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政治(4)
作品名称:小泥儿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4-11-09 23:42:24 字数:9047
十一、政治(4)
52.爱和柔情的选择代价
人的一个选择,决定一条道路,一条道路到达一方土地,开始一种生活,于是一种生活就决定一种命运。这应该是自然条件下的程序。可是我觉得,有的时候选择不是全靠你自己,有天地之间的左右,灵魂深处的驱使和时代的胁迫,你不得不去选择。
1981年11月,我到日喀则去出差。办完公事,我想起进藏时火车上认识的辽宁省实验中学的校友张海和孙大姐,他们分配到日喀则江孜县。在西藏所有的同学都特别亲,辽宁的同学就更是亲如一家,何况我们还是出自同一所中学,我真想看看他们今天的生活怎样,工作如何?于是我决定到江孜县去找他们。
据说从日喀则到江孜县要100多公里,我一个人怎么去呀?我等了两个小时才搭到一辆去江孜县的卡车,我们在暴土扬长的路上行驶着。江孜县海拔最高7000多米,平均高度是4000多米,江孜两个字是胜利顶峰的意思,是抗英侵略,保卫祖国领土主权的英雄城,这里还有许多的名胜古迹。可我没有一点兴趣,脑海里一直放映着张海在实验中学里挨斗,赵大姐给他送饭的那一幕,还有张海不断的追赵大姐,从沈阳追到铁农,从铁农追到西藏的那一幕。今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一定是“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夫妻恩爱,比翼双飞在江孜了。我想着想着自己笑起来,再演下去一定是一部很好的电视连续剧呀!(可惜那个年代连个电视都没有)
司机师傅说:“唉唉!你傻笑什么?我只能给你送到江孜县,离你说的农科所还很远呢?你怎么办?”我说“师傅求求你送送我。”这个混蛋师傅竟然说:“行啊,先睡觉,再送到!”我立刻生气地说:“你以为老娘是谁呢?别来这一套!”我开了车门就要下车。车飞快地行驶着,他一看急了,大声喊“把门关上,你不要命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呢!”我也和他喊“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简直就是个混蛋!”
这人没生气,反倒笑着说:“你真是姑奶奶,够厉害!我不是不送你,是两条道,我到县里就拐了,真没办法!”我看他一脸的真诚,也不愿再理他。
到了江孜县我下了车,直奔县委办公室。正好有一个人知道张海他们,告诉我他们那有部电话。我很顺利地拨通了,是张大哥接的,他一听是小泥儿来看他们,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他说:“你在县委那等我,我去接你!”我问他“有多远?”他说“骑车要半小时。”我说“我往那个方向走,我们会碰头的!”放下电话,我连跑带颠地向他们住的方向走去,真想立刻就见到他们。心越急,路越远,这是一条土路,没什么人走,偶尔过一辆汽车,泛起的土烟呛得你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睛。走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远处一个老藏民打扮的老头骑着一辆破车,稀里哗啦地过来了。我还没在意,照直往前走,这时候,那个老藏民在我眼前下车了,说话了,“你是小泥儿吧?”我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完全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啊!
这个男人,一顶帽子被阳光晒的发白,我看不出是什么本色,帽檐下,一张消瘦的脸挂满了灰尘,但是仍挡不住被晒黑的皮肤,嘴唇上布满干裂的口子和张开的皮,并且被半寸多长的胡子包围着,他隔着落满灰尘的眼镜看着我,露出的一口白牙告诉我他在对我笑着。他上衣穿着蓝色的制服(四个兜的),外边套了一件藏族马甲,五颜六色横格那种,也是布满了灰尘,下身是蓝色的裤子挽着裤脚,上边全是泥,脚上穿了一双农田鞋,一双漆黑布满老茧的手扶着车把。我呆呆地看着他,难道这就是我的校友张海大哥吗?原来的眼镜书生,今天看起来就是一个干巴小老头!
他用实足的堂音说话了:“怎么,小泥儿不认识我了?我是张海呀!”听了这话,我才在眼镜后边找到张海的影子!我没说话,只觉得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见面了应该高兴啊!怎么还哭呢?”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说:“张大哥,还有多远啊?”张海说“上车吧,我骑车带你去,咱们回家再聊吧!”我上了车,真担心他那瘦弱的身躯能否带得动我?张海上身左右摇摆着尽量骑得快些,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我们分开才5年,怎么像过了半辈子,一个潇洒英俊的小伙子,竟成了眼前这个和藏民差不多的小老头呢?
我们的车子停在一片荒凉的土地边上,一座旧式藏房前。这是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白色的墙皮已所剩无几了,外墙上七七八八的贴着几块牛粪饼子,上边的手印还清晰可见。张海把车子停好,伸出那双粗硬的黑手拉住我的手说:“小泥儿,欢迎你到我家来,你赵大姐在家做饭呢,进屋吧!”这双手好像已经让我感受到,这5年他们的经历和生活的打磨。
两扇木板门被我吱吱嘎嘎地推开了,房间里只有一个两扇木板做的所谓的窗,没有玻璃,只有靠这个洞投进房间一缕阳光。刚一进屋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过一会我才看清:这是一间黑土墙的房子,靠窗的两边是两个单人床,说是床,其实就是用木板搭的铺,中间也就是窗下,放了一张用木板搭好的桌子,上边放了很多的书。
借着灰蒙蒙的光线,我看见一个不修边幅,披着短发的女人也穿着一件和张海一样的藏马甲,背对着我,猫儿着腰儿在煮面条。她知道我们回来了,直起身抬起头说:“小泥儿来了,真高兴你来,可是没什么好吃的,只能煮面条了!”我走上前去抱着她喊了一声“赵大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因为眼前的大姐,和火车上见到的大姐判若两人,披散的头发中闪现出的脸,枯萎消瘦,皮肤憔悴,灰黄松弛,干巴得打成褶皱,让人看了心疼!那个漂亮,勇敢,深情,健康的赵大姐刹那间一古脑儿消失了。
我们3个人,每人一碗用压缩酱油煮的挂面,坐在小板凳上边吃边聊起他们5年来的经历。张海说:“我们是学农业的,学农就离不开土地,我们定位就是新西藏的农民。”到江孜县后,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办起了只有他们两个大学生的“农科所”。就在这间房子的门上,还挂着一块“江孜县农业科学研究所”的牌子,白漆黑字藏汉两种,清清爽爽。县里说“那边有十几亩荒地,你们俩就在那干吧,叫个研究所也行。”这一对热血青年就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开始了他们“冬小麦在西藏海拔3000-3800米高原的种植”的科研项目。
小麦在西藏早有种植,但是冬小麦只在3000米以下有少量种植,西藏生长的春小麦,磨出的面粉只能做馒头,连面条都做不成,没有面筋。但是,要使冬小麦能在西藏扎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冬小麦能否站住脚,不但与种子,种植技术,还同西藏特殊的气候,土壤,耕作制度及其它农业基础的实际情况密不可分。因此,他们经历了艰难曲折的实验过程,是常人所无法想像得到的。从育种开始,他们天不亮就起床,日落才回家。白天累了一天,回家有时连饭都没有,为了节省时间,中午就和藏民一起吃在地里,一口糌粑一口酥油茶。这还是有藏民时才有的,没有藏民就吃个两馒头喝口水完事。
在西藏高原地区,就是干坐着,还喘不过气来,何况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农活?从播种到收割,事事亲力亲为,第一年完成一组数据,第二年又开始下一个研究。没有钱了就用自己的钱垫上,没有劳动力,自己也照样干。湿了要排涝,旱了要浇水,下了班还要记录,总结。5年过去了,他们的科研初见成效,从他们平静的脸上,我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付出所收获的成果还感到满意。
他们没有买西瓜的邻居,没有同学来看望他们,没有休息日,更没有逛街游玩的时间,也没有哪位领导安排他们的工作,没有人给过他们奖励,甚至没有人表扬过他们,一切全靠共产党员的党性,自觉地、全心全意地工作着。张海由于常年劳累吃不好饭得了胃病,可是他没回过内地,没休过假,也没看过病。赵大姐得了眼病,几乎看不见什么了,可她说“等张海的科研完成后再说,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啊!”我想像不出,这5年他们是怎样结伴而行,互相搀扶着走过这些日出日落的?
他们微笑着说着他们的事情,平静得如同静静流水的小溪,可我却如同经历了暴风骤雨的洗礼!比起他们,我小泥儿显得如此的渺小,我为西藏又做了什么呢?
今天的西藏,冬小麦在全藏3800米以下的地区已经大面积的种植,并且连年丰收,小麦的硬度也达到制粉的标准!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和当年他们的科研有关,也许今天的成功正是源于他们当年的牺牲和付出,但是早已没人还记得,当年那个两个大学生的农业科研所。吃饺子时,没有几个人会想起种麦子的人,可种麦子的人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至少小泥儿记住他们:因为是他们让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忘不了,人要踏踏实实站在赖以生存的土地上。
第二天,我是流着泪和他们告别的,从此没有再见到他们。再后来,我听说张海调回到沈阳,当了一个区的区长,仍然和土地打交道,业余时间他写写诗、练练书法。赵大姐的眼睛也治好了,身体一直不太好。坎坷生活中沉淀的爱情如同久酿的蜂蜜,让他们更珍惜香甜和幸福。
艰苦的西藏高原缺氧摧残着年轻人的身体,单调枯燥的生活摧残着年轻人的意志。怎样摆脱困境内调是唯一出路,为此太多的人付出了代价,有的人在招待所里一住就是十几年,有的离婚,有的不要公职、党籍。
按照党中央国务院的部署,第一次汉族干部内调开始了,这是让汉族干部兴奋不已的好消息!可是百分之几的内调名额究竟能轮到谁呢?进藏五六年的同学也都“蠢蠢欲动”,开始寻找内调的机会。
王子从进藏那天起就想着有一天离开这个“鬼地方”,内调又一次唤醒他早已渺茫的希望。可是怎么才能走成呢?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系统工程”:因为两口子一起走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有一个一个地走;如果我先走,西藏的“男光棍”遍地都是,再想内调是难上加难;只有他先走,我就成为屈指可数的“女光棍”,再走就有希望!
我下决心把王子先调回内地!人生只要找到目标,办法就会接踵而来。我立即去找我爸爸的一个同志,在自治区人民医院工作的马叔叔,他是检验科的主任。我向他哭诉“王子因为我进藏后心情一直不好,又得了急性肝炎,我们日子过得如同在水深火热之中,希望叔叔能帮忙让他早日内调,我的心灵也能够得到解脱,否则我一生都会欠他的!”马叔叔深深地同情我,他说:“小泥儿呀小泥儿,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对象,事事都要你扛着,他回去了你就成了‘女光棍’,万一回不去,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生活?”我说:“马叔叔你就帮我把他调回去,我一个人就好办了,不会再找你的麻烦!”马叔叔帮助王子开了已经是乙肝的检验单,然后通过他的关系,去找当时我和王子单位的厅长(我们后来调到自治区水利电力厅)。
我认识刘厅长。50多岁,是十八军进藏的老干部,山西人,为人正直,严肃,对工作要求严格。他爱才如命,喜欢大学生,他常说:“建设西藏需要人才,没有正牌的大学生,工农兵大学生也不错嘛!”所以让我们内调,要过他这关难上加难。我一个人到刘厅长家去找刘厅长,开始没有说让王子内调的事,而是和他讲诉“王子得了乙肝,下一步就变成肝硬化,再下一步就是肝癌,刘厅长,王子才30岁,他要是你的儿子,你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这样死了吗?刘厅长,你放他回去吧!也许能让他多活几年,因为对乙肝我国是没有办法的!而且乙肝还传染,对厅里其他同志的健康也不好啊!还有,刘厅长你把王子放回去,我和你一起留在西藏,只要你在西藏一天,我绝不内调,我小泥儿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只是你还不了解,如果羊八井电站需要我,我也可以去(当时正在建设,很苦),我一样二话不说!”
没想到,我的“欺骗”撬动了刘厅长的慈悲之心,我觉得刘厅长并不是像厅里人讲的又倔,又难沟通,严肃得怕人。他哈哈大笑起来:“小泥儿,我成全你一心救夫的决定,但是我们也说好,不要王子一走你就开始闹内调,我要成立对外联络处,到时候就叫你去干,10年之内不准内调,行吗?”我立刻站起来,兴奋的说:“刘厅长,没问题,小泥儿和你拉钩!”刘厅长说“钩就不用拉啦,饭还是要吃的,你阿姨早就做好饭了,就在这吃吧。”
半个月后内调名单公布了,王子榜上有名!他看上去很激动,我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心里拔凉拔凉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当时我们厅里有一位叫任陪章的同学和王子是好朋友,也想尽办法让他的爱人内调了。他爱人知道丈夫走不了时坚决不走,没想到任陪章打了他爱人一个嘴巴,说:“我是个男人,我能受得了,为什么两个人一起遭罪呢?你先走了,我也会有希望的”。不知为什么,我非常羡慕“那个嘴巴”。
终于到了王子要离开西藏的那一天,我去机场送他,我没有流泪,一直看着他的飞机飞上蓝天。回来的路上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失落,委屈,孤独像一只只小鬼儿跳出来,在我眼前表演,我真觉得做王子的老婆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这滋味在我心灵深处的一个角落永久的埋了下来。
在以后的两年多里,我在拉萨成了同学圈子里知名度较高的快乐的“女光棍”!王子走了,家就没了,水电厅收回了分给我们的房子,我只有把行李搬到水电厅电力实验室。我们的老主任姓张,很高的个子,是甘肃人,说话地方口音很足,但是心眼好,大家都很尊重他。
我搬到实验室那天,他看着我说:“呀!小泥儿,咋个办呢?一个女娃娃,住个办公室不大好吧?你看咋个办好呢?”我一听就明白:“主任,有啥不好的?我就住办公室了,没问题!”我知道室里房子紧张,有的两口子还住单身宿舍,这已经是对我照顾了!我在情报室工作,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放张床就行了。下了班,整个大楼就我1个人——反过来说,小泥儿1个人住1栋楼!
白天过的还潇洒,除了6个小时的工作,基本就吃两餐饭,早上不吃饭,中午和晚上在食堂吃!西藏百分之六七十是四川人(除了藏族),所以口味就是麻辣,我是适应“口味”的能力太差,一到开饭,是我心灵最最痛苦的时候:有辣椒,还好,挑出来把菜洗一洗,放点酱油还可以吃!可一旦吃一个麻椒,一顿饭就一口也吃不下了。
西藏有意思的是,吃饭可以“游吃”,“要吃”,“换吃”,还可以“伙吃”!西藏的“光棍(单身)多,这些光棍到了吃饭的时候,从食堂打了饭,就开始“游吃”,这一顿饭端个大搪瓷碗,不知道要“旅游”几家?“要吃”就更有意思了,没有吃的了,就找同学,老乡,战友,朋友,一定会有饭吃的!绝大多数还要倾其所有,热情招待!因为别人对你这样,你对别人也这样,这在西藏就是“规矩”。如果你“财迷”,和你交往的人就越来越少,你的名声就越来越差!
还有就是“换吃”,大家把东西拿到一块儿,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彼此都吃得很香。最快乐的是“伙吃”:几个人都端着饭碗,到一个家里凑到一起吃,一边吃一边说,也可以开小会,还可以谈工作,有的蹲在地上,顶多是每人一个小板凳。
我是单位,也可以说是拉萨同学中仅有的“女光棍”,真是吃遍了拉萨的大小单位,吃遍了拉萨的同学,几乎每个星期礼拜天都要到同学那里去“蹭吃”,偶尔有一天没人叫吃饭了还觉得哪不对劲呢。
睡觉,对于我是一件恐怖的事:我们实验室是一座三层小楼,从一层到三层是在楼的中间修的外楼梯。每一层都有独立的门。小楼的东面是进院的大门,西面是一排食堂,食堂的后面是三排宿舍,北面是车库,猪圈和厕所(小楼的对面),从小楼到厕所有200多米。中间是一个篮球场。晚上,我在外边逛完了,要先上厕所,厕所是旱厕所,一道墙男女分开,一边有4个坑的,粪便要定期人工清除的那种。半夜厕所里有一个风雨飘摇的小灯,看它摇摇晃晃的心里害怕,可没有它心里更害怕;墙那边有人害怕,没有人更害怕!
上完厕所,我开始以百米的速度向办公楼冲刺。我要一口气跑到3楼,提心吊胆的开开3楼走廊的大门,从门进去,摸黑儿把3楼的大门锁好。走廊两头都是黑黑的,再摸黑找着灯,打开自己的房间,还要把灯关好,偶尔忘了,主任在家里坐着就可以看到,第二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批你“儿昨晚不关灯,浪费多少电?”我每次都诚诚恳恳地说“主任,下次不敢了,一定关好!”
一直到进到了自己的房间,才敢松口气!躺在床上,想家,想王子,想爸妈,也想儿子。睡不着时,常常自己吓自己:雷雨天的闪电,像狰狞的鬼眼趴在窗上,我会将被子蒙在头上,吓出一身的冷汗;刮风时,从1楼到3楼的大门像筛糠似的不停的响,总觉得有人上来了,心脏吓得咚咚的跳,连自己都能听得到。
最怕的是半夜拉肚子要上厕所,大冬天的实在不想起来,更害怕起来!为了上个厕所,不知道要下多大的决心。天气不好的时候,我穿上衣服,拿上手电,打上雨伞,壮着胆子,在黑夜中一道一道的开门,然后冲进厕所,浑身战栗的蹲地那里,后边就是猪圈,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吓得你毛孔悚然!回来时仍然是百米冲刺地上楼,锁门,在黑暗中摸进屋子,直到钻进了被窝,心还在颤抖!
当时,拉萨有歌谣叫做“光棍苦”:“光棍苦,光棍难熬是孤独,想妻想儿想父母,逢年过节伴酒壶。”最难熬的,还是节假日的孤独,白天到同学老乡家里混上一天,晚上一个人的时候真不知道该怎样过,那真是孤灯,孤影,心也是孤独的坐在思念的窗前,思绪也会随着泪水静静的流淌成一条小河,慢慢地流进梦乡。记得一次,十一过节,在同学那吃了豆角。在西藏不知为什么,吃豆角吃不好就会中毒,半夜胃疼,然后就呕吐,过了一会就拉肚子,我一次次从3楼冲向厕所,最后一次爬上楼时已筋疲力尽。我想我不能这样睡下去,睡了也许永远醒不了!突然想起国庆节,室里每个人发了半条大前门香烟,本来是留着男同学来时再抽,为了让自己清醒,为了熬过漆黑的长夜。我靠在床上点起一支烟,第一次感觉到烟的神秘,特别是在那烟雾缭绕之中,生活的片段像一个个烟圈不断的重叠再重叠,近的会慢慢飘远,远的会慢慢飘近——从此,烟成了我度过黑夜的“伴侣”。
光棍也有快乐的时候,特别是女光棍更是受宠有嘉。一有饭局,总会有人想着还有小泥儿呢,一提到哪玩,更是少不了小泥儿。一个星期日,同学们提议去游泳,到雅鲁藏布江里去游泳。雅鲁藏布江的水是冰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即使是七八月份江水也是轧骨的凉。那天天气特好,我们十几个同学,带着吃的,白酒,开了一辆破吉普车来到江边。男生脱吧脱吧就下去了,我和陈红在岸上看衣服。我看着男生在江中如鱼得水,就大声喊“怎么样,冷吗?”他们说“小泥儿可好啦,下来吧!一点也不冷!”我一听热血沸腾,脱掉外衣,穿着游泳衣就跳进江里。没想到那江水刺骨的冷,如果不动一会儿就要抽筋!我想不能让他们看我的笑话,拼命的游,这一来可不得了,岸上的藏族同胞从来就没见过游泳的,更没见过女的下到雅鲁藏布江里游泳。
我们顺着江边游,他们顺着江边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只听懂一句“阿嫁拉”!那天虽然冻得够呛,可尝到了“明星”的感觉。
王子走后,任陪章也没家了搬到了单位,也成了男光棍,可他总像一个大哥哥照顾我。有一次我感冒了,他从楼下做了碗面条端上来,放在我的桌子上,严肃地说:“小泥儿,吃了这碗面,感冒就好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那个年代他算上个非常正统的人,因为爱人内调了,他变成了光棍,可是他坚守着对爱情的忠诚,和女孩子在一起好像笑笑都对不起远在天津的漂亮老婆和女儿似的。
终于有盼到第二次内调,我榜上有名,可他却落榜了。我开始收拾东西,任陪章也来帮忙,他说:“小泥儿要走了,我送你点什么呢?”我说:“不用了,帮我干那么多活了,另外我还有事求你,我走后帮我把户口,档案,货单用快递发回沈阳,我就感谢不尽了!”他说“这点事,哥们儿之间应该的。”忽然有一天,他严肃地说,“小泥儿,我给你做一件衣服吧!留个念想!”我一听,喊起来:“任陪章,神了!什么时候会做衣服了,我怎么不知道?”任陪章苦笑了一下,“嗨,那有什么难的!照着图纸裁呗,机械图都会画,裁衣服先画好再做,没啥。”就这样,他平生的第一件衣服是给我做的,我就是穿着这件衣服上了飞机离开了西藏!但是,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学做衣服?
我万万没想到,我刚刚到沈阳没几天,西藏就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任陪章和小申从错那“叛国外逃到印度”了!我的头轰轰作响,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直是学生干部,优秀共产党员的任陪章怎么可以走上“投敌叛国”之路呢?不,绝对不是!我凭着对任陪章的信任坚决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是又担心万一是事实,我所有的档案户口发货单还在任陪章的手上,我该怎么办呢?
没过两天任陪章的信就到了,信是这样写的:“小泥儿,你的手续已办好,材料快递已寄出,望你查收!我可能工作有变动,不要回信,定下来我会和你们联系的!”让我感动的是,在第四天的时候,特快专递就到了,我抱着这代特快专递哭了,我深深地被任陪章感动!在他做出人生重要“选择”的时候,还没忘了对哥们儿的责任,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们在出发前办的最后一件事。
后来从同学那里知道,他们是出于单纯幼稚的想法,就是想出国,从印度到日本去,因为日本有任陪章父亲的老朋友,可以帮助他们留学或者发展。这一“选择让他们用青春年华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还没有走到新德里,就被印军发现,把它们抓了起来。后来,他们就作为中印交换被俘人员,交换回国了!从错那边境由部队的解放军押送到拉萨。全藏的工农兵学员无不为他们的命运担忧,这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这是我们朝夕相处的战友,同学们结队去看守所看他们,援藏的老师自动的组成为他们辩护的律师团,全力的帮助他们,水电厅的刘厅长亲自出面为他们担保,组织部也出面讲了话,所有的人,企盼这样能使他们的刑期判得短些,再短些!
任陪章主动地承担了所有的“罪责”,他一心想让小申的罪责减轻一些。法律的判决是无法改变的,但是一个人的情怀,一个人勇于承担的精神照样可以感动人们。其实他是一个本质非常好的人,是一个让别人信任的人。他善于思考,一定会想到失败,否则他不会将一切罪过独自一人承担!他明白,当他迈出祖国大门那一刻,无疑是在将自己抛向空中,不是飞起,就是重创在地。冒险是男人的天性,我佩服这样的男人,他失败了,任凭命运的发落,不做任何的申辩!
最终他们服刑两年,失去了党籍,失去了公职。他漂亮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也同样饱受了政治的痛苦,寂寞的煎熬。有人说,如果任陪章再等等,他3年之内一定会内调,碰上改革开放,他还会是一个大老板!还有人说如果他不内调,凭着他的才华和领导能力,比今天西藏提起的厅局级干部要上的更快,干得更好。
30年过去了,我们这些人选择了同一条路,但却不是同时到达一个目标。这条路上每个人的遭遇都不一样,坎坷、艰辛、痛苦、煎熬,可我们都走过来了。回过头再看看那身后的各种各样的路,早已变成各自心中的春天和财富。只是我们这些原本可以主宰自己,纵意驰骋的人,却因为一种如同使命般强大的追求交出了手中的“马鞭”,心甘情愿的被抛掷到荒无人烟的角落,体验了人生的另一种滋味。恍惚是梦,一转眼,白发丝丝镶进衰老的双鬓,倔强的双手犹然不肯放松紧攥在掌心的宏图。流不尽的是那青藏高原的白云,来也悠悠去也悠悠;人生不是一杯酒,醉了的不是好汉,没醉的也不是英雄。
正如张爱玲说的:“隔了数十年的时光,再凄凉的月色也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