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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黑土父魂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32:23      字数:8174

  苏长春下课刚回到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话筒,电话里传来了四妹的声音:“大哥,爸爸昨天又住院了,而且做了手术。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他说你们都忙不让告诉你们他生病的事。我陪他来市医院看病,结果到了医院肚疼得厉害,检查是急性胰腺炎就推手术室做了手术,我都没来得及去找你,这里也离不开人。现在我在医院护理爸爸,你赶快过来吧!我都快急死了。”
  放下电话,苏长春立刻感到一种不祥之兆。父亲去年突然在左臂上长了一个疮,经过多方治疗,疮是好了,却又出现的眼睛发黄,诊断为黄疸性肝炎。黄疸性肝炎刚刚治好,这怎么又突然病重了呢?人到了老年,不断地出现病状,这可不是好现象啊!
  苏长春到系主任办公室请了假,把助教叫来,对他说:“我父亲病了,我要回去一下,这几天的课就由你来讲吧。你主要讲选修课,主修课等我回来再上吧。”
  安排好工作上的事情以后,苏长春匆匆地赶到医院里。走进病房,父亲躺在病床上已经睡着了。四妹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打盹,看到苏长春来了,突然惊醒,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苏长春,小声说:“昨天爸爸已经做了手术,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确诊是什么病?”苏长春问。
  “胰腺炎,医生说的。”四妹说。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子,脸色焦黄,已经骨瘦如柴了。本来一米八多的身材,现在蜷缩着,已经没有了之前高大魁梧的模样,苏长春心里很不是滋味。也纳闷着胰腺炎怎么还要手术呢?父亲睡着了,没有惊动他,苏长春悄悄走出病房,来到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坐在诊室的办公桌前,低着头看着患者的病志,白大褂的衣领里露出草绿色的军装,鲜红的领章露在外面。苏长春觉得很奇怪,这所医院是地方医院,怎么会有军医呢?长春很客气地跟他打了招呼,他一边看着桌子上的病志,一边抬了一下头看了一眼苏长春,很严肃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苏长春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四楼419病房6床患者的儿子,父亲在这里是您给做的手术,给您添麻烦了!谢谢!”
  “哦,你是他的儿子?”这位医生放下手里的病志,抬起头望着苏长春。眼神里充满怀疑和责备。接着问:“你老父亲住院治疗,你作为儿子,怎么没有陪他,却让一个不识字的女孩子来陪着呢?她拿着处方不知道到哪里去取药,很多手续都没有签字。老人手术前是要签字的,可是她不会写字,只好让她摁了手押。你这个当儿子的是不是有些失职?”军医很严肃的看着苏长春,不客气的说,并指指对面的凳子,示意苏长春坐下。
  苏长春在军医办公桌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他感到很对不起父亲,他的脸顿时滚烫,很诚恳地对军医说:“您批评的对,我确实做的不对。我的父亲在农村,我在本市大学里工作,以前父亲患过黄疸型肝炎,已经治好了,没有想到这就突然发病。前一段时间正赶上学生要毕业,工作比较繁忙,也就没有到农村去看望父亲,我这个当儿子的确实是做的不好。我的妹妹不识字,在这里陪护真的是难为她了,也给你们医生添了不少的麻烦,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向你道歉!”
  “好了,你也不必向我道歉了。你毕竟是他的儿子啊,孝心怎么体现呢?不就是在老人有了病痛的时候能够守候在身边吗?不过,看在你我也算是同乡,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军医严肃的脸色稍微有些缓和。
  听到“同乡”二字,苏长春很惊异,抬起头,用很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位军医,疑惑问道:“您—是——?”
  “是的,我姓孙,是江苏常州人,通过治疗过程的对话,我知道你父亲是苏北宿迁人。你我一个江南一个江北,同一个省份应该是同乡吧。在这遥远的黑龙江能够遇到老乡,感觉很亲切的。”军医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是南京军区医院的医生,现在各地进行医疗巡回交流,我是应你们市医疗部门的邀请,过来搞军地双方医疗交流的。我在这里已经三个月了,这次交流的时间是半年,再过三个月就要回到南京去了。”
  苏长春立刻站了起来,伸出手与他热情地握手。军医随即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水递了过来,说:“你先坐下,喝水,慢慢说。我估计你的工作可能是很忙,不然怎么也不能让你那个不识字的妹妹来陪护的。真是‘忠孝不能两全啊’!我责备你,你也不要生气。不过你作为儿子,就是我不说,你自己也是应该自责的。”
  “谢谢您!您的批评是对的,我确实没有尽到当儿子的责任。请问,我父亲的病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我四妹说是胰腺炎,胰腺炎也需要手术吗?”苏长春一边道歉,一边询问着。
  孙医生看着苏长春,稍加思索后说:“因为你的妹妹不识字,还很年轻,我怕她一个女孩子承受不了,也怕她不小心告诉了你父亲,所以我没有把真实的病情告诉她。其实你父亲的病是胰腺癌,属于前期,现在手术了,需要一个观察期,如果在六个月内不转移,不复发,他的生命就能延长十年八年。就目前我国的医疗水平而言,胰腺癌一旦复发,就不能再次手术了。你父亲胰腺肿瘤的手术还是很成功的,肿瘤不是很大,已经切除了。估计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术后的护理治疗很重要,目前他自己还不知道是癌症,也不要告诉他。其实癌症并不可怕,精神的疗法也是很重要的。有的人本来癌症不是很严重,但是由于自己承受不了这种疾病的打击,首先就精神崩溃了,反而导致病情的严重或者复发、转移。有的癌症病人能够坦然面对,病情就逐渐好转,最后战胜了癌症。这样的情况在全世界是有很多先例的。癌症,在目前的世界上来说,也是个正在研究和攻克的难题,也不乏许多治疗成功的先例。胰腺癌目前还很难确定其原因,治疗也还在探索中。你父亲的胰腺肿瘤虽然是早期,但是他的年龄大了,一旦复发,不可能再做第二次手术,所以现在看来,只有对他封锁消息,让他自己在自然的状态下去康复。如果能够在康复后两年内不复发或者转移,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如果在半年后复发或者转移了,我跟你说你也不要接受不了,因为你是个知识分子,你是相信科学的,真的如果在半年至一年间复发,你也不必再为他治疗了。你就要把病情告诉他,因为不可能再次手术,复发后的痛苦是很难忍受的。”
  听完了孙医生的话,苏长春的心情很沉重,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有人敲门,苏长春站起身来与孙医生握手告别。
  回到病房,父亲依然在病床上沉睡着,身上盖着的蓝白相间的被子在他的呼吸中一起一伏,眼睛凹陷着,双手露在外面。看到父亲那瘦骨嶙峋的双手和那布满沧桑的脸,苏长春的心里一阵酸痛……父亲已经年过花甲,大半生都在艰苦奋斗中度过,受尽了苦难的折磨,到了晚年,一生奋斗的家业,都被儿子的一个思维的转变而彻底抛弃。来到黑龙江的这些年,父亲虽然不再受到政治上的折磨,但是,勤劳朴素的父亲一天也没有闲着,总是整天不停地劳作着。本想再过几年,等到小弟考上大学,四妹、五妹都成家立业以后,就把父母都接到城里来过几年休闲的日子,眼看着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他老人家却又得了癌症,这真是上帝的不公平啊!苏长春坐在病床边看着父亲,不由得伸手去摸了摸父亲瘦得像树枝一样的手。
  四妹在旁边的空床上睡着了。父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苏长春,嘴角露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有气没力地说:“长春,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长春强忍着心酸,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说:“我刚到不大一会。你昨天刚做完手术,不要动,想吃什么?跟我说。”
  父亲侧过脸看着苏长春说:“你刚到大学工作,要好好干,不要惦记我。没时间就不要来看我了,医生说我的病不要紧的,就是胰腺炎,手术完过几天就能出院了。”说到这里,他又问:“胰腺炎怎么还要手术呢?你没去问问医生,我究竟是不是胰腺炎,会不会是什么别的病呢?最好把我的病例诊断书拿来给我看看吧。”
  “我刚从孙医生那里回来,已经询问了孙医生,你是急性胰腺炎,必须手术的,不然会很危险。不过手术很成功,只要你好好养着,半年后你的病就会完全好起来的。孙医生说,你需要有乐观的情绪,在自然的状况下慢慢康复。这次手术出院以后,你就不要再劳动了,家里的事也不要做,四妹、五妹也都长大了,有什么活儿就让她们去做。小弟还在读书,你健康地活着,等到小弟考上了大学,四妹、五妹成家以后,我就把你和妈妈接到城里来。”苏长春感觉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他不知道究竟和父亲说些什么好。
  父亲的脸上微微泛出欣慰的笑容,满脸的皱纹舒展了一些,又渐渐地睡着了。苏长春叫醒了四妹,带着她一起出去到医院外面的一个小饭馆吃了饭,然后又带回一小罐子豆腐脑给父亲。四妹说:“医院里也不让病人吃外面的饭,都是在医院的食堂里订餐的。父亲说想吃豆腐脑的,可我没敢在外面买,正好你来了,就带一点回去给他吃吧。”
  回到医院,苏长春把父亲扶着坐起来,四妹用羹匙一勺一勺地喂他。父亲吃得很香,居然把一小罐子豆腐脑全部吃光了,吃完以后,他又慢慢地睡着了。
  父亲出院以后,身体恢复得很快。暑假的时候,苏长春去看望父亲。下了车刚到院子门口,就看到父亲一个人爬在院子的西边的仓房上苫房子。四妹在下面给他扔成捆的苫房草,五妹在院子里和泥,母亲在厨房里做饭。苏长春走进院子,四妹、五妹连声说:“爸,下来吧,不要弄了,大哥回来了。”父亲伏在仓房的房盖上,回过头来,看见苏长春,说:“放暑假了吧?正好你回来了,就帮我把仓房苫好吧。”
  “嗯,您下来吧。下午我找三妹夫一起把它苫好就是了,你还有病,不要做了。”苏长春说着,就走到仓房的下面去扶着梯子,让父亲下来。
  父亲很小心地顺着梯子下来,四妹、五妹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到屋里去帮着母亲做饭去了。苏长春打了一盆水给父亲洗了洗脸,父子俩一起回到了屋里。
  下午,三妹夫来了,他爬到仓房的房盖上,苏长春在下面往房顶上扔苫房草。这时候,老队长从门前走过,看到了苏长春在院子里往仓房上面扔苫房草。老远就喊:“长春回来啦!哈哈,你们会苫房子吗?快下来吧。一会我找几个人来帮你们,一小时就弄好了,保证比你们弄得好。你们快下来吧。”
  “哈哈哈,不用了,就这么一个小仓房,三妹夫也会苫的,用不着惊动大家的,大家都有自己的事,也很忙的。”苏长春应和着说,一边走过来跟老队长握手。
  老队长笑着说:“什么不用呀,”说着就对在仓房上的三妹夫说:“你快下来吧!我这就去叫人去。”说完转身就走了。
  不一会,赵大哥和李智贤带了六七个人过来了,和泥的和泥,挑水的挑水,扔草的,苫房的,满院子都是忙乎的人,还不到一个小时,仓房就苫好了。母亲问是否要给帮忙的人做饭,赵大哥说:“做什么饭,这么点事还算个事吗?”说完,大家洗洗手,吸了一支烟,就都走了。父亲在院子里看到仓房已经苫好了,人也都走了,一脸不过意的表情。老队长对父亲说:“老哥,以后有什么事,不要自己干了,你还有病,年纪也大了。有什么事你就言语一声,大家抬抬手就帮你做了。别看我现在不当队长了,就凭我这张老脸,在生产队里说句话也还是好使的呢!这些乡亲们跟长春都是有感情的。”父亲笑了。
  松嫩平原的讷谟尔河河床上,长着一望无际的乌拉草和小叶樟,有些成片的小叶樟一人多高,成年人走进去看不见人影。小叶樟是当地老乡用来苫房子用的最好的材料,有的老房子上面的小叶樟,几十年依然挡风遮雨,用小叶樟苫的草房,不仅保暖,而且防雨。草房里一铺大炕,严冬季节,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屋内热气腾腾。
  父亲春天从医院回来,一个夏天也没闲着,门前的菜园子里面种了很多种蔬菜,园地里侍候得连一根杂草也没有。黄瓜、豆角都爬满的架子,葱蒜长得绿油油的,小白菜、水萝卜水灵灵地在菜畦里闪光,左邻右舍看了没有不啧啧称赞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抽空自己到河套里打草,用来修缮仓房,现在看着仓房修缮好了,他心里由衷地高兴。晚上,母亲炒了几个菜,又在院子里摘了一些新鲜的蔬菜。父亲和三妹夫、苏长春一起坐在炕上高高兴兴地吃饭。父亲让四妹把酒瓶拿过来,说:“生病后我一直没有沾酒,今天仓房修好了,长春回来了,我的病也好转了,大家喝点酒吧,我也喝点儿,今天高兴。”
  苏长春打开酒瓶,说:“爸爸,您今天既然很高兴,那就少喝一点吧。不过我还是要说,你不能喝酒的,因为你的病需要长期保养才能完全康复,喝酒对你养病是不利的。今天高兴喝一点可以,以后就不要喝了。”苏长春给父亲倒上了一小杯。三妹夫也端起酒杯和父亲一起轻斟慢饮着。苏长春一再嘱咐父亲:“不要再劳动了,有什么事三妹夫就在跟前,叫一声就能到,何必要亲自去做呢!”三妹夫也一再说:“什么事尽管说,不要硬撑着去做。”可是父亲总是说:“干点活累不着的。世界上的人大都是病死饿死的,没看到有几个是干活累死的。”说得苏长春和三妹夫无言可答。
  看到父亲的身体康复了,苏长春的心里有了很大的安慰。
  不知不觉中半年过去了,父亲的病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秋天过去,新生入学以后,学校的工作便紧张起来了,几个月苏长春也没有抽出时间去看望父亲。
  转眼间到了初冬,突然接到四妹的电话,说爸爸的病好像又犯了,这一段时间以来左腹部下方疼痛难忍。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苏长春感到,孙医生曾经告诉过的话似乎已经在此时得到了证实。苏长春即刻到第一医院去找那位孙医生,可是孙医生早已经回南京去了。只好通过医务室查取档案,向当时的主治医生进行咨询。其结果却和当初的孙医生说的一样:“半年前做的手术,现在又有了表现,说明病情有了变化,复发了就是病情进一步恶化了。年纪大了,不要再进行手术了,只能就这样保守维持。目前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减少病人的疼痛,估计生命最多还能维持两个月。”
  主治医生的话让苏长春彻底地绝望了,走出医院,他感到天旋地转,父亲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样子似乎就在眼前。大街上东奔西走的车辆和人群,他全然没有感觉,好像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整个世界都是空荡荡的,世界上的人都把自己抛弃了。他觉得自己万般的无助,急忙买了一些止痛药品,急匆匆地赶了回去。
  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苏长春急匆匆地推门进了屋。父亲躺在炕头上蜷着身子呻吟着,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他呲牙咧嘴,表情极端地痛苦,让看到的人都感到揪心难忍。母亲坐在炕沿上看着父亲的疼痛,一脸的无奈,见到苏长春进了屋,顷刻间眼泪挂满两腮。四妹坐在北炕的炕沿上一脸沉重的表情,五妹坐在炕梢上,两眼看着父亲,似乎有些害怕,木然地表情里透露出一种胆怯。苏长春放下手里的包,坐到了父亲跟前,伸手拉住父亲的手,父亲咧着嘴强忍着疼痛看了苏长春一眼,又侧过身去把眼睛闭上了。苏长春伸过手去按摩父亲的左腹部,轻轻地揉着。过了一会,疼痛稍有缓解,父亲要翻身,苏长春抱着父亲帮助他勉强地坐了起来。四妹递过来一杯水,苏长春接过来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喝了一口水,缓了一口气,半天,瞪着让人害怕的眼睛看着苏长春,有气无力地说:“长春呀,你是不是不管我了?我的病还能好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得了什么病?春天手术后回来不是已经好了吗?现在怎么比当初还严重呢?”说完,他就闭上眼睛躺下,不再吱声了。
  苏长春问母亲:“发病有几天了,用药了吗?”
  母亲说:“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一开始他说有点儿疼,没想到是病又复发了,以为是着凉了,胃疼或者是肚子疼的。后来一天比一天疼得厉害,卫生所的胡大夫天天来看,他估计可能是病情复发了,每天都给打一针止疼药。你来之前,胡大夫来给他打完针刚走不大一会儿,现在他不疼了,可能就是药起作用了。”
  “哦!唉,止疼也只能是暂时的药物麻醉,等待药物的作用过去了,疼痛仍然继续啊。其实止疼药也就是一种麻醉剂的亢奋,疼痛的本身并没有减弱。现在看来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止疼维持了。我来之前已经到第一医院问过医生了。”苏长春叹着气跟母亲说。
  父亲睡着了,苏长春把母亲悄悄地叫到了外屋,小声对母亲说:“爸爸得的是胰腺癌。春天出院的时候,医生已经说了,如果半年至一年内不复发,还能再活几年,如果复发了,就不能再做手术了。即使做了手术,也不能使他康复,弄不好连手术台也下不来的。现在我跟你说,你看要不要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他,一旦告诉了他,就怕他的精神很快就崩溃了,病情会骤然加重,也就很快会离开了。你说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吧!我就听你的一句话。”
  听苏长春这样说,母亲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俺什么也不懂,孩子中你是最大的,你就是主心骨了,你决定吧。”接着又说:“看你爸这样痛苦受罪,要是不能治了,还不如早一点告诉了他,让他早点结束痛苦的折磨呢!看着他忍受那样的痛苦,揪心啊!可是,也不忍心就让他这样死了啊!……”母亲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成串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
  看着母亲难过的样子,苏长春说:“那就再等几天再说吧。我这几天不走,看看什么情况,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也不要再让他受罪了,就告诉他吧!明后天给学校打电话,让小弟也回来吧!”母亲哽咽着,无奈地点点头。
  第三天中午,父亲的病情顿然好转。他自己坐了起来说很饿,想要吃东西。母亲赶紧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鸡。母亲即刻把一只当年养的小公鸡杀了,炖好了端给了他。他一边喝着一碗小米粥,一边把那只小公鸡全都吃光了,只剩下鸡头和鸡爪。母亲很高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苏长春。苏长春感到这突然转好的消息不一定是什么吉兆,是不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呢?他立刻给中学打电话让小弟抓紧时间赶回家来。
  吃过晚饭,天渐渐地黑了下去,父亲突然昏迷了过去,好像他不是因为疼痛,就是一阵苏醒一阵昏迷。母亲、四妹、长春都站在炕沿下注视着他病情的变化。三妹和三妹夫也闻讯赶来,都站在一旁,屋里没有一点声音。不一会儿,父亲轻轻地睁开了眼,看到一家人都站在跟前,他挣扎着却不能起来,又一阵疼痛袭来,他一把抓住苏长春的手,骂道:“你这个不孝之子,为什么不给我看病去,就在这里看着我等死吗?”苏长春无可奈何地望了望母亲,屋里鸦雀无声,一片寂然。母亲流着泪,小声地对苏长春说:“告诉他吧!”
  苏长春望着奄奄一息又疼痛不堪的父亲,他走过去,趴在父亲的耳边,轻声地说:“爸爸,不是儿子不给你治病,你的病真的不能治了。在医院的时候,我已经问了医生,你得的是胰腺癌,手术了如果不复发还能延长几年的,可是一旦复发就不可以再做第二次手术了。你的年纪和现有的身体状况,即使做了,也挽救不了你的生命的,这也是我最不想告诉你的。我不想失去你,你一生受苦受累,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幸福,眼看着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你现在又生了这样的病,这是儿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呀!”苏长春的泪水滴落到了父亲的脸上。
  父亲不再说话,缓了半天,他很费力地伸出右手,嘴里说:“我——看看——诊断——书!”
  看起来父亲不相信自己会生癌症的,苏长春从上衣的口袋里把他随身带着的诊断书掏了出来,轻轻放到他的手里。父亲挣扎着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他是否看清楚了诊断书上面的文字。只见他瞪着眼睛瞥了一眼诊断书,就顿时闭上了眼睛,脑袋软软地落到了枕头上,眼角滑出了一串泪水,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随之又突然紧紧地抓住苏长春的手,抓得死死的,就像一把钳子钳住了苏长春的手。苏长春感觉到这股力气是父亲有生以来没有过的一种挣扎,便大声地呼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父亲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他再也没有回应,长出了一口气,微张着双眼离开了让他牵肠挂肚的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屋里一片哭喊声。夜幕下,小弟也赶到了家,却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左邻右舍的人也都闻着哭声赶了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跟苏长春和三妹夫一起把父亲的遗体连着他身底下的被褥一起抬出来,放进了早已摆在院子里的一口大棺材里。
  辛苦一生、勤劳一生、风风雨雨一生、苦难一生的父亲就这样带着不能瞑目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时候,四妹已经订婚尚未结婚,五妹才刚刚15岁,小弟正在高中读书,这些未了的事都还需要他去完成,他走了怎能瞑目呢!在他临走的那一刻紧紧地抓住长春的手,这里面有多么大的责任和寄托呀!
  时值农历十一月下旬,东北已经是天寒地冻,冰封三尺了。老队长一大早就派人到墓地里去开凿墓穴。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洋镐刨开了冰封的地面,中午墓穴就打好了。墓地在讷谟尔河的北岸一块高耸的林地里,南面对着讷谟尔河,北面是高耸的岗地。生产队的马车拉着父亲的灵柩到了墓地,乡亲们纷纷来到墓地里,大家用绳索把父亲的灵柩从马车上抬下来,轻轻地放进了墓穴里,讷谟尔河畔的黑土地里又增加了一座新坟!黑土地里埋葬了一个未瞑目的灵魂!
  从墓地回到母亲的屋里,苏长春感觉屋里空荡荡的,苍凉无边,他便有了一种悔恨,悔恨自己不应该把病情告诉父亲,不然父亲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了人间。失去了父亲,就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他独自趴在父亲生前躺着的地方,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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