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二十三)
作品名称:西县旧事 作者:张金丰 发布时间:2014-11-06 16:27:31 字数:3098
卫河流到这一段两岸生长着垂柳,嫩黄色的枝条丝飘抚着春风好似翩翩起舞,尽情表达着沐浴在春风里的欢乐。从高处看去,宽阔的高粱地一眼望不到边,远处村庄在辽阔的天地之间显得低矮。大地上成排的杨树、柳树和其他树愉快地向大自然展示着自己美妙的肢体和亮丽的绿色。宋文虎在心中赞叹家乡大地真美!他抱着心爱的大片刀走去坐在卫河岸边轻轻地哼唱道:“俺的那个哥哥吔……,妹子等你回,俺的那个亲亲吔……,妹子想你回。灯花花剪了又结哟,思念剪不尽。俺的那个好哥哥吔……,盼你快快地回……,”
众人齐声跟唱,各有情思。
卫河水听着男儿们低沉的歌声翻起了许多小浪花,它仿佛听懂了,流淌得更加欢实。
这日,回杨村送信的人到了宋宅已过晌午。
他栓牢马后快步上去喊道:“十万火急!立见大娘!”边擦汗边往大门里闯。
几日来风声紧,小顽闹张有福得主家吩咐夜里不敢睡实,正蜷缩在椅子上打瞌睡。此时他得一梦,见自己骑着匹高头大棕马,马头上扎了一朵大红花,自个儿胸前也有一大朵。头上戴着红色织锦真丝瓜皮帽,身穿大红褂,脚蹬圆口新布鞋露着白布袜,押着大花轿迎回了新娘子。都是孤儿不用上女方家去迎,只在杨村选人多的地点游了一周。自己骑在马上左扭右扭很得意很快活,朝四周瞧热闹的人群抱拳施礼脸都笑累了,那场面真个是:喜庆唢呐欢上天,快活炮仗震入地。被拥着来到宋家后门下马入院,新娘跨火盆过生凳进喜堂,拜天拜地拜大娘,夫妻对拜入洞房。进去坐在床沿上,小顽闹想到云丫头终归嫁给了自己个儿,心里美滋滋的,正要上前揭盖头,忽然间被推醒,忙睁眼细瞧是熟人这才问:“打县里回?”
来人说:“马上要走。”匆忙而入。
午饭后大娘和往常一样在里间的卧床上靠着和人闲话消食,要等到困劲儿上来了才躺下小睡。此时她打了个哈欠倒困不困地眼已半闭了,因听不见声了就问:“怎么不说了?后来怎样了?”
几个丫头本以为哄得大娘想睡了,正要去扶她躺下就听见大娘又在问。说故事的丫头忙说:“后来呀,这个种田人就病倒了。一场大病之后他也就想淡了,对人说跑就跑了吧,也是缘分尽了。从此就带着两个小娃又当爹又当娘熬起日子来了。”
大娘闭着眼睛问:“再后来呢?”
这个丫头说:“没后来,反正往下过就是了,到死拉倒。”
大娘闭着眼晴说:“两个人在一起活一场得有五百年的修行,即使这样也难讲都能白头到老,要分的总是要分的,这里头的原故就多了去了。你们讲的这家人只怪太穷当然易变嘛?所以他媳妇会跟别人奔了,扔下娃也够狠心的。都说自古以来这个“情”字总也讲不清。”大娘跟往回一样评论完了又问:“还有别的故事吗?”
一个丫头走上前说:“我来给大娘讲个村妇,夫君病死后她穷守了十年送走婆婆公公,不想这一天遇到个贵人。”
大娘笑了,说:“人心大都是善良的,大概又是个善有善报的传说吧?她有孩子吗?”问完连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头也斜了。
一个丫头进来说:“大娘,县城回来人说有急事要报,不知多急,怕扰了大娘困觉又怕误了大事。”
大娘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睁开眼睛问:“县城回来的?快叫!”起身下了床。丫头们忙侍候着梳洗穿戴。
这人进来后被丫头拦在了楠木屏风外面,他便朝着上面的描金飞凤叙说了今天发生在县城戏园子的事。
大娘在里面惊问:“刘团长真的抓人了?”
报信人说:“刘团长抓了县学堂的孟校长,还专门去人抓了西张村的张志富和他闺女、伙计。”
大娘说:“把水烟拿过来。”
大娘一手接过水烟壶,一手接过火捻子一吹一顿吹燃火苗“咕嘟咕嘟”抽起来。她喜欢烟雾缠绕的感觉,喜欢看烟雾升腾时的变幻莫测,更喜欢烟雾散尽之后的清净。她想,这就算闹腾起来了,闹吧,接下来李县长就该救人了。这孟校长人缘好抓不得,刘团长呀刘团长,你平时显得比人滑一头,遇事不爱讲理又比谁都横,百姓恨的就是这个,你横头横脑的土匪脾气终究会害了自己。大娘想到此递过水烟壶,接过茶喝了,轻轻咳了几声问:“董管家有信吗?”
报信人说:“是口信。董管家讲宋文虎已经走了要大娘放心。董管家还说,王庄那个老贼进了县城不知想干啥,正在探听。说县城可能有大动静。”
董管家说的这些话连报信人也不太明白,但大娘心知肚明,说:“没吃午饭吧?吃完速回。告诉董管家王庄的事交给云丫头去探听,刘团长抓了孟校长他们的事不用咱操心,自会有人替他们出头。宋文虎有勇无谋俺实在不放心,董管家务必亲往。”又叫来人复述了一遍,这才放他去了。
报信人哪敢有半点耽误,去大厨房喝了一碗冷粥要了干粮,匆匆出了宋庄。
小顽闹张有福望着这人急急忙忙骑马去远了,独自纳闷了老半天。
也在此时,王国华他爹说:“宋文虎带着人出城的事要赶快去告诉刘团长。”
王国华说:“俺这就去。”
他爹说:“这事儿得俺去。”说完一人走了。
王国华他爹叫王来顺,当时已六十多岁,具体多大传说不一,他自个儿今天这样讲,明天又那样说,没个准数。人们在背后都叫他‘王来事儿’。据老人们讲,王来顺十四岁时拜师学习烧砖,在山东那边走村跨县飘泊了十来年,不知是怎么弄的染上了鸦片,平时又好嫖,所以越干越穷。活不动了他就去偷,最后混到谁都不敢再留他,又没脸皮回来见乡亲,只好去了济南一带讨千家饭,夜里就睡在屋檐下街道边,也睡过农村的草堆,这一乞讨就是三年,苦日子熬得他把肠肚都悔清了。西县老歌谣唱得的好,‘世人莫贪那口烟,烧尽家财谁甘愿,一般人家倾了产,带着妻儿去讨饭。去讨饭,不算完,他还惦着吸一盘,今天典了妻,明日买儿女,最后变成枯瘦鬼,乌呼哀哉倒路边。’
这年夏日的一天下午,天热得树上的知了穷叫唤。王来顺戴顶破草帽抗着烈日走在通往德州的官道上,远望是个叫花子,近看是个大烟鬼叫花子,瘦得只剩骨头架子了,长发乱得鸟想做窝,胡须乱如野草,脸面脏得起黑壳,总流黄鼻涕,一双眼珠子饿得贼亮贼亮的,怀中藏着横财梦四下里乱寻觅。那年月民国刚刚灭清不久,军阀们你争我夺都想拿天下,社会大乱流民四起,王来顺当时实在活不下去了。
好歹又是大半年,春天到了。这天黄昏王来顺游走到池县的八里桥镇,看到镇中的“雅园酒楼”灯火通明车马盈门确实兴旺,但他知道这个地方有人讨,只得去别处讨了家不咋样的小饭铺混了个小半饱,最后壮着胆子去了这家‘雅园酒楼’。王来顺在门外打响竹板唱起了‘讨饭歌’:
俺爷爷,俺奶奶,
祝贺你们大发财。
大发财,真眼红,
山珍海味吃不穷。
龙王的,山神的,
还有玉皇贡来的。
吃剩的,扔了的,
是俺小狗该吃的。
爷爷好,奶奶好,
赏俺一口知足了。
往下八代得荫福,
大吉大利年年足。
爷爷们,奶奶们,
随手积德万事顺,
千年万年永福分。
进出的都是些体面的有钱人,店小二跑来将他赶走,免得扫了客人们的兴。他原想再给这些狗屁的爷爷奶奶祖宗们唱一个“恭喜恭喜好日子”,可惜刚唱了个开头“天下尽是苦命人,大爷奶奶仔细闻。”就被赶了。突又想起霸着八里桥的那帮恶要饭的们,更想起了前头那几顿臭打,握紧拳头伸长细脖怒气冲冲对天说:“什么大本事!啊?穷人欺负穷人!”正发脾气时听见镇子西边枪声大作,不一会儿听见北边也在炸炮,冲起的红光比那夕阳还红嘞,吓得随众人一气儿跑出三里多地,独自逃到卫河边上大喘一阵跺脚气道:“俺转一个月才来一回也不行吗?到处都要大乱了吗?叫人活吗?”从怀里掏出半个干硬的苞米饼咬了一口没咬动,举起来就要往河里扔,又舍不得,说:“哎!鱼儿嘞,俺也饿着呢,老弟你就别等了。”去河边用水泡软了香香地吃起来。
老话讲“运来不觉晓,祸到有预兆。”王来顺正该今日戌时转运。老乡们后来讲,三百年前他的命就已经写定了。
王来顺正吃着饼就听见吵嚷,一看兵来了还赶着大车,心想这是逃命吧?不然咋背着八里桥跑呢?没等他想明白就见有几个兵朝自己跑来大喊“会使牲口吗?”还没来得及逃就被抓了押去赶牛车。
王来顺哭求道:“老总俺不会打仗!”腿都吓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