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二十四）

　　这一去就是一月余，并没打仗却到了天津卫外面的一个军营里。
　　这天所有的赶车人都在操场上集合，一个穿大马靴的军官说：“从今天起你们当兵了！”又唬道：“想留下的去那边草棚旁登记，不想留的通通用船押去东北卖了。告诉你们，卖到东北还是当兵！”
　　王来顺排队登记穿上了军装。
　　有天晚上，几个要好的民夫兵找了个僻静处商量怎么逃回家。王来顺也怕打仗，但更怕回家，就去告状立了功，还见到了新来的团长。这一聊双方大喜，原来这个团长论起来还是远房的富亲戚，早年随父赴任到的天津。王来顺感叹人各有命，从此有了依附。
　　不到三年兵当烦了，脱军装去做营生，这样试试那样试试都不成，最终依仗亲戚的势力做起了大烟生意，这才发了财还讨了老婆，第二年夏天有了王国华。回到西县王庄老家时已经是个富人了。这年西县大水饿殍遍野洼田贱卖，王来顺广为接手，置下偌大家业。
　　
　　王国华他爹王来顺出来后走在街上，他此刻并不想急着去见刘团长，要先往窑子里去泡个鸳鸯澡。走着走着见董道昌从对面过来，已经避不开了只好迎上去。
　　董道昌也瞧见王来顺了，并不避让径直上去问候：“王老太爷身体可还硬朗？”
　　王来顺呵呵笑道：“吃肉香，睡觉香。”又上前附耳道：“且尚能御女，你说好不好？”言罢扬头大笑。
　　董道昌也笑了，问：“独自要去哪里？”
　　王来顺神秘地说：“妙处。”又问：“董管家还是光棍汉？”
　　董道昌说：“早已心灰意冷。”
　　王来顺凑近小声说：“带你去个心会乱蹦乱跳的好地方？城北‘翠菊澡池’！听说新换了几个好姑娘，这回是从南边来的，和咱北方的大不相同，皮肤嫩肯依人，就是钱贵点儿。“
　　董道昌知道他即要嫖还要抽，无心说这些。心想天助宋家，使出离间法问：“宋家捐给堤防上的钱王老太爷可收到了？那可不是个小数。大娘为了两家永结和好还另送了三件稀罕宝物，不知可曾见到？”
　　王来顺听了惊问：“耳朵不灵光了？你说的事儿俺听错了？”
　　董道昌又说了一遍，还讲了何日送的，钱款多少，三件宝物都是啥。就见王来顺皱起了眉头，便知他并未收到，心想王国华两口子果然正是那样的人，暗中去掉了担忧，心喜计成。
　　王来顺突然又笑了，说：“啊，这个事俺忘了，是有这事。谢大娘美意，愧得慌嘞。”盯住董道昌的眼睛观察。
　　董道昌知道他心中生疑，所以撒个谎来搪塞自己，便胡乱地扯了个事儿告辞走了。
　　王来顺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又气又疑，又想回去问个清楚又觉蹊跷，心想这宋家大娘不笨呀？好端端的送什么钱呢？何况还是夺了她家堤防总牌的仇家，大娘这是包的啥馅饺子给俺吃？真得认真想一想，就往茶楼方向走，没几步又想还是去泡南方妞吧，这事儿撂撂再说。西县老话讲，迷惑之事缓三缓，小心无大错。又重往城北走，边走边转脑子犯嘀咕。
　　
　　刘团长派人去西张村抓了张志富他们，本想用作整倒李成义的证人，哪知在戏园里一顿吵闹全黄了，一气之下抓了县学堂校长孟敬秋，回到城隍庙叫先关起来，独自去了宋文龙那里，路上一会儿笑一会儿愁，心心念念全是四娘。
　　他进到外屋故意放声大笑着朝里喊：“文龙啊，大伯又看你来了。”
　　宋文龙正临窗站着仰望天空，站的时间不短了。他看见云朵在变，一会儿像棉花山，一会儿像巨大的马头，这会儿又像个妖怪，听见喊声但不知是谁来了，他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
　　宋文龙回头笑指着窗外说：“快来看，天上云在变！”
　　刘团长进屋来听了在心里说：“这不还是个傻子嘛！”吩咐屋里的人：“都出去歇着吧，不叫不许进来。”
　　宋文龙又去看云，说：“快看，这会儿云又变回棉花山了，真像啊！”偏头睁大眼睛想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刘团长，见他正在皱眉，突然眼一亮嘿嘿嘿笑道：“前头变的那个妖怪就是你！”
　　刘团长难堪地笑了，说：“只能是那个李县长，他的傻儿子害了你。狗崽子今天藏着没出窝，又不能搜，李县长故意开修堤大会是怕老子整他！”心里想小杂种听得懂吗？到底傻不傻呀？郎中说的确傻了，可我琢磨着又怕是装的，刚才就把老子骂了还不能怪他。于是决定再试他一下，便从腰间拔出枪来，一把揪住宋文龙的头发狠劲摇了几下用枪口顶着他鼻孔问：“闻见没有？刚开过火，那场合不敢毙人，但现在我要打死你！”
　　宋文龙突然觉着那天在雨中的遭遇又在继续，说：“你们打，你们黑心打，我哥是宋文虎！”
　　刘团长抓着宋文龙的头发往下拉，凑近说：“长得还挺高。早看出来了就是你哥来教你的，可是老子总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傻，现在想明白了，所以要把你毙了！”用膝盖猛顶宋文龙的胸口，见痛得弯了腰，用枪抵着他后脑勺说：“啪！毙了！”
　　宋文龙猛地抬起头来恨着说：“打！打！俺哥是宋文虎！”
　　刘团长狡猾地阴笑起来，说：“哦？你哥是宋文虎，但我是你的亲爹呀，认出来了？”说完仔细盯着宋文龙的眼睛看，还是不放心又问：“你死了没有？没死再来一枪？啪！这回真的死了吧？”依旧用枪抵着他观察。
　　这时冲进一个人，疯了一般把刘团长推个踉跄差点跌倒，又去抱住宋文龙喊：“要杀他先杀俺！”
　　
　　
　　四娘一夜没睡。
　　她爹昨晚病得差点背过气去，吐了好些血痰，直闹腾到后半夜才缓过劲儿来，她娘也吓得倒了床。请来的郎中说她爹王英桐是忧愤过度所致，心事不去此病难除。又说老太太倒是不要紧静一静就会好。四娘就痛恨起李县长和那些恶警来，是他们残害了龙儿气倒了她爹，恨不得他们遭了天谴下了地狱。又埋怨大娘，怨她该先把龙儿救出来。于是独自在店铺楼上守着孤灯枯坐发愁到天亮，几个丫头不敢去睡，在门外打着哈欠陪到天明。
　　
　　宋文虎一早就来辞行，对四娘说：“又要出趟远门，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天，事情重大干系咱宋家的安危。”
　　四娘问：“以往也常出去没见你这样沉重过，是什么安危事？”
　　宋文虎轻声说：“往日是去劫别人，这次是去劫自己，更难。”上去对着她耳朵把事情说了。
　　四娘听了害怕道：“刘团长既然派兵去押，有兵就有枪，大刀片子再快也没有枪子儿快。再说你们只能近取，那些丘八却可以在远处就开枪杀人，你这不是去投死吗？”
　　宋文虎忙捂住她的嘴说：“被人听见了才是去投死！千万不能讲！”
　　四娘吓得直点头。
　　宋文虎放开手说：“还有件事。”
　　四娘点头要他说。
　　宋文虎回头张望，然后压低声音说：“董管家嘱咐，今日戏园有热闹，四娘千万不要去，只在楼上窗口观看。等见到刘团长回去了你便去城北的城隍庙看龙儿，把那刘团长能缠一时是一时，最好能缠到下午，到那时另有事情闹腾他。”
　　四娘听了皱眉说：“董管家出的什么好计！那刘团长本就不怀好意一心想缠俺，俺可不去当肉包子打野狗。”
　　宋文虎说：“是这样，拖住他一分俺在那边就安全一分。”
　　四娘就生起气来了，问：“俺危险十分你就舍得？这也是你亲娘的主意吧！为嘛要缠住他？”
　　宋文虎不知道该说啥了，反过来去安慰四娘。
　　等宋文虎走后四娘便一直守在窗前，来叫吃早饭也不出去，只要了个白面馍了事。咬着咬着下面十字口果然热闹起来，先听见人们先在戏园子门口凑堆说怪话，心想这年头真是敢胡闹，就要去看，猛记起宋文虎说的才忍着没去。一会儿又见排队跑来许多兵四下布了，又见人都朝县衙涌去，一听在吵，离的远又听不实，就叫个丫头下去看了再回来讲，又说眼睛干涩要去闭一闭。哪知这一闭就睡着了。
　　自己在群山间飘游巡行，俯视周遭，尽是密密的绿色，薄雾如纱缠绕山腰。正在飘行远远望见有间小庙立于山顶，近了看见小庙有一门二窗却无旗杆且破旧不堪，更不知建于何年。听见小庙里有缓敲慢打的木鱼声传出，正想进去怱又听见木鱼声急起来了像在催请。细看周遭并无旁人，便料定是催自己，跨进门再看时又不是庙了，是个有里外间的屋子，好像到过又想不起来，察看后正要退出突然见个棕色的猴子窜进屋来，细细一看这猴子竟是刘团长，正黑着一张脸拿枪逼着说：“四娘，上炕！”。转身要逃可是双腿毫无反应，急得要喊又发不出声，刘团长又“呯呯呯”开了几枪，吓得一惊坐起来才知是梦。
　　四娘捶胸后怕道：“真的开枪了！”
　　守在床边的丫头说：“四娘耳朵真好，是戏园子里在开枪。”
　　四娘忙起身去窗前观望，见人都奔散出来，不一会儿又见刘团长也提着枪出来了。吓得犹豫了老半天，因终究惦记宋文虎他们的安全这才还是去了城隍庙，此时已近正午。
　　城隍庙把门的卫兵因刘团长打过招呼不敢阻拦，笑着让一行人进去了。四娘领着人去看望宋文龙，没进屋就听宋文龙身边的人说刘团长在里面吼叫，心里直犯嘀咕，进去正看见刘团长用手枪抵着龙儿的头，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冲进去使劲将刘团长推开。
　　刘团长被人一推先是一惊，顺势一滚蹲着举枪就要打，一看是四娘，叹口气说：“是你呀？换个别人早中三枪了。”
　　四娘对宋文龙喊：“他把你怎么了！？”
　　宋文龙说：“他说俺死了。”
　　刘团长听了站起身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