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树(第一部12)
作品名称:红枣树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4-10-17 16:48:34 字数:5463
12
憋闷了长久的灰色天空,一直都是彤云压顶。成团的云,像旧棉花一样滚滚而来,直压得人缩脖子。天奇冷。要在往年,这会儿已是北风凄厉,苇子河镜面也似的冰上,呼哨着掠过干硬的芦苇茅草。然而,今年却不见一丝的风,一片片枣树林,都支楞着硬梆梆的枝节。不刮风的天空是沉重预垂的,这时候人们就会说:“瞧着吧,会有一场大雪下的……”
这天早晨,冯嫂穿好衣服,直冷得哆嗦。唠叨着说:“死鬼,就不知道盖好火。一晚上冷得我打机灵。看看吧,火早死了。”
冯嫂下了炕,一边对窝在被窝里的家林说:“让你封好火封好火,你就是不当回事,自个就不觉得冷。看吧,这火可真死了。”
冯嫂捅开了炉子,见那火炉早已结了一层霜。她“梆”一声,扔了火钳,道:“还窝着,都什么时候了。”
说着,拉开门栓,推开门,掀起了厚厚的门帘,冯嫂道:“哎呦呀,好大的雪呀……”
外面却是厚厚的一片银白,所有的景色,都像白蘑菇一样冒着尖尖的顶,房上地下,墙上树上,井台上,窗台上,就连挂在墙上的一串串枣儿也落上了雪。平原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雪是昨天晚上下的,仿佛有千万双纤长柔软的手忘记了瞌睡,深更半夜还在絮一床棉被似的。她们是那样的有耐心,一点点,一层层,慢慢地絮,慢慢地铺,平原的冬天,却是这样的温柔,那种苏苏的声音,好像女人的叹息,却是柔顺的轻舞飞扬,纷纷扬扬地在千里大平原上落下来。
这北国的雪呀,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平原隆冬的夜幕上,好像飘舞着数不清的小姑娘,她们在洁白的、水晶一样的雪花周围飞来飞去,她们穿着臃肿的棉袄,围着红色的围巾,暖洋洋的,却一点也不显得沉重。她们轻飘飘地飞来飞去,用她们柔软纤长的手抚慰着平原的夜。人们都睡着了,在这苏苏落雪的深夜里,该是怎样的一种瞌睡呀。男人搂着女人,在梦里也躲不开媳妇的唠叨。小孩子睡热了,脸红的像柿子。老头儿老婆婆张着没牙的嘴,呼呼地喘气,也好像是在埋怨后生们干活不出力一样。
整整一个夜晚的轻舞飞扬,在人们的梦里,千里大平原已装点得银装素裹。冯嫂高兴地走到院里,到了这份上,她还是那样的慢声慢气,说:“瑞雪兆丰年,这雪下得可真喜庆。”
大奶奶也出来了,说:“就你起得早,好像一大家子就你勤快。这么好的一个早晨,偏偏让你赶了个先,张嘴就说出了这样吉祥的话。”
冯嫂白大奶奶一眼,说:“站着别动弹,这路滑,小心摔着了!”
大奶奶腆着大肚子,说:“谁动弹了?除了你的嘴动弹,还有什么在动弹?”
“这话说得实在,”家林也披着袄出来了,说:“一大早,这老婆子就数落我。”
大奶奶说:“家林呀,让你赶上了。你那老婆子就像一个炸窝的老母鸡,见天介咕咕地闹人。我都快让她吵死了。”
冯嫂笑起来,说:“都站着说话吧,大清早谁也不想着干活,就站在这院里说话。我看你们是不饿,硬是撑得慌。”
冯嫂说着,人已向英儿的房里去了,一路喊着:“英儿!英儿……”
家林摇摇脑袋,说:“别老喊叫英儿,你那宝贝儿子不也是睡懒觉吗?
孜文早醒了,恋着热被窝,硬是舍不得出来。听见他爹在外面说话,一机灵翻起身,光脊梁刚露出来,早冷得打哆嗦。忙披了棉袄,那袄是凉透了。他“啊”了一声,人早缩进被子里。刚躺下,窗外他爹又喊起来:“小王八羔儿,太阳照着屁股了!”
孜文穿好了衣服,才洗漱清爽,二爷掀帘走进来。二爷说:“孜文,跟我出去。”孜文也没问去干什么,只是跟了二爷往外走。出了院门,二爷看看没人跟着,这才说:“我在天寺台认得一个看门的和尚。那家伙看着是胖点,身手可是不一般。昨晚上我去他那,本来是和他一起偷着喝酒。不想半道上碰见了吉振和老孬两个。让他们缠着,就一道去天寺台。才过苇村,就撞上了一伙人,你猜是谁?”
孜文挠挠脑袋,说:“还能是谁?一准是冯二爷了。”
二爷道:“正是他们。”
孜文走近一步,问:“你们怎么了?”
二爷说:“也没怎么,打起来了。”
孜文问:“动家伙了没?”
二爷道:“我和吉振,加上老孬,就我有家伙。人家可是都拿出了枪。不过他们也怵我的枪法,谁也不敢先打第一枪。也就奇了怪了,按说,他们人多枪多,可是两家一对上,冯家老二却怂包了,喊住了人,就走了。”
孜文想想,道:“这事是有点怪。老孬和吉振没事吧?”
二爷笑起来,道:“嗨,所以我叫你出来。他们都没事。只是让冯家老二这样一折腾,败了酒兴。我们就回来了。那个老孬说今儿再去天寺台找那看门的和尚喝酒。还让我拽上你一块去玩。”
孜文听了,却又低了头想起了什么。
二爷道:“走呗!”
孜文道:“要是大奶奶找我怎么办?”
二爷道:“小王八羔儿,只管走你的吧。”说着,揪着孜文的耳朵走了。
那个天寺台看门的和尚叫慧能。肥头大耳,因为会打拳,所以在寺院看门。二爷领着孜文来到吉振家,见老孬早来了。大家也是有日子没见面了,今天能一起去天寺台和那慧能和尚一起偷着喝酒,自然是欢天喜地。
出了阳城,早看见苇村朦胧的树梢草房弥漫在白雪皑皑的苍茫世界里。到了苇村,离着天寺台也就剩下筷子长的一截路了。这苇村自有酒馆,却在白雪弥漫处,远远就看见了一方蓝色的酒幌儿静静地在树上垂着。大家一路荡起扑扑的雪粉赶将过去,早到了小酒馆。二爷笑道:“你们先去里面找好地方。我去叫那和尚来。”
二爷说完就继续往前走。吉振、老孬、孜文三个进了酒馆准备酒菜。
还真让孜文说着了。今天的家里,却是少不了他的。
吃完早饭,冯嫂叫英儿去街上打面酱,说:“昨儿个大奶奶就馋白菜馅饺子,家里都是陈酱,没酱怎么包饺子?你去街上打两斤酱回来。”英儿答应着,只顾了把一条大辫子在手上缠来缠去,就是不见脚动弹。冯嫂说:“你倒是去耶!”英儿笑起来,说:“别催了,我这就去。这冷的天可怎么走路耶?”英儿说着就向外走。那灶房的烟筒却是从门上的墙上穿出来的,烟筒一滴滴向下淌水,落在地上,早积出了一座小冰塔。英儿脚伸出门槛儿,不偏不倚,正踩在那冰塔上,就听她叫了一声“娘耶!”人早贯出去。仰面摔了过去,脑袋刚好碰在门槛上,早流出了血。
也是合该有事,也就在这时候,大奶奶刚好一步一步挪过来,就见英儿仰面躺倒在灶房外面,吓得大奶奶一屁股墩在了地上。里面冯嫂听见英儿叫了一声娘,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英儿已摔出去。冯嫂撕着嗓子喊了声“我那天火爷呦!”一步跨过去,脚下的人还没来得及低头看,却一眼看见大奶奶坐在雪地里,冯嫂吓得面如土色,人早软成一团,只顾了破着喉咙喊人。
下面躺着的英儿已挣扎着爬起来,说:“我……天呀,我这,这就去找王龟去。”这边的喊叫已惊动了二奶奶,小翠早出来了,跑过来就搀大奶奶。大奶奶已是动不了,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娘。那冯嫂早已筛成了一团,还是站不起来。刘沃农和家林这会都不在家,家里没男人,全乱了。
英儿顾不得头破血流,也顾不得地上的大奶奶,她挣扎着走到大门时,心想,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了,我可就得把王龟叫来。
英儿来到外面时,天又簌簌地下起了雪,一转眼,那雪已是鹅毛一般纷纷扬扬的漫天飘起来。扑朔迷离的一派苍茫世界里,响着有劲的踏雪声。这是二爷和慧能和尚正向着苇村走来。
慧能和尚胖大的身子裹一条灰袍,光头上包一条白毛巾,不伦不类的打扮使他看上去自有一番味道。他和二爷从一道大坡下冒出头来,却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脚下已是趟出了扑扑的碎银细玉。再走过一片地,二爷伸出胳膊,遥遥指向琼瑶银白的远处说:“到了。”
只见老榆古槐掩映着的下面,静静地垂着一方蓝色的酒幌儿。俩人大步走去,不时就来到了酒馆。二爷才掀起棉帘,里面劈面涌来雾一般的哈汽,里面的人早站起来,三个人里,就有两个粗实的汉子,另一个却是眉目清秀的后生。慧能早已是喜上眉梢,他的眉毛长的像笤帚,却又浓烈的不一般,一双吊角的牛眼,一根肥鼻,一张大翻嘴。刘吉振就说:“你看这和尚,怎么长成了这样儿?”老孬也说:“你看他的眼,跟那牛卵一样大!和尚,你他娘的是什么变得?该不是耕地的牛投的胎吧?”慧能只是双手合十,眼睛却睁得越发大起来。孜文忙说:“慧能师傅真是佛门中人,你看他的模样真个是庙里的泥胎,地道的烈火金刚!好面像。”
二爷忙就势按他坐下,慧能把那光头上的毛巾抹下来,大伙就围坐过来。慧能还睁着怪眼看老孬。刘吉振就说:“和尚,你敢喝酒?”慧能咧咧翻嘴,说:“有啥嘛?这碗小了。”孜文就拍桌子道:“换!换!”伙计早在一边候着,说话就端来一摞粗碗,撒枣也似往桌上一摊,却是一片铁匠铺的叮咚响,那碗早摊在了桌上,有一只还颤颤地摇。伙计一声不吭,把那坛里的酒只管倒起来,霎时,每人的面前,已是各有一碗酒了。慧能也不让,先端起一碗咕咚下去,一抹嘴,说:“老天,今儿总算能解解馋了。”孜文夹一筷子牛肉递过去,他歪过脸舌头一卷,把牛肉卷进嘴里,吧叽响着咽进肚里。一边说:“你们只管喝自已的,别管我。让我先喝几碗解馋。”说话又咕咚进去一碗,伸了手抓起牛肉只管吞进去。孜文就说:“还是不像,伙计,有狗肉没有。”伙计说:“有,昨后晌吊死一只黄狗,用老酱汤慢慢煨的绵软,只是贵了点。”慧能说:“啰嗦了不是?拿来就是了。”伙计又返身去了里面,再出来时,他手举一个托盘,盘上一只红红的狗腿和一粗碗蒜泥。大家都皱了鼻子闻那蒜泥的香味。伙计把那托盘往桌上一贯,七八只手就上来拽狗肉,都把狗肉往那蒜泥里一拧,再往嘴里填。看时,一只狗腿早已风卷残云地扫荡一净。慧能笑道:“原说只我一个不知道斯文,原来大家是一样的。”孜文道:“我也原想着慧能师傅活生的一个花和尚鲁知深。先是只有酒没狗肉,就觉缺点什么,等有了狗肉了,却只顾了吃了。”
大家都笑起来,这时,里面灶房里传出声来:“好大的老鼠,钻缸后面了。”“那缸怎么能搬得动?”“我见这老鼠好几回了,这会还让它跑了不成。”
老孬总是要闹的,向里喊道:“多大的老鼠?”一旁候着的伙计道:“那老鼠我也见过,有猫大小。”老孬瞪了眼,说:“吹吧?哪有那么大的老鼠?”伙计道:“客官不要不信,真有猫大。”
老孬不再理伙计,离了桌子去灶里看。里面一阵响动,老孬伸出头来问大伙道:“谁能搬得动这盛酱的大缸?”大伙都看二爷。因为二爷是有名的跤手,练过。那把式就是和水缸叫劲。把沙子装满一大缸,跤手扎好马步,两手搬那缸,一圈圈转起来。练的是腰上的劲。这活,就二爷行。
二爷见大伙都拿眼看他,笑道:“叽巴。理他老孬作什么?喝酒吧。”慧能却起身道:“我去试试。也看看那老鼠有多大。”说着就去了灶房。大伙都跟进去。见慧能也没扎马步,只是卷起袖子,轮开了胳膊一掌劈下去,那缸就断成了几截,“哗”一声,面酱流出来,听得“吱”一声,都拿眼看,见面酱粘稠地四面溢开,一鼓一鼓的,有个东西在酱里面顶出一个球样,慢慢地滚。老孬拿擀面棍去拨,叫了一声娘,那老鼠真有猫大。
这时候,要说老鼠扑腾,还有什么能比得了二奶奶心里的老鼠闹得慌?大奶奶要生孩子了呀!却是惊天动地的,要命呦。那个死英儿紧忙叫不来王龟,大奶奶在炕上疼得直叫娘。一屋子女人围在炕边,只有冯嫂生过孩子,可是,冯嫂生孩子可没遭过这罪。她的一儿一女,就跟老母猪产仔一样,“噗噜”一个,再“噗噜”又一个。冯嫂是粗人,生就的吃苦的命。那像大奶奶这样的细人,身子单薄的一刮风就打趔趄的富家大奶奶?
开水早烧好了,用铜盆盛着,放在炕边。小孩子的衣服都是现成的,叠的方方正正,放在一块红布上。炕烧得火热,盆里的木炭也呼呼冒着蓝火苗儿。
外面却是雪花飘飘。那雪越扬越重,才晌午,天已是灰暗的像是后晌过了,那一派沉重欲垂的朦胧不清,长久地停滞在人的心头,让人觉着老是睡不醒。就听“咯嚓嚓”一声响亮,一棵老槐树积了太厚的雪,压折了一个树枝,却是抖落了扑簌簌的雪粉,落将下来。一阵“噼叭”乱响,那老槐一边的柴火垛上,便压上了更多的雪。
“娘呀——”大奶奶的喊叫声,像是裂锦一样,在这隆冬的大雪天里,割破了窗户纸,却被外面厚厚的雪吸得没了声息。冯嫂跟着一声“老天!”却如一桶冷透了的井水隔着窗户泼了出来。一屋子的女人,早就吓得纸一样白。
像盼亲娘一样盼着英儿领王龟来,可是英儿好像让这漫天的大雪淹死了,让这隆冬的寒冷冻化了,她,消失了,没了。
她到哪去了?
房里点着了胳膊粗的红蜡烛,外面的窗户纸映出了一方亮色,却是一滩油腻腻的橙黄,晃动着焦急搓手跺脚干着急的人影儿。大奶奶的喊痛声这时候已是一浪浪涌起,跟着,又像是从压迫的气流里挤出来似的变成了尖利的颤声儿。
“啊——啊!啊——啊!啊!啊——”
那支红蜡烛,暴出了一个烛花,炸出一片火星。外面的大门却是“吱呀”一响,接着一片急促扬雪的脚步声。一屋子的女人都喊开了娘。冯嫂打着跟头去掀门帘,进来的却不是王龟,是王碧影。
是的,是王碧影。原来那王龟今儿一早就去邻村寻诊去了。英儿到底伶俐,心想一个阳城,见过世面的女人就数冯家姨奶奶,她又生过孩子,都这份上了,也只有找她了。
当下碧影分开众人走到炕前,也顾不了多说,只说道:“紫儿,你预备开水,冯嫂,你预备剪子。其他的人都出去。”
大伙都退到外面厅里。里面大奶奶杀猪一样喊起来。就听碧影说:“使劲!使劲!使劲呀!”大奶奶又喊了一声,却是撕心裂肺一般。碧影说:“姐姐,你咬枕头呀,咬!咬!再咬!我都看见孩子的头了……”
外面二奶奶就问小翠:“会是男孩吧?!”
小翠说:“都这会了,谁能说明白?”
英儿就说:“一准是儿子!”
“啊——”大奶奶又像杀猪一样嚎了一声。
“娘呦!”英儿说。
“呵——呵——”却是婴儿呱呱墜地声!
二奶奶的脸早没了血色。就听里面碧影道:“姐姐,道喜呀,是个小姐!”
二奶奶长出一口气。
里面大奶奶又杀猪一样嚎了一声。碧影道:“还有一个,是双胞胎。姐姐,你还得使劲!跟着出来了,姐姐,大喜呀,是龙凤胎,一个小姐,一个少爷!”
外面的二奶奶,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