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树(第一部7)
作品名称:红枣树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4-10-13 10:08:29 字数:16993
7
其实二爷已经回来了。二爷这次出门比往日多了些日子,是因为二爷从塞外赶着马队回到平原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先绕个弯回家看看,他是直接去了天津,并且二爷这次还带着瘸子和两个雁北客栈的伙计一起去了天津。
二爷和瘸子两个计划着在天津开一个皮货店。再说,瘸子有个远房的侄子在天津给人当小伙计,瘸子是没有家眷的,这个远房的侄子对瘸子来说算得上较近的一个后人了。瘸子一直想周济他,只是没有机会。当二爷提出在天津开一家皮货店时,瘸子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这个远房的侄子。二爷在天津是有半个家的,他的岳父岳母还在天津开火烧店,生意依然是那样的不好不坏。
皮货店就开在二爷岳父家火烧店的那条街上,是二爷的岳父张旺儿盘的门面。那天,大家在一起喝酒时,二爷突然说:“我也该回家去看看了。”二爷把生意托付给岳父和瘸子的远房侄子。又留下了两个雁北客栈的伙计。那个瘸子的远房侄子叫关强,今年刚20岁,在天津给人做小伙计已有好多年了。
二爷和瘸子两个离开天津往回赶。两人骑着马沿着官道慢悠悠地走着。天黑下来时,他们来到了人丁密集的榆林镇。商河的水浑浊地从镇子中央穿过去,一直流向天津海河。把榆林镇分成了南北两镇。在镇子的中央地带,人们修了码头,这时候靡集了大批的商船乱哄哄地过往着上船下船的人。码头上摆放着山一样高的货物,一筐一筐的臭鱼烂虾引得苍蝇们“轰”地飞起来“嗡”地落下去。二爷和瘸子在这里下了马,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马上围过来,瘸子冷陌的脸看着就有了点血色。一个穿旗袍的胖女人走过来像是熟人一样一下挽住了瘸子的胳膊,瘸子骂了一声娘,就跟那个胖女人一起走了。一股麝香和中药的混合味道传进了二爷的鼻子里,二爷觉着那个挽着瘸子的胖女人的屁股像是让煮布的水腌制过一样,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气。然而,二爷还是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客栈。
客栈的房檐下吊着灯笼,那个胖女人挑起门帘让他们进去。二爷进了房,立刻感到了夹竹桃的苦香味和竹席的凉爽味道。那个晚上,瘸子和那个胖女人在另一间木板房里鬼哭狼嚎了很长时间。二爷喝着酒。他在一张黑褐色的桌子旁边阖着眼睛。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瘦弱的女人一声不响地看二爷一口一口地把酒抿进嘴里。后来二爷就扑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二爷醒来时,那个瘦弱的女人还在他身边坐着。她爬在桌子上沉沉地睡着了。外面才绽露出的拂晓的天光透过窗纸照在她的脸上,二爷看见她的腮上晕着一层浅浅的睡红,二爷伸手摸了她一把。她醒来了,见二爷已经醒了,愣瞪着把着一双长眼看二爷。二爷笑了一下,在她的还未退去睡红的腮上亲了一下,二爷说:“亲一下一块钢洋。”她笑起来,说:“太多了。我怕受不起。”二爷说:“你走吧。”她就拿着那一块钢洋走了。她临出门时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二爷,问:“你们是打天津来的吧?”二爷说:“是。”她笑起来,没再说什么就出了门。二爷觉着有点奇怪,也没多想,就去找瘸子。
二爷和瘸子两个在太阳落山后赶到了阳城。那时候天还没有黑,大车店大敞着木板门,像是一个抽大烟的烟鬼张着嘴,从里面冒着炕烟的味道。二爷和瘸子骑在马上慢慢走过来,这时候,大车店里走出了三个人,中间的那个人细高精瘦,长着一张翻嘴。他戴着白礼帽,敞着怀,露出腰上大板带上的铜板。他摇着一把扇子,细细的眼睛懒散没光,像是谁也懒得看一眼的样子。他的身旁,一边一个粗壮的男人。他们三个走出大车店后,其中一个走到路沟边撒尿。他站在路沟边“哗哗”撒完了一炮黄尿后,一抬头看见他的两个同伴和两个骑在马上的人对着眼睛看对方。这时候,那个骑黑马的男人提起缰绳往前走,他前面的两个人一点也不让,骑黑马的男人就举起了手里的马鞭。
刘二爷举起马鞭正要抽冯二爷时,他身边的两个男人刷一下都从腰里抽出了盒子炮。二爷的身后,瘸子也像闪电一样抽出了枪。瘸子一下抽出两把盒子炮,他用的是双枪。
两家相持了一小会,冯二爷说:“赌一把?”二爷在马上收了马鞭,说:“赌什么?”冯二爷说:“赌你的黑刀。”瘸子听了,在二爷身后平举起双枪,看着就要搂火。二爷说:“信不信,瘸子两枪只响一声,两颗花生仁在你头上也只打出一个眼。”冯二爷笑起来,说:“我的两个弟兄一人一枪响两声,一枪打死你,另一枪打死瘸子。”二爷也笑起来,夹夹身下的黑刀,黑刀打了一声响鼻,二爷已经抽出枪来,二爷也是双枪。二爷说:“你看,我们比你多了一把枪,但还是只响一声,打出去的是四颗花生仁,两颗你吃,另外两颗让你的弟兄吃。”冯二爷还是笑嘻嘻说:“这样说下去只不过是斗嘴,咱们还是进去赌一场,你看呢?”二爷说:“行喽。”
二爷和瘸子一起下了马,进了大车店,把马交给车店伙计,大家一起进了一间大房子。大房子里已点着了汽灯,苍白的一片雪亮。冯二爷说:“爷们,你就不怕我在这里黑了你们?”二爷说:“你不敢。”冯二爷说:“怎么不敢?来呀!”雪亮的汽灯下面一下子冒出了五六个青白的光头,都举着枪。二爷和瘸子并没有收枪,他俩背靠着背,举着双枪。二爷说:“你这样瞎了我们就不怕道上的人笑话?”冯二爷说:“我没有坏道上的规矩呀,说好的我们赌一把的。”二爷说:“那你这样干什么?”二爷用枪指了指围着他们的人。冯二爷说:“这就是赌,赌你们的命。你们要是逃出去了,就算我输了。”二爷说:“你说话算数?”冯二爷笑起来,道:“你还能跑出去?”二爷说:“我要是跑出去了呢?”冯二爷说:“任你打发我们。如果你们跑不了,可就得拿命来。”
瘸子还没等话说完就打了两枪。两枪只响了一声,却灭了两盏汽灯。黑暗里,二爷呼哨了一声,外面已经响起了马蹄声。冯二爷他们冲出去看,见黑刀箭一样蹿进了夜色里。冯二爷说:“这俩孙子是什么变得?”一个说:“其实是他们比我们还手黑。”冯二爷这才看见这个说话的男人的耳朵上穿了一个眼。瘸子打了两枪,二爷也打了一枪,但却只听见了一声响,三发子弹分别击中两盏汽灯和一人的耳朵。
冯二爷他们走回大房子时,冯二爷笑起来,说:“你俩没走呀。”二爷和瘸子两个真没走,只是还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在门口,冯二爷一进门他就把枪抵住了冯二爷的脑袋。这个人是二爷和瘸子蹿出门时顺进来的,他就是孜文。孜文早就来了,他在太阳没落山时就来到路口看二爷回来了没有。正赶上冯二爷挑事,孜文没有动,在暗地里看二爷他们要怎样。等枪一响,二爷他们蹿出去,二爷打了一声呼哨,黑刀蹿出来,二爷拍了它一巴掌,它就向前跑了。再返回大房子时,孜文喊了一声二爷,二爷见孜文来了,一阵高兴,交给他一把枪,他就和瘸子坐在桌子旁等冯二爷他们回来。
汽灯又点亮了。孜文把枪使劲顶住冯二爷。二爷说:“文儿,他要是不听话你就开枪敲碎他的脑袋。”冯二爷说:“我就一件事弄不明白,这个瘸子是怎样跑出房子,又怎样跑回来的?他怎么跟没瘸一样?”二爷说:“文儿,抽他。他娘的瘸子是他叫的?”孜文就用另一只手抽了冯二爷一个嘴巴。二爷说:“王八操的,你再给他一巴掌。”孜文就又抽了他一个嘴巴。冯二爷说:“打得好!”孜文说:“那我就再给你一下。”孜文一拳打过去,打得冯二爷嘴上流出了血。二爷说:“好侄儿,打得真好!”
二爷问孜文该怎样收拾这伙人?孜文说:“先让他们把枪放下。”二爷就说:“王八操的听见了没有?”冯二爷说:“你们把枪交给二爷。”那伙人就把枪一把一把放在了二爷和瘸子面前的桌上。最后一个刚过来,二爷一脚踹过去,他叫了声“娘”,就飞了出去。二爷又问孜文道:“往后呢?”孜文道:“放了他们吧。”二爷一下站起来,他来回走了几步,笑着说:“也好,就放了他们吧。”说着举起枪,瘸子也举起双枪。二爷说:“你们走吧。”冯二爷歪过脸看着冯孜文说:“这小子出息了。是在清苑念书吧?”孜文把枪从他脸上取下,却还端着,说:“是的。”冯二爷说:“我冯家元从来不和小孩过不不去,你只管还来清苑念书。以后咱们还能照面,到了那时候,我再向你请教。”冯二爷举起双拳,说:“刘二爷,再会。”就领着他那伙人走了。
二爷和瘸子孜文们相互看着,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二爷说:“我哥来了。”大家出去看,见果然是刘沃农和冯家林俩人骑马飞奔而来,刘沃农骑的是黑刀,背着一把大砍刀。家林骑着刘沃农的小花儿,端着一把铁叉。刘沃农很快飙过来,飞身下马,任那马自已向前奔去。黑刀打了一个旋,咆哮一声,又折回来。刘沃农问二爷道:“我见黑刀自已跑回家,知道出事了,忙着赶来。出什么事了?”二爷说:“是冯家老二……”二爷说:“这话一两句说不明白,咱们回去再说。哥你看谁来了。”瘸子上前一步,向刘沃农抱拳道:“大爷,好久不见了。”刘沃农见是雁北客栈的老板瘸子,忙说:“好兄弟,你怎么来了。”瘸子笑眯眯说:“大爷离开道上多年了,今儿还是这样儿英武。”孜文也说:“大爷背着大刀的样子我还是头一遭看见。”
大家就向回走。
大奶奶这时候却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男人们回来。她想,事情终于发生了。发生了的事情就好像沉在水底下的东西浮出了水面,一切到了明处,也就有了应对的办法了。当黑刀自已跑回来时,大家都知道二爷出事了,但大奶奶先做的是让冯嫂稳住二奶奶。大奶奶向冯嫂吩咐完时,刘沃农已和家林骑马走了。
前面终于有了响动时,大奶奶立起身,走出门,立在院里看那门打开。大奶奶想,这门一开,进来的应该是四个人才对。正想着,那门就开了。进来一个,大奶奶数一个数,等数到第四个数时,又进来了一个,却是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大奶奶没见过瘸子,但常听二爷说到瘸子,这会见着个活的瘸子,大奶奶就想,这个人一定就是他了。
大家都看见了大奶奶,二爷说:“嫂子,你看,我给你带来个朋友。瘸子,你看,这个人就是我嫂子。”
瘸子走到前面,说:“嫂子。”大奶奶却不知该怎样称呼瘸子,总是不能叫人家瘸子吧?瘸子已看出大奶奶的难处,就说:“嫂子就叫我瘸子吧。”大奶奶笑起来,说:“进房里说话吧。”
大家一起进了房,孜文却是乖巧,忙着倒茶送烟。瘸子自带了旱烟袋,早点着了一口一口地抽。二爷一脚踏在凳子上,把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二爷说:“现在看来,在道上雁唳荡瘸子杀死的那几个人,一定是冯家元的人了。”刘沃农说:“你们早该告诉我出了事。”大奶奶说:“现在大家都知道咱们有了对头,这事迟早还要闹起来,大家合计个办法,往后咱们该怎么办?”二爷说:“该干什么咱还干什么。两次交手他们都没站一点便宜。他们也该长点眼色了吧。”孜文摇摇头,说:“这事不怕冯家元,我倒是担心他哥冯家奎。他可是有心计的人。从头到尾他看起来像是局外人,可我总想这事和他有关联。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咱们应该把重头压在冯家奎身上,提防着他点才是正题。”大奶奶说:“文儿说的有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亲弟兄。常说的话,不叫的狗才咬人。”
大家商量了一个多时辰,冯嫂过来叫吃饭,说:“家里来了戚,开了一坛花雕,前面都摆好了。”二爷这才感到饿了,就都到前面吃饭。
第二天,瘸子要走,二爷执意要送他回塞外。那是在早晨太阳将起不起的时候,瘸子牵着马,穿一身黑衣背对着东方站着,他青色的脸上还是那样的没一点表情,像是一座荒疏的房子,风刮过来时,他就眯上眼睛紧闭着嘴。他站在逆光里,看着是那样的瘦小单薄。
许多年后,在我的想像里,瘸子爷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该是一尊金刚吧,就像庙里的那些怪异的泥胎一样,是那种杀不死的有着多般本事和变化的神一样。
瘸子向大家抱起了拳。二爷笑起来,说:“娘的,真不让我送?”瘸子摆摆手,就上了马。二爷说:“兄弟!”瘸子又摆摆手。二爷笑起来。大奶奶走过来,递给瘸子一个蓝布包袱,说:“不是钱,是嫂子给你烙的几张饽饽,你带着在路上吃。”瘸子又下了马,接过包袱,背在背上,然后又上了马,对大家说:“都回去吧。”
瘸子说完已松了马,那马踏起一路烟尘,跑进了前面的枣树林子里。那片枣树林是一片野树林,林子里是一片坟,坟边立着一块碑。有人说,那片坟地里住着一窝狐狸,白天是狐狸,晚上就成了漂亮的女人出来闹男人。
孜文问二爷道:“瘸子爷是不是会武术?”二爷说:“他什么都会。”孜文又说:“那他一定像《七侠五义》里的御猫展雄飞,能飞檐走壁,是吧?”二爷哈哈大笑,道:“你瘸子爷真的像戏里的人一样。”二爷大笑着,一边看看孜文,道:“几天没见你小子,你还真长高了一大截。”二爷歪脸看看孜文,二爷这样看人时一般是斜着眼,头上的那一层贼毛软塌塌贴在头皮上。二爷问孜文道:“你小子,你会打枪?”孜文说:“不会,昨晚上我把枪对在冯家元的脑袋上时,我就琢磨着枪怎样打?”二爷又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就猜你不会打枪。说老实话,那会儿我就怕你乱动,一搂走了火,打死了冯家元,那事可就麻烦了。”孜文说:“二爷,你教我打枪好吗?”二爷说:“行喽,我教你。”二爷一下掏出两把枪,道:“我教你打双枪。”孜文道:“双枪好,二爷你就教我打双枪吧。”二爷说:“行喽。”
那天,二爷和孜文两个在地里打了一天的枪。二奶奶说:“他两个一个不知道自已是大人一个不知道自已是小人,是一对二百五。”大奶奶听了,说:“也太不像话了。”大奶奶让家林去地里把他们找了回来。大奶奶对二爷说:“你都快成爹了还这样没大没小。文儿是个干净孩子,跟着你学不了好。你教他打枪抡棍子是想让他当土匪不成?”二爷说:“嫂子你别挡着我。文儿这小子念书都念傻了。我老想让他跟我去道上跑一跑,那样才像个老爷们的样子。他要是跟我跑上一两趟,就没有了娘娘腔,才像个老爷们。”二奶奶在一边说:“我也喜欢文儿这孩子,大家都这样喜欢他,干脆让他给我们当干儿子成不?”大奶奶说:“尽想好事,就是认干儿也轮不着你们。”大奶奶对二爷说:“兄弟,干儿就别认了,你快有儿子了。”二爷说:“我快有儿子了?”他没弄明白,看看大家,英儿在一边直乐。二奶奶说:“你个没良心的刘沃荣。”二爷想了一下,没吭气,一下抓住二奶奶,说:“这么说……你他娘的,也不和我商量就有了孩子。”大家都笑起来。刘沃农也很高兴,他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盅光笑不说话,冯嫂眼尖,就看大奶奶,大奶奶装着什么也没看见,说:“今天总算人都齐全了,咱们要好好吃顿饭,吃好的。”
这天,家里着实热闹了一通。吃饭的时候,二爷说:“文儿看来是不能去清苑念书了。”孜文听了,放下筷子,说:“我也不想念了。这样乱的世道,我还是跟我二爷学点真本事的好。你看我爹,一辈子的老实人,要不是跟了大爷,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气?我想好了,二爷下次走,我就跟他一道去贩马,学骑马,学打枪。”二奶奶到底是天津来的,说:“文儿你这话不对。你学你二爷学到最后也只是个二百五。如果你念书,就能念出个功名出来,这才叫有出息。”大奶奶不以为然,说:“这话要看什么时候说了,要是在太平时候咱们就学个状元出来,家里有了荣光,他自个也有了功名。可是眼下世道不太平,拿枪动杖成了家常饭,今儿这里杀了人,明儿那里死了人,哪里还有什么清静?这样的日子让我说就盼着一家人能守一块过日子,没有病也没有灾的。能这样的话就算烧了高香了。可是文儿是不能和老二去道上贩马的。冯嫂就这么个儿子,咱们一大家子也就守着这么一个小子,这个家太冷清了,就是算上英儿也只俩小人。所以,我们这些当大人的要好要坏都不能让他们受屈,文儿不能再去清苑念书了就回家来帮我料理家务吧。”
大家都觉着大奶奶的话有道理。是的,家里现在各方面都很好,是用不着让孜文去道上担那样的风险的。倒是家里少不了孜文,尤其是大奶奶,现在已把孜文当成了一把拐杖来使了。
孜文这样受大家器重,英儿就有点不舒服,那是在第二天吃完早饭的时候。二奶奶让孜文去她房里陪她说会话,大家一起来到二奶奶房里,英儿说:“他能干什么?除了一张嘴还有什么?见天就见他挺着一张嘴说东说西,就是不见他干一点活。他也什么也干不了,有时候还得我帮他,这样的男人是中看不中用的。”孜文说:“你这话没什么意思,我中看也好不中用也罢,反正没想着让你做我媳妇,你操这份闲心干什么?”二奶奶坐不住了,说:“文儿你别说,我就觉着你们俩挺般配。”英儿却不反嘴,也不打断二奶奶的话,任她往下说到:“文儿你看,英儿是真俊的一个小闺女,人又是鬼精灵的,手又巧,这样的小闺女是不好找的。你要不要?你要是有这个心思我就把她聘给你。”孜文说:“二奶奶呀,这样的小闺女才是中看不中用的,别的不说,就她这一张嘴就够我受的了。我要是拿她当了媳妇,往后就没安生日子了。”英儿早瞪起了眼,说:“二奶奶,让他出去,他这个人不识好歹。出去,出去!”
英儿推推搡搡把孜文推出了门。孜文笑着往里涌,却突然听见外面有许多的脚步声“嗵嗵”地跑过去。人们吵吵着说:“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快去大槐树下去……”
孜文觉出是真出了事,也顾不得和英儿闹了,一抽身,自已跑了出去,没一袋烟功夫,就来到了十字街头。这里已围了许多的人,吵吵嚷嚷的。孜文挤进去,见大槐树下汪着一泊血浆,已黑干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一切都是那样的神奇。也许是大家的传说带上了夸张的演绎吧,但是,这件事本身还是不可思议的。
昨天晚上,一个男人拿着一把斧头爬上了大槐树,抡起斧头就砍那根朝南头的树叉,一声响亮,那棵叉儿却是向上一弹,他看见一股血喷了出来,那人大叫一声,从树上一头栽下来,贯在青石板上,脑浆迸裂,当时就死了。
死人是外村的,却没人认得,就有人怀疑是冯二爷的人。发生了这件事,阳城人又议论开了,说是冯家这几年比不上刘家,全怪大槐树咒的,就花钱顾了人来砍树……
大奶奶叫来刘沃农、二爷和孜文,正准备商量这事,家林却进来说,冯家奎来了。
冯家奎是和管家周全一起来的。大奶奶让家林把他们请进来,刘沃农起身让坐,孜文倒上茶后,二爷却一直在刘沃农身后站着,刘沃农也不说什么,任凭二爷在他身后像门神一样立着。大奶奶没有回避,和刘沃农并肩坐在椅子上。
冯家奎说:“一直想来府上拜见刘兄,但我总是忙来忙去的,其实也没见着忙出什么明堂。今儿来了,却万万没想到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情况下和刘兄相会。冯家不幸,出了家元这样的不成器的东西,让我这当兄长的都没脸见乡亲们了。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就权且当做见面礼,请刘兄务必收下。”
冯家奎说着起身,从周全手里接过东西,刘沃农忙起身,说:“冯老哥你这样就见外了。我也有不到的地方,正想着到府上拜见老哥,老哥却先来了。老哥是念过书的人,知理知情。但这东西是万万不能收的。”冯家奎却摆摆手,说:“刘兄,你我已经称兄道弟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其实我这次来府上还要和刘兄商量一件事。”刘沃农听了,道:“是嘛,请坐。”冯家奎摇摇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说:“我是想和刘兄一起为大槐树搞一次祭典。毕竟是出了事,这树又是村里的神树。如今冒犯了神灵,不管别人怎样说,事也总是牵连到了我家兄弟。是真也罢假也罢,总之神灵是不能冒犯的。为了阳城的上千号人,我们该搞这样的仪式。”刘沃农说:“这事是好事呀。”冯家奎接着道:“按说搞这样一次仪式,我一家也就搞起来了。但那样的话,好像我眼里没有乡亲们,倒显得我家霸道。所以今儿我是特意和刘兄商量这事的。”刘沃农道:“冯老哥想的很周到。我没意见,出钱出力老哥吩咐就是了。”冯家奎笑起来,转脸问大奶奶道:“夫人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大奶奶说:“这事可是阳城的大事,我们女流就不便插话了。一切全听你们男人说的就是了。我们只是帮忙。”
当下就说定了。冯家搭祭坛,祭文由冯家奎写,并在祭坛上念。所需一应祭祀供品,均由冯家筹备。刘沃农准备两台大戏,开祭后连唱三天。
那天晚上凭空里飞过一道流星,那时节刘二爷在炕上码牛九,窗棂用一根竹杆支着,二爷闲着没事,把一幅牛九骨牌磨来磨去。房里点着灯,外面小虫子飞蛾只是涌进来,二爷把筛子攥手里,扬手往炕席上撒去,嘴里说着:“六!六!六!”那筛子在炕席上只转了一圈,定下时却是四点,二爷揪揪头发,四仰八叉躺下,瞪愣着眼看小虫飞蛾向窗里涌,却看见窗外的天穹,繁星似海,一条银河宛如人间夜市一样。二爷呆呆地看着这天上景观,忽听一个人说:“二爷,你干什么这样愣瞪着眼?”
二爷吓了一跳,歪脸看时,见是英儿在窗下笑嘻嘻问他。二爷说:“呵......”却没有说出第二个字,只是拿眼看英儿。要说英儿是长开了,就像河边的小柳树,高高挑挑的只是随风漫舞,又瓷亮着两汪碧潭一样的媚眼,黑黑的头发,红红的小嘴,嘴角却是稍稍有点上挑,就焕发着满肚子的贼点子刁钻,让人近不得又舍不得。
二爷歪着脸只顾了看英儿,外面英儿见他这样,不由瞪二爷一眼,说:“看什么呐?”
二爷不动,还是那样看英儿,却贼笑了一下,问她道:“你二奶奶这会干什么呢?
英儿说:“在大屋里和大奶奶还有冯嫂一起剁花呢。”
二爷笑起来,偏过脑袋,说:“去!就她那样儿还会剁花?”
英儿说:“不和你说话了,我去灶房里取开水,那边奶奶们等着喝呐。”
二爷也不吭声,任英儿去哪。恰在这时,英儿喊了一声,道:“呀!二爷快看!”
二爷也看见了,窜到窗前仰起脸看去,那天上已是溜起一团火红,却是一个星斗向着地下滑过来。村里的狗已是叫起来,一片狺狺之声。那向下滑来的星斗,拖着好长一串赤红的亮,斜刺里落在南头儿的地里。
二爷也吃了一惊,说:“英儿,你也看着了吧?”
英儿道:“怎么没见呢?那是什么耶?”
二爷道:“斗大的一个星星。真是没见过这样儿的景。是怎么了?”
英儿说:“该不是扫把星吧?”
二爷说:“娘的!真他娘的!”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正说着,不防另一个声音飞过来:“要说话就近点说,一个在窗子外面,一个在窗子里面。这样鬼鬼祟祟的,怕是有鬼吧?”
他俩又吃了一惊,见是二奶奶一边站在黑影里看不见脸。英儿一下觉出了话味,就说:“哟,二奶奶这话说的,真要是有了鬼也稀罕,怕是没鬼非要找鬼,这样儿可就真有了鬼。只是那鬼是没影儿的东西,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着。忙活半天,只落个腰酸。是不,二奶奶,你腰酸不酸?”
二奶奶就过来揪英儿的耳朵,一边说:“死囡子!知道你会说话,我才说了这么一句,倒引得你唠叨半天,看我把你嘴给缝上!”
英儿就叫二爷。二爷只是在里面炕上笑做了一团,英儿已窜进房里,说:“二奶奶你饶了我吧。二奶奶怎么会腰酸呢?要酸也是咱们这样儿的使唤丫头腰酸……”
二奶奶嘴上捞不着半点偏宜,打又打不着,正恨着。那边大屋传过话来,说:“英儿别闹了,你二奶奶身子沉,闪着了看我怎么拾掇你!”这才住了。
天落星斗乃是常见的事,可是那样大的一个星落下来就不常见。这样的情景冯家奎也看见了。那晚他像以往一样没去后院,一个人在前面大屋里把弄一卷《明史》,看那凤阳的泼皮朱元章造反,自然有所悟,不免感慨,一时气冲上来,将书卷起,背着手拿着书来到院里。外面已是一片星光,水净的夜空上,那一派繁星,自有一种气势冲将过来,然而却是阒静无声,熠熠生辉的一片水亮里,渗透出博大精深,却是一派天籁之声,与无声处令人感悟到了一种广博的玄妙。
冯家奎自然也是吃了一惊,为这满天的星光。北方的夏夜,庄稼地里晒了一天的暑气,这会就像是脖颈上的汗珠一样往上冒。冯家奎穿一身白绸短衣,脚蹬方口布鞋,宽宽松松的,却还是一身大汗。他想打一趟拳,也许这样之后,他满肚子的躁火会消解许多。然而,他站在院子里呆呆的,一种失落感在这会儿却像是挥不走的影子一样一直伴随着他,使他觉着自已是在揪着自个的头发往上提。
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后院的抚琴声,这琴声像是梦里看见的一枝文竹,那样娉婷粉绿的一枝一叶,虽是供在花盆里小心地呵护着,却是云山雾罩的若有若无,又不敢使劲去看,生怕梦就醒了。
冯家奎是这样的一种人,一个人入静了时,往往是伤感的很。然而,面对了世事的繁杂,他又是果断的刚毅。此刻,他听见了碧影的抚琴声,若隐若现的琴声和那满天的星斗正是水火不相容,使得冯家奎格外地烦躁。恰在这时,管家周全来了。
管家周全是一个细长的人,一身长袍、一幅眼镜、两片薄薄的细嘴唇、一头厚厚长长的头发梳成大分,看着就蓄谋着十分的心计。
他来到院里,凑近冯家奎道:“二爷派来的拳师已在前面耳房里等您安排呢。”
冯家奎并没有看周全,他还是那样面向着满天的星斗,一边听周全说话。这时,他白皙的脸上,一绺垂肉抖了一下,他问周全道:“你看天上怎么了?”
周全不明白冯家奎的意思,愣了一下,蓦然间,他大惊失色。那天上滑过一道火光,只见那斗大的一颗星斗已是从天而降,就连冯家奎也勃然失色。恰在这时,冯家奎的耳际,已是再也听不见一星一点的琴声了。
前面的耳房里,坐着三个拳师。周全介绍到,这三个拳师,一个使剑,一个玩刀,一个耍枪。冯家奎冷着脸把这三个拳师一一打量了一会,并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周全跟出来,冯家奎没理他,一直来到大屋时,冯家奎坐下。周全给他斟了一盏茶,然后说:“那颗星落在南头儿的地里了。”
冯家奎才说端起茶盅儿,听了周全的话,就又放下,自语道:“东南西北中……”他立起身来,说:“看来这次祭祀大槐树是要好好安排一下了!”
冯家奎说的“东南西北中”,当然是指阳城的四条街了。可是,东南西北只定出了四个方位。在阳城人的心里,大槐树在四条街的正中,正所谓一树定乾坤,于是就圆了东南西北中。阳城顺天承意,万年发达。每年祭树,四条街,一棵树,东南西北中,顺应着五谷,分别是麦子、稻子、玉米、高梁,谷为五谷之首,因此,小米为中。祭树时,东街为阳,献麦。西街为阴,献玉米。南北两街为火为水,火献红高梁,是谓火为红。水献稻子,是谓稻从水生。过去的许多年里,东南西北四条街各司其职。或献麦献玉米,或献高梁献稻子,唯有小米是冯家奎出的。这代表着一种尊严。冯家乃一村之主。几十年如此,冯家的地位从未动摇。
但是,在阳城人的心里面,这“中”字也从没有说过就是冯家的。卜卦着说,天上自有星宿,时辰到了自会下凡掌管阳城。大槐树乃天上星宿的使节,天眼开时,真人总是要现身的。今夜,一颗斗大的星星落在了阳城南头儿,这事,在第二天就传开了。阳城村民们三五一堆地绷着脸、瞪着眼,说:
“看见了没?那落下来的星星?带一溜儿火星,‘刷’一家伙,就落下去了。落哪了?南头儿。”
“看见了,都看见了。好大的一颗星,真落南头儿了,也不知道砸出多大一个坑?”
“这事不一般,是有真人下凡。那星星早不落晚不落,偏偏赶在阳城祭树前落下来,说明了什么?说明大槐树要现身了。”
各种传说伴随着各种演绎,一下使阳城变得神神怪怪。也使得中学生冯孜文感到了阳城将要发生一种变革。这种变革会使阳城人的命运向着什么样的结果发展还不得知,但是,冯孜文却明白地感觉到了一种动荡。使他更坚定了不再去清苑上学的决心。他要留在大大奶奶身边,帮助她操持好这个家,使他们这个家族从起点走向中兴。
几天来,二爷因为祭祀大槐树的事而耽搁了去塞外贩马。也就是几天的功夫,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这所有的事情,都和他们家有着某种联系。这些事情都是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发生的,当他看见大奶奶将一双忧虑的杏仁眼看向他时,二爷就明白了这时候他是不能走的。
二爷说:“嫂子,我稍信给瘸子,让他带几个帮手过来。”
大奶奶摇摇头,说:“不好。要是地里的活干不过来,找帮手干活还行。你想的是怎么样争强好胜,这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所为。咱们盼着的是平安,尤其是你媳妇已经有了身孕,这样关健的时候,更不能有什么闪失。”
大奶奶看了一眼二爷,说:“我倒是想让你出去干自已的活。家里现在有了孜文,他给我出出主意,我也不觉着老是没有底。”说到这,大奶奶笑起来,说:“可是我还是想让你留下来,毕竟你是能给人壮胆子的。”
二爷也笑起来,说:“行喽,听你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二爷笑着走了。这时候,冯嫂在前面忙,抽空里,她看见孜文鬼头鬼脸地往这边瞅。冯嫂装着没看见,却见身边的英儿也拿眼往外边瞄。冯嫂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明说,偷眼白一眼英儿,把手里的簸萁只管使劲扇,她前面的地上,已落下了许多高粱,恰在这时,家林进来了,说:“看你干的这活,有多少高粱禁得住你这样儿糟践?”冯嫂看见地上的高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让你这死鬼多嘴了?见天介没事,像丢了魂,这边瞄一眼,那边扫一眼。还当我没看见。告诉你,我这心里明镜也似,什么都看在了眼里。就别让我上火,惹急了我,谁都不舒服。”家林让冯嫂这样一数落,却是丈二和尚,说:“真见了鬼,我说你这么一句,又没错,你发这样大脾气干什么?”
家林说着,摇着头走了。那英儿只当啥也没听见,瞅着个空子,就想溜出去,冯嫂却说:“哪去?我可看着你好半天了,尽想着到外面疯,活谁干?”英儿却说:“那边二奶奶还保不住有什么事?我总不能老呆在这灶房里吧?”冯嫂把簸萁往地上一贯,说:“小王八羔儿,我今儿就是不让你出去!”英儿说:“你看二爷找我来了。”冯嫂向外一看,见二爷拿着把杀猪刀走过来,冯嫂说:“谁说二爷要找你了?我怎么没听见二爷叫你呢?”英儿说:“不信你自个问二爷,看他是不是找我?”冯嫂说:“二爷拿着刀是杀猪,你也去杀猪吗?”
她俩的话二爷都听见了,二爷在外面说:“英儿,你过来。”英儿就看冯嫂,冯嫂没了法子,说:“可真是二爷找你呐,还不快点儿去!”英儿就出了门,看着二爷就伸舌头。二爷说:“你个人精儿,看我杀猪去。”英儿说:“二爷,我可不去。哪有小闺女看杀猪的?”二爷说:“不行,我就让你看。”英儿说:“你当我不敢看呀,走呗。”
一会儿功夫,后面就响起了猪嚎声。冯嫂来到大奶奶房里,问大奶奶道:“不过节又不逢年,杀什么猪耶?”大奶奶说:“不是要祭大槐树吗?杀猪要猪头当供品。”正说着,孜文领着个后生进了院里,大奶奶说:“一定是戏班子的人来了。”说着,孜文已经领着那后生进了房,那人见了大奶奶就道福,果然是戏班子的人,当下就定好了价。大奶奶说:“这下可有戏看了。”话音儿没落地,外面传来二奶奶的声音:“哪有戏?什么戏?快告诉我。”
一年里,阳城只在年前年后或是庙会上有戏看,因此,听说祭祀大槐树时有戏看,阳城人欢天喜地。这消息像雨一样淋淋洒洒飘进了冯家奎的后院。紫儿那天穿一身紫缎宽衣,扎着两根短辫,却在辫梢上结了两朵粉色的蝴蝶结。她挎一个竹篮,来到街上买刚上市的鸭梨。听得人们说戏班子要来阳城,凑近了细打听,证实是真的,一高兴,忙买了梨,匆匆来到后院,却见碧影在那紫藤架边石凳上看书。紫儿是乖巧的女孩子,知道这时候是不能大呼小叫的,就挪着一对小脚凑近碧影,才想说什么时,那碧影却先说道:“看你气咻咻走得这样急,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新闻让你有了兴趣了吧?”她说着转过脸,说:“说说吧。”紫儿笑道:“大家都说来了戏班子,阳城有戏看了。”
只这一句话,却勾起了碧影的心事,她父亲原是天桥戏班子的老板,到了落得个悲惨结局。这时候的碧影只像是搬倒了的一口井,满溢着两汪伤心的泪,一下夺眶而出。吓得紫儿只喊娘,又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只是大张着嘴呆在原地。碧影哭过之后,对紫儿说:“你去叫老爷过来。”
一会,冯家奎在前,紫儿在后,来到碧影的房里。碧影仍在低低抽泣,见了冯家奎,说:“你也不用这样急火火的,我只是想家了。”冯家奎听了,舒一口气,道:“我当怎么了。果真想家的话,我们就去北平好了。”碧影说:“我也知道你这一阵子忙什么事,我叫你来,只是求你让紫儿陪我去。”冯家奎愣了一下,随之说:“对我而言,你的事才是大事,我就是再忙也是要放下的。就陪你一道去吧。”碧影摇摇头,说:“其实北平我已是没有家了。好在还有几位同学。她们和我是很亲密的。我很想看看她们。”冯家奎说:“你说的都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明儿咱们就走。你先收拾一下,我让周全打发人去清苑买火车票去。”碧影说:“说走就走吗?”冯家奎说:“是的,我也常想着带着你去北平看看故人的。你也是知道的,在北平我也有几个同窗,如今他们也是从政的从政,经商的经商。想想大家也是一样的,上学时,书读得发懵,像是喝了几杯老酒,个个豪情满怀,所谓国事、家事,事事关心。全都拼凑了理想……”冯家奎说到这里,摇起了头,不再往下说,在房里踱了几步,看碧影时,她到是满脸想听的表情,又笑起来,说:“所以我要说现在去北平看望旧友倒真一件是很有意思的事,我这就打发周全安排人去清苑买票。”
冯家奎说完就走了。碧影却还呆在原来的地方,她想,真是说走就走吗?去北平原是她一时的心血所致,现在倒成了一个现实蓦然摆在了她眼前,使她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几天里,她也感到冯家奎在干一件事,并且这件事看似很重要,然而,她一提出要回北平,冯家奎就抛去了一切事要陪她一同前往北平,这样想来,碧影也觉出她有点儿使性子。于是她问紫儿道:“老爷这两天在忙什么事情?”紫儿虽然伺候碧影好几年,也学得文静沉默,一般是不爱打听什么的。可是老爷这几日忙着祭祀大槐树的事她还是知道的。紫儿说:“老爷是在干一件大事情。这件事对阳城一村的人都很重要……”紫儿的口齿却是伶俐清脆:“那村中间的大槐树是阳城的神仙,阳城就指望着这神仙兴旺呐。可不是呀,从老辈子起,大家伙都拿那树当爷爷当奶奶的,年年供着它……”紫儿三言两语,已把大槐树的来历讲得分明。又说:“可是呀,就在几天前,一个二百五拿着把大斧头伤了大槐树,你说神不神?可了不得了,那树‘哗’就流出了血,吓得那个二百五就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就有人说这个摔死的人,是咱家二爷使了钱顾的外村人,还说阳城大槐树这几年偏心眼,就让朝南的树叶长得繁,分明是要照弊了咱们。所以二爷一生气,就顾了外村的人来砍大槐树朝南的那根叉儿。真是舌头根儿压死人,老爷听了大家伙的议论,心里上火,就定下来要祭祀大槐树。祭树可是大事情,这两天老爷忙得恨不能脚丫子使上去。”
碧影听了紫儿的话,虽说是迷信的可笑,却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她虽然是新派女人,但在燕京大学受到的教育也使她对乡下的宗法有所了解,而对于冯家奎要祭祀什么神树的做法和心计,她也是能理解的。一来,她去北平访友的打算原就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二来,刚才紫儿讲的那一番关于大槐树的什么鬼话,也使她伤感的心情得了缓解。这会儿,她倒是很感动冯家奎在这样的时候能够放下一切陪她去北平。如此等等使她早打消了去北平的念头,于是她就打发紫儿去前面告诉老爷北平不用去了。
等紫儿回来时,她又带来了新的消息——家里来了几个门神似的拳师,拿刀动杖的。这些对于碧影来说已是没意思的事了,就和紫儿一起去院里散步。
冯府的祖上原就是北平天津出名的拳师,所以,冯家庄园也就自有一种气象。这气象却是那种长袖把酒、江风搅浪的寒风凛冽,那个冯家奎却是修长的一个乡绅,长衫布履,贯穿出一种富贵的霸气。此刻,管家周全说:“任他再了得,又怎敌得了刘关张、挨得过红樱枪?!”
那时候,刮来一阵风,树已是沙沙一片摇动。冯家奎坐在院里的椅子上,面前的小几上,一壶酒、一碟凉拌耳朵、一碟干炒猪肝、一碟酱猪心。周全侧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和冯家奎对酌。一边看那三个拳师在镜面也似的土场子上拿弄把式。这情景让冯家奎想起了《水滸传》里的河北豪杰玉麒麟芦俊义。当然,冯家奎是不敢和古人做比的。然而,他也是河北一方的乡绅,那种优越感,在此刻拳师虎气里,使他自然接受了一种暗示,使他觉出了矜持和自信。
双手托起镇山塔,弯弓搭箭射大雕。此刻的冯家奎正是心气很高的时候。他夹了一筷子猪耳朵放进嘴里,却看见他的一双儿女孜岭、孜凤俩个牵着手走进来。冯家奎的夫人冯氏一共生过两胎,第一胎是个儿子,叫孜峻,如今已在保定念军校。冯氏生第二胎隔了很多年,却是一个龙凤胎,这便是孜岭和孜凤。才三岁过一点。冯家奎最疼这一双儿女,孜岭孜凤又是格外伶俐,便越发招人疼了。这时候,冯家奎见了他俩个,忙伏下身把他俩拢在怀里,周全也笑眯眯说:“才几天没见他们,他们就长了一截。老爷你看小姐,她的小嘴怎么像点了枣汁一样红润?”冯家奎就亲了一下孜凤,孜岭比孜凤早生了一个时辰,是哥哥。冯家奎又只这么一个小姐,自然比千金还要贵。冯家奎又亲亲孜岭,让他领妹妹出去玩儿。孜岭就领着妹妹出去了。
看着他俩出了院子,冯家奎不由想起了碧影,他很想碧影能生出一男半女。这并不是为了冯家香火的延续。在他心里,他爱碧影,是因为碧影带给他的是另一种人生,这样的人生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真的自我的抒怀。做为冯府的长子,他有继承香火的责任。但是,他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一个乡绅。这就好像是他的手里握着两支笔,一支笔是用来记帐或是撰写冯氏家谱的。而另一支笔,则是用来演绎风花雪月,诗词歌赋的。
那夜,碧影只喝了一点莲子粥就结束了晚饭。她一向是在后院里用饭的,厨房的老妈子把饭菜用一个屉匣提了来,等她和紫儿吃完了再把碗筷提回灶里洗。今夜二姨奶奶吃得这样少,于是少不了向老爷交待了几句。冯家奎听了,就让人请来郎中王归为碧影诊疗。那王归,阳城人都叫他王龟。这不是贬义。龟为神,代表长寿。就是说阳城有了郎中王龟,人人都可以长寿的。由此,王龟的医术也就可见一斑了。
冯家奎陪王龟一同来到后院碧影房里时,已是到了掌灯的时辰了。碧影说:“何必耽搁了先生休息?我的病我是清楚的,就不劳先生了。先生请自便。”王龟见碧影这样说,犹豫起来,又不好马上走,只好看冯家奎。冯家奎笑道:“王先生已经来了,好歹看看嘛。”碧影还是摇头。冯家奎了解碧影的性子,只好向王龟道谦。王龟就走了。
等王龟走后,碧影道:“我得的不是病,你尽管放心好了……”却是欲说不说的样子。冯家奎就让紫儿先出去。等他再次来到前面书房时,已是喜出望外。他站在青砖地上,以手加额,说:“真是老天助我呀。”
他一下推开窗子,却见满天星光,却突然愣住了。他在房里踱起了步子。纱灯融融地漫着橙色的灯影,却使他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恐慌。踱过几步之后,他便喊人去叫周全过来。
不一会,周全就来了。冯家奎对周全说:“碧影有喜了。”周全也是喜出望外的样子。然而,此刻的冯家奎却看不出一点高兴。他说:“事情很蹊跷。先是有星斗落下,紧接着就是冯刘两家都要添人进口。天下那有这样巧的事情?”
周全听了冯家奎的话,也是猛然醒悟。冯家奎道:“凡天下事物,有阳就有阴,有正就有邪。两者之间,要么相克要么相生。事情一下都赶在我们要祭祀大槐树这个节骨眼上,这就不得不让人要多想想了。”
周全已明白了冯家奎的心思,说:“既然这样,我们倒是要好好合计一个办法了……”
第二天早晨,冯家奎在庄门楼下看见孜岭孜凤两个在地上玩跳房房。那房房画得很有讲究,冯家奎是懂《周易》的,自然知道这俩小人画出的房房是八卦的一部分。冯家奎很有兴致地看他们跳房房,孜岭孜凤两个一边跳房房一边唱儿歌:
白虎白
黑虎黑
黑白两虎闹江湖
白虎先
黑虎二
两虎打架黑不白
冯家奎听得明白,叫过他俩,问道:“这歌是谁教的?”
孜岭说:“是个卖糖糊芦的。”
“这个卖糖糊芦的你们认得不?”
孜岭说:“不认得,他不是咱村的人。”
孜岭说着就又和孜凤去玩儿了。
这支儿歌在这时候已在阳城的孩子里唱开了。孜文也听见了。但是,孜文以为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孩子们都是要唱儿歌的,他也曾唱过这样的儿歌。所以,他在不经意里就学会了这支儿歌。
他把这歌儿唱给英儿听。英儿说:“小孩子们都这样唱,我也听见了,只是我没你这样好记性,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就出去了。”英儿一边说,一边剪鞋样子。她拿剪刀先在纸上比了几下,并没有下剪子。她半偎在炕席上,光着一双脚丫子,那脚却是细白的透明,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像网一样爬在皮肤下面。脚趾却是粉红,大母趾向上微微翘着。身边放着个针笸箩,笸箩里都是针头线脑和顶针碎布。英儿垂着毛茸茸的眼睛打量着样纸,果断地下剪子,细细地一阵流畅的剪纸声过去后,她已剜出了一个鞋样。她舒一口气。抬眼看孜文时,白了他一眼,说:“看什么呢?眼神就像是长着手,想干什么?”孜文笑起来,道:“你长的好看,谁见了你都想多看几眼。”英儿低了头,说:“谁搭见你?皱样儿!”孜文恬着脸,道:“英儿,你真的好看。你要是别这样厉害就更好。”英儿说:“你是一肚子的坏水,和你这样的人呆一块,就没个好。”英儿收了手里的活,说:“不和你说话了,我要到前面二奶奶那去了。”
前面这时候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都是南头儿的乡亲们,领头的叫刘吉振,是舞狮队的队长。他领着舞狮队的后生们来找刘沃农,说:“祭祀大槐树是咱南头儿一条街的大事。大槐树这几年罩着咱南头儿,到了这会儿咱们南头可不能含糊。这不,大家伙儿合计着到了祭树那天,咱南头儿的舞狮队可要给咱们长脸。一定不能输给别的街。二位爷是咱南头儿的大户,是咱们的主心骨,咱们都准备好了,要钱要人,就等着大爷二爷吩咐。”
这样十几号人,一下来到家里,院里院外黑鸦鸦的都是些半大不小的汉子们,大奶奶关照冯嫂拿些钱出来。冯嫂去了,一会回来时,已是卷了好几个红包,交给大奶奶。大奶奶说:“大家伙儿这样看重我家,我们自然不敢慢怠。这些钱是我们给舞狮队的一点彩头。明儿祭树时,还少不了大家出力。”
那些人收了钱,说:“好说!好说!”
刘沃农道:“你们回去只管把家伙把式拾掇利落了,别到了时候抓瞎。”
那个刘吉振说起来也是个没正形的人,因为认识几个字,又看了几本《水浒》、《七侠五义》什么的,加上天生一幅好嗓子,梆子唱得比谁都好,《挑花车》、《天门阵》、《狮子楼》都能来两句,一来二去,觉着自个就是杨再兴或是罗成了。又粗放又豪爽,满天下都有他的朋友。正事没有他,就是喜欢热闹。三十好几了还没娶媳妇,却是撑起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大气人生。有酒大家喝,又从不赊酒钱,这样的日子一长久,不免就有尴尬。因此,他是一个没人尊敬又让人很看重的这么一个人。
当下,刘吉振领着舞狮队取出了家伙把式在南头儿练起来。锣鼓镲钹一响,整个阳城村都听见了。祭祀大槐树不是小事,况且这几年大槐树一直庇护着南头儿,剩下几条街的人心下早就不舒坦,到了这会儿,是再不能输给南头儿的人了。就这样,四条街舞龙耍狮玩把式打拳走社火,比着花样儿一下就热闹起来。
先是东头儿一条街挂上了灯笼儿,孜文到底是孩子,找了二爷,说:“咱们做一个大点的灯,把他东头儿比下去。”二爷正闲得慌,说:“成喽,做!”
二爷、孜文两个就找刘吉振,刘吉振说:“做灯是巧活,孜文,这活就得你爹干。”
二爷拍了下脑袋,说:“可不是,文儿爹现成的人还用得着找别人?”
孜文的爹冯家林有一手好木工,况且有二爷吩咐,自然小心去做。加上刘吉振一边撺掇,连着几个晚上,赶出了一架灯,叫玉棚玲珑九华灯。四边结带,上下通通九九八十一盏灯,直垂到地。那天晚上又是晴朗的一个好天。二爷、孜文、刘吉振加上舞狮队的几个后生,欢天喜地地抬着灯去那大十字街去挂。这时候,阳城已是家家门前悬红灯,照耀如同白日。真是屋檐上下灯影灯,院里院外人照人。二爷几个到了这时候已是来了兴头,挂好了灯,一路玩起来,那里还有早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