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五）

　　进去后张志富边走边看，满眼都是红墙绿瓦，美得不像凡人住的地方，院中有廊有亭子，弯弯曲曲的小路让人全在林子里走道，凉心浸皮嘞。路过水塘时见当中荷叶多已绿了，塘的那一边，岸上有好些棵大垂柳，少说也有百年了，还垒了座假山，房屋都建在林子里。张志富心想，皇帝的妃子也是住在这样的花园里吧，只是比这里还要大，他小声对顺子说：“好些都是会开花的树，哪天俺也给花花在咱家的院子里栽两棵美一美。”
　　顺子嗤道：“人和人比不起。就咱那巴掌大的小院还种树？东家别忘了俺还睡着驴棚嘞。”
　　两人再无话。
　　到了正屋前，那个领路的丫头先在台阶下朝里报了客人已到，等听见应声后才侧身领着上去，不时提醒注意脚下。到了门前一手捞帘一手指着里面浅浅一笑恭请客人进屋。顺子暗想，这丫头嘿！美得都不是人敢娶的，小模样只能贴墙上，能过日子吗？
　　张志富进去后见屋内依旧光明，又看见条案前的八仙桌左边坐着个白白胖胖，气度不凡，似仙像佛，雍容华贵的高级妇人，赶紧弯腰低下头，良久没听见她问话，再看时惊了一跳，心想世上还真有比画里更美的人？赶紧又低下头去。
　　顺子跟进来后站到东家身后，满处一看就想，东西太多太杂，干净得只能看不敢碰，这里的人活得太麻烦了，住在这儿那得多小心呀？坛坛罐罐花花草草箱箱柜柜的数都数不清爽，再说也不好走道。因此心都收紧了。
　　四娘名叫王英英，天生的玉脂脸不用化妆就好看，水灵灵一双大眼睛盼谁谁犯傻。只听她轻声慢语地问道：“花花呢？她亲爹到了咋还不来？再去叫。”听到丫头应诺后，眉头紧锁再不开口。
　　张志富低头等了一会儿，心想大户人家爱讲个礼，这意思是不是该轮到俺说点啥了？该问声好了吧？于是深躬揖道：“四娘您还挺好的？”问完就暗骂自己问的非常不得体，她活在大户人家能不好吗？比自个儿强一千倍！脸上发烫如被火烤，但言语已出无法收回只能静等，心中七上八下，低头不敢看人。
　　屋里原本静悄悄的猛不丁来了一句问候，话语又是那样唐突，四娘和众人先是一惊，随即便都笑了。四娘的笑声最大，脆铃般好听，只是含了些讥讽之意在里头。笑过之后四娘说：“千万别多心，快请客人坐。”这才吩咐了倒茶，又说：“俺的儿不知去了哪儿？正午了也不见个影子，找又找不见，正愁得紧，不想就慢待了客人，请大量。”
　　张志富忙说哪里哪里，见她生得嫩白，不知道已是四十有一的人了，心想你儿能有多大？便说：“小孩儿可能玩野了呗，就会回来的。”
　　四娘说：“他可不是小孩了，虚岁都十八了。”
　　张志富听了暗暗吃惊。
　　正说话，门帘一掀花花进来了，她先向四娘请过安，见到爹爹欢喜道：“呀！爹真来了！”上去拉住张志富的双手又蹦又跳，欢喜的劲头就像跟她爹多年未见了似的，摇着头说：“不想惊动爹吧偏又惊动了。”又问顺子：“一去就找到你了？”又对四娘说：“干娘，文龙哥可真能干。”
　　这番话可把张志富吓坏了。
　　顺子也吓坏了。
　　四娘惊问：“干闺女，说啥？”
　　花花欢喜地说：“俺原先只是想先告诉顺子一声就行了，等安顿好了再告诉爹，免得爹爹为俺紧张。想写个条吧顺子又不识字。俺文龙哥就说愿意亲自走一趟西张村把顺子叫来。文龙哥是走着去的，他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下可好，把俺爹也叫来了。”
　　大家听了都不明白，只有张志富和顺子暗暗着急。
　　张志富抢先问：“闺女，你说安顿是个啥意思？”
　　不等花花回答四娘也问：“他俩到了文龙呢？”
　　顺子也问：“花花你叫俺来想告诉啥？”
　　一时间全乱在一起了。
　　最后四娘拍打着桌子占了上风，再次问道：“俺文龙呢？”
　　张志富低下头不敢讲话。
　　顺子也勾下头盯着自己的一双破布鞋。
　　四娘见他两人尴尬着不讲话大感不妙，哪里坐得住，又再三追问，张志富才说一半留一半地讲了，惊得四娘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她要立即去见大娘。
　　四娘边走边说：“跟着。”三、四个丫头早跟上去了，有打门帘的，有扶着四娘说当心门槛的，有招呼外面的人快去报信的，一时间院子里热闹起来，只冷落了客人。
　　四娘到了台阶处猛然想起，回身吩咐道：“叫他俩也跟来！”抬脚下了台阶，匆匆忙忙由众丫头们拥着出了门。
　　张志富、花花和顺子忙跟在众人后头走。
　　出了门没几步，一个丫头回身拦住说：“别太近，远几步跟着来就是了。”
　　张志富听后伸手扯了一下顺子的衣角要他走慢点，小声说：“臭小子，说你呢，嫌有汗味儿。”
　　顺子裂开嘴笑了。
　　又走了几步顺子突然问：“这儿没见有花树怎么会有香气呢？”
　　张志富小声说：“笨蛋听着，是前头的那帮人在香。”
　　走一程上了廊，花花问她爹：“李月明来寻俺，为嘛要抓走文龙哥呢？”
　　张志富那敢实说，撒谎道：“寻急了呗。”
　　“爹咋不劝。”
　　“他们是拿枪人，枪可从不讲理。”
　　花花不问了。
　　三曲四拐到个池边，又叫止步。
　　顺子往前一望，见那边有座红色的亭子，有位老妇人在里面伸出根长竿子钓鱼，忙扭头对东家哂笑道：“快来瞅怪不怪？这里的老婆娘也会钓鱼。”
　　张志富也伸长脖子手搭凉棚在望，边望边说：“顺子记牢！女人若是跟了咱这种人才叫婆娘，活在这儿就要叫她这娘娘那娘娘，那个女的可能是大娘娘。”
　　顺子欢喜地问：“花花若跟了县长的大公子，将来也该叫个娘娘吧？”
　　花花听了不高兴地说：“才不跟呢！”
　　张志富想起来了，看着花花问：“闺女？最近没出嘛事儿？”
　　“没呀！爹？”
　　“他王庄的？是叫个王国华？”
　　“爹想问啥嘛？”
　　“爹就想问你这个王国华。”
　　“爹？”
　　“快说。”
　　“爹！”
　　“不告诉？”
　　花花扭头瞅一眼天又瞅一眼地，撇嘴道：“俺不喜欢。”
　　“是李公子？”张志富问。
　　花花埋头弄手指不说话，心里都不喜欢。
　　张志富焦心道：“花花吔？咱聘礼都收了，订酒也吃了，还是在县城大饭铺里当着众人风光着吃的，可不敢任性。”
　　花花说：“所以俺想远走高飞。”
　　张志富大吃一惊鼓着眼问：“远走？还高飞？王庄远啥嘛？那王国华能算是个高枝儿？值得你飞一回？和县长公子一比他差远了！”
　　花花没说话，还是只低头板弄手指头。
　　有人来叫三人过去。
　　走近了顺子在心里说：“衣装会骗人嘞，大娘近看不得。”他觉得大娘太老了。
　　大娘六十了，两鬓斑白。她先仔细打量来人，半晌才“嗯”了一声，似有所悟，问立在身边的四娘：“只说来寻人？不是来报信？”
　　四娘说：“先还藏着不肯说，三番几次才问出来。”
　　大娘说：“既这样，领一边去先别放了。”又问：“这位是你干闺女？”
　　四娘附耳说：“是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闹着要俺认下的。”
　　大娘听了就笑，说“带过来。”
　　花花被人带到大娘跟前，又被催着行了旧礼，羞答答叫了声大娘后低头不敢看人。大娘叫花花再走近点，牵住她的手轻轻拍着上看下看，惊得“哟！”地一声赞道：“这闺女长的好俊俏啊！一张圆圆满满白白净净的乖脸，一双水汪汪黑亮亮的大眼睛，挺直的小鼻梁，瞧瞧这小嘴，真是怜爱不够！姑娘生得好福像啊。”吩咐道：“拿个座来放俺身边，四娘认下的干闺女也是俺女。”又说：“四娘也坐吧。”四娘这才在一旁虚着坐了，众人小心陪着。
　　大娘越看花花的模样越喜欢，问了一阵话，听她答得利索又无多余话，声音不惊不炸，便笑眯眯地说：“这哪里是人间该有的啊，是从天宫里误掉下来的仙女嘛，偏偏就让四娘捡去了，你好福气啊。”
　　四娘听了忙起身说：“俺先前就想着让花花来侍候大娘，只是还没来得及就被事情搅了。”
　　花花听了暗暗着急，心想这可咋办？你们想的倒美，俺还要去陕北上抗大呢，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西县这么个封建落后的穷地方。但花花毕竟生性乖巧，心里虽苦脸上甜，依旧在笑。
　　这时大娘不再笑了，眼神突然空茫茫的，眉头渐渐起了皱，她在思考。身边人一见都安静了，知道大娘就要发威了，有谁还敢出声。
　　稍顷大娘说：“找宋文虎来。”
　　话出口便有人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顺子在一旁蹲得无聊，忽然间见有个身影闪了一下过去了，抬头再要看时，这人已闪进几十米外的月亮门不见了。顺子小声对张志富说：“东家，不好了！
　　张志富正在发愁没听明白。
　　“东家，俺刚才看见妖精了！”
　　“大白天哪来妖精？正午了，许是饿晕了吧。”
　　“俺真的看见了一个披着长发的妖精，还挂着刀呢，一闪就不见了。”
　　“顺子，世上哪有鬼啊？记住！鬼在人心里。”
　　顺子就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