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魂（二十九）

　　成河被李润莫名其妙的发火给震懵了，心情烦躁地来到大队部，走坐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在成河的心里，李润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所以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开始反思自己，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他心里明白，李润做事，不做则已，做则十分坚决。看来自己是很难让李润改变主意了，应该怎么办呢？自从跟着梅子，他就一切都听梅子的，觉得梅子光明磊落，做事都是为了大家的利益，从来不考虑自己。从梅子身上他看到了共产党的光辉形象，因此很快就在梅子的介绍下加入了共产党。他深信共产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老百姓，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因此当合作社成立以后，他对于共产党的话更是深信不疑，觉得以后就是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日子。当姜庄的村支书向他要地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当上级让他做好公社食堂的时候，他更是满怀信心坚决地执行着上级的政策。然而，残酷的现实让他不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动摇，当去公社要粮食没有要到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世界最可靠的还是自己！任何人的承诺都会有落空的可能！人生第一次让他对口头的承诺产生了怀疑。李润一碗稀饭没有打在他的身上，却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心上，让他的心情十分低落。今晚上看样子是不能回家了，他叹了口气，找了一件大衣裹着身子，在一张长连椅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成河便随着运输营的民工去了蒙阴水库的工地，他想暂时离开一会，一来自己在家里也很难找到吃的东西，在运输营还能领到一点食物；二来也想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让自己静一静。他把村子里的事情交给王景林负责，带领几个运输营的民工往水库运送石料。
　　李润赶走了成河，心里也很难过。这些日子，他也是十分地矛盾。按说一个老人家不应该再发这么大的火的，但是他心里确实憋屈啊！看到共产党给每家每户都分了土地，他确实兴奋了好一阵子，长这么大，第一次领略到这么强大的势力，能够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将国民政府赶跑，真是扭转了乾坤，所以他打心眼里支持这只队伍，哪怕让自己一无所有也心甘情愿。那心中的豪情壮志好像被点燃了的火焰，让他热情高涨。再加上都是梅子领导的，因此他更加的无怨无悔，死而无憾！冒着生命危险给游击队送粮食，冒着枪林弹雨给八路军运送着各种给养。看到一个个以前一无所有的老百姓分到了土地，生活有了保障，他心里感到十分欣慰，这不就是自己一生的追求吗？让共产党给实现了，他怎么能不感谢这个伟大的党呢？然而，当成河动员大家把分到的土地上交入社的时候，他本能地感觉不对头，心想这是要干啥啊？大家不又一无所有了吗？但是成河给了他承诺，说有上级，而成河的上级实现了他不能实现的愿望啊！他没有理由不相信。等到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李润更是觉得能够过上这样的日子是人生的一件快事，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大家庭，显得更亲密，也更热闹。然而，当看到成河为了办食堂而荒芜了庄稼地的时候，李润立即反对，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因此赶紧提醒成河，但是成河却没有当回事。直到饥荒发生了，成河才慌乱起来，但是为时已晚了。看着一个个饿死左邻右舍，李润愤怒了，在心底开始厌恶这个带给他希望和信心的党，他觉得这个党一定出了问题，不然不会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等到李朱氏也被饥饿夺去了生命，这极大地刺激了李润的神经，他开始不再言语，而是深深地思考怎么处理以后的事情，他管不了共产党的大官，但是他自信能够管得了成河，所以他坚决地要求成河辞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孙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绝对不允许！看到成河走了出去，他的心都碎了，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他觉得这是他做人的根本，绝对不能丢的！他吩咐成泽跟着成河，看看成河干什么去了，知道成河睡在大队部了，才默不作声地吸起烟来，一口口的烟雾在他那苍凉的脸上荡漾着，引得他不时地咳嗽。他不禁仰头瞅了瞅天上的那一轮冷月，心想，这老天咋那么不长眼啊！食堂散了，你不该跟着添乱啊！怎么就春涝连着夏涝没有完了呢？难道你也要灭绝这一方百姓吗？！冷月无声，一股凉意袭上心头，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成河来到工地，不分昼夜地干活，他想把那心中的愤懑发泄出来，撂下抬筐就拿起铁锨，放下铁锨就驾起马车，不顾身体的疲劳。一天，他和运输营的民工一起往山上运送石料，遇到了风雨天气。大家都劝说成河，让他歇一会，等风雨停下来再走。成河抬头望了望天气，想赶快把石料运上去，就拉起马车赶着毛驴出发了。来到一处上坡路，雨下大了，毛驴怎么也不走，成河吃力地驾驶着马车，一边嘴里高声吆喝着毛驴，脚下一个个脚趾印，任凭成河怎么使劲，马车还是纹丝不动。成河突然感到了绝望，因为一旦马车后退，那将是个巨大的灾难！他腾出一只手，想用鞭子抽打一下毛驴，没有想到脚下一滑，马车失去了控制，慌地成河赶紧死死抱住马车车把，突然毛驴向一边一偏，将马车拉得转动起来，成河连同马车被一起甩下了山岭，一车石料连同马车将成河埋在山涧中，成河当即昏死过去。
　　直到大家没看到成河回来，才意识到出了问题，赶紧沿途搜寻，找到了成河，但是成河已经被淹没在碎石料堆里，失去了性命。大家赶紧把成河的尸体抬出来，望着成河铁青的嘴唇，很多人都掉下泪来。
　　成河的尸体被运回来了，望着脸色铁青的成河，李润不觉老泪纵横起来，这一个个突如其来的灾祸让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变得更加的悲伤，沉默寡言起来。他默默地为成河穿着衣服，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在成河已经开始浮肿的脸上，让在场的亲人们更加悲痛，大放悲声。一时间，整个李家陷入悲怆的哀嚎声中，极度凄凉。成泽本来打算回济南的，没有想到成河竟然先他而去，心里也是极度悲凉。没有想到自己几十年的一次回家，竟然碰上了两个最亲的亲人的离世，难道这是天意？看到李润踉踉跄跄的为成河打理后事，他开始担心起李润的健康来，赶紧搀扶着李润，生怕有什么闪失。
　　在众人的帮助下，李润把成河送走了。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然情景让很多人不忍直视。然而，遇上这样的年份，遇上这样的日月，人们已经被亲人们的相继离世折磨的麻木了，谁家没有死去的亲人？很多寻常百姓可是被活活饿死的啊！成河的离去既让人们同情，又让人们叹息，为了成河，也为这个不寻常的时代！一座新坟偎依在李朱氏的新坟旁边，成泽给李朱氏的坟子磕了个响头，心里念叨着：“娘啊！我弟弟来陪您了，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弟弟，愿你们安息！”
　　秀娥刚刚悲伤地送走成河，邻居王大妈就惊慌地跑过来，说秀娥爹也不行了，慌得秀娥顾不上脱下身上的孝服就跑到张满仓家里。只见张满仓已经瘦得皮包骨了，看到秀娥过来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但是已经说不出话了。李润紧跟着进了屋子，看到李润进来，张满仓想坐起身子，但是哪里有力气，李润赶紧上前抱住张满仓，兄弟兄弟地叫着。张满仓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李润的手，眼里充满了感激。
　　“李……大……哥，我……不……行……了，谢谢……你……照顾了……我……一辈子……”张满仓面对这个照顾了自己大半生的恩人，竭尽全力地表达着感谢。
　　“兄弟，别说了，都怪我！”李润一阵酸楚，眼泪就流了下来。
　　“多……照顾……秀娥……”张满仓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一句话，脑袋一沉，松开了拉着李润的手。望着张满仓那苍白的脸，李润一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久久没有松开张满仓的手。全然不顾众人的哭声，眼光迷茫起来。直到秀娥哭晕过去，众人的动静惊醒了李润，李润这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帮着给张满仓穿起了衣服。众人就像埋其他乡邻一样，把张满仓抬到了村子北面的坟场。过多相似的场面让人们的神经已经麻木了，感情似乎被麻痹了，对于张满仓的死，更多的是见怪不怪了。
　　蒙阴水库终于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竣工了，数以万计的民工，经过一年多的艰苦奋战，终于在两个山岭只间建造了一个长长的大坝，把汛期的雨水积蓄起来，为苏北鲁南地区的人们带来了福音。蒙阴水库的修建，缓解了沂河下游的防汛压力，并且在旱季为沂河下游的土地源源不断地提供抗旱的水源，为当地的农业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人们怀着美好的期望，竭尽全力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不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那种自然界哺育后代的本能让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人们从事着无法想象的困难工作，一点一滴地积累着，重复着，把一个个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中国人的力量在这方面得到了巨大的体现。逝者如斯夫，活着的人们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痕，又投入到了艰难的生存跋涉中。

　　在６０年代初，农村的耕作还局限在很古老的模式中，新中国的化肥工业相当落后，人们只靠牲畜和人的粪便来维持地里的庄稼的长势，因此产量极低。粗糙的耕种加上很少的肥料，小麦的亩产大都在一二百斤，因此粮食显得及其珍贵。人们为了果腹不得不精打细算，像小麦这样的粮食大都上交到了国家，农民手里留下的都是一些赖以果腹的粗粮。人民公社的食堂虽然解体了，但是生产的恢复还处于十分艰难的阶段，人们并没有迅速地摆脱饥荒。
　　公社食堂虽然解体了，但是人民公社却没有随着被取消，而是得到了加强。人们不得不每天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每个生产队都由队长负责，对人员的劳动进行安排，并对参加劳动的人员进行记录，等到了收获的季节，就按照队长的记录对剩余的产品进行分配。因此，一些家里孩子多的家庭就非常吃亏，因为参加劳动的人数太少，所以分得的粮食就不够吃的。而一些孩子少的家庭生活就得到了改善，能够吃饱肚子了。这个时期，城市被共产党重点优待起来，在城市生活的人们开始享受比农村高一等的生活。当小麦收获的时候，全国的农村把从地里收割来的小麦打晒晾干，然后几乎全部上交到粮食部门，然后再由粮食部门统一分配到城市人的手里。城市人则按照户籍所在地统一参加各种工厂或者企业的工作，成为了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可以享受着从农村送来的细粮，并且可以从工厂领到工资，用这些工资改善着他们的生活。而广大的农民，却只能得到剩下的粗粮，他们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因为每天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而劳动的报酬就是生产队长按出勤记录折合成工分，最后按照每家每户得到的工分获得剩下的粮食。春上打下来的小麦等细粮被无偿地征集到了公社，作为国家的财务运送到全国各个大小城市，保证城市的供应。农民只好等着秋季的到来，将不能储藏的地瓜切成片，晒干以后储存起来，作为一年的口粮。各家各户都准备了一个大大的囤，来储存地瓜干，以保证一年不再挨饿。这样就人为地将中国人分成了２类，一类是吃国家粮库的城市人，俗称“国库粮”，一类就是吃剩余粗粮的农民。吃“国库粮”的人们不但可以吃到细粮，而且能够领到工资，而广大的农民则只有吃粗粮的份，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有的连粗粮也吃不到，生活显得极为拮据。等到了春天，吃光了家里粗粮的农民就到临近的村子要饭，从有东西吃的人家讨饭，所谓的讨饭，也就是从人家锅里分一点浆糊，有运气的时候能得到一点地瓜粉做的干粮，那就很高兴了。
　　为了平衡人们的心理，上级返回了一些公粮，然后将这些返回的公粮再分配给需要食物的社员手里。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情，让很多老百姓看到了天上掉馅饼的希望。然而，这返回的公粮可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首先地主成分的人家是不可能分到这杯羹的。再者就是主管分配的领导对于各个村子的状况不是很了解，因此很难做到恰到好处。这使得返回的公粮的分派有了很大的主观性。
　　自从成河去世后，年迈的李润已经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嫁给本村一个木匠的玉玲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已经养了好几个孩子。由于离李润家很近，所以几个孩子就经常到李润家里找吃的东西。但是李润家由于劳力少，分到的东西就少，去哪里找那么多吃的东西？秀娥心血来潮就带着几个外孙去外村要饭去了。正值盛夏，炎热的天气让秀娥带着孩子们来到河边，想洗洗身子，以消消暑气。没有想到最小的孙女玉兰不小心就掉到了河里，秀娥大惊失色，赶紧去救，但是一转眼玉兰就没有了踪影。惊的秀娥赶紧大呼救命。岸上一个过路的恰好经过，听到了秀娥的呼喊声赶紧赶了过来，一下子潜入水中，过了好一会才摸到玉兰，将玉兰救上了岸。那人一把将玉兰倒提起来，挤压着玉兰的腹部，玉兰吐出一口河水，慢慢苏醒过来，算捡了一条性命。等看到玉兰醒了，那人才问秀娥是哪里人？怎么敢带孩子到河里洗澡？老实的秀娥就将家里的实情竹筒倒豆子，全部说了出来。这人听说是玉衡的娘，赶紧笑着安慰起来。
　　“大娘回家吧，我是玉衡的战友，你家里很快就会分到粮食的，不要再要饭了！”那人和颜悦色地说道。
　　秀娥千恩万谢地道了谢，就领着几个孩子回家了。第二天，就看到村子里新上任的书记王景林带着一大袋子粮食来到了李润的家里，这让李润非常吃惊。
　　“多亏了嫂子的一句话啊！公社的王书记给咱们村３０００斤粮食，这下可解了咱村子的大难题了。”王景林一进院子就朝秀娥道谢起来。原来昨天救玉兰的正是刚刚上任的公社王书记，王书记回去就让办事员给沂上村批了３０００斤粮食，特别嘱咐一定要多分一点给李润家里。没有想到这秀娥歪打正着，自己没有要到饭，反而给村子里要来了公粮，这让王景林很激动，赶紧秤好一大袋子粮食给李润家送来了。有了这百十斤粮食，李润长长出了口气，这些粮食撑到秋收不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