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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树(第一部9)

作品名称:红枣树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4-10-15 09:35:00      字数:9613

  春雨惊蛰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说话就过了中秋,这天早晨,大奶奶起床时感到身子格外地倦怠。刘沃农天不亮就起来和家林去地里收棉花去了。这会儿院子里没一点声响,只有新鲜的阳光透过窗棂的花格斑斑点点落在被子上。大奶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睡懒觉,也不知是怎么了,她今儿早晨一点也没觉出睡得很晚了,睁开眼睛时,外面已是日山三竿了。大奶奶打了一个呵欠,依然是满脸的慵懒。
  这时,窗棂上映出了一个细细的身影,是英儿。她没注意房里的人在看她,只当是一个人在窗根下晒太阳。里面的大奶奶也没想到会吓着她,看着她的影儿喊了一声“英儿”,那英儿正在想心事,猛不丁听见有人喊她,吓得叫了声“娘”,半天没回过神。里面大奶奶的声音又传出来:“你来我房里,给我倒碗茶行不?”
  大奶奶洗漱完,出了门时,见冯嫂端一碗煎好的草药进了二奶奶房里。大奶奶定了下神,就向二奶奶房里走去。后面出来的英儿却没跟大奶奶一起去二奶奶那儿,一个人去了西厢房。
  大奶奶进了二奶奶房里时,见冯嫂正伺候二奶奶喝药。大奶奶说:“这王龟开出的药按说是管用的,可是,几幅药都吃了,却怎么没一点儿好转?”二奶奶喝了药,接过冯嫂递上的茶水漱了嘴,说:“我说这怪不了那个王八郎中……”(二奶奶叫王龟是“王八郎中”)“我还是那句话,刘沃荣整年在外面疯跑,我就像一块没人种的地,就是上再好的肥也长不出庄稼。王八郎中光死人就医活了好几个。你们想想,他都能把死人医活喽,还医不好我这不怀孩子的病?还是那句活,地再肥你不下种,哪儿能指望它长庄稼?”一番没高低的话,说得大奶奶和冯嫂“噗哧”笑起来。二奶奶却不笑,道:“我也再不吃这药了。凭白里添一份罪受不说,还把那个王八郎中搭上,好像人家不会看病了,真是何苦呢?”
  二奶奶的话却让大奶奶犯了心思,明处里,分明是埋怨二爷拿家不当家,二奶奶说是有男人,其实是空守着一房子的冷清。暗处里,又分明让人觉着大家都对不住二爷和二奶奶。
  这一番心思,让大奶奶更觉身子困倦。她讪讪地出了二奶奶的屋,来到外面。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神思恍惚里,恰巧冯嫂也出来了,大奶奶道:“你去杀只鸡,再把碧影送给咱们的那盒西洋参捡一支最好的,一起和鸡用小砂锅炖上。熟了给二奶奶端过去。”冯嫂点点头,又看住大奶奶半天不挪脚,大奶奶问她:“你怎么还不去呢?”冯嫂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杀鸡去了。
  待鸡上了锅,大奶奶又亲自来看。就这个时间,冯嫂说:“明白你的心思,又觉着对不住人家了,对不?”大奶奶摆摆手,道:“这不明摆着吗?是咱们欠了情份。”冯嫂停了往灶里添柴禾,想说什么,终究没得说,就跟着大奶奶叹气。大奶奶掀开锅盖看锅里的鸡,冯嫂在一边说:“这可是只三年的老鸡了,炖汤最补人。”大奶奶说:“再添两只枣吧。”大奶奶看了一眼放在灶台上的那盒西洋参,问冯嫂道:“也不知道碧影这阵子怎么样了。”冯嫂听了,眉开眼笑地说:“她呀,现在可是主贵了。前儿她的丫头紫儿来咱们家借花样儿,说她肚里的孩子都出怀了。冯家老爷可着心宠着她,生怕她哪儿受了屈。真是含着攥着的。”大奶奶听了,愣瞪着眼半天不出声,冯嫂住了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时候,那砂锅里的鸡已是沸起来。冯嫂盖了大火,用那文火慢慢地煨。乘着这会儿没事,就和大奶奶一起来到大屋里做针线。
  这时候,二奶奶房里飘起了小玉霜的清唱《包公陪情》。留声机是二爷从天津买回来的。乡下又没电,那留声机却有机关,伸出了一个手柄,英儿把它摇转几下,放上唱片,就能唱起来。
  二奶奶跟着那小玉霜唱了几句,又没有那花脸的粗嗓子,就不耐烦了,说:“关了关了。”英儿忙去停那留声机,终是洋玩艺,半天停不住。二奶奶火了,说:“没用的东西!白养着,除了养出了一身骚气,横树是没一点用。”骂得英儿火起,才变了脸。那二奶奶又来了,道:“你还敢使脸色给我看?看我撕了你这张妖精脸。”英儿道:“我一个使唤丫头哪儿还有脸?我就根本没脸!”二奶奶听了,柳眉倒立,抓起桌上的梳子就摔过去,英儿哪能让她打着,一偏头,那梳子已飞过去。恰巧孜文进来了,梳子一下打在他脸上。二奶奶惊叫了一声,说:“这可怎么是好。”
  大家都看孜文的脸,早流出了血。二奶奶不住声地说:“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文儿就数这张脸招人喜欢,要是破了相,我可对不住这一家人了。”英儿一边给孜文擦脸上的血,一边说:“你就知道心疼孜文,哪知道他好歹还是个小子。就想不到英儿是个闺女,我要是破了相你就不心疼了?”二奶奶跺着脚,说:“小妖精,真是没良心。难道我还不稀罕你吗?我这会儿心里有火,骂了你两句你就不干了?从头到尾我哪捞着一点儿偏宜?还不是我说一句你说两句?!”孜文却笑起来,说:“你看你们成什么样子了?一个是大奶奶一个是丫头,倒比男人凶象?还不拿镜子让我看看?!”二奶奶说:“我这就拿给你看,这可怎么是好呀?”
  英儿在一边撇着嘴说:“臭美,受了这么点磕碰,就大惊小怪的不一般,还真拿自个是少爷呢。”孜文一边看镜子一边说:“还好,还好。”二奶奶说:“落不下疤吧?”孜文歪过脸看着英儿,道:“落下疤落不下疤全要英儿怎样看了。”英儿听了,翻了下白眼没理他。二奶奶问他:“这话我听不明白。你脸上有没有疤和英儿有什么关联?”孜文放下镜子,道:“二奶奶,这话你要问英儿。他要是看着我顺眼了,就是我脸上真有了疤,她看着心里也舒坦。要是她看我不顺眼,我就是再有脸也没脸了。”二奶奶拍了下手,道:“对呀。”就看英儿。英儿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家,谁都有脸,就我没脸。”说完,就掀帘而去了。
  这时候,那留声机却没有停,依然轰隆唱着。那包青天叫一声:“嫂——娘——”,轰一家伙调就提起来。二奶奶道:“文儿,你快想法关了这东西吧。它吵得我脑袋真疼。”孜文走过去,把那唱针只一抬,声音就住了。二奶奶道:“可清静了。”孜文道:“二奶奶一向是爱热闹的,现在也喜欢清静了。”二奶奶道:“我哪里是喜欢清静?我是不知道该怎样做人。又怕房里没了声音,又怕声音太闹。总之是不知道怎么是好。”孜文道:“我也一样,过去我总算还在上学,还有功课要做。现在好了,整天吊儿郎当。这样长久下去怎么能行。我来二奶奶这里是想求二奶奶给大奶奶说说,让我跟二爷一起去塞外跑买卖。”二奶奶道:“你快去了这个心思吧。我是不会给你说这话的。我都受够了你二爷不着家的苦了,还能帮你说这事?”
  孜文这样整天没事干,不光他一个人觉着闷,他爹冯家林更觉着他不顺眼。眼下正是秋粮入仓的时候,棉花、棒子、谷子……一茬一茬的粮食都等着入仓,家里顾了短工,没黑没白地赶,孜文却不会农活,打算盘记帐,刘沃农、家林都会。孜文纵然想帮忙,哪里有他插手的份?反倒觉着他碍事。总是让他一边站着。他爹却有话:“你站这干什么?没用的东西,眼里一点活不出,天生一个废物。”孜文还能受住他爹的骂。该到吃饭时,大奶奶疼他,好像他干了多少活。又拿他和英儿比,说:“英儿,文儿是干活的人,出了半天力气,这屋里的事你就多干点。你也用不着伺候我们了,看见文儿碗里少了菜没了汤,你就快点给他添上。”
  英儿当然少不了挤兑他,道:“真把自个当爷了?只是没那命,大家还不都是一样的。”
  孜文自个也觉着淡出了水。这样混过一段时间后,孜文是在家里呆不住了。每日里只在外面转悠,很快就和舞狮子的刘吉振搭上了腔。
  那个刘吉振,按照庄稼人的说法,可不就是“没正形”。识得几个字,却用不到点子上,只知道整日里说浑话,凭空里耍气派,见人就称兄道弟,江湖义气。这样的一个人,在孜文的眼里却是与众不同的。
  先就是刘吉振长的不凡,在孜文的眼里,恰好用这中秋的风霜来形容他:刘吉振细长的身体,裹一身黑土布短衣,杀了腰,自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深秋的早晨,房根的青砖上已是结了霜,而在孜文的意识里,天天见了刘吉振,他好像都是走了一夜的路,满身都是冷霜,就像这房根下的霜花一样。再就是刘吉振的义气,有弟兄们来访,他必然要下馆子,那怕是当了裤子,却决不赊酒钱。这样的与众不同,都使刘吉振横空里展开一种大气,使孜文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刘吉振在阳城南头儿能够得到乡亲们的一点尊重,还是因了他办事的能耐。谁家要是有了磕碰,像那媳妇婆婆闹别扭,老子跟儿子红了脸什么的,他们自个解决不了时,就找刘吉振来摆平。刘吉振却是有办法,甭管你多大的疙瘩,他一出马,都能解的开。
  按辈份排下来,刘吉振和刘沃农家林平辈,孜文要叫他大大。而孜文的乖巧,有一半在他的那张伶俐的嘴上,嘴就像抹了蜜,没几天,就把个刘吉振哄得高兴。这天,刘吉振对孜文道:“老孬和他爹红了脸,他娘找了我好几回,让我劝架。今儿我闲着,和你一起去他家看看,走呗。”
  那个老孬和孜文一样岁数,却是南头儿有了名的淘气。这家伙变着法闹出了名堂,拆墙捣鸡窝堵烟筒,没他不干的。只是淘得不一般,小孩子们都喜欢他,大人们见了他都躲一边。这样的浑球,把他老子气得半死。他前面闯祸,他老子后边给人家陪不是。前事还没了,他又拆了人家柴房,说是看见了一只黄鼠狼钻进去了,和几个后生一起推倒了柴房,那黄鼠狼“吱”一声,窜出来,外面一片喊打,那畜生却钻进了街坊的麦桔垛里。老孬蹿起邪火,一把火竟烧了人家的麦垛。也亏了他爹是货郎,多少能挣点,要比一般庄稼人富裕点,少不了花钱赔人家。却把他的独生子吊起来,一顿好打。那老孬知道他在家里的金贵,更知道他爹怕他娘。逢着挨打时,就杀猪也似嚎,喊出他娘的火来,一顿河东吼,他爹自然不敢再打了,他是不知道这一次他把祸闯大了。他爹先给他娘掴了一耳光,说:“都是你惯的,养出了这么一个小孽畜。我今儿就废了这浑球,只当我绝了户,老子我认了。”
  那货郎这回真气坏了,把那老孬吊在家里的老枣树上,扒了那浑球的衣服。把一条麻绳蘸了凉水,抡圆了只是一场狠抽。老孬张开大嘴才嚎了一声,他爹抓一把马粪塞进他嘴里,又一顿很抽。只打了他个半死。
  老孬自然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见他爹真打,索性横下一条心,闭了眼就让他爹打个够,才放下来,他翻起身,赤条条走到他爹身前,说:“打呀,你要是能打死我我认,打不死我还跟你没完了。”他爹两眼一翻,早背过气了。
  刘吉振和孜文两个来到老孬家时,先看见老孬圪蹴在鸡窝上歪着脸看圈里的猪。刘吉振向他摆摆手,让他别出声,走过去对他悄悄说:“老孬,你爹快死了吧?”老孬说:“你爹才快死了呢!”刘吉振说:“对,我爹早死了,连我娘也死了。”老孬一听,咧嘴笑起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说你爹死了你还不生气。”刘吉振说:“生什么气?他们本来早都死了嘛。”老孬又笑起来。刘吉振说:“要是你爹真死了你怎么办?”老孬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刘吉振说:“你别问我,是我问你呢。”老孬说:“他可不能死。他还没吃过我一口饭,死了他不就亏死了。”刘吉振说:“所以你得听我的。要不你爹非让你气死不可。”老孬说:“是,我气得他在房里吃药呐。”老孬直起腰,站在猪窝上,道:“吉振大大,你给我想个法,别让我爹生气了好吗?”刘吉振说:“那你可得听我的。”老孬说:“行,只要我爹不生气了,你就是拿鞭子再抽我一顿都行。”刘吉振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孬说:“什么?你还当真要抽我?”刘吉振说:“你过来,我对你说……”他在老孬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子,老孬就咧嘴笑起来,说:“行喽。”
  刘吉振就进了屋。老孬的爹这会儿正一声长一声短地哭天喊地,刘吉振说:“王八操的,老孬,你给我进屋来。”老孬在外面耿着脖子喊道:“谁招谁了?大不了全家人一起死,也犯不着这样儿闹人。我就不进去,看谁把我吃了。”气得他娘说:“小祖宗,你想怎么着耶?非得死了人你才肯罢休是不是?!”老孬听了,在外面喊叫道:“都死了才干净,也省得天天这样要死要活得闹人。”刘吉振说:“好,你个白眼狼,看我怎么拾掇你!”
  刘吉振“腾”一家伙跳出去,还没有怎么样呢,外面已传出了杀猪般的嚎叫声,就听得一身跟一声的鞭子抽在肉上的梢儿声响。孜文跑出去看时,见刘吉振已把那老孬剥得一死不挂,刘吉振原来是带来鞭子的。他可是阳城最好的车把式,最会甩鞭子。车把式的绝活,看着鞭子“啪”一声脆响,那鞭子好像是在马身上炸开一朵花,其实鞭梢根本就没挨着马的皮肉。就听得那鞭梢儿响的人直打激灵,其实是马的一根毛没少。那老孬也会演戏,精光着身子在那土里打滚,嚎得叫得滲人。刘吉振只是把一根蛇一样的鞭子在院里抖出一声跟一声的脆响,直打的院里院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先不说老孬的娘了,只就老孬他爹也想着这样非打死他儿子不可了。那老孬滚将过去,爬到门边直着嗓子向里面喊叫道:“亲娘老子呀,我可是不敢了,你们就看着儿子让我吉振大大抽死吗?”只这一声讨饶,里面早没了脾气,放出声音出来:“他大大,别打了。你没听见这小畜生回嘴了吗?”
  这事就这么着让刘吉振摆平了。孜文却觉着老孬好玩,想这浑球只不过是淘气,倒有可爱的一面,于是问他道:“老孬,平日里你除了玩,还干什么?”老孬说:“多了去了,要么去苇子河捞鱼,要么晚上去马圈房檐下掏家雀。”孜文问他:“能掏上家雀?真的?”老孬说还有假,不信今儿晚上我和你一起掏,看能掏上不?
  到了晚上,那老孬早在刘家院门前探头探脑,正不知怎么好时,孜文出来了。俩人一路说笑着,早到了大车店,来到栓马棚里,见一溜儿马正嚼草。老孬一脚上了槽,让孜文也上来。那老孬是做惯了的,从怀里掏出了火绳,点着一看,见那棚梁上一溜儿都是家雀,火绳晃了它们的眼,都跟瞎子似的,任他俩一只只全装进口袋里。一会就有半口袋了。老孬说:“拿着这些家雀去吉振大大家煮了吃。”
  俩人欢天喜地来到刘吉振家,把那家雀全部放在水里闷死,拔毛去肚,洗干净了。刘吉振说:“炒了吃香。”就拿来香油,灶上生了火,把那家雀爆炒了,三人闹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老孬又来了,和孜文去苇子河抓鱼玩。老孬说,抓鱼先要“喂窝儿”,他从怀里取出一团面,却是蘸了香油的,撕开了全丢进河里,一连三天都这样喂,没多久,那河里的鱼吃顺了嘴,站在岸上就能看见水里的鱼成堆地摆尾抢食。老孬这回是拿了网来的,他两手一撒,那网早张出了伞样,“哗”落进水里,老孬张着嘴,说:“好大的家伙!”就见那水面上扑腾起来,老孬对孜文说:“别站着,帮我拉网。”两人一起用力,那网是兜实了,少说有一二十斤,那条大的是条鳟鱼,甩在草地上一蹦老高。
  从这时候起,孜文跟着老孬打的火热。中秋节那天,大奶奶和冯嫂赶出了一批活,都是小孩子的绣活:兜肚儿、小枕头、虎头鞋。拿一块蓝花布包好了,让孜文送过去。孜文拿着包袱出了门,见老孬正在外面探头探脑。见了孜文问他去哪,孜文说是给冯家送东西去。那老孬是不知高低的人,说:“你和冯家熟,和那门上的人说说,让我也进去看看这财主家是什么样儿?”孜文想,老孬人心眼不坏,就是真领着他去冯家,依着我冯孜文在那冯家常来常往的,还能领不进去?于是说:“也好,可你要听话。别犯浑,也别多说话,我就领你去。”老孬道:“依你,我就当我是哑巴好了。”
  两人就去了冯家,竟顺利地进了庄子。转到后院,紫儿正在门边做针线,见了他俩,道:“孜文,好久不来了。”孜文笑道:“是呀,大家都有事要做,所以不常来。我是给王老师送东西的。”又把老孬推过来,道:“这是我的朋友。”紫儿笑道:“知道的,在阳城还有不知道他的。”老孬就笑起来,道:“知道我闹,对不?”紫儿、孜文一起笑起来。紫儿道:“你给我家大奶奶送什么来了?”孜文把那包袱递过去,道:“是我家大奶奶和我娘绣的活,想着王老师也快生了。都是些小孩子用的东西。”紫儿接过包袱,翘起一条腿,把那包袱打开,摊在腿上,看时,不由眼花缭乱,道:“真好看。”孜文道:“这都是我家大奶奶和我娘忙里偷闲做出来的。”她问紫儿道:“怎么不见王老师?”紫儿道:“我家大奶奶看了一阵子书,说是困了,这会在里面歇着呢。”孜文就对老孬说:“咱们走吧。”老孬道:“才来一会就要走,我还没看什么呢?”紫儿笑道:“你要看就看吧,看看我们这里的家雀和外面的一样不?”老孬说:“我早看见了,你们这里不光有家雀,还有金翅子、红颌、还有黄鹂儿。只是我没拿来网和粘竿儿,要是拿上这些家伙,我一准都逮住它们。”大家说着,就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儿,再回来时,老孬说:“今儿十五,我糊了一个天灯,晚上月亮升起来时,我们到地里点上放起来,才好看呐。”孜文道:“只是听说过放天灯,还真没看见过。今儿好天,到不如跟你一起放天灯去。”老孬问紫儿道:“你去不?”紫儿笑道:“我当然想去,可是我去不了。今儿十五,家里是要摆宴的,我走了,谁伺候我家大奶奶和姨奶奶?”
  正说着,里面房子里却传出话来:“谁说不让你去了?我今儿就放你假,晚上跟文儿他们一起玩儿去!”原来碧影早醒了,在房里听外面几个孩子说话,又没打扰他们,听见紫儿说不能和大家一起看放灯,就接上了话茬。
  碧影笑眯眯走出来,说:“要说谁不能去看灯,只有我才不能去。我是真正没有自由的人。”碧影身子已很不便了,紫儿过去扶她过来,坐在一把竹椅上。她一手卡着腰,要紫儿给她捶肩,一边道:“真羡慕你们。终归还能干自个想干的事,自由快乐。”
  紫儿一边给碧影捶肩,一边问道:“姨奶奶,你真要放我假?”碧影笑道:“怎么能骗你呢?今儿我就给老爷说说,放你假,和他们玩儿去。只有一条,你们可不能欺负她。”碧影手指着孜文和老孬。大家都笑起来。于是说好了,大家先在家里和家人吃团圆饭,然后一起在村口苇子河桥上见。
  孜文和老孬向碧影紫儿告辞后走出园子,刚来到前面,猛见月亮门边的竹林“嚓嚓”一片响,那竹林边的石子路上,却转出来一个年轻的军人,却是眉目清秀的不一般。他也没提防这里会走出来俩人,一愣神里,孜文看的清楚,那人虽是清秀,但他打量人时的那种冷静,却使他的嘴角渗出了冷峻。
  两家里相视了几秒钟,那人先对孜文道:“这不是孜文君吗?”孜文面露微笑,道:“呀,你是大少爷?”那人笑起来,说:“什么少爷呀,还是叫我孜峻吧。”老孬也道:“嚯,孜峻少爷,你好威风喽。”孜峻道:“可有日子没见弟兄们了。”孜文道:“大少爷在保定军官学堂念书,春风得意,哪里还记得弟兄们?”孜峻道:“孜文君不是也在清苑念书吗?谁得意谁不得意,正所谓山高路远,还要看将来怎样呐。”孜文笑起来,道:“我书是不念了。说到将来我还没想过。不像大少爷,真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孜峻道:“难道孜文君就不是满怀理想?今天我见到了你,就不放你走了,咱们一杯清茶,海阔天空,尽兴畅谈一番。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去给我姨娘请安,一会出来我做东,咱们喝茶去。”
  正说着,里面又传出话,却是紫儿扶着碧影散步来到这里,看见了他们,碧影就又接过话:“今儿我这里真是阳光明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让我这冷清的园子充满了朝气。峻儿,你也别做东了,就在我这里,让紫儿烹一壶好茶,大家一起说话不是更好吗?”
  孜峻道:“这样当然好了,只要姨娘不烦,大家在这园子里,一边赏花,一边说话,自然会有好气氛的。”
  碧影道:“我怎么会烦呢?别忘了我也是学生嘛。难道我和你们就没有共同语言了?”
  孜文道:“在王老师面前,我们才是学生呐。好好,咱们再回去。”
  大家就一起回到园里。紫儿自在风炉上,用一个小扇扇滚了水,烹了一泥壶茶,用一个精致的雕漆托盘,里面放四个成窑五彩小盖盅和那小泥壶,端将过来,放在大家面前的石桌上。碧影道:“这茶不一般,看谁能品出它的好处来。”孜文道:“我是不懂茶经的,自然不敢说,就看孜峻少爷了。”孜峻细细地吃了一盏,笑道:“我家只有姨娘这样的闲人才有这般的雅兴和时间了。”碧影也笑起来,说:“怪道老爷这样喜欢你,真是聪明。看来我是不能再卖弄了,就告诉大家吧。这水是我去年春天从这园子里的梅花上收得雪水。”孜文听了,道:“好家伙,我只是在《红楼梦》里看到那栊翠庵里的妙玉扫梅花上的雪水用来冲茶,万万想不到在王老师这里还能喝上这样的好茶。”那老孬这会儿早憋不住了,道:“只是这茶杯子就这么一丁点,还没喝就见了底,一点也不解渴。”大家哄得笑起来,孜峻道:“孜文君,你看你,还说栊翠庵和那妙玉呐,我数过了,你可是已经喝了三杯了。一杯为品,两杯是那解渴的蠢物……”孜文接口道:“三杯可就是饮牛了。”大家就又笑起来。
  原来这冯孜峻,在保定军官学堂念书,已是有志有为的一个少年。保定离着阳城不到四十华里,孜峻每次回家,常听父亲说到孜文。今天见了孜文,果然不一般。俗话说酒逢知已,再加上老孬也是淘气的有创意,自有其不俗的地方。这样的三个少年,哪里只是品尝梅花雪水香茗?他们当然有很多话要说。中秋的平原正是风明气爽,天高地阔的时节。而这冯家庄园的后花园,又有其钟灵玉秀。这样情景交溶,正好是少年们言志抒情的时候,大家说得高兴,也不觉时间早已飞一般过去了。
  恰在这时候,一个叫小兰的丫头领着孜岭孜凤来找他们大哥孜峻。他俩进了园子,见有这么多人,犹豫着不敢往前走。碧影是最喜欢这一对孪生兄妹了。这会他俩怕见生人的模样儿更是惹人疼。碧影不由挪过去,把他俩拥住,道:“你们的大哥不是在那儿坐着嘛,自已过去好吗?”孜岭笑着,还是不敢往前去,就又看孜凤。孜凤胆更小,见孜岭看她,就把她的小脸贴在碧影的手上。碧影就亲了她一口。孜峻走过来,道:“天黑了我们领上你们到地里放灯玩去。你们敢去吗?”他俩点点头。
  这天晚上,冯家庄园大摆宴席过中秋。冯家奎很高兴,一是因为碧影即将为他添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对他来说都是不一般的。二是因为他的大儿子回家过中秋。家宴自然是热闹的。乘着他高兴,碧影说孩子们要到地里放天灯。冯家奎看看大儿子冯孜峻,自然放心他们去了。
  碧影见他这样高兴,也是因为今天下午她和孜峻孜文几个在园子里热闹了一番,碧影竟然请冯家奎给大家吹一曲箫,冯家奎自然没有推辞。
  箫声起来时,那满月已移过了柳梢。孜岭孜凤两个已是闹着要看放灯去,碧影也乘着乱,让紫儿领着两个小主子和大少爷一起去看放灯。冯家的少爷小姐牵着拉着一起出了庄门,来到苇子河桥头时,早见孜文和老孬俩个候在那里,两人的中间,还有一个苗条的人影却不知是谁。大家凑到一起时,才知道她是英儿。于是,两家人合在一处向地里走去。
  平原的中秋,秋粮还没来得急全部收割,却是一抹无边的肃立,那样漫漫地排过去,黑鸦鸦绵延不绝,蓦然点出了一个明晃晃的满月,悬浮在墨蓝的天上,却在庄稼团团黑影的边沿滚出皎皎月光,宛如流来流去的水银一般。
  大家来到一片麻地边,老孬把灯放在地上。那灯是用麻纸和竹篦扎成了一个桶,中间吊下一团纱,蘸饱了香油。老孬早玩惯了这种把式,来到麻地边时,孜岭、孜凤两个已是恨不得马上点灯。却让紫儿一手一个拉着,怕他倆乱蹿。英儿也在一边挡着。孜文擦着了洋火,“兹兹”响着,那香油味已弥漫起来,跟着,亮起一苗红火,霎时,那火焰就旺起来。看着灯纸鼓涨起来时,孜峻道:“要飞了。”那麻纸糊成的灯已是桔红色了,眼见得它飞离了地面,却歪了一下,孜文才扶住它,它已飘起来,看着就过了头。孜岭猛一下甩开了紫儿,向前一窜,英儿手快,一把攥个正着。那灯已飞高了,冉冉而起,飘过前面的枣林时,就见天上已是两轮明月交相辉映。枣林和孩子们中间,是那一片麻地,月光里,纤细地麻杆层层叠叠,和着孜岭、孜凤两个的欢呼雀跃,那飘起的灯远了。
  大家喊着向灯去的远处跑去,紫儿英儿两个已拉不住那两个小家伙了,汗咻咻叫着“慢点,等等我们”。孜峻和孜文索性一人一个,把孜岭孜凤扛在肩上,向那飞翔飘舞的灯跑去。
  跑过一阵后,都累了,横七竖八地躺倒。孜文的身边,紫儿抱着孜凤,坐在草地上。大家也疯的够呛。孜文清楚地听见了紫儿的呼息,分明是娇嫩的一团喘息声,却见月影里,她的胸前顶起了两座尖儿,把那细柔的丝绸抖动。在孜文的眼里,朦胧里就感到了一种熨贴。孜文却大胆地在黑暗里抓了一把,心里却一惊,早汗流夹背地看紫儿,却见紫儿抖了一下,终是没喊出来。
  大家往回走时,孜岭孜凤已睡着了,让孜峻和孜文抱着。过了桥,就该分手了。也没说什么,孜文把怀里的孜凤递给紫儿,紫儿接过孜凤,低了头,想说什么,终是啥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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