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四)
作品名称:南方 作者:张谋 发布时间:2014-10-12 21:11:52 字数:5543
13.草坪
我上班的工业区离机场不远,在那些夏天的夜晚,天气闷热,我和工友们常常会去到机场边上。机场周边是大面积的草坪,每到晚上,坐满了乘凉的人,大多都是在工业区上班的人。坐在草坪上的人们都是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有的也打扑克,也有情侣选一处角落抱在一起亲密无间。人在草坪上散落,就像夜空中星落棋布的星星。
我第一次去草坪,是一个叫辉的工友带我去的。他当时大概三十多岁,他坐在草坪上对我说起他的过去。他以前在老家做烟草生意,赚了很多钱,买了小车,娶了个很漂亮的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因为赌博输了,输了拥有的一切,所以不得已才跑出来避难。他对我说起这些时,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总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说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其实没有想过是真的假的,只是我当时年纪尚小,听不懂那么多内容。我和辉坐在离机场防护网最靠近的一块草坪上,我看着飞机起飞,飞向深邃的夜空,唯有飞机上的夜灯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往更高、更远处延伸。我想着那个方向是不是家的方向,我是不是迷失了自已。我知道在我老家的村子里,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飞机,而我现在,就站在机场边上。在我想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心思没有逃过辉的眼睛。他说他问我一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你觉得是家里好还是外面好。一时之间我有些语塞,我不知如何作答。在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各有各的好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我一直记得,我仍旧找不到答案。我记起那天的夜空很透彻,星光,月光都是亮堂堂的。
我和工友们在草坪上打过扑克,也曾买一包瓜子嗑着,玩累了就躺在草坪上发呆,望着深邃的夜空和一眨一眨的星星,我也总是会想家。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又这么久,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我不由的想起家乡的夜晚,我躺在麦场上看麦,也是这样平躺着,躺在芦苇编的那种磨得光滑的竹席上,下面垫上麦草。在空旷的麦场上,除了麦草垛,四周一片黑暗,那些都是田地。经常是望着夜空入神,想起嫦娥奔月,天狗吃月亮的民间故事。在这里的草坪上,就没有了这些想法,四周都是路灯和大灯箱体广告牌,还有高楼大厦里明亮的灯光。虽然畅亮无比,但对于我来说显得冰冷异常,远没有一把麦草垫在身下所带来的温情。
也有的时候,躺在草坪上,和身边的工友小声说着话。工友让我看星空,他说,你看,那个星星走得那么快,一会又说,你看,那片云像匹奔腾的马,像只飞翔大鸟……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的都是虚无飘渺的浮云。我曾经不止的看到过流星,关于流星流传着很多的说法。有人说,流星划落就要带走人间的一条生命;也有人说,流星划落时许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能梦想成真;还有人说,看到过流星的人会一生幸福,无灾无难。我曾经在流星划过时默默的许过愿,但最后并没有梦想成真,所以,我什么也不再相信,尤其是命运。在草坪上,我也曾沉沉的睡去,等到工友叫醒我,我才知晓自已身处何地。
我和一位工友曾经顺着草坪无意间走进了边上的一家大型高尔夫球场。我们顺着草坪走到铁网前,发现有一处是开口的,我们便好奇的走了进去。开始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家高尔夫球场,以为也只是草坪。我们进去没走多远,就被远处开来的一辆车拦住了,看那人的样子是球场的保安员。他厉声喝住我和工友,谁让你们进来的,我和工友感觉莫明其妙,因为我们走着走着就进来了。保安用对讲机向别处报告了情况,并询问了处理意见,然后高高在上的对我们说,没看到客人在打球吗?说着指了指远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几个人拿着高尔球杆站在草坪上。工友一边道歉,一边拉着我从原路返回,退了出来。我第一次知道了高尔夫的存在。从保安的气势上,我知道了那是达官显贵们的娱乐方式。草坪不仅用作绿化,还可以用来踩踏。
在草坪上,我和工友们也会玩一些小时候玩过的小把戏,长大了再玩一下也是挺有趣的。比如最简单的翻跟头,或是打车滚轮,玩摔跤,有的还会鲤鱼打挺。在学校的操场上,老师带着我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可这里不是操场,我们当一回又何妨。总是觉得时间如流水,一下子就过去了那么多年。
14.广场
在离我上班的工业区三里地的小镇上,有一个城市广场,广场是个开阔地带,对于城市的拥堵而言。我第一次去的或者说去的最多是这个广场,它有个吉庆的名字叫万福广场。叫万福是有原因的,广场边上有一面石壁,二十多米长,高丈于,厚尺余,壁面上铭刻着一万个各种字体的福字,形色大小各不相同,很多人喜欢站在石壁前拍照留恋。这只是万福广场一小部分内容,广场中间有喷泉,有雕塑,周边有路隐没在花草之间。我对万福广场的关注,主要是因为中间的那一大块空地上。
到了夜晚,至少有三四家跳舞的组织者,他们租用了广场上的大片空地,用各自的标记和围绳,围成了几个大大的长方型,他们有音箱设备,也有布场,最重要是有几个领舞者。不会跳的给一块钱就可以从围成的一个入口进到里面,跟着前面的领舞学跳各种舞蹈。周边总是围满了观众,整个广场就这样热闹起来。通常,一个场地里跳舞的最少有三五十人,最多时达上百人,可谓壮观。而且他们还发售他们的跳舞衫,白色的T恤,前心后背各印一个大红的舞字。我的工友里也有人喜欢跳舞,晚上不加班时就过来赶场。跳舞的人都是成批成批的,各种舞都有教,开始时慢动作分解,后面就越来越快,不会跳的慢慢也跟着节奏,很快就会了。我一般只当当观众,也好奇进去过几次,但不是跳舞,而是去看录像,或是下象棋。一块钱进去后,可以有多项选择,甚至有人唱卡拉OK。
我第一次看到他们跳的是兔子舞,兔子舞的音乐我比较熟悉。厂里曾经生产过一段时间的跳舞毯,对于跳舞的各种音乐我都熟悉,我只是不知道可以这样跳出来。一行人排成队,双手搭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然后腿左两下,右两下,向前跳一下,向后跳一下,又连续向前跳三下,随着音乐,踩上乐点,还是挺容易跳的。人多时围成一个大圈子,跳起来特别好看。有时会教一些二十四步,交谊步等。
广场上灯火通明,各个角落都是人。广场另一边有电影院,也有书店,过一条马路就是大型超市,步行街,旱冰场,人流量非常大。在广场里,我大多时间是个旁观者,多少次我站在喧嚣的人群里,看着别人手舞足蹈,也听着别人在唱歌,听着那些旋律熟悉的《流浪歌》,又或者是《老乡》。我听着总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但我还是不愿离开,即便是站着,我也站立了那么多次,那么久。我没怎么去参与,但我站在广场上,身处在其中,就能感受到关于青春,关于漂泊的一切。那些我的同龄人,他们正在用他们的方式在证明自已,这里有青春迸出的动感舞蹈,有同一时代唱响的深情歌声,城市在此刻奏响的是打工者的心声。
六年以后,当我再次和一位朋友进入到这个广场,那已是2006年。我们坐车从关内出发,她有个朋友在这边工作,我陪她过来,刚好是老地方,我也想回来看一看。下车后,我就开始步行,丈量曾经走过的工业区通往广场的路,这条路,以前走过不知道多少次。到了广场,广场中间喷泉边上依旧站着几位帮别人拍快照的人,看到有人经过,就询问要不要拍快照,即拍即取,一张十块钱。我趴在石栏上看喷泉,想像着曾经这里的情景,内心是喜悦的,也是迷茫的。离开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广场的夜晚有没有什么变化。只可惜后来临时有事,没有等到夜晚来临。我只是在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站了一会,嘴里胡乱的哼着当时流行的几首歌曲,突然间就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弥漫开来。
15.工厂爱情
我想起一个故事,公主在吻了青蛙后,青蛙变成了王子。童话故事总是将事情的发展往理想的方面想,可现实情况往往并不是这样。工厂,养不起爱情,爱情是上层建筑,需要物质这个基础。当我打问四楼车间那个女生的情况时,得到了全组人的响应,有帮忙写情书的,有帮忙寄信的,有去说好话的。我知道,大家平时的工作太枯燥与乏味了,需要点新鲜的事情来调节一下,我成了调料。没有想到在大家一致的努力下,事情发展的挺顺利。那个女生根本不知道我是那个,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饭堂,才有同组的工友帮她指认了我,我当时也知道她是要看看是哪一个人。那个女生冲我笑了一下,就害羞的跑出了老远。那个女生叫陈敏,我的初吻,她的初吻一起发生了,但却是个有始无终的故事,是个让人黯然神伤的故事。
我和她第一次约会是去看电影,在工业区的中间路段,有一家电影院,里面还挺大的,能容纳三五百人。两块钱一张电影票,可以从晚上六点看到十二点,看四场电影。算起来还是挺划算的。我当时胆子特别小,硬拉着一个同乡做了电灯泡,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其间,我脸红发烫,心惊胆颤,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道是同乡和她偶尔说着话,不至于冷场。同乡和她聊得多,似乎是他们俩在拍拖,我才是那个电灯泡。电影没放完,我们就出来了,一起往宿舍走,同乡私下暗示我,责怪我不和人家说话,我说没什么话好说。最后,陈敏意外地支开了同乡,说单独和我说会话,我当时就怔住了,整个人都在发抖,心里乱七八糟的。陈敏说的原话我不记得了,大致意思是说我对她很冷淡,似乎并不想和她交往。我也试图解释,说我太紧张了,但她还是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落寞地站在路边,后来又被同乡数落着回去,这一次,对我来说还是挺受打击的。我确实不是不在乎她,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在爱情上,我还太稚嫩。
以后有几次约她,都被拒绝了,心里特别失落,工厂永远有做不完的活,在身心疲惫下,慢慢的似乎一切都走远了。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我站在她住的宿舍楼下等她下来,她推开窗户看了一眼,就又关上了窗户,我在下面站着等了好久,那天刚好下着小雨,我被淋了个落汤鸡,直到同乡拿来伞帮我撑着,一再劝说,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似乎是她对我的惩罚。后来,她给了我机会,我和她最快乐的时光是在旱冰场度过的,我拉着她的手溜了一圈又一圈,不想松开,如果可能,一辈子都不想松开,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有亲密的接触。从溜冰场出来,我硬着头皮请她吃饭,开始时她不太同意,在我坚持下,还是同意了。我们去了一家餐厅,几十块的消费对于我们来说是奢侈的,但我愿意。吃饭的过程似乎很简单,让她点单,帮她夹菜。犹记得那家餐厅墙上的那幅画——《最后的晚餐》,没有想到,这真的是个信号。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吃饭。吃完饭后我还牵着她的手去逛街,买水果,送她回宿舍。
一切看似飞翔,却在坠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又变得陌生了,我所在的部门宣布解散,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只好准备回家。就在我将要离开的前几天,陈敏主动找到我,她找到我时,我很狼狈,我已经从工厂出来了,却没有地方去,我和同乡最后几晚上都是在电影院的凳子上睡的,买张五块钱的通宵电影票混睡。行礼暂时寄放在一个是保安的老乡处,就这,后来,都不给放了,这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你一旦出了厂里,进出都不可以,更别提其它的了。陈敏找到我的地方,就是电影院的门口,她看出了我的狼狈,却什么都没说,只说,不请我看场电影吗?我当时怔住了,这是个友好的信号,我带着她进了电影院,坐在了后面,我不知怎么了,没有心思看电影,我一直在看她,好像我的电影就是她。我亲吻了她,她开始时有些抗拒,但后来就没有,但她哭了,哭的很伤心,我哄都哄不好。电影没看完,她提前离去,我追上去几次解释,但她什么都不听,可能是我太冲动了。她说了很多,那是她的初吻,我又何尝不是,她说起她过去的一些事,和男朋友有关,和物质有关,但说得不清不楚,我不知道她想向我传递一个什么信息。
最后一次,我们在一个广场的角落见了面,那里有一些单双杠等健身器材,都是铁制的,在夜晚显得更加冰冷。她爬了上去,坐在上面,伸手拉我上去,我没有把手伸给它,她只好又下来,背靠在我边上站着,她说她不能和我在一起,我追问原因,她开始时说我条件不好,这个我承认,连这么一份一个月四百块钱的低收入工作都丢了。我条件确实太差了。但她说完就哭了,她最后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是因为她得了心脏病,不想拖累我,我当时说我不在乎,我是真的不在乎,就现在,我也会说我不在乎。我虽然无法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愿意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在以后的多少年里,我一直心里想着这件事,不曾放下。
再后来,我回家,与她保持着书信的联系,我一个月给她寄了五封信,但她只回了一封,那是一封让我彻底绝望的信,里面有一句话让我至今记着:我对你的爱宣判死刑。我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在离过年仅剩下十多天的时候,我坐三十多个小时的车赶了回去,直奔工厂,幸运的是我找到了她,在她的宿舍,但她与我已形同陌路。她除了哭泣就是不停地赶我走,并且把我送她的最珍贵的礼物——一对金耳环,那是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买来送给她的。她执意要归还我,从此与我一刀两断,我彻底崩溃了。我把她扔在我手上的金耳环,随手就从四楼的窗口扔了下去,然后背转过身,在保安,和几位同乡的注视下头也不回的下了楼。我的心已经碎了。
在那个不眠之夜,我最后起笔给陈敏留了一封信,托同乡转交给她,我是流着泪写完的。第二天我坐车离开了那个工厂,那个工业区,那个伤心之地。五六年后,有一次无意当中回到那个地方,却已是面目全非。我曾经在离开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抱着一束花和一盒巧克力去邮局邮寄,被邮局里的几个女孩子认为我脑子有问题。她们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像看一头怪物一样,议论纷纷。鲜花是不能邮寄的,我竟然不知,我红着脸把巧克力包装好寄了出去,后来却因为没有人签收,被退了回来,我也没有去取回,让邮局自行处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在此后的五年里我没有和任何女孩子有过往来,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
那一年,我曾经偷偷跟踪过她,就为了帮她提她买的东西,那一年,我站在商场门口的人流里,看着她蹲下去帮我系鞋带。那一年,城市里满大街都流行一首歌:《伤心1999》。一向斯文保守的我,在喝了酒以后,也吼着这首歌,直到声音吵哑,腔调呜咽。
1999,我很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