们就不当这祸国殃民的官，他不辞就不是我儿子！”李润固执地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