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八）

　　王英桐说：“县城就这么点大，哪儿是你该去的地方？从民国元年到现在就数这个李县长阴！文龙咋就不小心点偏要犯到他的手上。”
　　宋文虎说：“前头那几个刮民党县长也都不是啥好东西，只是和咱还算过得去。算了不说了人还关在牢里呢。”起身告辞走了。
　　宋文虎出了驴肉汤锅铺来到当街，四面一看没几个人，抬头一望日在中天，心中骂道：“亏你狗日的还敢又圆又亮，照见啥了？俺操日头的娘个逼嘞！”骂完去看斜对面的县衙，手在腰间一摸说：“妈的，真想进去大开杀戒！”正要转身去城南的牢子，忽见几个县警队的人从县衙里出来了，人人低头搭脑。心想平日里个个昂扬得很，今天都害起瘟病来了？其中两个有几次酒肉交情，见对方也瞧见自己了，就想不如先问问情况，于是上前抱拳招呼道：“多日不见啊。”
　　那几个人呆望着宋文虎都不说话。
　　宋文虎见都在发呆就问：“俺是宋文虎呀，怎么都像见到鬼似的？不认得了？”
　　一个县警说：“还不如见到鬼呢。”
　　宋文虎问：“这话咋讲？”
　　那人问：“宋文龙是你弟？”
　　宋文虎一听忙点头。
　　那人摇头说：“来晚了。”
　　宋文虎大惊失色道：“毙了？！”
　　几个县警抢着说：“俺们才差点被毙了呢。”
　　宋文虎被吵糊涂了，逮住一个问：“咱一起吃过酒对吧？宋文龙他到底咋样了？”
　　这人解释说：“人原先是在俺们手上，进城门洞时被刘团长手下的那些王八蛋们抢走了。”
　　又有人说：“当时只顾命了，好像是刘团长也在抓宋文龙。”
　　另一个说：“听说一直没抓着。”
　　宋文虎惊问：“为什么！？”
　　一个说：“他们没说。”
　　一个说：“是刘团长请来的一个客人认出来的。”
　　又一个说：“什么屌客人，是王庄的王国华，河工总牌，管每年抽钱征夫修堤的。”
　　宋文虎知道了宋文龙不在牢里心下稍安。但他不明白刘团长为何也在到处抓宋文龙，心想这不可能啊？俺兄弟一介书生几乎每天都呆在县学堂里和书本打交道，刘团长怎么会想抓而抓不到呢？这是咋一回事？又听说是王国华指认的，不禁犯了疑，心想王国华正在和李月明争高低，就猜那王国华是想要挟宋家为他助威。再想到刘团长号称有八百兵，小炮十几门，机关枪几十挺，他不愿放宋文龙咋办？这时想起大娘说过情况不明不要杀进去找死，又想起大娘还说过想看看这两家争的到底是什么？此时领悟到了几分。心想如今自己的打算全都用不上了，人在刘团长手里如何是好？于是愁眉紧锁，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时一个县警说：“宋大哥你自己发愣吧，俺们淋了一场雨要去喝点儿好散寒。”
　　宋文虎伸开手臂拦着说：“慢！”
　　几个县警很诧愕，分别问：
　　“咋的了？”
　　“干嘛？”
　　“找事儿？”
　　“…”
　　宋文虎侧身指着屋檐上飘着的酒幡笑呵呵说：“百年汤锅，驴肉火烧。进去开间雅室俺请了。”
　　几个县警这才笑了。
　　一个说：“正是去吃这一家，王国华已经请过了，你就下回吧，明天行吗？”
　　宋文虎问：“他请？人呢？”刚说完就听见身后一阵响亮的哈哈：“俺这不是在吗？”宋文虎猛一转身，见王国华一身好打扮，正在冷笑。
　　王国华笑哈哈走近众人，双手抱拳举过头对那些县警晃了几晃说：“几位哥哥真看得起俺，咱今天这个东做定了！谢各位尝脸高抬，都进店吧？这一家的妒肉汤又浓又鲜又不塞牙，酒也好，还会做南方菜。听说最近又新添了四川味儿的蒜苗回锅肉，麻辣豆腐，很开胃很下饭。还有山东的红烧鲤鱼和东北的香菇炖小鸡、浇汁四喜大肉丸，各位不尝亏得慌。”王国华没看宋文虎半眼，故意在众人面前渺视他，仿佛把他当成了路边的一棵不会讲话的树，爱理不睬。宋文虎不愿示弱，听他讲完后说：“店是俺家老大人开的，你倒比俺还吃得清楚。”王国华这才正眼去瞧宋文虎，躬身笑眯眯说：“老没见了，听说您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在耍刀射箭？现如今都汽车火车飞机坦克大炮了，还在练那些个古旧的破玩意儿呀？嘿嘿，行，挺好，您受累了古董，嘿嘿嘿。”宋文虎卑视的说：“谱也太大了点吧，俺咋觉得你笑得很不自在呢？是怕俺找你要宋文龙吧？俺今天真就要找你要人！交不出俺弟钢刀侍候！”王国华并不惧怕，说道：“宋哥哥，俺救了您弟弟理该感谢才对啊？等咱先把几个警察哥哥安置好，再来陪您说会儿正经八百的话？”言毕转过身和几位县警嘻嘻哈哈走了，那情形好像他们很哥儿们。宋文虎望着他那一摇三晃得意忘形的背影咋看咋不顺眼。但想到文龙还是咬牙跟着进去了。
　　王国华要了个楼上的单间把几位县警安顿好，出来见宋文虎果然在过道里候着，轻慢地一扬头甩大拇指说：“咱隔壁？”
　　宋文虎叫来店小二，拉到一旁附耳如此这般说了，两人相视一笑，小二轻声说：“俺是杨村来的当然懂得规矩，宋大哥只管和这人说事就是了。”然后扯开嗓子吆喝道：“贵客两位楼上雅室松竹厅侍候，龙井茶一壶，干果四样，外加新添的苏州点心一碟。”又随口唱出几样菜一壶酒来，转身快步下楼去了。
　　王国华进了雅间便问：“讲啥悄悄话呢？”
　　宋文虎谎称：“老大人知道文龙被抓急得倒床了，吩咐不许声张俺还在店里耽误，免得老大人着急。”
　　王国华急忙问道：“跟俺是耽误？”
　　宋文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是否耽误一谈便知。”
　　宋文虎先去坐了，请王国华也坐，又说屋里太闷去打开了临街的窗户，边往下看边说：“先前这里是宋家和众人商议堤防的地方。”刚说完就看见有个小伙子从侧门牵出一匹深棕色的马翻身上去，两腿一夹马鞭一扬往杨村方向去了。心想等大娘知道了宋文龙在刘团长手里，一定有话捎来，那时再做该做的，此时只陪着这个杂种喝酒耗时辰，顺便再打探些别的事情。回头笑道：“如今你王国华是堤防总牌，新有个地方议事了，这里也就空闲很久了。”
　　这时茶点送来，一一摆好，又倒好了茶。来人说：“按宋大哥的吩咐其余的正弄着呢，稍时便好，二位爷请慢用。”望着一笑暗里比了个手式。
　　宋文虎自然明白，吩咐说：“隔壁单间里那几位县警是王总牌的客人，也是咱宋家的客人，要啥就给千万不能怠慢了，账从柜上消。”
　　这人说：“知道了，还按着老规矩来，这些是常客，哪一回来了都是柜上全管的，临走每人再送一盒香烟。宋大哥放心吧，决不敢让他们说出一个不好来。”说完小心退出去，随手关上屋门。
　　王国华赞道：“宋家毕竟富贵有年，下人说话办事全有规矩。”
　　宋文虎在心里骂：“啥时你这个王八蛋也规矩了才好呢。”口里却谦逊道：“不敢跟王家比，如今你是在官面儿上来往走动的人了，自带三分官架势，又任堤防总牌，官气更有几分了。再瞧这身行头，洋装吧？头顶两匹瓦，（哪年月场面上的人时兴凡士林油亮分头）脖子上是硬邦邦的折领，正襟五颗洋纽扣，上下左右四个兜。听说代表四面八方，要装下东西南北。下面是笔挺带棱的洋裤子，还有这双亮皮鞋。你是个国民党吧？”
　　王国华哈哈大笑，捋着头发说：“这一身制服是在天津卫订做的。实话相告，也让你长长见识，俺还真有个党徽就在衣兜里。本党的这身衣服叫中山装，是孙中山先生在世时发明的，四个口袋不是想装东南西北，是表示礼、义、廉、耻四个字，以文治国嘛。前面的五颗扣子象征着本党提倡并大力推行的五权分立，就是所谓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考核权、监察权。两只袖口下还各有三颗扭扣表示三民主义。背后不开岔，表示中华统一。衣领也有讲究，扣得严严实实的是严谨治国的意思。”王国华喝口茶又说：“今天事急忘了在胸前戴党徽了。“便从左胸的口袋里摸出来别上去，又拍拍打打地弄妥贴了，这才昂首挺胸，以便显得光彩照人。
　　宋文虎听了直揺头，说：“这么多说头穿在身上，难怪你走道都不会了，一身显得硬梆梆的。咱这些百姓也看不懂，不是白穿这身行头了吗？”
　　王国华点头说：“所以呀，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是要教化你们民众，就是老百姓，不然一定会误了国家。”
　　宋文虎头一偏笑道：“去你妈的吧，看看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嘛？阴阳怪气自命不凡的一群活宝贝。”
　　王国华并不生气，认真地说：“俺知道，从民国元年咱西县成立了招商所起，你爹就是堤防总牌。如今被俺王家人当了，你心里当然会有气。”
　　“俺宋家在那之前就是总牌了，再之前是俺爷爷，再往上还有俺家的祖爷爷，好多代人呢，康熙年就是了。”
　　“历史太旧，积弊太多，如今要改改了。咱今天不说这个，只说宋文龙的事。”于是把在城门洞发生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告诉他现如今宋文龙已经没事了。
　　这时候菜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