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草儿的悲伤你不懂
作品名称:九个女孩一只猫 作者:三月飞雪 发布时间:2014-11-06 08:55:01 字数:4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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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战士把草儿一行人带进了一个房间,他转过身,又敬了一个军礼:“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去报告。“
这是一个很像教室的房间,有很多桌子,还有很多长条凳子,前边还有一块黑板。草儿有一次和爷爷出去给人家看病,那家的姐姐带着草儿去过学校,草儿知道教室是什么样的。她们在操场里赛跑,跳皮筋儿,还趴在教室的窗户向里看了好久。那天学生都没有上课,草儿上不去窗台看不见教室里边什么样子,那个姐姐就把她背到了背上。草儿趴在一尘不染的玻璃上,她看见教室里有好多好多的凳子和桌子,前边是一块黑板。墙上贴着好多写着彩色字的纸,在阳光的照耀下像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一样。
这个地方草儿觉得和她去的那个学校一样,只是墙上没有写着彩色字的纸,也没有很宽敞明亮的窗户,这里的窗户很小,外面还有一根一根的铁棍子栅栏,房间里阴暗潮湿,没有一点阳光,还有一股什么东西发霉了的味道。
姑父把草儿放在长条凳子上,“草儿,你等着,姑父去找你爸。”
草儿拉着姑父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姑父,眼睛里有太多的不安和惊恐。她不想让姑父离开自己,她有点儿怕。
“草儿听话,姑父不走远了,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坐着。姑父和爸爸一会儿就进来了。”草儿想起爷爷告诉她要听话,她不想做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草儿不情愿地松开了姑父的衣角,她把手放在屁股底下的长凳子上,低下了头,五个小手指不住地划着凳子面。
姑父跟着那个战士出去了,二大爷安顿好东西也跟着出去了。草儿一个人坐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房间很大,很空,很沉闷,很压抑。草儿用眼角环视着这个房间,心头就像押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草儿忽然想起来时看见的黑大门,那大门关得紧紧的,那墙高得像要把整个世界和里面隔开,草儿想起篱笆墙上蹲着的小麻雀,这里,恐怕连那些小精灵也飞不进来吧?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二大爷回来了,二大爷告诉草儿,“等一会儿你爸就来了”。草儿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动,她也不肯和二大爷说一句话。房间里那时断时续的发霉了的味儿,真的很难闻,草儿纵纵着鼻子,扭着眉头。她把小手放在膝盖上,一遍一遍的在梅花鹿圆圆的脑袋上画着圈。
爸爸,那个在草儿记忆中没有什么印象,却又被尊称做爸爸的人,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草儿的小心脏忽然扑通扑通跳起来,她的小手停在梅花鹿的鹿角上,那鹿角像草儿家墙头跟前那棵小榆树的树杈,草儿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抓着树枝四下张望的小麻雀,只要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小麻雀就会凌空而起。只是草儿,你有翅膀吗?你能够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吗?你不能,你终究不是一只小鸟,当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你几乎连躲藏的能力都没有。
草儿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她不敢像小麻雀一样转动脑袋,她怕,她怕错过了爸爸,她怕认不出来爸爸。爸爸会像【闪闪红星】里潘东子的爸爸一样高大吗?爸爸会带着他的那个闪着红光的五角星军帽吗?爸爸会怎么样稀罕草儿呢?草儿都长这么大了,爸爸你看了还会认识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你爸来了。”二大爷话音还没落,便蹭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
草儿被二大爷的举动吓到了,她下意识地一抬手拉住了二大爷的衣角。
门外走进来一位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他迈着方方正正的步子,举手投足时似乎带着呼呼的风声!他是那般的威武英俊!那般的高大帅气!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棉军帽,军帽上的五角星红光闪闪!你,你就是草儿的爸爸吗?!你就是草儿无数次醒着睡着都会梦到的可敬可亲的爸爸吗?草儿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了,草儿梦想中的爸爸呀,你终于出现了!为什么你那么久才出现呢?你知不知道草儿多么想念你呀?!
草儿的身子微微往前一倾,一只小脚似乎就要落到地上来。刹那,仅仅是一念之间的刹那,草儿停下了她几乎想蹦到地上的冲动,她看见那个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爸爸呀,你为什么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不稀罕草儿?你是不是不认识草儿了?或者,或者你不是爸爸?
草儿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这位毫无表情的解放军身上移到了紧随其后进来的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没有穿军装,瘦骨嶙峋的身子在一个又肥又大的灰棉袄下显得分外羸弱。他面色枯黄,剃得极短的稀疏的头发茬贴在青色的头顶,整个人没有一点血色。他佝偻着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受尽生活压迫的气息,极像电影里拉三轮的车夫。他会是爸爸吗?爸爸应该是穿军装的,他一定也不是。
第三个进来的是姑父,草儿掠过姑父,她急切地搜寻着姑父身后,她多么希望姑父的身后就是爸爸啊!
紧随着姑父走进门来的又是一位解放军!他高高大大的身上穿着一套笔挺的崭新的绿军装,腰上扎着一根宽腰带,肩上斜挎着一杆长枪,军帽上的红色五角星几乎闪得草儿睁不开眼了!啊!爸爸!爸爸你终于出现了!你一定就是爸爸!你和家里西墙上的画一模一样!这次该不会错了吧?这次一定不会错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也毫无表情呢?难道你是真的不认识草儿吗?爸爸,你仔细看看你的草儿啊!爸爸草儿是你的孩子呀!草儿都能认出爸爸来,爸爸你怎么可以不认识草儿呢!莫不是?莫不是你也不是草儿爸爸吗?
草儿定在那里,草儿的眼睛在这三个人身上,转过来又转过去,你们到底谁是草儿的爸爸?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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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儿一愣神儿的功夫,最前边的那位解放军向右迈了两步,“啪”地打了一个立正,在最前排的桌子前边站住了。两排桌子中间的路刚刚闪出来,只见那位没穿军装的中年男人,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二大爷跟前。
他从又肥又宽的棉袄袖子里伸出青筋裸露的两只手,抓住了二大爷的手并握在手心里,“二哥!”一声颤抖的呼唤,两行浊泪从他深陷的眼窝里一滴滴滑落。
“嗯呢,嗯。你,你挺好的?”二大爷另一只手搭在那个人的双手上,不连贯的语音竟也在那一刹那颤抖了起来。
“嗯,我还好。“那人说话的语气很慢,没有一点力量感。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那啥,咱爹挺好的吧?”
“什么?咱爹?”草儿心里咯噔一下!
草儿分明听见那人说:咱爹!咱爹是谁?和二大爷一起说“咱爹”的只有姑姑,他们只有在提起爷爷的时候才会用到这两个字!那人竟然也说咱爹!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难道,难道,你才是草儿的爸爸吗?!
不!不是的!爸爸他不是这个样子的!爸爸高大,爸爸帅气,爸爸穿着绿军装,爸爸带着红光闪闪的五角星!爸爸绝对不是他这个样子的呀!晴空仿若一声惊雷,炸响在草儿耳边,草儿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四射。
“恩,咱爹挺好的。这就是草儿!草儿,快,这是你爸!快叫爸!”二大爷伸过他在那人双手上边的那只手,摸着草儿的小脑袋。
那人松开二大爷的另一只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草儿,流着泪的眼睛里忽然生出了许多的欢喜和疼爱。他欢喜什么?欢喜自己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么?他欢喜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到这般大小了么?他又疼爱什么?草儿自从记事可曾是得到过你的丁点儿疼爱?你若懂得疼爱如何会沦落到如此的惨不忍睹?草儿的眼泪唰的就流下来了。
草儿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可怜啊!人家孩子天天都在爸爸妈妈眼前跑来跑去,每天都不知道叫了多少遍爸爸妈妈,自己呢?自己竟然连爸爸妈妈的样子都不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在千盼万念之后见到了爸爸,却还要别人来给介绍。为什么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
草儿曾经想像过无数次和爸爸的相见,都不是这样的!爸爸在草儿的印象里,是那么的高大魁梧,是那么的英俊帅气,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是那么的正义凛然,是那么的不可侵犯,是那么的......那人呢?天壤之别的差距你让草儿如何能够一下子反应过来!就在眼泪溃决堤岸的那一刻,爸爸那高大伟岸的形象瞬间在草儿心里崩塌了。
那个没穿军装的人,在草儿跟前蹲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用那细弱的手指,试图给草儿擦去脸上的泪,草儿左扭一下脸又扭一下脸,匆匆忙忙躲闪着。
“草儿,叫爸呀!”一直站在那人身后的姑父往前走了两步,也蹲下来,他伸出手怜爱地拍了拍草儿的后背。
爸,爸这个字该怎么发音?该怎么发音呢?草儿的小嘴很努力地张合了两下,终于还是没有叫出来。草儿不会,在草儿的发音字典里,就没有爸这个单词!
那人一伸胳膊,就把草儿抱起来了。草儿使劲儿扭着身子,朝着姑父扎撒着两只小手,又扭又挣的草儿放声大哭:“姑父,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爷爷。”草儿好想挣脱那个人的束缚,姑父,你快来帮帮草儿吧!
“草儿听话!再哭我们都不稀罕你了。”姑父很为难地看着草儿,向草儿伸出的胳膊最终还是放下了,他并没有把草儿接过来。
爷爷!爷爷你为什么要让草儿来这个地方呀?爷爷,你知不知道没有你在身边草儿会害怕?爷爷,你们都会教草儿听话,草儿是不是不听话就不是好孩子呀?
“姑父,草儿不哭,草儿不哭了。你带我回家吧。”草儿使劲儿地压抑着哭声,抽抽搭搭地说着上句不接下句的话,却怎么也止不住叽里咕噜滚出来的泪珠。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好难闻,草儿忽然呕了起来。
“草儿快别哭了,哭大了就好吐。过来吧,姑父抱着。一会儿咱们就回家,现在你要听话。”姑父从那个人怀里接过草儿。
草儿搂着姑父的脖子,把头埋在了姑父肩上,小辫儿也不扎撒了,乖乖地贴在姑父的腮上。草儿使劲儿地咬着嘴唇,使劲儿地吞咽着内心的悲伤,小肩膀在姑父的怀里剧烈地起伏着。
姑父轻轻地拍着草儿的后背,那节奏像奶奶哄草儿睡觉时拍草儿的节奏一样。草儿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奶奶死不瞑目是因为心里有着太多的牵挂,那牵挂,很大一部分也该是因那个人而生的吧?
那个人是草儿的爸爸,但是那个人绝对不是解放军,草儿知道。解放军叔叔的怀抱多么温暖呀!解放军叔叔身上的味道多么阳光啊!那么你是谁?你为什么在监狱里?难道?难道?难道......不!不是!绝对不是!
难道爷爷会骗她吗?难道整个小村的人都在骗她吗?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神话啊!那个完美无缺的神话怎么会是一个谎言呢!
草儿浑身都在颤抖着,她好冷,她听到自己的牙齿打得牙帮骨子咯吱咯吱直响。
草儿的悲伤仅仅是草儿的悲伤,没有人能懂。
二大爷在旁边打着圆场,他说这孩子是眼生,这一句“眼生”便很轻松地了却了那个人的尴尬。那个人却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永远也都不会知道,那个人轰然倒塌的形象,在孩子的心里,永远也扶不起来了。
如果说草儿此时的悲伤还仅仅是停留在外在的表象代替了美好的幻想,此时此刻的草儿还能够用惊天动地的哭声来表达内心极大的失望,接踵而至的残酷现实,却让草儿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