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三十二）

　　李成义见话不投机赶忙接过来说：“东山兄是吃一堑长一智啊。再说了，那件事情去年夏天广有所传，赵兄替罪，名为受贬实是有功，解了上司的一时窘急。为兄想来，只需假以时日，待事平之后赵兄定将东山再起官复原级。到时还需多多提携哟？”赵纯朴说：“兄之吉言正中下怀。自号东山原是本意，苦能成真定不敢忘。”李成义又说：“你想啊，上司又不是神仙下的种，也是凡胎，也有三急四难五窘六欲七情，只是不说罢了，他也会知恩的。”
　　“这般说来，赵某人竟然有功了？”
　　李成义说：“罪中有功，功中藏罪。为吏者哪朝哪代都是如此。”
　　赵纯朴和众人正在不解，忽然听见一声大喊：“西县剿匪团团长刘汉辉上校到。”
　　军人们统统立正。
　　押车的连长跑步上前对刘团长立正敬礼，大声说：“驻八里桥保安五团二营一连上尉连长郑树和，特向刘团长报告，货已押到，丝毫未损。”
　　刘团长一边戴着白手套一边问：“你他娘的啊，这些都是枪支弹药，为啥不运到营房去？”
　　押车的郑连长再打个立正挺胸说：“五团廖团长命令，西县未召开抗日誓师大会前不得移交，会后须面交新任保安团长。”
　　“五团长在放屁！谁是新任团长？你们五团长私自任命的？老子西县有团长，不要谁来重新任命？也任命不着。回去响亮地告诉他龟孙子，我刘汉辉要日他娘！”伸手扇了郑连长一个大耳光。
　　众人哑然，四周静默，只有远处的狗在叫。
　　这时谁也没有想到，公认懦弱的赵纯朴昂首挺胸径直朝着正在耍威风的刘团长大步走去。到了跟前只听他大喊一声：“谁敢造次！”
　　刘团长一愣，斜眼打量了赵纯朴几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吼镇住了。
　　也许刘团长见来者是位陌生人，且怒目而视，又带有几分官相，又不知对方的底细。也许因为自古以来均是人治，官人畏上久已习惯，这个根深蒂固的陋习使他产生了本能的反应，是身不由己必然怕上。也许西县从未有人敢这样吼他，一时转不过弯来，惊讶之中被弄懵懂了。也许刘团长自知无理心虚了。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吧。总之当时刘汉辉团长确实呆头呆脑站着好一会儿讲不出话。
　　县志上说，是时，赵纯朴副县长向刘汉辉团长那一声断吼，开了西县的先例。此后刘团长每况愈下，三月后战死于八里桥镇，其状惨烈。
　　至于赵纯朴为嘛敢这样做，后来有人分析，他虽然表现的很懦弱，但那很可能不是他的真性格，只不过是人在穷途的不得已之谦卑。他原先在局长任上的凛凛之态还残余了些许，只是自个儿不察觉，遇到个突发事件便会油然而露。另外李成义县长的那一通有关功罪的看法和他对赵纯朴未来之料想，也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赵纯朴的信心，也恢复了一点脾气。
　　当然，这些都是后人推想，多是不知就里的妄断。还有一种猜测说，赵纯朴从上司的态度上已感觉到对刘汉辉的极度不满，因此才敢不屑于他，有刘团长的调令可以左证。
　　这些都有一点道理，但信不信由己，毕竟只是一段关于西县故人的传说，大可依据个人的判断来认定。
　　
　　
　　那日宋文虎从八里桥镇急匆匆回到了杨村，当面向大娘禀报了情况。大娘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桌旁默然良久，然后低下头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皱紧眉头望着变幻莫测的烟雾说：“重兵押运，说明官家上了心了。就怕贼惦记，官家这个大贼惦记上俺可不是啥好事。宋家百年兴业积攒到今，谁料想大限将至！”言毕老泪纵横哀声叹气。稍顷大娘又说：“咱费尽心机算来算去，到头来还是算不过上头的衙门。”
　　“娘，你把俺说糊涂了。”
　　“娘这一两天要进城一趟，到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说完挥手让宋文虎退下。
　　
　　董道昌随着车队回到西县，眼睁睁看着在李成义县长的安排下士兵们将那些大小箱子抬进了县衙，并由负责押运的郑连长布上了岗，没用一个刘团长手下的兵。他此刻心中空落落的回到了十字口的驴肉汤锅铺。
　　
　　晚饭的时候，李成义和局长委员们在县衙为新到任的赵纯朴副县长接风，自然也请了刘团长。
　　酒宴上李成义将赵纯朴的委任状拿出来展开，又将上司的信函递与众人传看。信中有一段讲，西县护堤之事关乎民生，各属不得小视。民先养而后取，以求永续。此意望慎，不可操切。望尔等施政和谐，绥撫乡民，免至怨怼，以利社稷。过往种种，省府不咎，下不为例。凡西县河堤之事，均委赵纯朴副县长代省专问，时时通禀。
　　众人看完信后各有所思，均不言语。
　　李成义笑盈盈地遍观各位，料想对上峰之言均不敢当众稍有非议，心存不服者也只能面带顺意。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刘团长，见他正在认真的撕扯一只卤鸡腿，便问：“刘团长，德州拔鸡有味儿呢还是上头的来信更有味？”
　　“老子还没吃上，不知道。”刘团长看都没看李成义一眼，干脆下了双手。
　　赵纯朴一到西县就跟刘汉辉团长过不去，像八辈以前就有仇，又像要将被贬之气全都出在刘汉辉团长的头上。这时他站起身大声向众人问道：“纯朴认为，这德州拔鸡至少该有两种吃法。大家可愿纯朴详述？”
　　众人拍手。
　　于是赵纯朴对众人羞怯地抿了一下嘴，先瞄了一眼刘团长，见他依然专注于桌上的碗盏，且咂嘴有声吃相粗俗。再去看了一眼李成义，虽带微笑心中却说：“一桌乡下农家土宴而已！”然后对着众人抱拳说：“纯朴献丑了，古人云：吾民温饱足，后乃知耻羞。这个‘羞’字自然也是在批判某些不雅的土匪吃状。（他又看了刘团长一眼）各位须知这话是很有道理，君不见，现今官场与那商界，你吃我请熙来攘往，但是早就尝腻了区区拔鸡的富贵达人们，上桌后没有一个你争我夺他抢的，为啥呢？拔鸡在他们眼中已是个寻常物并不稀罕，所以隅然举筷便显出从容不迫和温良恭俭让来，并非故意要做出矜持状。若遇贵人至，定是筷勤人殷送笑不懈，做足了热心主人，何故？主人心中有宾客礼数周全也！（不屑地卑视李成义）还有，彼拔鸡非此拔鸡，已先切成了小块以免同桌者相食尴尬。有的还在盘子边摆上了雕花以助食兴。（又蔑视的看了李成义一眼）此一吃法谓之雅吃法，反之应为匪吃法。”把个县衙和刘团长都轻视了一遍，暗笑到了个土包子地方，
　　众人纷纷举酒，其状陶陶。
　　有人问：“纯朴兄往日可曾亲历？”
　　赵纯朴干下一杯微笑不答，显出回味貌。
　　刚才的那些话刘团长全听进耳朵里了，等到啃完了一支鸡腿才抬起头，见众人望着皆有笑意，故意不管这些，对着赵纯朴说：“麻烦赵兄将面前的东坡肘子递过来，老子想吃就真吃一顿，什么雅吃匪吃，全是他妈是狗屁。”
　　赵纯朴犹豫片刻，起身要端肘子，忽然被李成义县长扯了一把以目制止。
　　李县长说：“闲谈这半天，也该说点正事了。”
　　
　　
　　这天上午，隆鼓寺的一个小和尚见大施主杨村宋家的大娘来了，连忙笑眯眯地领着去见方丈。
　　庙中的方丈法号圆清，七十有余，正在后院的一间简室内闭目打坐，听了来由想到当今大势，又想到城中近日不平静，已了然于胸。手拨念珠微睁慧眼，从从容容起身相迎。
　　此时一阵轻风袭来，扫得佛龛前的油灯火苗直晃。
　　大娘上前礼拜圆清方丈。
　　圆清双掌合十还了礼，念声“南无阿弥陀佛。”说：“凡凡世世，因因果果，操操切切。施主即到小庙请一心敬佛，不了之事不妨暂且放下。”说完再深鞠一躬，又对大娘说：“施主请随我来，其余领去别处献茶。”侧身相邀。
　　众人跟着小和尚去了。
　　圆清将大娘请进雅室坐了，献过茶后，圆清方丈尽谈些天干地湿，风雨顺逆，庄稼生长及过往之事，倒像是一场平日里的寻常来往，只不提半句眼前。
　　大娘口中应酬，心中有事必然烦乱，因此无心品茶。
　　圆清尽都看在眼里。
　　大娘到底忍不住了问：“方丈…？”
　　圆清抬手打断道：“施主多多请茶。”
　　稍顷圆清问：“茶味如何？”
　　大娘说：“不是茶，是白开水。”
　　“大娘只当正是好茶。”
　　大娘又尝了一口。
　　“茶味如何？”
　　“还是品不出茶味儿。”
　　“请再尝，甘甜否？”
　　大娘不知这是何意，望而生疑不肯再饮。
　　圆清讲：“佛说，‘世人只求茶有味，不曾悟得水甘甜。’需知无水哪里有茶啊？此去本求末也。”
　　大娘表示不解。
　　圆清说：“水是根本，其余是外物，有茶无茶又如何？何必心心念念，西县之事概莫能外。今天下大势渐坏，余皆枉然。”
　　大娘半悟半解说：“请方丈明示。”
　　圆清说：“没有明示，就有彻悟。日后大娘定能大彻大悟，等着吧。”
　　大娘辞别出来，苦思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