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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青鬃马走了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32:38      字数:5989

  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春天,松嫩平原上的冰雪开始融化了。讷谟尔河的水慢慢地向西流着,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一双双地在河床上翻飞,它们衔起河床里新鲜的泥土,飞向河畔的村庄,忙着筑巢,要在新的巢里繁衍后代。河两岸的草原虽然小草刚刚露头,却也已经一派惹眼的绿色了。嫩江的江面上,还流淌着大兴安岭深处冰雪融化后漂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冰凌,时而能听到冰凌互相撞击的声响。
  清明节的日子,苏长春到讷莫尔河畔父亲的墓地看了看,新坟上面的积雪已经化尽,还没有长出小草。冬天那些冻土块堆积而成的坟丘,现在已经风化成了湿土,坟墓小了不少。苏长春在墓地里向其他扫墓的人那里借来铁锹,又在坟上添了新土。
  回到家,只有五妹和母亲在家。见到苏长春进屋,母亲忙对五妹说:“快做饭去吧,你哥哥一大早就到这了,还没吃饭吧?……”
  苏长春在厨房掀开锅,看看母亲的锅里是什么饭,然后进了里屋坐在炕沿上,说:“不用做饭。我起早坐火车到了县城,下了火车在车站的小饭馆里吃了早点,就急急忙忙地坐上汽车赶到了墓地里,我已经把爸爸的坟墓添了新土了。”
  刚说到这里,母亲又眼泪汪汪的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下炕,要和五妹一起做饭,便说:“早上吃了,这眼看着又要到中午了,也得吃饭呀。”
  “不用了,刚才我从墓地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赵大哥,他告诉我不许走,中午务必到他家吃饭去。他已经骑着马到河套里的鱼窝棚那儿去了,说看看有没有新开河的鱼,让我尝尝鲜呢。我说不麻烦他,我下午就走了,可是他说出话了,我还真得去他家吃一顿饭呢,不然下次再来,没法跟他见面的。”苏长春一边说着,一边帮着母亲叠被子。
  母亲忙问:“你赵大哥说啥了?”
  “赵大哥说我,这么多年以来,也没端过他家的饭碗。过去自己穷,也没想着让我到他家吃顿饭。现在我走了,进城了,好不容易能回来见一面,如果不到他家吃顿饭,就是眼里已经没有他这个赵大哥,心里看不起他了。没什么好吃的,哪怕凉水变成热水,喝一口,也是没忘记哥们的意思。说我今天要是不去,以后就不再认我这个苏长春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能不去呢?”苏长春说。
  母亲脸上有了些笑容:“哦,你赵大哥一有空就会来我这里看看的,也经常打听你来着。还说,长春走了,很长时间也不回来,不会忘记我这个穷哥哥吧?老队长的孙子读书,是长春帮的忙,可惜我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是读书的料,连个初中都没上完就回家了。要是能考个高中啥的,我不也能请长春帮帮忙吗?你看人家老队长的孙子,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苏长春,接着说,“长春啊,你见到村里的老乡,一定要先跟人家打招呼,别让人家说你进城了,地位变了,眼眶子高了,看不起老乡了。过去在一起的时候,相处得都是很好的。现在你不在这里了,大家对我们还是很照顾。无论是村里的干部,还是老百姓,见到我都很客气,也都在话里话外常打听着你,这乡情到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赵大哥既然这么说了,那是一片真心。你中午就去他家吃顿饭吧。俗话说‘省了人家的菜,惹了人家的怪’,赵大哥好心好意地请你,乡里乡亲的,你就不要推辞了。”
  苏长春答应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10元面值的200元钱,递给母亲,说:“让五妹去给我买两瓶酒,买村里商店里最贵的酒,我中午去吃饭带过去。余下的钱,你自己看着想吃点啥就自己去买,我来了也没带什么来。”
  五妹看着母亲手里的钱,说:“这里最好的酒也就3元多钱一瓶。乡下人不喜欢喝瓶装酒,都喝农村的小烧,你在这里呆过,你也不是不知道,还买瓶装酒干嘛?”
  母亲说:“你大哥让你去买,你就去,不要说别的。他从城里来,总不能去买几斤小烧酒拎过去吧?瓶装酒不是为了喝,那是礼节上的事。你还小,你懂啥?快去!”
  五妹从母亲手里拿了一张10元钱走了。母亲在门口嘱咐她:“剩下的钱买一袋洗衣粉。”五妹答应着,一溜烟已经跑到了南街的街口了,拐过弯那边就是村里的供销商店。
  这时候,三妹和三妹夫进了屋,看到苏长春在屋里坐着,三妹夫笑着问:“大哥啥时候来的?”苏长春忙起身迎接:“呵呵,我早晨到的。”接着指着炕下的凳子示意他坐下。三妹夫说:“不用这么客气,我天天都要来看看的。”
  母亲说:“你大哥一大早来,直接就到墓地去了,已经扫完墓回来了。”三妹唏嘘着:“嗨哟,俺这近处的还不如远处的呢,我们这才准备去,人家大哥几百里都来到,已经扫完墓了。快走吧,别坐了,回来再说话。”说着,就让三妹夫赶快起身上墓地。三妹夫起身,苏长春跟着送了出去。看到立在门口的铁锹,还有黄纸和几个大苹果,苏长春说:“你们去不用再带铁锹了,坟上我已经添了新土。你们去烧把纸就回来吧。”
  正说着,四妹也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四妹夫。四妹还没有结婚,一大早就去找四妹夫让他也去扫墓。苏长春就说:“四妹,你还没过门,怎么就去找人家也去扫墓呢?”四妹没有吱声,四妹夫在后面笑着跟苏长春打招呼:“大哥回来啦!呵呵,扫墓,我应该去的,不是说光是女人去烧纸,死人收不到吗?都被别的野鬼抢去了!有男的去,野鬼不敢抢的。”
  四妹夫的这句话刚出口,苏长春“噗呲”一下子笑出了声,笑得四妹夫满脸通红。苏长春连忙点头说:“呵呵,好、好、好,那就一起去吧!”于是,四妹的胳肢窝里夹着一卷黄纸,四妹夫跟在后面,和三妹、三妹夫一起往墓地去了……
  刚到中午,苏长春正在和母亲说话,赵大哥就来了。一进屋,就拽着苏长春的胳膊:“你嫂子已经把鱼炖好了,走吧!”又转过身对母亲说:“大娘,你也去吧!”母亲知道赵大哥是顺便招呼的,便笑着应声说:“他大哥,你看你,长春一年也不回来几次,也没有什么馈谢你们的,他这一回来,还让你破费,这已经就过意不去了,我还去干什么。”又转过脸对苏长春说:“你赵大哥都来找了,那就快去吧!不要多喝酒。”又接着叮嘱赵大哥说:“你不许使劲派长春喝酒啊,他下午还有事呢!”“嗯、嗯,不会的,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不派。”赵大哥点着头应和着。
  苏长春起身拿起五妹买回来的两瓶酒,跟着赵大哥身后往外走。赵大哥说:“你看你,到我家去吃饭你还带着酒,你真看你大哥穷呀!大哥家好酒没有,就咱们本地的小烧,你喝一年也喝不干!你快把这两瓶酒放下,留给大娘以后来客人喝吧。”说着,就伸手想要夺下那酒瓶。苏长春说:“这也不是我在城里带过来的,也是在村里买的。我来了也没什么准备的,我知道大哥你爱喝酒,就随意买了两瓶。你如果不愿意喝,那就留着招待客人。也不值多少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赵大哥也就松开了手。
  走进赵大哥家,外屋的厨房的锅里飘出来缕缕讷谟尔河里野生鱼的香味。赵大嫂头上顶着一条花手巾,腰里扎着藕荷色的围裙,正在把锅里的鱼往盘子里装,见到苏长春,满面笑容地说:“长春来了,快进屋!”
  苏长春笑着对赵大嫂说:“嫂子,我这一来,给你添麻烦了。看你忙乎的,脸上都出汗了!辛苦了,快歇歇吧!家常便饭就行,不要做那么多的菜,我也不是外人。”
  赵大嫂端着鱼盘子往里屋走,一边笑着说:“看你说的,俺们这乡下的土包子,也不会做菜。你也不常回来,回来就算是稀客了。这么多年也没端过我家的饭碗,不管做得好赖,就将就着吃吧!比不上你们城里那酒肉佳肴啦!”
  第一次听到赵大嫂这么会说话,苏长春不禁有些惊异,虽然在农村好几年,却从来也没跟赵大嫂交流过,没想到这个赵大嫂一个农村妇女也能说出这样文绉的话来。炕上的炕桌已经摆好,七、八个菜盘子在桌子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苏长春在赵大哥的招呼声中坐到了炕桌前,接着对赵大嫂说:“大嫂,从来没有面对面跟你说过话,看样子你一定读过书吧?不然怎么这么会说话呢!”
  赵大嫂一边把鱼盘子摆到炕桌上,拉起围裙擦着手,说:“唉,我那还叫读书呀,就在娘家的村里读了四年小学,扁担长的‘一’字认识不到一箩筐,早都被厨房里的烟熏没了。俺这大半辈子,见到的读书人没几个,就你是我见到过的真正的读书人哟!——你们快喝酒吧,我再到厨房里给你们洗点大葱,这是你在城里吃不到的,俺自己家的小院子里长的……”说完,冲苏长春笑笑,转身匆匆地进了厨房。
  离开讷谟尔河畔的几年来,苏长春参加过的酒宴已经不计其数了,但是,他都没有感到像今天这样美味。回到这里,感觉到一切还是那样的亲,这里的土都是热的。这乡村里的小烧酒,格外的醇烈,就像这里的人一样厚重而淳朴。每一口酒,都像甘露滋润着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震撼着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黑土地的人们,黑土地的风情,已经在苏长春的血脉里融化,融化成对这片黑土地的热爱!
  赵大哥今天也格外的兴奋,居然在醉眼朦胧中又一次哼起了他那最拿手的歌《王二姐思夫》:
  王二姐半夜里睡不着觉啊,
  翻来覆去想她的郎呀!
  抓耳挠腮没有着落哟,
  披上衣服就下了床诶!
  对着窗外胡思乱想呀,
  端着红蜡烛画南墙哟!
  南墙上一道道全画满啦,
  她乒里乓啷又画北墙诶!
  南墙北墙全画遍哟,
  又顺着门前出了村庄啊!
  沿着讷谟尔河往远处望呀,
  爬上了屋顶望嫩江啊!
  江水滚滚南流去哟,
  二姐我越想心越慌呀,
  小燕子成双又成对耶,
  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君郎啊!
  …………
  这是东北最流行的乡土小调,在黑龙江的农村,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民歌,不管是读过书的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人,都能哼上几句。赵大嫂听了,在厨房里哈哈大笑,一边用围裙擦着眼角,一边说:“长春,你可别笑话你赵大哥,他今天看你来,他高兴,又喝多了!”说着,走进屋,用手指在赵大哥的脑门上使劲捅了一下:“死鬼,别喝了,也不怕长春笑话!”
  苏长春也喝得有点多了,看着赵大哥得意的样子,笑也不敢笑出声,不笑又憋不住,最后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到赵大嫂进来,连忙打圆场说:“嫂子,没关系的。我们是哥儿们啊,怎么能笑话呢!这是赵大哥最拿手的歌,一般情况下他还不唱呢!记得还是二十多年前,我跟赵大哥一起到青色草原军马场给青鬃马配种的路上,赵大哥唱了一路呢!”
  赵大哥被赵大嫂这么一捅,红着脸说:“我——我——我长春弟弟回来,俺高兴!多——多——多喝了!长——长——长春,让你——你见——见笑了!来——喝——喝酒!”他又端起了酒杯,和苏长春的酒杯猛烈地撞了一下,两个酒杯都洒了一半。
  苏长春知道赵大哥今天高兴,也看出他已经醉了,又不能说不喝,况且他正在兴头上,你敢搅了他的酒兴,于是端起杯,说:“来——,大哥,干——!”两个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尽管赵大哥和苏长春都已经醉了,可是酒还在进行中!放下酒杯,赵大哥对站在炕沿边的赵大嫂说:“长春弟早就听过我唱的这首歌,今天我又唱了,这是我给弟弟接风洗尘。就你那样一个破老娘们,花钱买票请我登台演唱,我都不会唱的,你——你——你能听懂我这高雅的歌曲呀!你一个臭老娘们,你能懂得我的情调吗?”又转过脸对着苏长春说:“对吧?长春!老娘们知道个啥,就知道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嘻嘻嘻……,长——长春,你,你说是吧?”赵大哥还想继续往下说,赵大嫂一把抢过赵大哥手里的酒杯,说:“别喝了,你都说些啥呀,人家长春是高级知识分子,你呀,你真丢死人了!”说着,又用手指点了赵大哥的脑门子两下。
  这时候有人进来。进来的这个人,苏长春不认识,他却认识苏长春。一进屋他就跟苏长春打招呼。苏长春正在纳闷的当口,赵大哥介绍说:“长春,这位是乡里派到我们村驻村的干部,姓王,是乡里民政科的王股长……”苏长春急忙下地与他握手:“王股长,您好!”王股长很客气地说:”你是苏长春老师吧,我在乡里早就听说过你,你好!你调走的早,你调走了以后,我才调到这里来。你是来给老父亲上坟的吧?……”互相寒暄之后,那位王股长便对赵大哥说:“快吃饭吧,那匹老青鬃马得了‘四号病’,已经到了晚期,不能再留了,你吃过饭,下午我们一起把那匹马拉到河套的水泡子沟里枪毙了吧!”
  听说老青鬃马得了‘四号病’,苏长春心里一阵难过,因为马的‘四号病’属于一种强烈的传染病,马儿只要染上了这种病,就只能隔离处死,以防传染马群。染上这种病的马,死了以后,马肉是不能食用的,只能深埋。
  于是,匆匆地结束了这顿午餐,赵大哥穿好衣服,和苏长春一起送走了王股长,便自言自语地说:“这匹青鬃马,这些年出了不少力,老了不能驾驭大马车了,还能拉小马车、拉磨,现在得了这种病,唉,我使用它二十多年,是我的老伙计了。现在要处死它,心里不好受!”说着,就到外屋的墙上摘下了马鞭子。
  苏长春本来想到母亲家告别以后就回市里的。可是听说这匹青鬃马就要枪毙了,也跟着赵大哥一起来到了村里的马厩。
  那匹青鬃马孤零零地拴在院子一间马棚子里。王股长和乡里的另一个干部,还有乡里兽医所的兽医都在村门口站着,村里的民兵连长背着一支土枪,带着几个民兵站在马厩门外。赵大哥拿着鞭子,低着头,从马棚里牵出了老青鬃马,那青鬃马慢腾腾地跟着赵大哥走了出来,也低着头,它不知道自己现在就要被处死,也许以为自己还要拉车去村里卖豆腐呢。
  然而,动物也是有灵感的,当赵大哥牵着老马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北边马厩里的那匹青鬃马突然发出了震颤的嘶鸣,紧接着一跃而起,挣断了缰绳冲出了马厩,在院子了狂奔,扬起高高的脖子,对着蓝天发出了震颤的哀鸣!这厮鸣声在村庄的上空震荡着!饲养员赶紧跑过去想要牵住它。它却扬起前蹄想要跃出院墙,但没有成功,于是它又用两只前蹄拼命地刨着地面,在地面上不停地打滚!这场面,让所有在场的人惊心动魄,却无可奈何!民兵连长让两个民兵关紧了院子的大门,一伙人牵着那匹青鬃马向河套走去……
  望着一伙人牵着青鬃马远去,苏长春呆滞地站在村委会的大门口,回过头看着院子里的这匹青鬃马拼命地打滚、嘶鸣、嚎叫、刨地,疯狂地在院子里转圈狂奔……,苏长春的心里有一种如火焰燃烧一般的哀痛!——啊!动物也有情,当它的母亲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也像人一样悲痛欲绝啊!马且如此,何况人乎!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的功夫,河套里传来了一声如闷雷般的枪声……
  天色渐渐地变了,乌云在讷谟尔河的上空聚集着,越来越浓,看样子要下雨了!苏长春和母亲作别后,嘱咐母亲注意身体,并让母亲转告小弟好好复习,准备参加中等师范的招生考试,然后就回了县城里的家。
  家里的大门紧锁着,小花可能又到农贸市场摆摊去了,两个孩子还没放学。苏长春打开门进了屋,等了大约两个小时,仍没有人回来,他写了一张纸条:“龙儿,好好读书,晚上要辅导妹妹,这200元钱交给妈妈。——爸爸字。”写好以后,放在茶几上,下面压着20张10元面值的人民币,匆匆地上了火车回到市里的住所。
  晚上,苏长春把写好的学术报告文稿重新进行了校对和抄写。整理好以后,躺在单人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那村庄里的情景在他的面前不停地回放,小青鬃马那撕心裂肺的哀鸣声,那马蹄下刨起的尘烟,那讷谟尔河床上传来的枪声,还有赵大哥喝醉酒的时候唱的那首《王二姐思夫》的民腔民调,赵大嫂端着鱼盘子那朴朴实实的笑容,一幕幕,一声声,久久地在苏长春那仅有五十多平米的房间里缭绕着。
  第二天上班,苏长春把整理好的学术报告文稿交到了系里。系主任告诉他不必惦记教学的事情,等待省里的通知,作好在学术报告会上发言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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