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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黑土师魂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31:48      字数:5648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
  在讷谟尔河畔的一所中学的教室里,苏长春站在讲台上,手里端着课本,正在给学生们讲授《诗经》里的《关雎》。他已经在这所中学里上班三个多月了。他在苏北读小学时候的马老师也在这所中学,现在他们成了同事。
  苏长春身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里面的白色衬衣,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刘冬卿送的。这件衬衣,自打刘冬卿送给他,到现在他才穿第二次。第一次是他在毕业前夕和刘冬卿一起在松花江边散步的那个晚上穿的,后来刘冬卿把它洗得洁白如新,他始终舍不得穿。今天,他要给学生们讲这首爱情诗,便想起了自己心中的冬卿,于是就把它穿在中山装的里面。在他看来,这样会使自己的心里有一丝安慰,感觉刘冬卿就在自己的身边。正值而立之年的他,一身英气,消瘦的脸上棱角分明,刚劲有力的文字在黑板上鲜明夺目。每到他的语文课,学生们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黑板,注视着这位刚从高等学府走出来的年轻教师。
  下课铃响了以后,操场上一片嘈杂。苏长春夹着教案回到了办公室,走到了马老师跟前问候了一声,这是他已经形成的习惯。
  马老师也刚刚下课,正坐在办公桌前喝茶,看到长春总是这样客气,笑着说:“长春呀,以后不要客气。你总是这样,我总有些拘谨呢!”
  “马老师,你是我的老师,怎能不恭敬呢!”苏长春说。
  “哈哈,我仅仅是你小学时候的的老师,现在我们已经是同事了。再说,你现在的知识已经可以做我的老师啦!”马老师说。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老师。文化知识也许我比你多学了一些,但是,工作的经验,教育教学的方法,你仍然是我的老师!”苏长春给马老师续上了半杯茶,“徐特立是毛泽东的老师,毛泽东后来成了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依然还是崇敬徐特立。他给徐特立的信中说:‘你过去是我的老师,现在依然是我的老师,将来永远是我的老师’,毛泽东已经给我们做出榜样了!”
  马老师笑了,苏长春也笑着,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笑了。一个女老师笑着说:“苏长春老师现在也在给我们和他的学生们做榜样呢!”
  记得在四年前苏长春上大学之前,宋书记找苏长春谈话的时候,就说过有个转正的指标的。明明是说苏长春不走就给他转正,如果执意要走的话,这个指标就是马老师的。四年过去了,可是马老师现在依然还是个代课教师。苏长春心里很纳闷,难道宋书记当初找自己说的话是假话?唉,真是不可思议了!苏长春至今也没有跟马老师说过此事。当初临走的时候在马老师家里也幸亏没把这个不可靠的消息告诉马老师,自己也幸亏上学去了,不然到现在也许还跟马老师一样是个代课教师吧!想到这里,苏长春望了望马老师——他已经很明显地苍老了,有些驼背了,脸上的皱纹增多了,头发也斑白了。不过,精神还很不错,眼睛炯炯有神,还是一身书生的气质,说话慢条斯理,面带微笑。讲课的时候不慌不忙,循循善诱,深受学生们的欢迎。由于他非常热爱教育事业,兢兢业业地备课上课,关爱学生,也深受同事们的爱戴。文革已经结束六年了,右派早已经平反了,他要是回家乡,不是可以落实政策吗?可是他来到黑龙江十几年了,与这片黑土地有了深厚的感情,再说他对在苏北遭批斗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也就死心塌地地把自己的余生融合在这块黑土地里了。他甘愿在异地他乡就这样默默地工作和生活,在苏长春的眼里,马老师就是苏北人到黑龙江来做出奉献的典型代表。
  上课的铃声又响起来了,操场上的学生们蜂拥地跑回教室。马老师拿起教案,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出了办公室,上了楼,向教室走去。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苏长春利用休息的时间来到了大队部,想找张书记聊聊天。毕竟自己上学四年,生产队里各方面都给予照顾,都是在张书记和老队长的关照之下。
  张书记正在收拾床铺,见到苏长春走进来,便说:“长春,你来啦。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苏长春笑着说:“找我有事吗?你就是不找我,我也会来找你的。这段时间教学比较忙,晚上到家抓紧备课,很少有时间,你不会生气吧!”
  “生什么气呢!你我之间不会有气生的。”张书记放下手里已经卷好的被子,“我要走了。所以我在临走前想和你说说话。”
  “走?到哪里去?”苏长春迟疑地问。
  “知青们纷纷都返城了,现在体制也正在改革,大队已经改为行政村了,人民公社也恢复到1958年以前的体制,叫做乡政府了。”张书记说,“原来下乡的时候,立志‘扎根农村60年’,现在看来即将成为泡影了。我的工作变动了,原来组织上计划调我到市里的上山下乡办公室去工作的,现在上山下乡办公室即将要撤销了,上面决定调我到团县委担任共青团书记了。我已经交接完了工作,明天就走了。”
  “哦,祝贺你荣升到团县委工作,明天就走,那我今天为你饯行吧!”苏长春说,“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你也没有吃过我家一顿饭。我走了这四年,大队小队对我的家里悉心照顾,就是你我没有这层朋友的关系,我回来了,也应该感谢你吧!今晚就到我家,让小花炒几个菜,我们弟兄俩喝点酒,就算是表示谢意吧!”苏长春很诚恳地说。
  “呵呵呵,”张书记笑了,“你怎么上了大学回来,还俗气了呢?真正的友谊不在于金钱物质,酒肉之交是很不值钱的。你好好工作吧,我估计你在这里是站不住脚的,不久你就可能会被调走了。”张书记坐下来,倒了两杯水,递给了苏长春一杯。
  “调走?那还能调到哪里去呢?如果能调到都市里去,那我当初就留校不回来还不好吗?我回来就没打算再调走的。”苏长春很认真地说。
  “但是,就你现在的学历和学识水平,在这里一定是站不住的。上面缺人,缺乏文化水平高的人,即使你自己安心留在这里,上级能安心让你就留在这里吗?”张书记望着苏长春说,“你在这里教书,真的有些委屈你了。”
  “呵呵,不说这些了,”苏长春说,“走吧,不管俗气不俗气,我也得给你饯行的,到我家去吧。”
  “哈哈哈,不去了,你的心意我领了。真的不在乎什么的,另外也没有时间了,”张书记说,“今晚乡政府为我送行,一会儿我就到乡里去。到那里还要跟新调来的村支部书记相互见面,交接工作。你我的友谊日久天长呢!”
  说着话,外面停下了一辆吉普车。张书记说:“我走了,车来接我了。”说完就出了门。苏长春和张书记一起走到门外,张书记上了车,向苏长春摆摆手,吉普车一溜烟开走了。
  下午,苏长春正在炕上教孩子背诵古诗,小花从外面笑嘻嘻地进来了。说:“你看看我给你买了一辆自行车,赵大嫂就说这个牌子不好。”
  “怎么?我给你的三个月的工资你没买衣服啊!怎么买了一辆自行车呢?”苏长春很吃惊地从炕上下来,走到了院子里,看到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
  “是赵大哥从供销社里帮着把自行车推回来的,”小花笑着说。
  赵大哥站在自行车跟前,打量着。赵大嫂也站在自行车的旁边看着,一边唠叨着:“我说小花,你不能买‘永久’牌的吗?‘飞鸽’,那不是飞得快吗?当初让他上大学,我就觉得不太把握,现在回来了,说不准哪天突然就一下子飞走了,把你们娘儿几个仍在农村,看你怎么办!”
  赵大嫂的话惹得赵大哥嘿嘿地笑。
  苏长春也“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说:“哈哈哈哈,骑上了‘飞鸽’牌自行车就会飞了啊?那么,我明天就骑上这台自行车,看看能不能飞起来哟!”
  赵大嫂自己也笑了,接着说:“我说你飞了,不是说瞎话,不信你就走着瞧。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一定不会在这里了。大学生能在农村站住脚?”
  “那就借你一句吉言,我将来要是飞到城里去了,我一定请赵大嫂到城里去做客,”苏长春笑着说。
  “说话可得算数呀!”赵大嫂说。
  “那一定的,长春要是飞到城里去了,他不来请你,我一定来请你。”小花笑着说。
  苏长春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自己离开家四年,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是小华带着,还到生产队里去参加劳动。四年了,本想是等到自己挣了工资以后还清生产队的欠账的,现在,不仅不欠生产队里一分钱,前些日子生产队解体了,还分回来36元钱。自从上班的三个多月以来,工资都交给了小华,是想让她给自己和孩子添几件衣服的,可是,她却买了一辆自行车回来了,这让苏长春内心十分感动!
  夜晚,苏长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四年来小花在家里节衣缩食,带着两个孩子,基本上没有买过衣服,她身上穿的都是旧衣服,唯有一件呢子衣服,还是长春上大学的最后一年放寒假以前,在省城给她买的……
  记得那是放寒假前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苏长春去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以后,他准备给小花买一件衣服带回去,就去了商店,在商店里看了一圈,最后看好了一件带有小细格子的呢子上衣,一看价钱,要68元,苏长春数了数身上的钱,只剩下42元了,他无可奈何地站在柜台前,跟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我身上的钱不够了,今天不能买了。”
  正在难为情的时候,突然身后有人说:“买吧,我这里有钱,”接着随手递过来30元钱。
  苏长春听说话声音很熟,回头一看,却是刘冬卿。他很是尴尬,急忙摆手说:“不买了,不买了!她有衣服的,我就是看看而已。唉——!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我都跟着在你身后半天了,看到你在这里挑衣服,这样式的衣服一定是给嫂子买的吧?”刘冬卿笑着说,“那就买吧!我这里有钱的,你先买了再说,以后还我就是了。”然后,她就让服务员把那件呢子衣服叠好装在包装袋里,连同苏长春手里的钱一起交给服务员,然后把衣服拿着和苏长春一起走出了商店,往学校里走。
  苏长春就弄不明白,刘冬卿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虽然已经向苏长春表明爱情了,但是她也知道苏长春有了家,却又对苏长春妻子有着这样的一份心情。这让苏长春内心感到十分矛盾,天底下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难道刘冬卿不懂得吗?能有这样胸怀的女人真是太难找了。
  在回学校的路上,苏长春很感激地问刘冬卿:“冬卿啊,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按理说我家她应该就是你的情敌了,现在你还帮助我给她买衣服,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了!”
  “长春哥,我爱你,却是不能排斥她的,这从道义上也是不允许的。你上学读书,孩子她一个人带,这里边有她的功劳。如果不是她,你还能上这个大学吗?就这一点,她也是可爱的。你给她买衣服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的。拥有你这样的一个男人,哪个女人能不满足能不感到幸福呢?也许你跟她没有也不会有爱情,我相信你这是感激之情,我是被你不离不弃的这种行为所感动,我也为你感激她。”刘冬卿眼睛里有些湿润了,接着说,“我认为你为她买衣服与爱情无关,这里面的亲情和感激之情,就足以让一个爱你的人感动了!”
  苏长春静静地躺在炕上,身边传来小花的呼噜声。他侧过身子,满眼都是刘冬卿的影子,他似乎看到刘冬卿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轻叹一口气,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星期一的早晨,苏长春骑着自行车进了校园。操场上静悄悄的,楼上的教室里,学生们也不像往日那样嘈杂。他把自行车推到自行车棚子里锁好以后,悄悄地进了办公室。周校长和几个老师坐在桌前发呆,看到苏长春进来,周校长说:“长春老师,今天你的课不要上了,安排别的老师串一串课,一会儿我们一部分老师到县医院去。”
  “怎么啦?”苏长春吃惊地问。
  “马老师昨晚上突发脑溢血,连夜送到县医院里去抢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老师们分批去看看吧,家里不能停课。你马上跟大家一起走。”
  苏长春的心里砰砰地跳,“怎么会这样啊!”他叹了一口气,很颓唐地坐到了椅子上。
  不一会,一辆中巴车停在校园里。苏长春和十几个男老师一起上了车。中巴车急速地向县城驶去。
  县城医院的病房里,马老师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几个医生在他的病床前忙碌着,有的在用听诊器听他的心跳,有的在观察放在病床头的心脏观测仪。旁边的床上,马老师的家属和子女们泪眼婆娑,已经哭不出声了。马老师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鼻孔和嘴巴上插着氧气管。不管医生们怎样操作,马老师毫无知觉,毫无反应……
  十几个老师轻轻地走进去,围绕在病床的周围,屏住呼吸看着马老师。大约过了一堂课的时间,那个用听诊器的医生,把听诊器从马老师的胸部抽了出来,轻轻地把马老师解开的前胸衣服盖好,站了起来,从耳朵上拿下听诊器,又瞪着眼睛看着床头的心脏观测仪。只见那心脏观测仪的屏幕上,弯曲的线条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直线,直线静止地停在屏幕上了。医生转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坐在旁边的马老师的夫人,说:“无能为力了,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旁边的几个医生便摘断了马老师的氧气管和心脏观测仪。
  马老师的夫人一下子扑了过来,抱着马老师的遗体嚎啕大哭起来,马老师的几个孩子也都哭喊着,整个病房里一片哭声。
  苏长春走到马老师的遗体前,伸手攥着马老师的手。马老师的手已经渐渐地凉了下来,只是软软地耷拉在床边。苏长春忍不住泪如雨下,抽泣着喊一声:“马老师,我是你的学生苏长春啊!我来看你,你怎么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啊……”
  周校长说:“都不要再哭了,我们马上把马老师的遗体送到太平房里吧!”
  马老师的夫人和子女们已经哭得昏了过去。护士送过来一辆手术车,于是,大家一起把马老师的遗体抬到手术车上。苏长春在前面拉着,几个老师在后面推着车,大家一起把马老师的遗体送进了太平房。
  这位因为受到政治迫害,从遥远的苏北逃到黑龙江这片黑土地上的知识分子,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人间。他从苏北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他的一切都将埋葬在这片茫茫的黑土地里。
  马老师的追悼会在学校的礼堂里召开,周校长主持。受周校长的委托,苏长春致悼词。
  教育局和乡政府的领导也参加了追悼会。苏长春致悼词以后,走下讲台,见到了宋书记,他深深地看了宋书记一眼,没有吱声。
  也许是苏长春的悼词感动了在场的人,也许是那四字一韵的语句让在场的人悲痛难以抑制,追悼会上,学生们哭声一片。
  教育局的王局长望着苏长春从讲台上走下来,低着头问周校长:“致悼词的这个小伙子是不是叫苏长春?”
  周校长点了点头。
  王局长小声地跟身边的人说:“这就是刚毕业一年滨江师大的毕业生。他的档案我看过,在大学期间品学兼优,是中文系的班长,还是学生会的主席,毕业的时候是准备留校的,但是他自己坚决要求回来。他这样一个师大的毕业生在中学当老师有点委屈了。”
  讷谟尔河畔的草原上,又多了一座苏北人的墓碑。墓碑下沉睡着的是苏长春曾经的老师——马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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