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树(第一部11)
作品名称:红枣树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4-10-17 09:55:59 字数:7646
11
在族人的印象里,刘二爷每一次出门都要遭遇一次凶险。而每一次凶险二爷都能化险为夷。今天看来,依二爷这样在刀口上过日子的人,是不该结婚的。也许,在二爷的生命里,他是不该心怀柔情的。他是江湖中的人,伴随他的不该是女人而是江湖中的打打杀杀。然而,二爷却不像瘸子,对女人只玩不爱。二爷没有瘸子那样洒脱。在二爷的生命里有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二奶奶,一个是英儿。而在以后的抗日战争中,二爷对日本鬼子那样的仇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了英儿。
大奶奶肚里的孩子已经出怀了。冯嫂说:“别操那么多心了,你就只想着孩子吧。这个家越来越大,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孩子?你只要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就胜过了万贯的家产。况且,咱们家已今非昔比,外面有老爷,家里有文儿,那里还用得着你操心?”
大奶奶说:“我也常这样儿想,只是我生就了操心的命。生怕谁操不到心,再闹出什么。”
冯嫂白大奶奶一眼,道:“行了吧?这么大个家,好像就你行!”
大奶奶说:“不是我放下,这个家什么都好办,就一样儿难办。”
冯嫂听了,叹口气,说:“行了,我们都让着她,就拿她当小孩,多哄哄。只要她不闹,大家太平不就行了。”
大奶奶跟着叹息一声,说:“那个小翠没想到比英儿还刁钻,我把她引进了家,原是为了英儿好受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小翠倒成了火上浇油的主。二奶奶闹,她也跟着起哄。还不住地教二奶奶心眼。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你说吧,这个家我不操心行吗?”
冯嫂见大奶奶越劝越上劲,忙说:“好了,打住吧。原是为了劝你,你却越说越上火。”
那个小翠,外表上看却是小人家家的,其实才是一个闹心的主。说来她也没什么错,二奶奶是她主子,她当然要为二奶奶着想,胳膊肘不能向外扭,凭你是谁,有理没理,总是不能犯着二奶奶。否则,她就和你没完。明处里指桑骂槐,背地里和二奶奶叽叽咕咕。整个儿一个孝忠主子的小狗儿。
说她是“小狗儿”的是英儿。还是因为二奶奶。那是在灶房里,英儿正给大奶奶熬小米粥,小翠来了,说:“英儿,二奶奶要冰糖燕窝莲子羹。你把手上的活放一放,先给二奶奶把羹熬了,再端过来。”
小翠说完就要走。英儿柳眉倒竖,说:“小丫头,你回来。”小翠立住了,说:“你说什么?”英儿道:“小兔羔子,先不说还没轮着你发号施令,就是连说话的份也轮不着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有多大的脸?才来了几天,敢和我叫板儿,小心我撕了你的嘴。”小翠听英儿把话说完,一跺脚,说:“怎么着?仗着自个先来了两天想拿大?!真是棉花糖膨胀了不知道自个几斤几两?也不知道谁不要脸?让二奶奶赶出来了,还不知羞,还敢在我这猪八戒插葱装样子。我看你是老母猪稀泥堆里打澡儿,自个觉着找干净,才是一身都臭透了。我就跟你叫板儿了,你看怎么着吧。大不了咱们到二奶奶那去找个公平。我今儿要是怕了你我就不叫小翠!”英儿被她这一通鸟叫声给镇住了,要说英儿也是少有的机灵,咯嘣脆的说话,可到了小翠这儿全不灵了。那英儿只是站在原地气炸了肺,因为听了小翠说“大不了到二奶奶那儿找公平”,心就先怯了六分,加上一肚子邪火,真是懵住了。她只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眼见得小翠鼻子里“哼”了一声出了门,她才说出“真是二奶奶的小狗儿”这句话来。
“二奶奶的小狗儿”其实是一个小不点。真是人小才闹心。就连二爷也没想到这么个小人儿竟也是闹心的不一般。二爷敢杀人,说杀就杀,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二爷却不和女人斗,非但如此,二爷的毛病是见了女人就心软的人。二爷就这点没出息。况且全家上下都觉着小翠维护主子没错,“二奶奶的小狗儿”就是个好丫头,你还挑不出人家什么。二爷拿小翠也没法,那小翠倒是自个不觉有什么错,认准了一条理,就是不管你是谁,只是别犯着了二奶奶,犯着了她就和你没完。整天一个院里就她一个人的声音,都是“二奶奶二奶奶”的。二爷听得心烦,道:“黄毛丫头,二奶奶是你亲娘呀?再叫唤我揪了你的舌头!”小翠还没说什么,二奶奶不干了,道:“好一个刘二爷,一年半载见不着影,我只当是忙着跑买卖,原来是见不得我这个人了。就当家里有个碍眼的,所以躲外面弄个眼不见心净,是吧?这也罢了,小翠多叫了几声‘二奶奶’,你也听不得了。这样看来,这个家是没我的地了。好好好,你们见不得我也就这样了,可总有拿我当回事的,一家老小,就小翠和我贴心,就这也招惹了你们,你说,你们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刘沃荣,你今儿非得把话说明白,要是你真的看着我不顺眼,你就拿刀杀了我,你要是不杀了我,你就不是刘二爷!”
一边站着的小翠见二奶奶哭了,把手里的茶壶儿往桌上一贯,说:“二爷,凭什么这样对二奶奶?一年四季里,二爷在家里才有几天?放着二奶奶这样天仙一样的媳妇你不知道心疼,还像那孙猴子一样得了点造化就想上天,硬是夹不住尾巴天上地下的犯横……”这小翠是说顺了嘴,到了这份上,竟是没个天高地厚,伸出了两个手指指着二爷,跺着脚道:“你也算是个爷,总得让我这当丫头的服你,丈二八五地在家里拿威风算什么?不过就是房里的纸老虎,炕头上的大王。就这样儿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二爷,收住吧,这个家里没有人怕你。大不了你揍我一顿,这样要是算你威风,你也白让小翠叫你一声爷了?”二爷歪着脖子看那小翠跺脚摇头,手指头只是一点一点,竟没听明白她都说了些什么?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那小翠还没完,又说道:“二爷,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爷,一年四季不着家,硬是看不见自个的媳妇上比着了七仙女,下比着了龙王爷的的闺女,生生地算是白长了一双眼。不回家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也是让我们盼星星一样。可好了,粗一声高一声的,吓唬了这个又教训那个。这样儿你就别回来,回来干什么吗?!”
这小翠一说到这,又一跺脚,竟泪流满面,跑过去抱住二奶奶,只一声:“二奶奶,你命好苦呀……”,她俩就搂做一团,嚎淘大哭起来。
二爷哪里能受得了这些?生生地挤出来一声“他奶奶的”,转身就到外面找地方喝酒赌钱去了。
二爷常在外面喝酒赌钱,谁也不在意。只有英儿有心。后半夜时,英儿到底放心不下,悄悄出了门,来到大十字时,竟不知道二爷在哪里赌钱。天已是冬至过了,凛冽的小风,到了后夜天,却是无声地梢人脸,就像有千万的小刀划来。英儿冷得跺脚,嘴巴又不闲,咕咕哝哝道:“二爷呀二爷,我这是哪辈子该了你的了?英儿命苦,爹不争气,娘不要我,狗不吃,狼不叼。我还算是人吗?谁来心疼我呢?就这样儿,我还掂记着你刘二爷。我这就是犯贱,活该。谁让我生就了贱人的命。你刘二爷深更半夜不着家,我却没来由地在这冰凉的夜里找你,为你操心。我这是何苦呢?真就想回去,管你是死是活。可我这两条腿怎么不争气。人还就是该认命,是下的就这样,我活该,真活该。冷死我也没人给我尝命……”
英儿咕咕哝哝,一边转着圈想自已该到哪儿找二爷?狗有一声没一声叫着,阳城的夜就有那不睡觉的地方,门上亮着灯笼,昏昏照着门楼,街上飘着煤烟味儿,却是渗透出一股暖流,叫人感到好像是热了,身子却还瑟瑟地抖。树梢儿向着天硬硬地刺去,那一轮新月,像一盘冰,照着脚,脚趾早像刀割一样疼。英儿转了一大圈,来到了这里,走进那门,看见窗纸上晃着人脑袋,里面却是哗哗的搓牌声,英儿在院里喊一声“二爷”,没人应,再喊一声“二爷”,打门里走出一个矮子,道:“喊什么喊?二爷这会手气儿背,就差杀人了。你再喊他可要扭断了你的脖子。”英儿道:“二爷在里面是吗?”那矮子走近一看,道:“嗨,是英儿,二爷是在里面,你进去吧。”
英儿就进了房,房里烟雾弥漫,二爷蹲在凳子上,两手一下一下搓牌。英儿再叫一声“二爷”,二爷回头见是英儿,也没说话,早转了头看桌上的牌,一边说:“你他娘的倒是出牌呀!”英儿没再叫二爷,走过去,两手一端,早掀了桌子。就听稀里哗啦,却像是铁匠铺,一片儿叮冬响。大家吃了一惊,稍一定神,英儿早骂起来:“一群活鬼,这样做人倒不如早点死了的好。二爷,你看你那样儿,就跟那炸尸的死人有什么两样?一点不争气,没出息的哭丧脸,你倒是死去呀。你怎么还不死?!我叫你赌!我叫你赌!”
英儿走过去,拽住二爷就向外走,二爷急得喊叫道:“小王八羔儿,敢管起爷了!看我揍你,看我揍你……,你拉我干什么?小王八羔儿,你别拉我呀?我真揍你了?!”
早出了院门,二爷笑起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你真敢掀我的桌子?就不怕我揍你?!”
英儿不松手,却叫了一声:“二爷——”
英儿叫的软,却是又恨又心疼。二爷呆了一下,看住英儿没动。英儿仰着脸也不动。二爷的手让英儿拽着,早觉出英儿抖的厉害。二爷咕嚕了一声,一用力,英儿就进了二爷的怀里。二爷没用力,只是说:“冷,是呗?”英儿道:“二爷……”二爷道:“英儿。”英儿道:“二爷。”二爷道:“冷,是——呗?”英儿道:“二爷!”二爷道:“娘的,就是冷。咱们家去吧。”英儿道:“二爷,二爷,你呀。”
这时候的二爷有点累了,二爷不是铁打的,也有累的时候。二爷自个不觉的累,可这会儿的二爷想有个贴心的女人,他想要一个枕头。二爷觉着英儿就是一个枕头。那是在英儿扫地的时候,英儿拿着笤帚弯着细柳腰,像苇子河里的苇子一样摇来摇去,一对小奶子就那样在薄薄的丝绸下面晃荡着。二爷想,英儿的这一队奶子就是最好的枕头了。二爷不怀好意地盯着英儿,可是二爷不敢。
二爷不敢是真的,一是怕刘沃农二是怕大奶奶。二爷有贼心没贼胆,但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二爷自个心里有病。二爷也不知道自已是怎么了,他就是下不了手。其实,英儿也多次给他暗示过,可是每到这个时候二爷却鬼使神差地把话叉过去。二爷到了这时候莫名其妙地装糊涂。
第二天一早,紫儿拎着个小篮来了,那小篮让一方儿红绸子盖着,却不知里面盛着什么?大奶奶说:“一早喜雀喳喳叫着,紫儿就来了。紫儿你什么也别说,让我猜猜是什么喜事儿?我想呀,一定是王老师生了,对不?!”
紫儿早笑起来,说:“大奶奶,我也不说什么,你看我拿来什么了?”
紫儿揭去了小篮上的红绸子,大奶奶就拍起手来,道:“哎呦哇,这是什么?这不是红鸡蛋么?!我的老天爷,紫儿,你快说,生了个什么?!”
紫儿道:“回大奶奶,我家姨奶奶生了个胖小子。”
大奶奶就拍手,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冯嫂,你快告诉我,咱们给王老师送什么东西贺喜耶?!”
紫儿道:“大奶奶先别忙着给我家姨奶奶送什么东西。我家姨奶奶说了,等到孩子满月那天,家里要设宴庆喜。我家姨奶奶让我先给大奶奶说一声,到了那一天,大奶奶可是我家姨奶奶的贵客,一定要来席上的。”
大奶奶说:“我哪里是什么贵客?就胡乱给王老师当个傻大姐罢了。紫儿,有讲究的,我这样的身子是不能去那样的地方的。”
紫儿道:“所以嘛,我家姨奶奶就特别吩咐我说,她不信什么讲究。让我告诉大奶奶,什么也别管,只管来好了。我家姨奶奶还说了,那天她在后花园专为大奶奶摆一桌酒席,到了时候,就你和我家姨奶奶俩人。姨奶奶说,一定要和大奶奶好好说会话。”
大奶奶就看冯嫂。冯嫂说:“先不说这些,反正离着满月还有一个月时间。咱们就先给孩子做几件衣服,布老虎鞋、布老虎帽子、布老虎枕头,还有红兜肚儿、再打一幅银项圈儿……”
大奶奶说:“对,给孩子做几件衣服,单的棉的,夹袄儿,小褥子、小被子。铺的盖的……”
大奶奶冯嫂两个,只要一说到给小孩做衣服,那话就来了。俩人掰着手指头说说这个,又说说那个,合计了好半天。
也没用几天,大奶奶和冯嫂就赶出了活,两双布老虎鞋、两顶布老虎帽儿、一对布老虎枕头、单的棉的小衣服各样两套、也有讲究,却在那领口袖口也绣了老虎。这叫“旺”。唯有两件红兜肚儿上却绣的是小子抱鲤鱼,这叫年年有余,图的是吉祥喜庆。还有小被子小褥子,却是大红的面,绣着龙,绣着云。又赶着打制出了一个银圈儿。这些东西都用一个包袱包了,冯嫂就喊英儿,让她带过冯家去。恰好孜文也来了,听说给王碧影送东西,却触犯了心病,说:“我去吧,冯家我熟。”冯嫂道:“你掺合什么?人家坐月子,你一个小子去合适吗?”一边站着的英儿却有了话,道:“那冯家我是不敢去的,高门高楼的,就觉着渗得慌。还是让孜文去吧。”冯嫂才瞪眼,大奶奶说:“也是,王老师反正也不讲究。孜文也不是第一次去冯家,就孜文去吧。”孜文听了,拿了包袱就出了门,欢天喜地,一路加快了步子往冯家走去。
来到冯家,熟门熟路的,孜文径直进了后院,恰巧紫儿在外面晾衣服,见了孜文,已是眉开眼笑,道:“上回去你家报喜时没见着你,想着你会来的。正想着,你就来了。”孜文道:“我也是恨不得天天能见着你,只是没机会,你又不出门。这回来,还是好不容易逮着的机会。”紫儿听了,想起那晚他们去田里放灯时,孜文在她奶上抓了一把的情景,那心口就不由嘣嘣跳得厉害。孜文何等的明白,紫儿是喜欢他的。再看紫儿,虽是羞得面赤,然而在不经意里,她的一双瓷亮的眸子,已闪出了真情,眉眼闪动里,却是两泓秋波,早已送过来。孜文到了这时候,就越发地不舍,然而却再不敢造次了。孜文是看准了紫儿对他的一片真情,是和英儿截然不同的,是一种温馨,是一种体贴,是让孜文必得看重的一份感情。到了这份上,孜文只好说:“紫儿,那晚以后我真的是天天想着你。”紫儿低着的脑袋,这会儿却微微抬了一下,并没看孜文,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孜文还想说什么,紫儿却低声道:“你不是给我家姨奶奶送东西吗?还不给我,让我给你拿进去。”孜文听了,心里呆了一下,双手却早把包袱递过去。紫儿接了,就进了房里。
一会,出来时,她已恢复了常态,问孜文道:“你家大奶奶一定有什么话让你传过来吧?”孜文道:“是的。我家大奶奶说,满月那天她还是不来了。你告诉王老师,就说不久我家大奶奶也要临盆。等到了那边过满月时,请王老师带上小少爷一起来我家,你家我家,两件喜事合起来一起办不是喜上加喜吗?”紫儿道:“那我还得问问姨奶奶去,还得委屈你等会儿。”紫儿就进了房里。她却去了一会,再出来时,道:“孜文,我家姨奶奶说这样也好。就依你家大奶奶说得法子办好了。还让我传话给你,说送来的东西我家姨奶奶都喜欢,烦你转告你家大奶奶,我家姨奶奶谢她了。”紫儿又道:“孜文,姨奶奶还说,原是让你进去说话的,只是姨奶奶不想让你看见她做月子的模样,只好委屈你在外面了。”孜文笑道:“我也明白王老师的性子,我在这里站一会没事的。”孜文说完,却把眼向紫儿再次闪去,紫儿没有回避,却是迎着孜文的目光,道:“孜文,我也有一样东西给你。”说着,却把一直攥着的手松开,却是一方手绢包住了,递给孜文,道:“出了我家大门再看。”说完就走了。
那孜文心里不由一阵狂喜,忙忙地离了冯家,才出大门,就把那手绢打开,却是紫儿才从头上剪下来的一缕青丝。孜文只喊了一声“天”,那心里面,早已是满怀了缱绻。
不过,要说这会儿谁最高兴?当然是冯家奎了。冯家奎高兴死了。冯家奎只所以这样高兴,不仅仅是碧影给他生了个儿子。重要的是,这个才出生的孩子使他终于看见了他和碧影两个合为一体的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就是冯家奎。今儿的冯家奎和往日的冯家奎有了很大的不同。其实,冯家奎原本就应该是冯家奎。他上过洋学堂,自然不同于其他土财主。曾几何时,他满怀了一腔的理想。然而,命运多蹇,作为一方豪富的长门长子,有许多的事情是不能由着他来决定的。那时候他不得不听从家父的按排,早早地结束了学业,赶回家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脚女人结了婚。从那一天开始,他接过了家父的衣钵,像其他土财主一样,黎明即起,深夜寻门,前院后院一路喊着:“吹灯栓门了。别忘了盖好了火……”。十几年如一日,十几年这样的生活,使他终究没有蜕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财主,奸诈心毒,老谋深算。
然而,在一天天的日子里,在他一手拨弄算盘珠子,一手握笔记帐的日子里。他又何尝没想到年少时的心志?日月平常,岁月惨淡。冯家奎总觉着他还应该另有一支笔,而这支笔则应该是专为风花雪月做赋用的。因了此,当他一眼看见王碧影时,就觉得她应该是他沉沦在滚滚红尘里的生命中的另一部份,而这一部份是无形的,却是在清澈的湖泊里畅游的灵魂。
可是,当他把碧影娶回家时,才发现一切本是不可勉强的。碧影对他的冷淡,那种因为无奈而表现出的伤感,使他觉悟到自已其实才是揪着自个的头发往上提。那种因为有了新的希望,从而萌生出新的生命,原也不过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这样的结果使他更感到自已就像是一棵老树,在深秋里抽出来的一枝嫩枝,刚刚有了新生的希望,就被凛冽的秋寒霜杀了……
今天,碧影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无论如何都是他和碧影合为一体的见证。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将他生命里不可及的追求实在地体现出来,使他看见了他生命里灿烂的另一半。
这天,他二弟冯家元派人送来了贺礼。冯二爷送来了两件东西,一尊小金佛,一把盒子枪。看着这两样东西,冯家奎的心又沉了下去。二弟冯家元在冯家老太爷在世时就没少给家里带来麻烦。冯二爷天生就是一练把式的好手,冯家祖传的武松脱拷拳他练得精熟,还学会了打枪,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最喜结交泼皮无赖,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冯家老太爷在世时就想赶这个逆子出家,大哥冯家奎却为他罩着,一来二去的,直到老太爷去世,冯二爷越发不像样了。
这个冯二爷却不一般,在外面早成了气候,啸聚了一帮子人,打家劫舍,就如早先的山大王一样。到了这时候,阳城周围方圆几十里,只要有小儿夜里啼哭,大人只要说一声冯二爷来了,那小儿就再不敢哭了。
这时候的冯家奎已成了冯家庄园的长门人,跟着老太爷,早练就了城府,想他二弟在外面也吃不了亏,况且现在正是乱世,家里有这么个强人也不是坏事。便顺水推舟,赶他二弟出了家门,还在乡亲们的面前,当众宣布和冯二爷断了来往。其实,暗地里,该咋样还咋样。
此刻,冯家奎看着冯二爷送来的贺礼,心中却是矛盾的很。那是在眉月升起的时候,外面狗咬的凶,就听有人敲门,管家周全出去,一会悄悄地领来了一个黑衣汉子,挎着个包袱。那汉子好大一双脚,走起路来却是沉稳,整个一幅四平的架子,一看就是练过的。冯家奎知道是谁让他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家的。那汉子放下包袱,打开,道:“给大老爷贺喜了。这是冯二爷特意让小的送过来的。”冯家奎道:“后面说话。”
于是,大家来到一间小房里,管家周全早备好了酒菜。那黑衣汉子仰脖灌下一口酒,道:“刘家老二我们算定了要死,这事冯二爷早就合计好了。这会儿是不会有闪失的。”冯家奎听了,捻着下巴踱了几步,道:“这事也不用急,我只是在想,在想……”
冯家奎又踱起了步,管家周全和那黑衣汉子一直盯着他。他踱了几步后,转过身,却还在沉思。末了,他说:“按说刘家一户外乡人,在咱们阳城落了户,原也是成不了大气候的。也都是你们撺掇,我也动了要赶他们走的心思。现在想来,这一切也都是庸人自扰。告诉老二,算了吧!”
冯家奎之所以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在于碧影为他生了个儿子。明处里,他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动刀拿杖地打打杀杀。往深里想,其实还是他对碧影的的情份里深藏着一种意念。这是人心向善的意念。冯家奎在不自觉里尝试着改变自已的做人方式。来自燕京大学的王碧影也在不自觉里就慢慢地对冯家奎潜移默化。在召唤着冯家奎渐已干涸的人心。
冯家奎打发冯二爷的人连夜离开了冯家庄园。那时候,冯家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