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四）

　　那一日四娘闲的无聊，独自在楼上闺房中的竹帘后欣赏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料想突然间惊见一人，叹声好俊伟！好装束！心中一颤。岁在二八，又是窥他，旁又无人，便看得十分贪恋，一时间只看得春心摇荡状若木鸡。谁知看在眼里刻在心上便拔不出了，从此每日心心念念，羞思胡想起来，直思得脸蛋羞一阵潮一阵，心儿再难平静。有天夜里竟将自个儿梦进他的怀里头，有了一番羞于向人提说的云雨快活。
　　老话讲妙龄女子谁个不扬春心？说的就是这番情景。
　　相思熬煞人，熬就熬在只能盼念。
　　那日以后她便害上了盼望症，常常窥于帘后，睁大了一双冲动着春意的企盼之眼日日苦寻，只盼好人儿还能再现，直到把个花手巾泪得湿透了不知多少回，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当时封建，女儿家有了心爱之人，又是偷着窥视来的，哪敢不顾礼节羞耻跑下楼立马打发人去寻他来提亲。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去趟庙里，跪对佛像磕头，悄悄许下心愿，再倾囊随了功德求菩萨保佑心想事成，回家苦盼。
　　日落日出，不止一日，那好人儿始终再未出现。
　　
　　老话说大事将临必有兆。
　　这日中午正上客时，她（那时还不能称为四娘）在楼上闲坐，突然心神不宁，明明想吃果子偏偏拿了点心，想喝茶时杯中明明是满的又往里面倒水，总之焦躁万分。谁知她不经意一抬头，忽然见到心中日日苦恋的那个好人儿正昂然入店。惊的双手捂面喜泪直流，又怕别是因情生出了幻觉，于是先去照镜子，见自己兴奋得脸蛋象红透的水蜜桃子一般，感觉烧乎乎的。忙着摸了摸耳坠，捋了捋饰物，整了整衣裳，这才下楼来抬起头往人群中寻，不料想却和那人对了眼光，先就羞怯得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只死死盯着这人发痴，将满肚的柔情都用眼波射于他，最后狠了好大的劲才装成没事人的假样子。偏要不理劝阻留下来帮忙，心又不在事情上只在他那一处，不是摔了盘子，就是打了碗，最后一不小心在大堂里当着众人面摔了个大跟头。
　　后来人们说，四娘是自己犟着非要到杨村去的。这些都是老话，信则信，不信您就只当是个传说吧。
　　
　　闲话少叙。
　　这时宋文虎走过来说：“他叫小顽闹，好弄事取乐，二位见谅。”又喊道：“甭再等人来上当了，起来吧。”回头解释：“他那是假装的，要是过去准吃他的亏。”
　　顺子问：“你和他是一起看大门的？”
　　张志富见这人穿戴和气概不凡，心想他绝不是个看大门的，便骂顺子眼皮子太浅，站在门槛外揖让道：“俺这伙计没眼水，您大人大量。”
　　宋文虎好像没听见，过去抓住腿把人从灌木里提出来轻轻放下说：“还不快走。”
　　被叫作小顽闹的这人落地就上去附耳道：“这两人来了不敲门，爬在门上好半天不知在干啥，老爷小心。”说完趔趔趄趄学着猴步走了。
　　顺子见了心生奇怪。
　　张志富也觉得蹊跷，没敢言语。
　　宋文虎过来打量这二人。
　　张志富见他威武赶忙笑笑，讨好说：“这大门不光气派它还神嘞！里面问句话外面就打雷。”
　　宋文虎点头微笑。
　　顺子说：“那小子还吹，门外面炸个炮里头只放个屁，真的吗？”
　　宋文虎又笑。
　　张志富和顺子陪着笑。
　　顺子笑到一半不笑了，认真的说：“东家快抬腿进来，快进来。”
　　张志富棱眼察看这位大汉的脸色。
　　顺子瞧见了说：“东家进来不用怕！这位看大门的比刚才那个猴崽子和善，东家进来。”
　　张志富怪罪了他一眼，没抬腿。
　　这时宋文虎抱拳问：“来者高姓？家住哪里？”
　　顺子抢话说：“俺们很不高兴！家住西张村，俺东家来寻他闺女，小名叫花花，大名张彩凤。”
　　张志富紧张地等着听他咋说。
　　宋文虎问张志富：“你是张彩凤她爹？”
　　顺子烦道：“又问啥嘛？怎么俺才说过你就给忘了？平时就这样守大门的？不怕得罪了府上的客人？”
　　宋文虎不理顺子，上前一步凑近张志富盯着又问：“真是她爹？”
　　张志富低头说：“俺正是她爹。”
　　宋文虎又问：“咋知道闺女在这里？有谁给你捎话了？”
　　张志富一听腿都吓软了，哪敢说出是宋文龙到西张村来讲的，如今已被自己出的主意抓到县里去了。更怕顺子嘴快说漏了，忙抬头使个眼色。
　　宋文虎见了更是心生疑虑，又去问顺子：“你俩到底咋知道的？”
　　这人若在一块相处久了，相互间知根知底，大多数的事都能心领神会。顺子见了东家的眼色心里全明白了，说：“咱是来寻人的，在不在吧，要说不在敢让俺进去找吗？”
　　宋文虎再问：“西县不大也不小，咋就寻到这儿来了？”
　　顺子生气了，说：“当爹的寻闺女，咋就不能到这儿来？”
　　宋文虎又去问张志富：“来了多少人？你不是从西张村来的，是从县城里来的吧？”
　　张志富抖着说：“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俺们的的确确就是从西张村来的呀，只咱俩人儿。”
　　宋文虎说：“你闺女不在这儿。”
　　顺子说：“她在！”
　　宋文虎问：“咋这么肯定？”
　　顺子急道：“东家咱就说了吧，说了好进去。”
　　张志富比顺子更着急，说：“要能讲俺早就说了。”
　　顺子对宋文虎说：“快进去把你家主人请出来，俺对他说。”
　　宋文虎说：“本人宋文虎，正是主人。”
　　张志富听了吓得差点摔倒，顿时睁大了眼睛慑慑地、弱声弱气地问：“你？宋文虎！？”
　　宋文虎点头。
　　顺子问：“你不是看门的？”
　　宋文虎说：“若在平时，这大门白天是开着的，抬腿就能进，只是这几日不同。”
　　顺子问：“有啥不同？怕亲爹来寻找闺女？”
　　宋文虎说：“那李县长的公子是个啥样人都知道，他这几天正和王庄的王国华斗法，为的就是张彩凤。俺把人护在家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看看这两人究竟谁高谁低。”
　　张志富担心道：“谁赢了你就把俺闺女交给谁？”
　　宋文虎说：“也不是，花花她另有打算。”
　　张志富更担心了，问：“有啥打算不能告诉她爹？”
　　顺子想起来了，说：“这话是真的，那个假娘们儿宋文龙就是对俺这么说的，说是花花不想让她爹知道，只要俺来。”又催：“你就快去告诉花花顺子来了，她一听准高兴。”
　　宋文虎问：“你说是宋文龙对你讲的？他去过西张村了？”
　　顺子这人缺心眼，心直口快呱呱呱讲了一遍，说县长的公子已把人抓到县里去了，只没说这全是东家的主意。
　　宋文虎听了连连叫苦，说：“这时俺小弟一定下了县大牢了！二位请进，花花就在里面，快去相见，俺也要去做些安排。”匆匆领进院子。
　　宋文虎将两个手指放进嘴里吹响了口哨，一时远近响应。
　　宋文虎高喊：“大厅议事！”
　　四处齐诺。
　　张志富突然想起来了，慌慌张张说：“顺子，伞！”
　　顺子便回头去拿。
　　
　　宋文虎家的前院，堂屋建得十分高阔，门槛足有一尺许，里面几十步深，已有几个人在门外檐下迎着他。
　　宋文虎随手指了一个人，要他领来客去见四娘，回身双手抱拳对张志富说：“文虎现有一事相求。”
　　张志富见了忙躬身作揖道：“宋老爷尽管吩咐就是了，俺是来求您的。”
　　顺子这时回来了，接着说：“对呀，俺们来求你是要见花花，为嘛要见什么四娘？”
　　宋文虎说：“花花现就住在俺四娘那里，你们是生客，哪有不先见过主人的道理。只是去了之后宋文龙的事半个字也提不得，因此相求。”说完抱拳深躬一礼。张志富忙答应了，心想宋家毕竟是个大户人家，所以凡事多理。见宋文虎瞅着顺子像是不放心，就当着面问：“顺子你可记下宋爷的嘱咐了？”问完等着见没反应，朝顺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说：“俺就知道又走神了。”转过身来对着宋文虎哈腰直笑，说：“宋爷的话咱不敢不记下！”
　　顺子正想别的事，被这一掌打醒了，问：“打俺？”
　　“俺代表你向宋爷表了态，他讲的话俺们一点不敢忘。”
　　宋文虎谢过之后匆匆进去了，那些人都在等着。
　　张志富和顺子被引着到了园中的一处院子，领路的后生说：“二位稍等。”便把他俩留在门外面自己先进去通报。
　　张志富这时轻声问：“顺子，刚才在想嘛？”
　　顺子说：“叫来见四娘，俺在想不知他有多少个娘。”
　　“想这？”
　　“俺琢磨，人和人真是比不起，你还是个东家呢，现时屋里连个暖炕的婆娘都没有。”
　　张志富叹道：“唉！俺不是怕花花受委屈吗？更不想对不住她娘啊。”
　　顺子跟着叹口气说：“俺夜里听到过好几回了，东家在梦里念叨花花她娘呢，你是放不下俺婶嘞！”
　　张志富说：“顺子这回说了句人话！小畜牲长大了。”
　　那人终于出来了，把他二人交给了一个穿红戴绿，头发盘着花样的丫头，然后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