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二十八）

　　李成义坐着马车过了枣树村向杨村奔去，这时节下半晌的大地热气蒸腾。
　　赶车人朝马头上面响了一鞭，车跑起来后他说：“县长，可以起帘望风景了，这一带田好，庄稼肥壮。”
　　“地里有人吗？离得近吗？”
　　“没人。”
　　“道平了？不颠了？”
　　“不颠！枣树村这头的路淹坏了，县里又没钱，是宋家昨年刚铺的土。”
　　李成义撩起帘子看路，惊喜地说：“宋家大德啊。”又去望广阔的田野，满眼尽是绿，轻风中有股子庄稼味儿，便心疼起要卖的田了，问车夫：“杨村一带的田地适合麦子？”
　　“地肥呗。”
　　“王庄那边只适合高粱？”
　　“地洼，冒碱。”
　　“本县长忙得没吃饭，饿了。杨村有啥好吃的？”
　　“有麻汤（油条）、粥、油饼子、羊脸肉、杂碎汤、疙瘩汤、烩肉面。好多呢！那里是个大集。”
　　“行！”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朝杨村赶去，车轱辘响得很欢快。
　　进了杨村，赶车人寻到那家烩肉面，两人吃过这才去了宋家。
　　大娘听说李县长到了急忙来迎，吩咐身边人说：“俺走的慢，前头先去个人报一声。”欣喜万分。
　　李成义和往回一样，悄悄从后门进了仓院才下车。他伸腰展臂打哈欠，提提裤腰带，闭眼抬头闻空气。过场做够了他睁开小眼说：“好！真好！本县一路奔来所见一派大好！乡村的气息，农家的气息。虽说闻起来土拉吧唧的有股圈味儿，就是骡马牛驴猪鸡鸭兔猫狗的气味儿，但空气中透着天然纯朴，透着安居乐业的老实劲儿、平静劲儿。想我乡民，一年四季在田里辛苦耕种，拿汗水换粮食，老老实实奉公守法。可是城里呢？乌烟瘴气！尽是些使坏的耍阴谋的，哎！再想西县，勤劳者苦，不劳者获，天下怎么能太平？”说完朝四周微笑，做出含蓄的恤民状，很有威严地东瞧瞧西瞅瞅，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这些呆子们都不鼓掌只奇怪地朝他傻笑，大为不悦，背手昂头踱了几步说：“这这这！民国政府确实应该大兴教育啊！”说完偏着头左看右看，见这些人仍在呆望，依旧没有掌声。
　　这时一个丫头来说：“大娘听说李县长亲自驾到，正赶来迎接，俺先跑来报告一声。”侧身行了万福礼。
　　李成义问：“听说？还亲自驾到？谁道有人能替我驾到不成？我吃饱了没事干到处乱窜！不是她要我来的吗？”
　　丫头说：“大娘正在赶来，到了大人便知。”又行了个礼。
　　李成义说：“算了，快引我去。”
　　丫头领着出了仓院，绕过厨房走上长廊，又顺着廊道拐了几拐，李成义就看见前头拥着来了一群人，当中一个白了头的老太太正是大娘，便抱拳大步迎上去。到了跟前满脸堆笑揖道：“大娘亲迎，晚辈有愧。”
　　大娘也笑着说：“县长在上，小民来迟。”但并不行礼，只回头问丫头们：“可弄好了？”
　　有人上前回答道：“已经禁了那周围，茶点也该摆齐了。”
　　大娘略一沉吟，回过头来指着天问李成义：“上面？”
　　李成义尴尬地说：“我不会看天。”
　　大娘说：“俺是指上头。你告刘团长的那些明状暗函，会下来批文吗？”
　　李成义说：“有八成把握。”
　　大娘说：“刘团长那边也说有八成把握。你的状子由专人递到省里，又转寄了一份抄文到天津。刘团长反着，派专人递到天津，又转给保定一份。省里接到了你的状子，天津卫那边的司令部接到了刘团长的状子，须知人是很可能被忽悠的，你的八成指省里，他那八成在天津，两个八成一文一武，撞在一起谁赢谁输？”
　　李成义道：“大娘圣明，大娘明示。”
　　大娘望着别处说：“董管家派人送来的急信中讲，他劝你再来一趟杨村，如若不来，西县的大多数富户和宋家只能弃李投刘，如若到了，弃刘保李。亏得你来了，俺们的状子平时不太管用，但是到了上头难以定夺时也能压秤。”大娘没说去除一方是为了办民团保宋家。
　　李成义听了直冒冷汗。
　　大娘又讲：“信中还说，王庄的王来顺家在天津卫的司令部里有人，他也寄了封信。这样刘团长那边就要再加一成把握。”
　　李成义忙说：“县里又急递了一封到保定，也加一成。”
　　大娘说：“塘边小亭备了茶点，请去那里。”
　　李成义连说：“好好好！”
　　在路上大娘问：“等货一到，西县官府就要借此事兴罪灭了宋家把财产归公。如若这样，俺全家就要下大狱！真有此事？”
　　李成义又出汗了，问：“谁说的？”
　　大娘说：“话有从天津那边的军中递来的，也有从县衙来的。”叹口气又说：“宋家在西县十几代，做了多少善事，谁想如今竟传到俺一个妇弱手上。先是丢了堤防总牌，现今又要遭灭门之祸了。”说完淡淡一笑问李成义：“你的西县大狱冬天透风吗？夏天漏雨吗？会饿死人吗？宋家就要绝户了吗？你们不是在逼人反叛吗？俺中华正遭倭患，你们反要在窝里争斗起来吗？”
　　李成义忙摆手说：“大娘千万不要相信谣言，除非县长换成别人，我李某敢保证西县大狱不敢关你。”咚咚地捶打胸膛。
　　大娘就笑，在头里走了。
　　
　　刘连副被刘团长接见后感激涕零，出来后一路上以袖抹泪说：“少校营长，我是少校营长了！团长啊你就接着考验吧！这是看得起我。”心潮澎湃无比激动，双手一直在抖，心一直在咚咚乱跳。回到城门防地精选了几个平时听话的兵，出城后全都换上便装，提枪催马往保定方向追去，他们要在半道上装成土匪做了李县长。
　　
　　十二
　　
　　警察局长孙尚武到了城北的城隍庙，递上名帖对哨兵说：“事急请速递。”
　　哨兵认得他，问：“平日里来了点头就进，怎么今天要先递片子了，又一脸严肃？”
　　孙尚武笑了笑严肃地说：“兹事体大！行止唯尊。”
　　名帖递进去传到刘团长手上时他正要去见四娘，心里正想，不能总是围着转圆圈垮翅膀像只公鸡讨好她吧，今天要她从了。拿过名帖心不在焉地瞧着问：“他说急有多急？本团长没空！”随手扔了名帖。
　　刘团长进了院子，哨兵报告说：“四娘吃过饭已经睡了。”
　　刘团长小声笑问：“着了？其他人呢？”
　　哨兵说：“关别处了。只有东屋里的没睡着。”
　　“是那个叫云丫头的？她没吃饭吗？”
　　“嗯，刚才还在砸门。”
　　“人精？”就去东屋敲门问：“睡了？”又敲，贴耳细听。
　　门突然被踢得“咚”地一声大响，吓得刘团长闪身掏出枪来惊道：“呀！妖气太大了！真的没睡！”咬牙恨道：“老子他姥姥的！”扭头又瞧西屋，想了想说：“西屋开锁。”
　　哨兵开了锁。
　　刘团长收起枪，进屋后轻轻闩好门，回身嘻嘻嘻直乐和，蹑手蹑脚溜到炕边探头一瞅，见四娘一头黑发散乱在荷花枕头上，脸蛋蛋白里透红，心想真他妈的像贵妃醉了酒啊，睡得咋这好看呢？大喜过望心中潮涌，坐在炕沿侧身细看了好一会儿，在心里直说，瞧瞧这腚，啧啧啧！细腰瘦走道咋能不扭摆呢？这份儿身形卷得老好了！便轻声唤道：“嘿，嘿，四娘，狼来了。”见没反应又伸出手指去刨四娘的耳朵，还不放心再刨了几下脸蛋，见确实没反应这才笑了。上炕去抱起来揽到怀里就下嘴狠命地亲，没几下就猴急了，掀了被子一阵乱捏心火大起，哪知道天公不作美，正来劲儿时怱然听见一阵砸门，吓得全身一抖。
　　刘团长的老婆欧阳春兰在门外喊：“开门！老娘来看活宝戏。”砸的门不住地大声响。
　　刘团长这一惊非同小可，在屋里急得直跳脚，连连拍着手背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他妈的谁在通风报信害老子死嘛？”忙答应：“来了来了！”手忙脚乱，急得哭腔哭调小声报怨：“好事就是难成嘛！”就听见“咚”地一声门被踢开，屋里放进了大亮光，刺得刘团长难以睁眼。
　　欧阳春兰站在光亮里，双手提着盒子炮“砰砰砰砰”一气儿打完了两梭子，打得屋顶透出许多光点。
　　刘团长吓得蹲在地上喊：“其他人都滚蛋！”
　　欧阳春兰说：“很多年不使枪了，今天老娘要再使一回！”用胳肢窝夹住眨眼间换了弹匣，用枪指着刘团长说：“起来！把那个祸害打掉算了！”
　　刘团长不敢起来，摆手说：“误会了！误会了！打不得啊！”
　　欧阳春兰冷笑一声又瞄准炕上说：“这个野婆娘还在装睡，打烂算了！”
　　刘团长听见了扑上去抓住欧阳春兰的枪说：“别别别呀！”
　　“先打你的？！”
　　“她早就睡着了，她不知道这件事儿啊！”
　　欧阳春兰不信，上前去用枪狠狠地戳了几下，见果然不动就问：“怎么回事？”
　　刘团长挡住下体如实讲了，嘻皮笑脸讨好道：“你使枪依旧麻利，还是我心中的那个春兰姑娘。”说着赶紧溜出门跑了。
　　欧阳春兰心中痛苦，发了一阵呆叹了一阵气也出了屋，关上门后她把一个兵士叫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钞票递给他说：“下回还给这些。”独自提着枪怏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