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政治(3)
作品名称:小泥儿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4-11-09 17:41:05 字数:9056
50.把儿子璐璐埋在窗下
婚后,我和王子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就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这个人从来就不会顺着人说话,更不会说好话,或者不直接回答你的话。例如,问他“我做的饭好吃吗”?他会说“可以吃”!问他“穿这件衣服好看吗”?他会说:‘不穿最好看!”问他“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他会说“随便!”每次和他说话,他总是头不抬眼不睁的,气得我真想一饭碗撇过去。可一想,小泥儿你不就是喜欢酷的,冷的吗?结婚前都没讲过一句好听的,没半句海誓山盟,结婚以后就更甭想了。其实男女结婚以后就没什么稀奇的事了,生个孩子是唯一的盼头。我看得出王子也想要个儿子,可他坚决不说。算了,不说也知道了。
婚后的我照例打篮球,3个月没来“客人”我都没有任何反应,可有一场篮球赛下来,觉得腰有点疼,到卫生室一查,田大夫说”小泥儿,你怀孕了,为什么还打篮球呢?”我说;“我什么反应都没有,怎么能怀孕呢?田大夫能确定吗?”田大夫笑着说:“小泥儿你真傻,已经3个月了,再疯下去,孩子就没有了。”
那一刻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知道自己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回家后我让王子看我有什么变化,他不耐烦的说:“看不出来,还那样。”连头都不抬一下。我说“王子咱们有儿子啦!”他吃惊的看看我,说“真的吗?”看上去有点儿激动。过几分钟又平静下来,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我说“猜的呗!”他一听是我猜的,气得不再理我,从那以后看得出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
王子从没有给我买过想吃的东西,也从没像电影里演的当老婆怀孕了,丈夫会趴在老婆肚子上听听胎儿的声音,好像这个孩子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次看到厂里职工的老婆怀孕,她老公给她买来一堆罐头,回来我和王子说起这件事。他说:“小泥儿,我看你没什么想吃的,要想吃,钱在你那,自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买的就比你买的好吃吗?”听了这话,气得我一下子买了两筒猪肉罐头,四筒桔子罐头,一个人痛快的大吃一顿。说也真是,想娇气现学还不赶趟:什么反应也没有,既不呕,也不吐,怎么让人家怜爱呢?
好在产假和休假赶到一起,王子和我一起回内地生孩子。一路上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好像生怕让别人知道是他把我肚子搞大了似的。那时我家还在辽宁的本溪县,爸妈还在一零五医疗队,所以生孩子决定回我们家。
全家为我们到来欢天喜地,妈妈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我长到150多斤,肚子大得看不到脚,上街遛弯别人看到我都私下嘀咕,“这样还出门?”小妹妹陪我走时,见此情景都会骂人家“谁看,谁就瞎眼睛!”那年她才15岁。
终于到了临产的时候,王子还真看出有点着急了,到医院时他被留在产房外边,妹妹说他在走廊里来回的走。孩子终于出生了,是一个4斤半的男孩!当王子看到他儿子那一刻,他再也绷不住“酷”了,眉开眼笑,兴奋地说“我有儿子啦!”没想到,这个儿子给我们这个家,给我和王子带来无限的喜悦,也带来了无尽的悲伤。
从医院回来,全家人围着我和孩子转。儿子生下来就是一个大个子,没有一点肉,我怀孕时吃的好吃的都长我身上了,可有什么办法呢?爸爸只看了一眼这个孩子,说了一句话:“我看这也不像个孩子”,从此不看第二眼。我由于是高原血小板减少,生了孩子后血流不止,满身都是出血点,还伴有高烧,爸爸每天给我打针,吃药。好在爸爸是血液病的专家,这病没出满月就好了。可我和王子对爸爸的话很是“感冒”,这是什么话呀?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我和王子也没和他理论。
王子对儿子是抱着怕摔着,搂着怕压着,就连我两个小妹妹看看,他都担心哪儿不对了。他给儿子起个名字叫王昊,爸爸说“这个名字太大,不好养!”他又给儿子起个小名叫璐璐,当“玉”讲。在妈妈的精心护理下,儿子一天一个样,到满月时长得特别英俊,白白的皮肤,王子说“像他”,高高的鼻子,双眼皮大眼睛,王子说“还是像他”,一逗就笑,可爱极了。可就是不胖,也显得很软弱,妈妈说“慢慢会长好的。”我和王子在幸福之中期盼,儿子一天天会长得健康起来。
第九十九天时,家里的人别提多高兴,明天就是璐璐的百天了,妈妈还特意为外孙子做了一件绿花的小新衣裳,为的是明天璐璐照百日照片时好穿,两个小妹妹还给璐璐买来花棱棒(玩具)。王子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只要孩子一醒,他就抱在怀里,很怕别人碰着。两个妹妹对此非常生气,可也没办法,儿子毕竟是人家的。
第二天一早,一切都变了,璐璐从6点鈡开始就不停地抽搐,这像晴天的霹雳,到了7点已抽搐几次了,让全家人陷入恐惧焦虑和痛苦之中!看着儿子痛苦无助的样子,我和两个妹妹泣不成声。爸爸在我满月时就被借到辽宁省肿瘤医院了。妈妈没办法好容易盼到亮天,到一零五医院儿科专家傅姨(大夫)家里去请她来看看,到底璐璐得了什么病?
傅姨只简单的看了一下,就说:“小泥儿,你生了个先天发育不全的孩子,这孩子是先天的小颅症,你看!孩子3个月了没有囟门,大脑在长,颅压增高后孩子就会抽搐。另外,这孩子眼睛也看不见,有可能活不大,即使长大后也是一个残废!我建议马上到沈阳确诊一下,没什么好办法!”这是从天而降的灾难,我从那一刻起除了眼泪就是眼泪,抱着孩子那种无助,那种悲伤,那种挖心一样的痛,真是难以言表!
8点多钟,弟弟就找来一辆汽车,把我们送上从南甸开往本溪的火车,然后转车到沈阳。当时正是夏天,我抱着璐璐,用毛巾被包着他,怕他一阵阵抽搐叫别人看到,连脸都盖上,孩子抽的也不会哭了,只有我能感觉到孩子在我怀里一阵一阵的抽搐,他抽一次我眼泪就哗哗的流一次。王子的眼泪强忍着,一次一次在眼圈里打转。同座的人关心地问,“孩子包那么严,不热啊?”“孩子是不是有病啊?”“孩子得的是什么病?”我讨厌死这些管闲事的人,可又不能骂人家,毕竟是好心,或者好奇吧。但这一句句问话都像刀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感到血一滴一滴从眼框中流出!一路上,我和王子商量好:不论怎样,只要璐璐活着就好好的养着他,因为他是我和王子的第一个儿子,是我们爱的结晶。
我和王子最后的希望是到沈阳找爸爸,他是孩子的姥爷,他会救璐璐的!我又想起刚刚生下璐璐时爸爸说的话“我看这也不像个孩子?”莫非爸爸早就知道璐璐不是健康的孩子?但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见到爸爸。
晚上,我和王子抱着璐璐来到爸爸当时的肿瘤医院筹备处临时医院,爸爸工作和休息都在医院的诊室里。好在是夏天,我们也将就着住在诊床上。我见到爸爸,好像见到拯救璐璐的“神仙”一样,我哭着向爸爸讲述璐璐发病的过程,爸爸也掉下了眼泪。爸爸说:“小泥儿,爸爸救不了这孩子,从心里放弃吧!不要为他太伤心,今后你的路还长着呢!”我哭着求爸爸“救救璐璐。”爸爸答应明天再请两位专家会会诊。
那一夜我没有一点睡意。给璐璐洗完澡,喂完奶,璐璐也许累了一天了,平静地睡了。看他睡觉的样子美丽而安祥,和别的孩子又有什么两样呢?我不相信我的儿子就该遭这样的厄运!我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流泪,不停地流泪。我期待着明天,太阳升起时会给璐璐带来希望。我想不通,我小泥儿的黑夜为什么那么多,那么长啊?
第二天,两个专家来了,一个是脑科的专家,一个是儿科的专家,都是辽宁医学界的技术权威。他们一致意见是:“由于西藏高原怀孕,造成胎儿先天大脑发育不全小颅症,没有治疗价值!”听了两位叔叔的意见,我绝望了!怎么办?难道就看着璐璐自己忍受着折磨,挨到死的那一天吗?我的心碎了!像被撕碎的一样,我趴在爸爸身上放声嚎啕大哭!王子在旁边流着眼泪劝我,“小泥儿,别哭了,这是璐璐的命,也该知足了,省里最高的权威都看了,没办法了,哭有什么用?”
爸爸看我太伤心了,没有劝我。第二天,爸爸说:“王子,我弄了两张电影票,你带小泥儿去看个电影散散心,这样下去她要精神分裂的。”回过头,爸爸又劝我:“小泥儿,今天爸爸休息,我看着璐璐,爸爸能看好,到时候给他喂奶(我一直没有奶),你和王子出去散散心,今后这样的日子还长呢。”
再说璐璐抽完就睡,醒了也不会哭,喂点奶粉就又睡了。我和王子来到电影院,从电影开始到结尾我一直在流泪,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内容,因为屏幕上始终是一个镜头,就是我的儿子璐璐。
回来的那个晚上,爸爸说:“王子,小泥儿,我希望你们理智的想一想,这个孩子不能要了,今后不知道还会给你们带来多少灾难呢?爸爸不是心狠,爸爸是替你们着想,下决心,把璐璐扔在动物园的椅子上吧!然后你们就回家去,调整一下就回西藏,以后再生个好孩子。”我一直在哭,真的就这一个办法了吗?
在那个不眠之夜,我和王子下定决心,明天把璐璐扔到动物园,不要他了,让他听天由命吧。我和王子一直没有睡,我紧紧抱着不到4个月的儿子,想好好陪陪他!那一夜想得太多了,归根结底是一句话:“璐璐原谅爸爸妈妈,不是爸爸妈妈心狠,是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你啦!”看着璐璐一次次抽搐之后,疲惫的睡过去,我作为他的妈妈除了流泪,不能为他分担半点痛苦,一切都是他一个人默默的忍受着,这更加让我下定决心送走他!
天亮了,我俩想趁公园人少,放下璐璐就回来,所以早早就抱着他来到公园。我们找一个椅子坐下,想放下就走,我看着怀中自己的儿子,一个还活着的生命,作为妈妈要把他扔了,我哭了!那一刻我和王子都变卦了,我们不能把自己的骨肉就这样扔在这里,只要璐璐还活着,我们一家就要在一起!就这样,我们又把璐璐从公园抱了回来。
回到本溪后,每天仍然是眼泪伴着日夜,用妈妈的心陪伴着这个不知道生命还会走多远的孩子。
可老天爷还嫌对小泥儿折磨得不够,又让王子得上急性黄疸型肝炎。我已欲哭无泪了,一边照顾着王子,一边照顾着越来越衰弱的儿子。王子的身体日渐消瘦,脸色焦黄,必须抓紧治疗,可是我们的假期已到,西藏一次次来函要求我们立即返藏,否则党籍论处!那个年代,党员必须服从组织决定,我俩决定带着孩子返回西藏。
那是怎样的一段路程,怎样艰辛的心路历程和进藏路程?王子是一个病人,每天要吃药,孩子也是个病人,每天要抽搐几次,还要喂奶,喂水。但是,困难教会人坚强,黑暗教会人勇敢,路再远总会有尽头!我们一家就是在痛苦,疾病,艰辛中回到西藏,回到大修厂那个家。
我和王子把儿子抱回家,让儿子静静地生活在爸爸妈妈身边,哪怕他只活一天,也让他幸福的活着,我想儿子会知道的,儿子一定会知道的。我们没有让任何人看过我的儿子,我们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儿子得病,因为在我和王子心目中,璐璐是我们最好的儿子,每天给他换最漂亮的衣服,每天给他洗澡,按摩。我和王子明白,死神随时都会来接走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可万万没有想到,璐璐在我们回到西藏的第九天的晚上,就悄悄地离开了我和王子。
那天下班回来,我给璐璐洗完澡,换了衣服,他那看不见光明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显得比平时明亮,我把奶瓶放到他的嘴上,他本能的吸吮着,似乎比平时有力。我和王子抱着他,抚摸着那无力的软绵绵的小手,亲吻着那惨白的小脸。我们用这种方式告诉儿子我们永远地爱你,璐璐和平时一样吃完奶就睡了,好像小脸上还挂着久违的微笑。
我和王子没有想到两个小时后,儿子就平静地走了。我抱着儿子,王子也平静地坐着,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我的眼泪一滴滴掉在儿子的小被子上,突然王子从床上扯过一床被,包住头哭起来。一直到晚上8点多了,小姚来敲门,王子走出去开门,说了一句“璐璐死了!”小姚看着我俩像泪人一样,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只问了一句:“王子你是大男人,该决定怎么将孩子葬了?”王子说“就埋在窗下吧!”
小姚和王子在窗下挖了一个1米半深的大坑,因为窗下是菜地特别好挖,1个多小时就挖好了。我为璐璐重新洗了身子,换了新衣,用小被包好,戴上帽子。我为儿子的命运而悲伤!璐璐的生命仅仅五个月零八天!我除了眼泪,还是眼泪!儿子知道吗,妈妈舍不得你离去呀!
小姚找来一只包装用的小箱子,王子从我手中接过孩子说:“小泥儿,儿子去享福了,别哭了。”他和小姚把璐璐放进去,我又把璐璐的奶瓶和没吃完的奶粉,还有玩具一起放进小箱里,王子找来钉子把箱子钉好!他们俩把璐璐抬出去放在坑里,一锹一锹的埋上了,埋得和菜地一样的平。那个晚上,天特别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没有花环,也没有纸钱,璐璐就在这个平静的夜晚,悄悄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第二天,王子在那片地上栽了一片菜花。到了秋天,那菜花长到小脸盆那么大,一棵棵白白的,在我心里就像璐璐那一张张苍白的小脸。那片菜地的菜,从此我和王子没有吃过。
后来,我们内调回到了沈阳,可璐璐却永远留在了西藏。
51.为陌生的同学送葬
这题目刚刚写完,我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我真的不愿意去想他们,5个陌生的同学,5个鲜活的生命,5个壮志未酬身先去的大学生!
可是为了祭奠他们,我还要用心蘸着血,蘸着泪,描述30年前那悲壮的场面,那叫人无法吞咽的伤痛,那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真实的故事:
1978年12月,有5个男孩子,最大的一个24岁,最小的一个19岁,其中两个22岁,一个23岁。他们毕业于5个不同的学校,不同的专业,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理想到西藏去,为祖国的边疆干一番辉煌的事业!
由于他们再三要求到西藏最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去战斗,自治区党委批准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被分配到中印边境的错那县,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有的去当医生,有的去当教师,有的分到县委,有的去做水利工程师,在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蓝图,都有实现蓝图的梦想。他们想要怎样的人生呢?罗斯特在他的诗句中说:“树林美丽、幽暗而深邃,但我有诺言,尚待实现。还要奔行百里方可沉睡。”是的,他们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一刻也不想等,本来可以明天出发,可他们迫不及待地搭乘一辆去错那的解放卡车上路了。
那时已是下午,要赶到错那也要到晚上八九点钟了。错那县地势北高南低,相对高差7000多米,平均海拔4000多米,几乎都是盘山道,遇到风雪天气路况就更加难走,可是这一切怎能挡住热血男儿前进的脚步!
他们和十几个藏胞出发了。走到一半的时候,暴风雪来了,天气的能见度越来越差,气温也越来越低,停滞不前就意味着冻死,向前走同样要冒着死亡的风险。上车时,他们还在向藏族同胞学着藏语。他们唱着《工农兵学员之歌》,怀着满腔的热情,带着满脸的喜悦,去追寻梦想。此时此刻的他们站在汽车的大箱板上,紧紧的拥抱在一起,24岁的张戈说:“同学们,这是老天对我们的第一次考验,我们一定要挺住啊!”其他同学都把手伸过来,5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5个年轻的生命此刻也许下一个承诺,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路和沟在风雪弥漫之中已越来越分不清了。司机几乎把车子开得比老牛还慢,因为被雪盖住的不知是小的沟岔,还是万丈深渊?晚上9点多钟,天黑得像锅底一样,4000多米的高原已开始缺氧,汽车也发生高原反应,人们也越来越感觉到危险就在他们眼前。
突然车子一晃,轰鸣着滚下山崖:风雪之中没有一点光亮,只见一个怪物不断地在雪中翻滚着,一车厢的人从空中散落到山崖的各处!车子终于停下来了,黑夜也变得平静,只有借着雪光才能看到一个一个黑点在蠕动,寻人的喊声,在狂风中是那样的微弱!在这冰天雪地的山谷里,生和死都在狰狞的黑夜中挣扎着,寒冷企图吞没着每一个温暖的灵魂!
车祸发生了,死神向5个年轻的生命扑来!他们刚刚在青春和幸福追梦的路上起步,就突然遭遇死神的劫持!他们都站在车厢的后边,翻车时他们被掀到离车子二三十米的地方。十几个藏族同胞对地形比较熟悉,彼此相互认识,他们在车祸之后,很快的自救,很快的就走出了山谷。当他们发现还有5个大学生不见后,再回头寻找时却找不到出事的地点……
让我们泪流大地、肝肠寸断的是,当第二天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用他们年轻的生命,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在生命最后一刻,在白雪茫茫的山谷中塑造成五尊“工农兵学员在赴藏路上前仆后继的英雄雕塑”:
24岁的张戈,头上流着血,一条腿骨折后撇在一边,可他怀里却抱着19岁的王晓光——晓光是腰椎骨摔断了,走不了!看得出他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看得出他们彼此的坚强,看得出他们相互鼓励着。在不远地方是李志方,他低着自己的头跪在雪地上,一只手捂着胸,一只手拄着雪地,很像一个思想者。他的肩上靠着22岁的谢晖——谢晖靠着他安详地睡着了,在等待死亡的那一刻,他的脸上还留着微笑!在离他们有20几米的地方,是趴在地上的23岁的朱立为,他一只手压在胸前,另一只手张着五指伸向前方,他用力的抬着头好像在呼唤,好像在为后边的同学指路,还好像去寻找援兵!
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白白的雪地,点点片片的血迹衬托着他们生命最后的雕塑。经过医生的检查,他们5个人没有一个是致命的伤害,全部是活活地冻死的!去寻找他们的人,无论是汉族还是藏族,不论是干部还是同学,没有一个人不痛哭失声,泪水漫过雪地,哭声惊醒雪山!一个藏族老阿爸,跪在孩子们面前流着泪,小心翼翼的清理他们脸上的白雪。同学们想去拥抱他们的身躯,可走到他们身边,又不忍惊醒他们在最后憧憬之中的睡梦。医护人员也是流着泪,按着他们死去时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抬到大卡车的车箱上,人们哭着目送着运送他们尸体的卡车远去——去到一个有温泉的地方,把他们卷曲的身体打开,让他们放松地永远地睡去,永远地安息!
噩耗传来,已是出事的第二天晚上,大修厂所有的工农兵学员集合在一个房间里,山南所有的工农兵学集合在他们能集合的地方:农机厂,医院,水利队,中学,电站的同学也从山里下到山南来!大家只有一个心愿,和我们的陌生的亲人,和从未谋面的同学见上一面,为他们守灵,为他们再送上一程。
在拉萨和他们一起赴藏的同学也来了。从他们的哭诉中,我们知道了这5个同学的点点滴滴,虽然太少,可却永远定格在我们所有工农兵学员的心里。十几名代表我们的同学去地委,为办好5名牺牲同学的追悼会提出意见:
一、要求轮流为他们守灵。
二、要求和他们的遗体告别。
三、要求追认他们为烈士。
四、要求让他们的父母进藏,再看一眼他们的孩子。
五、要求把他们安葬在山南烈士陵园。
遗憾的是,当时的领导不知出于什么政治目的,坚决拒绝同学们的要求,尸体只是由少数人处理后就装棺了,被大钉子牢牢地锁在5个最后永远属于他们的“小房间”,他们的棺木始终有解放军站岗把守,就连他们一个学校的同学,也没和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也不知因为什么,5个同学的父母一个也没有来!对此,所有的同学非常气愤,同学们仿佛从他们的今天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在所有同学的强烈要求下,最后为这5名同学争取到第五条,安葬在烈士陵园。
5个年轻的生命消逝了,5个青春的年华陨灭了,老天都为他们而悲伤!悲愤的学生越集越多,我们为了争取实现“五点要求”已不上班了,领导怕“学生闹事”,要求在第四天就安葬这就5名同学。
我们知道这个消息已是第三天的晚上。那个夜晚特殊的冷,我们大修厂所有的同学都聚集在一起,为我们陌生的兄弟守灵,为我们最亲爱的战友追悼。大家都带着黑纱,女生还扎起白头绳,我和几个女生亲手制作花圈,这花圈素得只有白花,因为当时的西藏是找不到一张彩纸的。
看着那一堆堆的白花,那一刻所有的眸子决堤了,泪水打湿了白花,打湿了衣裳,有的女生实在忍受不了悲痛,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原本不认识他们,可我们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知道了他们的名字!我们希望有一天和他们相见,可我们没想到竟然是永远的看不见他们:爱打篮球的张戈,在上车之前刚刚打完一场球赛。朱立为是一个小诗人,一到西藏他就诗兴大发,写了好几首小诗,此刻就好像他正在朗诵的诗歌突然中断了!谢晖为了进藏刚刚和女朋友分手,难道他怕今天他的女友更加难过和悲伤?19岁的王晓光,给妈妈写的信还放在身上,没想到信没寄出,妈妈却收到噩耗!李志方留下几本日记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人,他要在西藏当一个最好的老师!可这一切,都被那突如其来的车祸给毁了,这一切,都成了我们为他们流泪的源泉!
天亮了,又是一个严寒飞雪的天气。没吃没睡的同学们从几个方向,抬着自己编制的简单朴素的花圈,戴着黑纱白花,陆续来到烈士陵园。我们找到即将埋葬他们的墓地,是5个并排挖好的长方形的坑,看得出是几个藏胞刚刚挖好的。由于天太冷,坑挖得非常艰难,铁镐刨的痕迹都在,明显地看得出这么小的坑怎么可以装下棺材呢?男同学默默地跳下墓坑,交换着为自己的弟兄掘墓,再坚强的汉子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9点多钟,运送这5个同学灵柩的汽车到了,女生都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男生都去从车上接棺材。五口白茬的小棺材,并排摆在墓坑前边。所谓的追悼会还没开,不知道是哪位女同学哭着喊起来:“张戈一米八的个子,这么小的棺材,他怎么躺得下呀”!她的哭声带动了一场悲鸣,那空旷墓地中沉睡的鬼神也发出凄泣声!
当时在场的一位领导一看,马上决策立即开会。他拿出一份写好的“悼辞”,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只是说明“他们在去往工作单位的路上遇到暴风雪,发生车祸,以身殉职!”没有逝者的生平,没有组织上的赞扬!没有就没有吧,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呢?可我们这些同学多想为他们要点什么,总觉得无论是党组织还是有关领导应该再为他们做点什么。
这时候,有一个领导说:“有份电报给大家读一下”。这是朱立为父母发给山南地委的,内容是;“朱立为,活着,听从党召唤,死了,服从党处理。”我们不知道这5位同学的父母都是多大的年纪做什么工作的,也无法想象,不能再见儿子最后一面,他们忍受着怎样的悲痛!这是多么伟大的母亲,多么伟大的父亲啊!我们都流着眼泪面向向远方,向他们远方的爸爸妈妈致敬!
安葬开始了,每一个棺木,都有无数个肩膀在下边,有男生也有女生,小泥儿是第一个上去的女生。此时此刻,只有庄严,只有沉默,只有承担和承诺!悲壮化作坚强,眼泪化作力量,几百个年轻的心将永远记着他们,踏着他们的足迹,继续他们的事业。
棺木小心翼翼地下到墓穴里,一锹锹土盖在他们的棺木上,一捧捧土撒向墓穴,一滴滴泪水和亲人做最后的告别。不一会儿,5个鲜活的生命,变成寒风和白雪中5个黑色的坟堆,瞬间我们和他们就划分到两个世界。我们全体三鞠躬和他们做最后的告别,祝他们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好!
大雪下来了,一片一片,像白色的纸钱,又像白色的手绢,覆盖在他们的坟墓上,他们融进白色的世界,走进白色的天堂。
30年过去了,我们许多同学都内调了,只有他们永远地属于西藏,只有他们看到日新月异的西藏。30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在变,西藏在变,昔日同学的也在变,可是同学们对他们的思念没有变!在西藏的同学,30年来,年年有人为他们扫墓。30年后,成为老板的同学重新为他们修了墓地,建了墓碑。我们要让赴藏工农兵学员的子孙们,永远记住他们——他们也是建设新西藏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