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树(第一部8)
作品名称:红枣树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4-10-14 09:18:45 字数:7753
8
祭祀大槐树的神台已经搭好了。
那天晚上,刘吉振领着南头儿的爷们一起来到了刘家祖屋。刘沃农和大奶奶坐在大屋的椅子上,刘沃农的身后立着家林,大奶奶的身后立着冯嫂。二爷和二奶奶坐在左侧,身后是孜文和英儿。他们的对面,是刘吉振。大屋的里里外外都是南头儿的庄稼人。刘吉振看看刘沃农,刘沃农说:“吉振,你说吧。”刘吉振说:“没说的了。”刘沃农又看二爷,二爷说:“听听嫂子说什么。”刘沃农就看大奶奶。大奶奶立起身,说:“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我也没什么说的了。不过女人家总是心细,我就一条,明儿咱们是祭祀大槐树,不是去打仗。到了时候,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老想着争强好胜。”大奶奶对身后的冯嫂说:“拿一摞碗,抬一瓮酒过来。”
冯嫂就叫上几个庄稼汉,抬酒拿碗。一会回来,酒碗齐备。房里院里的庄稼汉们每人都倒满一碗酒。房里的人都站起来,刘沃农二爷在前,家林孜文跟上,一起举起了碗。刘沃农说:“老少爷们都把碗里的酒酎了!”房里院里的庄稼汉们就都转着喉咙喝酒,咕嘟咕嘟响。
喝完了酒,刘沃农说:“大伙儿听明白了,回去都把备好的高粱装好,明儿祭树时别忘了拿上。都回去吧。”
天明时,阳城响起了唢呐声,跟着擂起了鼓。南头儿,刘沃农还是那身黑色的庄稼汉打扮,头上包着白毛巾。身边跟着的孜文,怀抱香烛,却焕然一新地穿了一袭灰色长袍,眉眼清秀细溜的一个后生。他们的身后,二爷、家林两个,拿大杠子抬着一斗高粱米。二爷在前,一身青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坎肩儿和大板带的铜扣儿。早晨清明的风吹起来,撩起他头上软塌塌的那绺贼毛,二爷却是锁着眉。后面家林和刘沃农一样,黑衣白头巾。他倆的后面就是刘吉振的舞狮队。威风的锣震山的鼓,四对雄狮到了这份上都使出看家的活,仿佛四团烈火,早已滚将过来。狮队的后面,就是南头儿的庄稼汉们,黑黑的粗布,黄黄的土味儿,汗渍的白头巾儿,墩墩实实的几百条汉子们,压成一个长列,扬起堂土迈着大步走了来。
大伙儿的步子大,看起来却是慢腾腾。像是黄河的水,因为渗入了太多的泥沙太多的黄土,就变得沉变得重。其实是奔腾的一匹烈马,却流淌着人世间的漫漫光阴。这样的一群庄稼汉们,正向着阳城的祖槐走去。
阳城的祖槐下,神坛上,结彩挂红。供桌上摆着猪头馒头。桌下一个大鼎,燃着汹汹的香烛。大鼎的前面是五斗粮食,分小米、小麦、玉米、高粱、稻子和谷子。再前面,三位拳师,袒胸露腹,分别拿着刀、剑、枪。再前面就是冯家奎和刘沃农。一边站着的周全喊道:“良辰吉时已到,阳城父老乡亲谨陈祭仪,拜祭祖槐……”
冯家奎和刘沃农各持三柱高香,向租槐三叩首毕。东南西北四支琐呐一起吹响,咚咚的鼓声跟着擂起来。冯家奎长袍马褂,宣告祭文:
民国X年X月X日,乡绅冯家奎、刘沃农及阳城众父老乡亲,谨陈祭仪,享于阳城神木古槐曰:
阳城父老,得神木庇荫,维桑与梓,诚惶诚恐、必恭敬之。或荷锄扶犁、或摇车纺纱,闻鸡而起,日落而息,莫不同心协力,并效桑梓,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何期有贼人妄为,纵虿尾以兴妖、恣狼心而逞乱。亵渎神木。所幸神木有灵,威盛五霸,凛然正气,震怒之下,狂贼冰消。使阳城父老得神木庇护以九重之颠。今设坛祭神,聊表丹心,愿神木古槐根深叶茂,神威永存。敬陈祭祀。幸甚志哉、伏惟尚飨。
冯家奎念完祭文,早已撩起长袍,和刘沃农一起面向祖槐跪下,下面,黑鸦鸦的庄稼汉呼啦啦一片响,跟着跪下去,都向那祖槐磕头。
鞭炮齐鸣。跟着,东街耍龙,南街舞狮,西街走高翘,北街扭秧歌儿。那神台到了这会儿就成了戏台了。
连着三天大戏,可喜坏了二奶奶。那些小买卖们都乘着这时间摆上了摊子,齐溜儿一条街,什么都有,烧饼、油条、馄钝、炒田螺、咸花生、菱角儿、汤包儿、豆腐丝儿、豆腐脑儿、花生粘、烧卖……二大奶奶英儿两个,天天看戏,饿了就在街上吃小吃。不想吃滑了嘴,上瘾。把那各样儿小吃尝了个遍。
怕有什么闪失,孜文按照大奶奶的吩咐,一直跟着二奶奶英儿两个。二奶奶到了这时候,已是由着性子玩,凑巧那天街上来了个卖豆汁的,摊主又乖巧的很,把小摊儿凑近了戏台架起,也不用吆喝,任那豆汁的香味直向看戏的人群里飘扬,早就勾起了二奶奶的馋虫儿。这时候,台子上正唱《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那花和尚唱道:
漫抹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一段词妙极,这样的痛快。孜文先喝起彩,看那鲁智深醉打山门,更觉过瘾。等台上鲁智深推倒金刚亮相时,早不见了二奶奶和英儿。孜文吃了一惊,掂起脚看时,穿过层层叠叠的人脑袋,见二奶奶和英儿在喝豆汁,孜文笑起来,便又看戏。这时候已是锣鼓喧天,那花和尚正和一群秃头打得热闹,孜文哪还顾得了别的?
总之,孜文还是不能当大人使唤。二奶奶也是合该有这一劫,倒是因了这一劫难,刘家大奶奶和冯家奎的二姨太王碧影倒结下了一段缘份。
那碧影的丫环紫儿到底想看戏,又不敢直说,便鼓动碧影到街上走走。碧影也知道街上热闹,禁不起紫儿软缠硬磨,也是在这后院呆腻烦了,乘着外面热闹,和冯家奎说了一声,就来到了街上。冯家奎不放心,指示一个小厮在后面远远跟着。碧影她们也只当没看见。
那时街市才开,她们来的这地方又恰好是女红的交易地,就见大红大绿的一条街,琳琅满目,都是细活儿。来往的人大都是小媳妇大闺女,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王碧影很是喜欢这些民间的女红,她又不同于街上其他女人,全然是欣赏,这样的一种心境,就让她欢喜起来,使她只顾了一件件地去看。舍不得这个,又放不下那个,却是挑花了眼。倒害得紫儿在一旁干着急,巴望着去大槐树下看戏,只是主子没那心思,只好一脚高一脚低地朝那边张望。
碧影来了兴致,一件件看过去,不觉就到了街口。阳城是四方的一个村子,四条街到了尽头统统汇在一起,就是大十字街心。来到这里,早听见锣鼓喧天,那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正演到好处,台上早打成了一团。碧影抬头看去,却和紫儿看的不同,那紫儿只操心了台上面的热闹。碧影看见的却是一个媚艳的女人软软地倒在了身边丫环的怀里。
碧影吃了一惊,再细看,就见那女人的腿角处正流下来两线血,蜿蜒地爬上了她的绣花鞋上。碧影早已是面如土色,忙向后面看了一眼,那跟上来的冯家小厮何等的机敏,蹿将过来,碧影只说了一声救人。刘家二奶奶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碧影毕竟是做过学问的,逢事怎么也不会像农家妇人那样慌乱。英儿这时候已是吓得半死,也顾不得告诉孜文二奶奶出事了,任凭碧影怎样,好歹是把二奶奶抬回了家。
大奶奶看见二奶奶让人抬着回来了,拍了一下脑袋,说:“天老爷!”倒是冯嫂手快,一巴掌把英儿打得矮下去半截,道:“呆会再和你算帐,还不快去请郎中!”英儿哪还有回嘴的份?飞也似跑出了院门。
大家把二奶奶抬进房,放在炕上。碧影也跟进来,对冯嫂说:“快拿热水来。”冯嫂就向灶房里去了。
等热水来了,二奶奶疼得没了劲,耿着脖子,满脸汗水,呆直地看着大奶奶说:“亲娘呀,你快杀了我吧。”大奶奶直掉眼泪。二奶奶尖叫一声,大奶奶说:“疼是不?你喊出来吧!”正不可开交,王龟来了。
王龟见状,捋起袖子,从搭连里取出一个小布卷,两根手指一抽,就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一针下去,二奶奶长出一口气,脑袋一歪,早叫了一声娘。王龟捉起二奶奶的手腕拿脉。一会,向大奶奶招了下手,两人来到外面。王龟说:“二奶奶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小产了。好歹算是捡了一条命。我下一幅药,好好调理一下。大人是不碍事了,只是可惜了肚子里的孩子。”
忙了半天,等到大奶奶打发家林去抓药时,才想起了碧影,一群人里,只有冯嫂见过碧影,知道她是冯家奎的二姨太。忙着去感谢人家,哪里还有人影?
那天,王碧影回到冯府后问紫儿道:“刘家的大大奶奶念过书没有?”紫儿笑道:“她哪里念过书?她娘家在高家庄,爹娘都是土里刨食的人。”碧影甚为惊讶,道:“想不到一个平常人家却出落了这么个女人,真的是丰姿卓越。”紫儿也道:“谁说不是呢?她嫁过来时,阳城人家哪个不说刘家大爷前世修了福,娶回个这么俊的媳妇。”碧影道:“岂止长得标致?她的气质和修养无处不透着一种大家的风范。这样的女人,就是在北平也是屈指可数的。”碧影的这几句话,紫儿听得就不太明白了。碧影也不再往下说,只是吩咐紫儿明儿到前面取些宣纸笔墨过来。她说要为刘家大大奶奶画张画。
王碧影在燕京大学学得是国文,其灵秀才华何等的不一般?她只是见了大奶奶一面,却把大奶奶的美丽记得真切。第二天早晨,却是一个明净如洗的天气。后花园的花卉凝聚了一夜的露水,让这初升的太阳普照,格外地浮娜。雾还没有全部散去,紫藤架周围团团涌起的晨雾被阳光折射,那空气看起来也晕出了浅浅的紫调子。碧影和紫儿气咻咻抬一张小桌到这里,把那文房四宝铺张开。碧影捉笔凝眉,却偏过脸看那花园深处的晨雾,那里,却是深深的一片幽静,没有风,几枝芍药娉娉婷婷。在百花丛中,唯有它们看得分明。碧影摇摇头,歪过脸,拈起母指和食指,在那一管中锋狼毫上剔去一了根杂毛,再一弹,那根杂毛就不见了。只这一弹,碧影却看见了西墙根下的一丛修竹,那丛竹盖着一眼井,却是最清凉的一个去出。碧影回过头,在那宣纸上已是落下了笔。
碧影出神地画着,全然忘了此时她身处何方。紫儿端一壶茶,原是想放在小桌上的,却被碧影栩栩如生的画吸引,站在一边只顾了看,竟忘了手里还端着一个茶壶。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转身看时,走过来的冯家奎却向她摆手,示意不要声张。
碧影画得很专注,她没有用任何颜色,笔下却像深井里的一泓洁净的清水,早已映出了一个美人儿:一对毫不夸张的杏仁眼,一点樱桃样的猩红,却是农家少妇的那种朴实。然而,她细弱的身体里却涌现出一种大家的睿智,只这一点与众不同,却烘托出了个千金不换的尊贵。
在一边看了半天的冯家奎到了这时候已是情不自禁,道:“碧影,你画出了我想说但说不出的那种意境。刘家的大媳妇真是这样的。”碧影这时候却是全神贯注,冯家奎猛不丁冒出这一句话,碧影也只是在心里吃了一吓,却还是那样的娴静安祥。她转过脸说:“是吗?”
冯家奎呆了一下,只好说:“是的。我也常想,依阳城这样的弹丸之地,竟有如此的奇女子,这本就是一个矛盾。然而,我却不能像你的画笔一样,能点出她的这般神韵出来。和你一比较,我还是一个土乡绅。罢了,看来,我这辈子是无法改变了。只好做个土财主好了。”
碧影已看出了冯家奎的尴尬,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也许,这就是没有共同语言吧?但是,在此刻,就连她自已也感到了难堪。正不知该怎样时,周全来了。
周全半躬着腰,说:“刘家的一个小厮送来一张请柬。”说着,双手把请柬递给冯家奎。
冯家奎接过请柬,见是请他和碧影到刘家赴宴。那请柬却是一张红纸上,两行秀丽的楷书,字写得很好。冯家奎不由夸赞道:“好字。这刘家也有了懂文墨的人了。”又问周全道:“来人现在在哪里?”
周全道:“还在前面候着。他不是别人,就是佃农冯家林的后人冯孜文。”
冯家奎道:“你去请他到这里来。”
周全答应着去了前面。冯家奎把手里的请柬让碧影看,碧影接了,也赞叹道:“真是好字,也不知道写字的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正说着,周全已领着孜文来了,碧影抬眼看时,却是一个俊秀的白面少年,一头黑黑的头发顺贴地垂在白净的额上,下面却是一对灵泉一样的眼睛,显得那样炯炯有神。碧影就先有了十分的欢喜。
孜文分别向冯家奎和碧影请了安,口齿却是清晰的不一般。冯家奎问孜文道:“你爹身体还硬朗吧?”孜文道:“回老爷,家父身体还好,每顿饭还能吃三两个馒头。”说得碧影笑起来,问他道:“那我问你,知道《将相和》这出戏吗?”孜文道:“回老师的话,学生也刚刚读了《蔺相如》,但家父却是不敢和廉颇相比的。一是家父没有廉将军那样老。二是也没有他那样大的饭量。要是家父也像他那样吃一斗粮,早把家吃没了。”说的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孜文何等机敏?他称碧影为老师,而不叫她姨奶奶,既维护了她的面子,又照顾了冯家奎的体面。碧影果然高兴,道:“过来,看我这画画得像不像。”孜文就随碧影走到画前,只把眼一闪,不由赞叹道:“老师把我家大大奶奶真是画绝了。只是……”碧影就问:“只是什么?”孜文道:“回老师,学生以为,我家大奶奶出身贫寒,不像老师笔下这般的尊贵。要是再朴实一些,方可出神。”
碧影不由对冯家奎道:“你把这孩子请到咱家来吧,他不仅讨人喜欢,并且学问也是很深的。”冯家奎也问孜文:“那请柬上的字也是你写得吧?”孜文道:“回老爷,是学生胡乱涂鸦。”冯家奎道:“哈,好一个乱涂鸦!要是用心写了,那还不气死了王羲之?”大家就又笑起来。
大奶奶请冯家奎和碧影来家里吃饭,是为了答谢碧影关键时候救了我二奶奶。但又有谁知道这里面原是冯家奎设得机关?那个卖豆汁的,也是冯家奎使唤周全安排的人。
那天,冯家奎却没有做任何防备就和碧影来到刘家。他连周全也没带,一进门,就双手抱拳道:“刘兄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让你们这样惊动。倒让我和碧影不知怎么是好了。”碧影道:“二奶奶的身体好点了吗?这一盒西洋参,给二奶奶补身体。”
大奶奶叫一边站着的冯嫂接过东西,道:“这是怎么说的呢?是王老师有恩于我们,倒让王老师破费。”
原来,大奶奶也是听了孜文的安排,家里人一律叫碧影“老师”。当下大家入席。刘沃农举起一杯花雕酒,道:“前儿个我弟妹在外面遇着了难事,亏了王老师相救,才捡了条命回来。我们全家人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这杯酒就当是感谢,我敬冯老哥一杯。”冯家奎起身接过酒,说:“这酒我喝。”一口喝下时,二爷也举起酒盅道:“我也敬冯大哥一杯,我是个粗人,就一句,过去兄弟我做得有不到的地方,还请冯大哥担待。冯大哥,请!”冯家奎又起身接了酒,却没有马上喝下,道:“嚯,好一个二弟,江湖上都知道你的威名。二弟这酒我更要喝了。”他又一口喝下。一来二往,大家喝得高兴,不免去了客套。冯家奎对二爷道:“二弟,常听道上人说二弟打一手好拳,愚兄我又偏好这个。今天大家有幸坐在一起,真是机会难得,为什么不乘着酒兴,咱们到院里去,二弟走一趟拳,让愚兄开开眼?”二爷喝下一杯酒,说:“好说好说。”
大家就来到外面,二爷已扎好了马步,伸出两指摆出一个门户,孜文喊一声好,二爷飙起来,先打了一个旋子……
男人们闹起来,大奶奶就和碧影一起来到后院说话。还没展开话题时,两人已是牵了手,一起坐在那架秋千上,正是有许多话要说。大奶奶问碧影道:“看着王老师比我小,也不知道你真正的年龄。”碧影道:“快别老师老师的叫我了,我哪里是什么老师?过了麦收,我就整二十岁了。”大奶奶道:“难怪嘛,我比你大了几岁。”碧影听了,笑道:“那我就叫你姐姐了。”大奶奶道:“这样感情好了,我只是怕不配。真是的,我可真想有你这么个妹妹。”碧影说:“那我可要叫了。”大奶奶说:“你倒是叫呀!”碧影就叫道:“姐姐。”一旁站着的紫儿、冯嫂、英儿们都笑起来。碧影道:“姐姐,我嫁到阳城也有几年了。我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是孤独的很,从今往后我可要时常来姐姐这里走动,就像是到亲姐姐家一样,该笑就笑,该哭就哭了。”
一番话,她还没说完,自个竟真掉起了眼泪。大奶奶忙哄道:“可怜的人儿……”俩人就握着手一起落起了眼泪。
那晚,碧影和大奶奶一直嘀嘀咕咕快到三更时,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回到冯府时,碧影主动要冯家奎到后院歇息。冯家奎自然高兴。
也许是和大奶奶的悄悄话说得投机,触发了碧影的感情的缘故,她这晚竟也缠绵的不一般,以致于逗得冯家奎汗流浃背。他哪里经历过这样的缠绵?就好像来到了温柔乡,只顾了在碧影身上大动,心肝宝贝肉儿的乱叫。碧影到了这时候,情不自禁,恨不得就死了去,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叫床,那滋味儿,只是噬骨吞髓般的快乐。完事后,就像一条精白的蛇,把那冯家奎缠住,两人相拥着厮搂着睡去。
到了这份上,冯家奎却发觉了另一种失落。或许是因为碧影给了他一夜消魂,使他感到了一个完整的碧影吧?总之,第二天醒来,他看着还在沉睡里的碧影,她哪种宛如海棠般的娇媚,那种矜持和雅丽,都使他感到了一种纯洁。在这样的心情驱使下,冯家奎觉着自已真不是个东西,在北平喝的墨水也都到了狗肚子里了。
是的,他的眼前,静卧着一个美丽女人的胴体。她是那样的鲜嫩,皮肤像蜡一样渗透着美玉一样的光泽。一对乳房因为睡眠便像水一样流动着,却又是那样的柔柔团团,弥漫着阴柔,像两汪碧湖似的把冯家奎一点一点地托起来……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冯家奎越发地感到自惭形秽。使他那颗日渐干涸天天趋于泯灭的良心得以复苏。他甚至于想到刘家去,跪在二奶奶身下向她忏悔。
然而,冯家奎良心的发现已是救不了二奶奶了。二奶奶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还失去了二爷的宠爱。
二爷得知二奶奶小产的事后,说:“她干不了什么!”二爷没再说什么,碍着大奶奶的面,二爷是不好发作的。再说了,二爷是那种凡事一人挑的男人,到了这时候,他就想着赶快去塞外找瘸子,人到了外面,眼不见心净。
大奶奶自然是要劝解二爷的,说:“大家都年轻,长说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日子还长着呢。往后小心点,还愁没孩子?”二爷笑笑,说:“是是。外面的买卖总得做下去,家里也没什么大事了,我明儿走行吧?”大奶奶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二爷果然备好了黑刀,天朦朦亮时,二爷已来到了村口。苇子河依旧舒缓地流着,黎明时的村子,树都肃立着,只有河边的苇子间或柔软地摇一下。二爷上了桥,看见英儿立在桥头。
英儿也看见了二爷,说:“二爷,我来送送你。”二爷仍在马上,说:“小妖精,你什么时候来的?”英儿歪歪身子,说:“鸡叫头遍就在这里了。”二爷下了马,牵着马和英儿过了桥。
英儿说:“二爷,你这一走又不知道多长时间才回来?”
二爷道:“没准,可能一月,也可能半载。”
英儿歪过脸看着二爷道:“路上风风雨雨的,二爷在外面要学着自个照顾自个。”
二爷笑起来,道:“娘的,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心疼人。”
英儿没笑,说:“我是敬重二爷,觉着二爷就像爷。又觉着二爷风里雨里的凄苦。想给二爷做点什么,我又没这样的能耐。可是说两句宽心话我还会。”
二爷牵马的手僵了一下,那马嘶鸣一声,二爷就骂了声娘。
英儿继续道:“我跟了二奶奶,也就是跟了二爷。往日里二爷老在外面,我就是有心伺候二爷也没有机会。这会儿二爷又要走了,我这心里就没了滋味。想着陪二爷走段路。这段路不算长,有我陪着,多少能让二爷少一点风寒,多一截暖乎劲儿。这样儿,我这心里也好受点。”
英儿说着,就歪过脸看二爷。二爷偏过脸,什么也没说。英儿就说:“你看,前面就是枣树林了,前儿个,瘸子爷就是从这里走的。今儿我送二爷也就到这里,这会儿二奶奶也可能醒了,我还得回去伺候她。二爷您上马吧。”
二爷一手牵着马,转过身背靠着马。天已是慢慢地亮起来,前面的枣林里,依然飘着白腾腾的雾。二爷看了一眼英儿,歪过脸翻身上了马。也没说什么,松开缰绳就跑起来。眨眼就进了枣林。
英儿还站在原地,她的身后,越过苇子河,那阳城已显出了树梢儿的绿色。已经有赶早捡粪的老头儿背着筐子走过桥。英儿目送着二爷进了枣树林时,却见二爷又转回来。那马却是一路飙将过来。二爷跳下马,站在英儿面前许久没说话。英儿却不动,二爷说:“你走近些。”英儿没吱声,也不动。二爷“唉”了一声,复又上马,一路荡起烟尘撒开了狂奔起来。英儿站在原地,却自语道:“想亲了又没了胆了。”
她转过身时,那蛋清也似的嫩脸上,已是落下了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