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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千里祭魂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32:30      字数:4946

  松嫩平原的冬天格外寒冷,进入腊月,冰封三尺,即便是没有风的时候,哪怕太阳高悬在晴朗的天空里,天地间也是寒气逼人。倘若有风,人走到外面,就像锋利的刀刃在刮人的脸,似乎有一个无形的刽子手拿着一把剔骨刀,要揭开人的脸皮。呼出一口气,立刻就会变成霜落在脸颊上,眉毛、睫毛即刻就会变成白色,就像欧洲的圣诞老人。老年人的胡须上往往挂着冰溜子。胡须长的人,冰溜子挂得多了,有的把下颚的胡须结成了一个整体,有的冰溜子小,就像挂着一绺晶莹的珍珠,说话的时候,那些细小的珍珠互相碰撞着,会发出细小的叮叮当当的响声。男人在室外撒完尿,不等你整理好裤腰带,地面上的尿液就已经冻成了冰坨。记得当年到黑龙江来的第一个冬天,有人告诉苏长春说:“冬天不要到外面去撒尿,如果去外面撒尿的话,手里一定要拿着一根铁棍,随时敲打喷射的尿液,不然的话,那尿液就会把小弟弟跟地面连接着冻在一起,撒完尿,人走不了。”虽然这样的话属于调侃,有些夸张,不过,在黑龙江的这些年,苏长春着实尝到了严寒隆冬的味道了。初来的那年冬天,数九隆冬,长春和生产队里的男人们在场院上打场脱谷子,七八匹马拉着碌碡一个接着一个在谷场上绕圈碾轧谷场,中间站着一个人牵着打头的那匹马的缰绳,马匹身上冒出来的汗结成一层冰霜不停地冒着热气。中间站着的那个人把缰绳系在自己的腰间,手上戴着羊皮缝制的手闷子,双手抱着马鞭摇动着,还要不停地跺着脚。寒风里,呼出的气体顷刻间变成一道白烟,白烟落到眉毛上,眼睛一眨巴,眉毛睫毛上的白霜就唰唰地落下来,中间赶马的人最多只能坚持半个钟头,就已经冻得手脚麻木了,于是就要马上换人。拴马桩也是临时的,休息的时候,随时拿一根木棍,立在地面上,解开裤腰带,对着木头的根部撒尿,那木头就立刻冻在了地面上,便可以把马拴在这个临时的桩子上了。哪怕是膘肥体壮的马儿,也不会把这个桩子挣倒的。元旦前后,农户开始杀猪宰羊了,各家就在门前的窗户下铺上厚厚的一层雪,把猪肉、羊肉、猪头、猪蹄都摆放在上面,然后再用雪覆盖好,浇上水,一个小时就冻得结结实实的了。等到需要吃的时候,再用洋镐刨开冰雪才能取出来。因此再有本事的盗贼,面对这样的冻土堆也是无能为力的。讷谟尔河的河面,已经结下了两米厚的冰,人们夏秋时期在河套里打的柴草,都垛在河床的草原里,冬季才用马车拉回来,四匹马的马车装满了高高的一车柴草,足有两吨重,四匹马挣紧缰绳,使足了劲,拉着车在冰面上过河,河面上不会有丝毫的裂冰声。有时候,有十几吨重的大型的“东方红”牌的履带拖拉机也在冰面上往来自如。冬天的松花江江面上,汽车无需在大桥上通过,不管载重多少,在江面的冰上都可以过江。嫩江被冰封成为一条死蛇,蜿蜒地躺在松嫩平原上冬眠。
  这一年的冬天,对于苏长春来说,那是格外地严峻和寒冷。这寒冷不仅仅是来自于天气。突然间失去了父亲,这种丧父之寒,很长时间也无法让他的心情缓和过来。明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是不管是谁,哪怕他已经到了耄耋之年,也还是希望自己的老人能够健在,那样,心理上便会有一种依托,有一种幸福感。父亲在世,尽管不能做什么大事了,但是这种依托却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现在父亲已经去世了,就好像坐在树底下,大树突然倾倒了,失去了遮荫的一盖大伞,便又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棵大树,这树底下有父亲留下的诸多没有完成的事,同时,自己还有妻儿,两个小孩子已经读书,妻子没有工作,仅靠自己那点微薄的薪水,如何能撑得起这样的一片天呢!
  安葬了父亲的灵柩,苏长春又陪伴母亲几天,酬谢了乡亲们。经过几个昼夜的思考,最后和母亲商讨未来的生活,最后决定:小弟不要再继续读高中了,回来考中专,尽快工作,以便减轻家庭的负担。小妹初中尚未毕业,由于四妹已经订婚,估计很快就将结婚了,四妹结婚走了,母亲将更加孤单,于是决定小妹不再读书,留在家里伴随母亲,也能帮助母亲做一点家务。这样一来,苏长春觉得很是愧对了小妹,但是又很无奈。一个家庭,失去了父亲,真的就像一座大山倾塌了,栖息在这大山上的一切生物,都将面临着生存的困境。好在三妹三妹夫以及尚未结婚的四妹夫都一再表示,一定尽一切力量照顾好母亲,苏长春的心里依然觉得不是滋味。躺在母亲的炕上,苏长春辗转反侧,思绪不断地涌来: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管他的年龄多大,只要父母健在,总有一种心理安慰,觉得自己在世界上有一个寄托和依赖。哪怕父母瘫痪在床,不能做任何事情,能够听到他的声息,看到他的眼神,心里便会有一种安慰,感到这一个家是幸福的。有时候,幸福不在于歌舞喧嚣,不在乎美酒佳肴,不在乎锦衣宝马,不在乎鸟语花香,只要有一种精神的满足,无需去计较成败得失,无需去思想贫穷与富有,心里的安慰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也难怪在天宫的七仙女要奔赴人间,像牛郎织女那样的故事,便是人们追求的幸福,那幸福的生活是天堂能比的吗?
  夜深了,家人都睡了,苏长春躺在母亲的身边也渐渐地睡着了。窗外寒冷的月光射在窗户上,影影绰绰中似乎父亲在窗外说话:“长春啊,我走了,不回来了,你要照顾好你妈妈和弟弟妹妹啊!你是长子,这一大家子就指望你了!关内还有你的两个姐姐,有时间你回去看看她们,她们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我们又跑出来这么远,这些年她们也没有娘家可以回了,她们可怜啊!我已经走了,你要写信告诉她们,让她们有时间来娘家看看吧!”——突然,父亲的身影在窗外消失了。苏长春从梦里惊醒,坐了起来,看着窗外,月光静静地照在院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时候,苏长春才突然想起,应该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关内的大姐二姐了。于是,苏长春披衣下炕,坐在炕梢的炕沿上,打开灯,在缝纫机的台板上铺开信纸,开始给大姐二姐写信,他的泪滴不断地滴落在信纸上……
  天亮以后,离开家,苏长春连自己家也没有回,就到火车站急匆匆回了市里。下了车,他随手把写好的两封信塞进了站前广场的邮筒里,便上了公交车回了单位。
  助教小尹见到苏长春回来了,急忙向他汇报这两个星期的授课情况。正在这时,系主任进了屋,看到苏长春左臂上戴着“孝”字的黑袖标,首先表示问候。然后接着就说:“苏老师,这两个星期小尹代的课,学生们反映很不错的。你回来了,暂时不要上课了,你的学术论文已经在省里的学术讨论会上被选中了,不久将要举行学术报告会,你需要把你的学术论文再进一步地加工修改和完善一下,将要在会上由你本人去作报告。你的课就让小尹继续代一段时间吧,你的父亲刚刚去世,你的心情还没有沉静下来,正好这段时间,你就调整一下心情,节哀的同时,把学术报告准备好。”系主任转过头又对小尹说:“你这两个星期干得还真的不错,继续努力吧。不过你应该感谢苏老师,你在他的身边工作,耳闻目睹,会有很大收益的,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很不错的中文教师的。”小尹听到了系主任的鼓励,脸红红的说:“感谢领导的信任和苏老师的栽培,以后还需要领导和老师们对我多多帮助。”
  冬季的华东地区不是很冷。苏北,大运河的水面上依然是航船不断。两岸边,古老的村庄上冒着晨炊的烟雾,烟雾笼罩在黎明的光线里,就像一幅休闲的水墨画。京杭大运河北岸的河堤上,偶尔有一两个推着小车到不远处的船闸码头的早市上去卖菜的人。河面升腾起来的水汽在黎明前笼成了一层晨雾,二十米内看不见任何物体。河堤旁,高大的洋槐树林和酸枣树丛里,有一座很不起眼的土坟。晨雾中的土坟旁,一大堆黄纸燃烧着,红里带黄的火光在晨雾中缭绕。有两个中年女人跪在坟旁边放声大哭。哭声在大运河上空的晨雾里飞散,哭声里有声嘶力竭的诉说:“我的苦命的老爸呀,你就这样的走了,你连女儿的面也没有见到啊!你把妈妈一个人扔在这大河边,你也不来看看她吗?你扔下了我们姐妹俩在这个地方连个回娘家的路都没有了!爸爸,我们没有见你最后一面,只能在这里给你烧去一些纸钱,你生前受了无数苦难,现在你到那边应该享福了。爸爸——你要保佑在远方的弟弟妹妹们平平安安,你自己也要常来苏北看看我们和躺在这个坟里的妈妈吧!……”——跪在土坟前哭诉的两个女人,就是苏长春的大姐和二姐。大姐已经将近天命之年,二姐也已过不惑之秋。
  这哭诉声,哀天伤地,在大运河畔的晨雾里飞散,传到了河堤不远处的村庄里。一大早,天还没有亮,这哭声就把河边村庄里的人吵醒了。二大娘一大早起来扫院子,隐隐约约听到村子前面的河堤旁有哭声,顺着哭声望去,晨雾里有两个女人在长春的前母坟前烧纸,晨雾里有撩起的火光。她急忙就叫醒了家里的老老少少:“你们都快起来吧,前边大堤边你三婶的坟前有两个女人在哭呢,好像是长春的大姐二姐,你们快去看看,把她们叫到家里来吧,十几里的路程,这么冷的天,怎么天不亮就到她们妈妈的坟上来哭呢?”接着就喊她的孙子平儿,说:“快去把你大姑二姑拉到家里来暖和暖和吧,人都死了几十年了,还哭她有什么用哟!……”平儿,端儿,罐儿,牛儿叔侄们等六七个便一溜烟地跑到了河堤旁的土坟前,后面陆续跟着叔叔婶婶们一群人。伯父已经年逾八十,白髯满面,拄着拐杖也蹒跚地跟着往村前的大运河堤旁走。后面还有许多外姓人家的老老少少们,不一会,大运河堤的沙棘酸枣灌木丛林里,便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乡亲们。平儿跑到了那个矮小的土坟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拽起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苏长春的大姐,说:“大姑,这么早你几十里路就跑来这坟前哭,满村人都很惊讶,你是受到了什么委屈和灾祸?快别哭了,我奶奶让我来叫你到家里去,快跟我走吧!”一边说,一边使劲拉半卧在坟边的大姑。端儿有力气,弯下腰一把把苏长春的二姐抱了起来,用自己的棉袄袖子给二姐擦眼泪,说:“二姐,你这姐儿俩究竟哭的什么事?快不要再哭了,你看这天一亮,满村的人都还没吃早饭,就听见你们姐儿俩的哭声,都来了。你快起来,擦擦眼泪,有什么难过的事到家里去跟我们说吧。长春哥一家不在这里了,可我们本家还有这么多人家,哪一家不是你的娘家啊!快走吧。”端儿一只手拉起了二姐,又伸手跟平儿一起把大姐也拉了起来。这时候,大运河的河堤旁,上上下下已经站满了人,几个婶子看到俩人哭得如此伤心,浑身泥土,头上已经落满了纸灰,也都站在周围抹眼泪。二大娘和三婶上前紧紧地攥着两人的手,一边给她们掸掉身上的泥土,一边不停地劝她们不要哭。伯父拄着拐杖,蹒蹒跚跚地最后才来到人群边,气喘吁吁地走到跟前,老泪纵横地说:“两位姑娘,不要哭了,走吧,到家里去有什么跟我诉说吧!”
  看到满村人都围在河堤旁,耄耋之年的老伯父都来了。大姐一头扑向伯父:“伯父啊——我爸他——已经没了——您知道吗?”这一句话刚说出来,大姐已经拥到了伯父的怀里。伯父年龄大了,腿脚不吃力,差点儿倒下,身边的几个叔叔和弟兄们赶紧上前擎住伯父。大姐把头埋在伯父的胸前抽泣着,伯父用他那满是皱纹的老手抚摸着大姐的头,泪水也立刻像泉涌一般流了出来,泪滴从脸上流到了下颚的胡须上,又顺着白白的长须滴落到大姐的头上:“丫头,别——哭——!人总是要死的,你爸爸走了,只要春儿和家人都好就行了……”伯父哽咽着,就再也不能说出话来了。端儿立刻上前拉住大姐,说:“大姐,伯父年纪大了,不能让他太伤心,你不要再说,也不要再哭了。”说着就把大姐从伯父的胸前拉了过来。本家的叔叔婶婶,弟兄侄儿们,簇拥着伯父和大姐二姐,一起往村里走。大运河堤旁边的灌木丛里,烟雾缭绕,灰飞烟灭。船闸上游的轮船在河面的晨雾里拉响了汽笛,运河里的波浪无声地拍打着两岸的石坡,似乎也在为那沉睡在黑土里的苏北老乡致哀!
  人们这才知道,苏长春的爸爸在六千里外的异地他乡已经去世了,两个女儿在这里没有了娘家,也无法表示哀悼,只好在半夜里姐妹俩在十几里外相约到一起,来到自己的生母坟前哭诉了。除了这个土坟是她们哭诉的对象,别无选择。也许她们的哭声,能够通过大运河上空的晨雾,飘散到山海关外,飘到北大荒那片黑土地吧!
  《圣经》上说,人都是有灵魂的。人死了,仅仅是肉体的消失,灵魂并没有死,它要么升入天堂,要么进入地狱。走进地狱的灵魂,大多是在人间作恶多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升入天堂的大都是受尽了人间的苦难,遭到欺凌,才获得天神的庇护的。苏长春的父亲没有做过坏事,受尽了人间的苦难,因病提前走了。他的肉体沉睡在黑土地里,他的灵魂一定会升入天堂吧……
  这个寒冬,苏长春的大姐、二姐,在六千里之外的故乡,也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煎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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