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荒原孤坟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31:39 字数:5796
列车驶离滨江车站,缓缓地上了松花江大桥。透过车窗,望着滚滚东流的松花江水,无限的情思就像这松花江的浪涛一样在苏长春的心里汹涌澎湃。大江两岸,满是永远抹不去的四年来的寒窗记忆。
苏长春坐在车窗前,望着江堤上一排排的白杨垂柳,望着远处兆麟公园里那一座英雄的雕像,望着江岸那风光迷人的太阳岛,似乎有千头万绪在心头缠绕,无法梳理。胡兴娟也许已经到家了吧?她坐在火车上还一直流泪吗?她到家以后,她妈妈问她什么呢?她又会如何告诉她妈妈呢?不过,胡兴娟还不知道苏长春是有妻子儿女的,要是知道的话,她会如何面对呢?她对苏长春的感情究竟属于不属于爱?会不会就像苏长春本人对小花那样,仅仅是一种感恩的情感呢?苏长春没有确切的答案。头顶的行李架上,那是自己铺盖了四年的被褥,不知道被胡兴娟洗过多少次了,可是,四年来,连和她一起到江边——不说江边,就连在校园里拉着手的时候也没有过的。她上车前不顾校园里那么多人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拥抱苏长春,这个瞬间的场面已经贮存在苏长春的记忆里。这样热情勤奋、善良贤惠的女子,人间又有多少呢?祝愿她回去后,能有一个合适的工作,能组织一个和美的家庭,能和母亲相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吧!
在渐渐离开滨江的列车上,苏长春这样想着。他似乎看到胡兴娟已经下了车,她的母亲在车站接她,正在询问她,怎么没把你的男朋友带回来呢?……
就在这列车缓缓地通过松花江大桥的瞬间,江畔的兆麟公园里传来悠扬的歌声。苏长春转过头来,循着歌声望去。他似乎看到那歌声悠扬的公园里,刘冬卿独自坐在丁香花下的那条长椅上,那条淡绿色的连衣裙在丁香花的映衬下格外鲜艳。似乎看到彬彬手里拿着三只冰糕,笑眯眯地朝她走来,给了姐姐一只,便扭过头四下里寻找长春哥,想把另一只冰糕送到长春哥的手里。又仿佛看到,刘冬卿拉着妹妹的手,在江边的轮渡口张望着等待,等待着长春哥走来,登上轮渡,过江去和她们一起游览太阳岛。彬彬已经上船了,冬卿依然站在码头上,独自撑着一把遮阳伞,等待长春哥走过来拉着她一起登上轮渡!彬彬希望自己和长春哥一起去太阳岛玩一次,这个希望什么时候能实现呢?
“呜——呜——呜——”火车的长鸣,打碎了苏长春梦幻般的遐想。转过头望着窗外,哦,火车早已经冲出了松花江大桥,飞驰在一望无际的松嫩平原上了……
傍晚时分,火车跨过嫩江,进入了夜行车阶段,车厢里的灯亮起来了。车上的旅客有的在小声地交谈,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已经进入了梦乡。苏长春没有睡意,便打开包,拿出了一本书。这是刘冬卿在他上车前送给他的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的诗集。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打开了这本诗集,静静地读着: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爱到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
而是想你痛彻心脾
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
而是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在一起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在一起
而是明知道真爱无敌
却装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树与树的距离
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
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树枝无法相依
而是相互了望的星星
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纵然轨迹交汇
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
而是尚未相遇
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
一个却深潜海底
……
苏长春在品味着泰戈尔的这些经典诗句,当他打开下一页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夹着一张信纸。他慢慢地打开,信纸上满满地写着刘冬卿那清秀而又潇洒的钢笔字:
长春哥:
你走了!你就这样无牵无挂地走了吗?你要知道,你这一走,已经把我的灵魂带走了!
当我听说你拒绝留校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们在松花江边说的话,你不会忘记吧?那天晚上,我已经做好了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的准备。可是,长春哥,你没有接受我这份珍贵的礼物。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痛苦吗?爱你,不是我自己要爱你的,是上帝让我爱你的啊!上帝安排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的这次邂逅,难道他会不允许我们相爱吗?
长春哥,我和妹妹跟继母的关系不太融洽,爸爸年纪大了,一旦有一天爸爸走了,那就剩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了。谁是我的精神支柱?这个强大的精神支柱就是你!
长春哥,在江边公园里的那天夜晚,你不说等待未来吗?你的这句话我记住了,这就是我的希望和寄托!
要说的话,那天夜晚我都已经说完了,分别后,你不要忘记你说的话。我也会为你的那句话,坚守到底的!不管这个未来到什么时候!我都为你守候这片庄严地阵地——我就在这片阵地上静静地等你!
爱你的冬卿(笔吻)
看完了刘冬卿这封短信,苏长春默默地流泪了。多么痴情的女子,多么可爱的一颗心。他郑重地把这封短信叠好,重新夹在泰戈尔诗集里。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过头看看窗外,天已经亮了。
车箱里的旅客都醒来了。苏长春怕身边的人看出自己脸上的泪痕,起身去洗了洗脸,回来依然坐下来打开泰戈尔诗集继续读着: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
我决不会用我的心来回报。
倘若我的歌儿是爱的海誓山盟
请你原谅
当乐曲平息时
我的信证也不复存在
因为隆冬季节
谁会恪守五月的誓约?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
请不要把它时刻记在心头。
当你笑语盈盈
一双明眸闪着爱的欢乐
我的回答必然是狂热而草率的
一点儿也不切合实际
你应把它铭记在心
然后再把它永远忘却。
我紧握你的双手
我的心跳进你那双黑眼睛的深潭里;
我在寻找你
你沉默着不说话
永远躲避我的追求。
我明白我必须满足于这短促的爱情
因为我们不过是在路途中邂逅相逢。
难道我有力量伴你走过这人群熙攘的尘世
领你走出这迷宫似的人生曲径?
难道我能有充足的食物供你度过那树满死亡之门的阴暗的旅程?
如果你偶然想起了我
我便为你唱歌
雨后的黄昏把她的阴影洒在河面上
把她的暗淡的光缓缓拖向西方
斜晖脉脉
…………
盛夏的松嫩平原上,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那一片片郁郁葱葱的玉米,一片片茁壮的稻田,一片片葱茏的大豆,像江流一样从车外匆匆飞向了车后。一个个纵横的村庄,一排排高耸的白杨,一道道弯曲的小河,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峦,接连不断地扑入视野。
列车进入了嫩江江畔的草原地带,车厢的喇叭里播送着一首优美的歌: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来来来……
……
当苏长春下车的时候,车站外的马蹄声和街道上古老的萨满式的民居提醒他,他已经回到了四年前生活的地方了。他坐上了接站的马车到了汽车站,正赶上汽车要发车,那个接站的车老板帮助长春把行李、箱子装到了汽车的车顶上,从长春的手里接过3角钱的脚费,又赶着车走了。
汽车开出城,沿着讷谟尔河畔的公路奔驰,身后扬起一溜尘埃。一小时后,苏长春到了家。
两个孩子在门口的院子里玩耍,看到苏长春进了院子,一溜烟就跑进了屋。苏长春进了外屋。小花正在外屋的厨房里做午饭,两个孩子都跑进了里屋,小声地告诉母亲:“奶奶,奶奶,爸爸回来了!”
这时候,苏长春已经进了里屋,把手里的书箱子放下来。两个孩子已经跑出去了。
母亲坐在炕沿上,怀里搂着表哥家10岁的女儿,正满面愁容地皱着眉,听两个孩子跑进来告诉她说自己的儿子回来了,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娘,我回来了!”苏长春转身把行李放到北炕上,对母亲说。
“放假了?好几年也没把行李拿回来,这回怎么把行李也拿回来了?洗没洗?脏死了吧?”母亲依然是满脸愁容,慢声拉语地问。
“这回彻底放假了,不去喽,毕业了。呵呵!”苏长春笑着说。
母亲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苏长春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小华和她闹矛盾了,就问:“娘,你咋啦?小华惹你生气啦?”看着母亲怀里搂着表哥的孩子,又接着问,“她比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大呢,你不让她到外边去玩,怎么还搂着她呢?”
“唉!”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表嫂生孩子,产后大流血不省人事,昨晚上就被送到县里的医院去了。你表哥也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这孩子没人管呢!你爸在你表哥家看家呢!”
“啊——!?”苏长春很吃惊,“生孩子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到医院里去生呢?产后大出血是很危险的,离县城这么远,用什么车送去的?”
“是张书记给县医院打的电话,医院里来的救护车接走的,”母亲说。
“我不知道呢!我要是早知道,我下火车后就可以直接到医院里去看看。”苏长春说,“我现在就回去,表哥自己在那里哪能行呢?”说完,苏长春转身就要走。
小花在外屋的厨房里大声地喊:“你不吃饭就去啦?”苏长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吃了,吃了饭不赶趟,没有汽车了!”说着,他就跑了出去赶车去了……
苏长春走进县医院的走廊里,老远就看到表哥狼狈地坐在长椅上,满脸涕泪,泣不成声。三妹、四妹坐在他的两边抱着他的胳膊流着泪,三妹夫站在表哥的面前也满脸泪花。
看到苏长春走过去,三妹夫迎了过来,走到苏长春跟前说:“大哥回来啦!”苏长春点点头,小声地问:“表嫂怎么样了?”
三妹夫攥着苏长春的手,低声说:“表嫂已经没有了!抢救了一宿也没抢救过来,”说完,他的脸上又涌出了两行泪水。
苏长春走到表哥跟前,叫了一声:“表哥!我回来了!”
表哥在泪眼婆娑中看到了长春,一把抱住长春,失声痛哭起来:“长春啊,你表嫂死啦!扔下我们爷儿俩,这可怎么办啊?!”
苏长春第一次看到表哥这样哀伤流泪,紧紧地抱着表哥:“哥啊,不要这样悲伤啊,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你哭坏了就更糟了,还有个孩子呢!快别哭了!现在马上要安排表嫂的丧事,以后的事不还有我们大家吗?”长春虽然这样说,他自己的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表嫂现在在哪里?我看看她去!”长春问三妹。
三妹、四妹看到表哥见到长春这样痛哭,也都泣不成声。三妹夫说:“在太平房里呢。张书记和会计正在医务室办理手续,准备明天火化。”
“走,先带我到太平房看看,回头来再找张书记。”苏长春说着,就往外边走。三妹夫紧跟在他的身后,向太平间走去。
阴森森的太平房里,表嫂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地面上,身上盖着一条褥子,只露出蓬乱的头发。苏长春走上前,伸手轻轻地揭开表嫂脸上的褥子的一角——表嫂的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丝,眼睛紧闭着,身上已经穿好了寿衣。
静静地躺在太平房里的表嫂,已经成了天国的一员。苏长春婆娑的泪水里,便出现了9年前初到这里的情景:表嫂用最热情的一颗心接待苏长春一家的到来,每天一大锅热腾腾的饭菜端到炕桌上;初春的季节里,那一铺大炕总是烧得热乎乎的;苏长春考上大学了,她心里说不出的那种高兴劲儿,调侃小花说表弟要飞走了,那是她发自内心的自豪和快乐;苏长春到军马场给老青鬃马配种的时候,表嫂亲自给他做好了干粮,做出来的咸干鱼的味道似乎就在自己的嘴边回味着;自己到大学读书这几年,表嫂就是小花最知己的人,孩子一有空就会跑到表嫂家去玩。本来想大学毕业了回来好好地感谢这位朴素无华的表嫂,可是现在,她就在自己到家之前却溘然而去了!
苏长春轻轻地给表嫂盖好褥子,跪倒在表嫂的遗体前:“表嫂,我是长春,我大学毕业回来了。这几年,你对小花和我的两个孩子的照顾,我本想大学毕业后好好地感谢你的。可惜,表嫂你没等我报答你,你就走了!”苏长春哭诉着。
三妹夫走过来拉着长春:“大哥,不要哭了,出去吧。去找张书记一起办理手续吧!”
苏长春擦了擦眼泪,跟三妹夫一起从太平房出来,到医务室见到了张书记。张书记和会计已经把一切手续办好了。
张书记见到苏长春,很吃惊地说:“长春,你是知道你表嫂的事回来的吗?”苏长春握着张书记的手说:“张书记,我已经毕业了。今天中午才到家,到家就听说了,马上赶过来的。表哥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我又不在家,这件事亏你帮了大忙啊!”
“唉,帮什么忙?这不也没把人命抢过来吗?”张书记叹了一口气说,“你表哥是退伍军人,为国家做过贡献,退伍军人的家属去世了,公家怎能不管呢?”
“农村的医疗条件差,这要是在城里,她不会死的!”苏长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也算尽到心了,怎么能不算帮忙呢?”
“不说这些了,”张书记说,“咱们先安排你表哥他们到旅店里住下,明天火化以后一起回去吧。”
“这件事,我去办,你就不要操心了。”苏长春说。
“明天火化,你表哥就不要去殡仪馆了。就让你的两个妹妹在旅店里陪着他,他悲伤过度不好的。”张书记说。
“也好,”苏长春答应着,“是否还要把表嫂的孩子接过来呢?孩子也都10岁了,她妈妈走了,让她见她妈妈的最后一面吧!”
“嗯!”张书记说,“我马上去找车,明天早晨把你表嫂的孩子接过来。”
第三天,小花把两个孩子交给母亲看管,带着表嫂的女儿也到了殡仪馆,参加了表嫂的葬礼。
在距离村庄10华里的讷谟尔河河床上的草原里,老队长带着蒯世贵和十几个村民,在接近河边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挖了一个墓穴,墓穴的周围有几辆拉村民来的马车。一辆吉普车开到了墓穴跟前。张书记和苏长春等人都陆续下了车。表哥由于已经哭得几次晕厥,苏长春没有让他到墓地里来。小花搀着表嫂的女儿慢慢地下了车。这个年仅十岁的女孩,脸上泪水淋漓,双手捧着自己母亲的骨灰盒,站在墓穴的旁边。苏长春从女孩的手里接过表嫂的骨灰盒,缓缓地走到墓穴前,轻轻地安放到墓穴里。村民们拿起铁锹铲土,把墓穴填满,不一会儿,河床上又多了一座新坟——表嫂,这位从五千里之外的苏北跑到黑龙江松嫩平原的勤劳女性,就这样静静地沉睡在异乡的黑土地里了。
小花胸前搂着表嫂的女儿,跪在表嫂的坟前,一边点燃了一叠黄纸,在坟前燃烧着,一边流涕。她哭泣着说:“表嫂,你走了,你就放心扔下你这个没成年的女儿走了吗?表嫂啊!你不说长春会飞走了不回来了吗?现在他已经回来了,可惜你没有见到他。你放心吧,我们会帮助表哥带好孩子,你在地下放心地睡吧!”
小花跪在表嫂坟前的诉说,让周围的人落泪。小花又接着说,“表嫂,你一个人跟着表哥跑到了这远离家乡的地方,你睡在这里,永远也回不了你的娘家去了。我和你一样,也是自己一个人跟着别人跑到这里来的,在这里没有娘家人。这几年你对我的帮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会带着你的女儿来看你的!”说了这些让人伤感的话以后,她深深地给表嫂磕了三个头,又对身边表嫂的女儿说,“孩子,给你妈妈磕头!”表嫂的女儿给她的妈妈一个劲儿磕头。
苏长春走过去把表嫂的女儿抱起来,回到了吉普车上。张书记也上了车。吉普车离开了墓地,向河床外的村庄驶去。村民们坐在后面的几辆马车上,赵大哥、李智贤、老队长、蒯世贵分别赶着马车离开了墓地。
讷谟尔河河床上,那河边宽广的草原里,表嫂的一座坟墓孤零零地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