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消失了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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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棍儿，酒瓶子换冰棍儿喽！”夏日的太阳刚刚露出炎热的面孔，草儿家房后就飘来了清凉凉的冰棍儿香。
　　“一个瓶子能换几个冰棍儿呀？”草儿稚嫩的声音还没有变，她离长大还很远。
　　“一个瓶子还是换两个冰棍儿，你有几个瓶子呢？”卖冰棍儿的女孩儿很秀气，吆喝卖冰棍儿的声音很清澈，清澈得像一泓山泉，草儿听到这声吆喝，浑身的热气和浮躁都无影无踪了。
　　“我只换两根冰棍儿就够吃了。”草儿高高地举着一个瓶子，递给了女孩儿。女孩儿大约二十岁的样子，黑黑的头发在阳光下栩栩生辉，一条粉色的纱巾在她白皙的勃颈上系成了一朵花，白底儿小衫儿上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一枚一枚蓝色的小星星，凉哇哇的冰棍儿香包围着女孩儿和她载着冰棍儿箱子的自行车，“真美！像仙女一样！她，就是冰棍儿仙女吧？！”草儿不由得在心里赞美着。
　　“我给你三个冰棍儿吧，来，拿住了。你能告诉我你是叫小草儿吗？”那个女孩儿把酒瓶子放在了她身体那一边冰棍箱子底下固定着的一个小花篓里，然后打开棉垫子包裹着的箱子盖儿，拿出了三个冰棍儿递到了草儿手里。
　　草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两个冰棍儿，心里疑惑得不得了，难道她真的是仙女么？奶奶说仙女什么事儿都知道，可是奶奶也说这个世界上不可能真的有仙女！那么她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要三个。你咋知道我叫小草儿呢？”草儿边说边把冰棍儿往嘴里送去。
　　“我看你长得像你妈，我猜的。”女孩儿的眼睛一直盯着草儿，她看到草儿从疑惑到淡定仅在一念间，“这个小丫头，像个人精！”女孩儿暗自赞叹道。
　　草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的小嘴大张成“啊”型定在那里，正往嘴里送的冰棍儿停在下巴前，时间真的仿佛停止了。“妈”这个字，太久太久没有人在草儿面前提起了！她说自己长得像妈妈，妈妈真的和草儿长得很像吗?可以像到一眼就看出来？哦，妈妈，您终于真实起来了！妈妈怀里那香甜的奶香，像冰棍儿在阳光下蒸腾着的热气，倏忽间在草儿眼前弥漫开来。
　　“我是你的表姐，我家和你妈是远方亲戚，我家再早住东屯，刚有你那年就搬县城去了。你还和你爷在一起呢？”女孩儿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这门亲戚草儿似乎听燕子她妈邻居张大娘提起过，只是后来的故事也都以音信全无告终。她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了呢？她这么漂亮，她待的那个地方也一定很漂亮吧？妈妈也是住在那样美丽的地方么？妈妈也是像她打扮得这样漂亮么？妈妈，她都能来看看草儿，你为什么不来呢？
　　草儿点点头，眼睛从女孩的眼睛上移开了，那个女孩儿的目光太犀利，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心底。草儿垂下眼睑，她不肯把自己的小心思暴晒在阳光下。
　　“你爸回来了吗？”女孩儿你就是来了解情况的么？
　　草儿摇了摇头。那个人存在的地方，是草儿心里最不愿意触碰的地方，那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那里充满了发霉的味道，草儿一走近就会不由自主地恶心。
　　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草儿的小影子越来越短，她的小脚尖儿在自己的小影子上画着圈，冰棍儿已经开始滴答水儿了。仙女姐姐你试图在草儿身上了解些什么？你知道了草儿的事情会转告给妈妈吗？那就告诉妈妈吧，若是你真能转告，草儿很想让你转告妈妈：草儿想她了！很想！妈妈你快来看看草儿好吗？那个人不在家，你来了偷偷地看看草儿，草儿也会好开心的呀！
　　草儿不冷不热的回应着女孩儿，女孩儿似乎看到了草儿身上披着的小盔甲，只可惜她没有看到坚硬的盔甲下包裹着的脆弱灵魂，也没有看到草儿那双看着自己脚尖儿的眼睛里有着多少的渴望和心事。“这个冰棍儿你拿着，我走了，别告诉别人你看见过我。”
　　草儿抬眼看了看仙女，她不想自己只能记住一些零零星星的碎片，她要把仙女的模样永远记在心里，草儿不想下次遇见仙女的时候会不认得。草儿上前几步，接过了冰棍儿，草儿不是想吃，草儿只是想用行动告诉仙女：我没有拒你千里之外。
　　仙女骑上自行车走了，她再也没有吆喝卖冰棍儿。草儿目送着，一直到她的身影被小村的尽头淹没。
　　草儿保留着那三只冰棍儿杆儿，那是唯一可以和妈妈联系在一起的东西，那是唯一有妈妈气息存在的东西。草儿把冰棍杆儿用小花手绢儿包了起来，这是一个秘密。
　　草儿想着，要是再遇见了那个仙女姐姐，就一定要问问她妈妈在哪里，问问她妈妈过得好不好，问问她妈妈想没想草儿。
　　草儿每天都在屋里等着那个如山泉般的吆喝声在房后响起，那天后却再也没有响起。
　　偶尔还是会来用酒瓶子换冰棍儿的，几乎都是男的。
　　偶尔有女人的吆喝声响起来，草儿迅速地拿着瓶子跑到房后，每次都是很失望。
　　草儿就拿着空酒瓶子在房后等着，她不住地向村口张望着，她盼着，盼着那个冰棍儿仙女出现。然而，那个仙女姐姐真的像仙女一样消失了。
　　小村一天比一天炎热，房前屋后的空气都变得滚烫，在哪里待着心里都不安生，日子似乎更漫长了。
　　
　　独在寒屋的灰姑娘盼望一个不愿意再出现的仙女，就像在盼望一场华丽的盛宴，那是一场遥遥无期的盛宴，越是盼得急，它越是迟迟不来。不再盼望的人，却出现了。人生，总会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不可预期的出现，又不可预期的离开。离开了的我们留不住，来了的，愿意不愿意，他都会来。这年八月，酷暑当头。那个无论草儿愿意不愿意称呼他为爸爸，他都是草儿爸爸的人，回来了。
　　一切都不是曾经梦想的样子，没有绿色的军装，没有红色的五角星，没有解放牌大卡车。来家里围观的人很多，小院里挤满了人，英子燕子也都在，草儿却寻找不到燕子英子们当初羡慕草儿坐上解放大卡车的目光。草儿在所有围观人的目光里看到了安慰，也看到了他们转过脸去以后的诡异，看到了不屑，看到了鄙夷，看到了议论纷纷。
　　草儿躲在人群外的角落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和那个人靠近，自始至终也都没有叫出来一声爸爸，所有的人还是和当初二大爷一样的口气：“这孩子眼生，慢慢就好了。”
　　草儿撅着嘴巴，揪着手里的扫树梅叶子：这是眼生么！草儿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若是你们大人愿意用“眼生”来掩盖一切，那就掩盖吧,草儿的心事草儿自己懂。
　　大兵骑着他的那根毛嗑杆儿在院子里绕着圈，小蜜蜂在扫树梅头顶嗡嗡着不肯落在花朵上，它是害怕这个欢快的男孩子么？大兵一只手在两只腿前边拉着毛嗑杆儿，另一只手在身后做着拍打马屁股的样子，嘴里还在不住地吆喝着：“得儿，驾！”
　　多么无忧无虑的大兵呀！草儿多想像他一样可以无忧无虑的玩耍，草儿多想像他一样快快乐乐的成长，然而这快乐和无忧无虑为什么会离草儿那么远呢？
　　“你看，这是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大兵发现了角落里独自落寞的草儿，他把他的“马”立在了墙角，从挂兜里掏出了捡来的红线绳。他把红线绳在左右手指间缠绕成了一个漂亮的网，拉在了草儿眼前。
　　“这是手绢儿。”草儿平时经常跟英子燕子玩儿翻绳，草儿小手指灵巧，一翻一个成。
　　“翻过来就算你赢。”大兵把两只手向草儿的小手前伸了伸。草儿看了看大兵，大兵满脸儿的纯净，纯净得像村口老榆树下的那一脉清澈见底的小溪。
　　草儿伸出十个小指头，勾拉缠绕撑，一个漂亮的花篮儿就在草儿的手心里翻成了。
　　“你真巧，这个花篮儿太难了，我翻不好，咱们重新开始吧。”两个孩子的小手在红绳里翻来绕去，一个个纵横交织的阡陌在手指间像魔法一般结成又打开，打开又结成，光阴就在这样的游戏里倏忽间来到了九月。
　　九月，七周岁半的草儿被那个草儿必须得称呼他为爸爸的人送进了学校，成了一个小学生。
　　“进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将来好考大学，能考上大学，就有出息了。”那个人帮着草儿把新书装进了一个新的绿色的军用书包，帮着草儿斜跨在肩上，还给草儿编了两根麻花辫。
　　草儿看着大镜子里崭新的自己，点了点头。那个人的眼神忽然就有些感动，感动草儿忽然变乖了么？
　　其实有谁知道，草儿点的头并不是给那个人的回应。草儿对着大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那完全是给自己的肯定。学校，那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地方！学校，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学校，那是草儿向往了很久很久的地方！草儿今天终于真真正正的成了学校里的一个小学生，相信自己一定会比张大娘嘴里夸奖的小舅小姨们学习更好的！相信自己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草儿这就是小学生了，草儿知道自己不可以再任性，那个人即使草儿再怎么不愿意称呼他为爸爸，他都是草儿的爸爸。草儿即使至今还是没有称呼他一声爸爸，他也是爸爸呀！若是他能够从此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草儿知道自己会接受他的。只是，那个人，那个草儿连爸爸都不愿意称呼的人，你愿意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