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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1-02 14:20:09      字数:8914

 这一年,天终于变了。
榆树湾的人们发现,洪大兵的家里来了几个城里干部,后来就听说洪大兵的公职恢复了,因为洪大兵已过了退休年龄,所以只有一些退休金,按政策规定军平可以顶替进厂安排工作。
这给了久儿和洪大兵雨后春笋般的感觉。杀了一只下蛋的鸡,久儿和洪大兵还喝了半斤白酒,用久儿的话说,过年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上班的第一天,还是洪大兵弯着腰送军平去的泾阳。原来厂子实行了专业化,分成了锣钉厂、门窗厂和附件厂。洪军平被安排在了门窗厂。那天洪大兵在泾阳奔波了一天,用他的退休金给洪军平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
洪大兵骑着自行车去南庙街找丑娃,走到那里他才发现大门已经拆除了,新修了一条街道穿过那里,正好占了他们的大门,使得丑娃的那两间房临街了。而且他还发现,一间房朝外开了两扇门,里面摆满了日用百货,正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在里面做针线。洪大兵迈步进去,伸长脖子在四周看,那女人就停了手里的活,问他要点什么。洪大兵讪讪着从身上摸出三毛钱,说,来一盒黄金叶。这时候他听到了内屋传出说话的声音:
“就给五分钱,我们学校组织支农收割搞建设,这么热的天,给五分钱我买冰棍。”
“去,没有钱,你看我连烟都戒了……”
“那是我妈不让你抽,要抽货架子上摆着烟,你不会去拿……我知道,你害怕我妈骂你。”
洪大兵清楚地听到那个苍老混浊的声音就是丑娃。他在和他的儿子说话呢。他们下放到榆树湾后,丑娃来看过他们两次,一次是新房修成,一次是洪大兵有病。就是第二次他告诉洪大兵他收拾了个寡妇,已经拿了结婚证。寡妇有个儿子,十五了。现在来看,那孩子应该二十多了,听里面和他说话的人,好像也就是十来岁。看样子他们又生了一个娃。
洪大兵揣了黄金叶烟就悄悄地走出了南庙街。他去了趟厂子,找了熟人,在离厂子很近的泾阳状元弄给洪军平租了一间小房子。回到家,久儿问:找到丑娃了?洪大兵说,找到了。久儿又问,那为啥还租房子。洪大兵说,南庙街上班远。久儿瞅着他说,是丑娃不乐意还是他媳妇不乐意。洪大兵见瞒不过,就如实相告,没,都没有,是我怕麻烦他们。丑娃一家四口人,就两间房,还有一间开了小商店。算了吧,房子我已经给洪军平租了。久儿就摇摇头,你呀,一辈子了,让人欺负够了,心肠还那么软。洪大兵把洪军平叫到跟前说,这下扔掉了吆牛鞭,以后就看你的了。
又过了一年,尚进上了二年级的时候,家里又添了一口人,那是舅舅洪军平的新媳妇韩虹彩。
在尚进的印象里韩虹彩是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嘴角还有一对圆圆的酒窝。大脚大手大臀大胸脯,就像是一匹成熟的红马,拉着一辆粪装得像山一样的架子车,脚底生风,会把好多男人都落在后面。这一点舅舅军平根本不可相比。再说锅上,和面、下面、烙馍都是三两下的麻利,过年炸油饼,中秋烙月饼,端午做粳糕,谁吃了谁说好。舅舅洪军平娶了这样的女人,谁都眼热,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人家洪军平是吃国库粮的工人,谁敢比呢?
大队里分菜是在河滩上,韩虹彩每次都捡黄昏去,收拾好架子车,尚进就跳上车子要跟她去,尚进喜欢菜地里那些蹦蹦跳跳的癞蛤蟆,每次去他都要装回两裤兜。到了河滩尚进才明白韩虹彩为什么总选黄昏去,原来她到菜堆上装着找洪军平的小牌子,就看好了最大的菜堆,借着落山太阳暗淡光线的掩护,把最大的菜堆上的牌子换到插着洪军平牌子的菜堆上,然后把那最大的菜堆收拾到车上头顶着满天的星星往回走,一路上韩虹彩甩着两只粗壮的辫子,晃动着结实的屁股拉着车子吱勾勾地前进。有时尚进还会听到韩虹彩响亮的歌声:
这个山头高来那个山头低,
瞧不见哥哥你在哪里。
一阵阵黄风一阵阵沙,
一阵阵思想乱如麻。
八月的谷子坡上黄,
想你想得时光长。
麻油灯儿墙上挂,
我给哥哥捎句话,
捎话不捎别的话,
就说妹子想死他。
想哥哥容易见哥哥难,
黑朵朵的头发全脱完……
韩虹彩的进门给洪家带来了新的内容,尤其对于尚进来说,又添了新的乐趣。不上学的时候她就坐在韩虹彩的架子车里跟韩虹彩上山去劳动。一个暑假下来,尚进晒成了黑娃娃。尚进妈写信来说,尚学三岁就开始认字了,他呆在乡下要荒了。暑假刚一结束,就专门来榆树湾硬是连拉带拽地把哭嚎着的尚进塞上了班车,惹得久儿和洪大兵也眼圈红红的。再到寒假重回榆树湾的时候,韩虹彩已经生了一个男娃,叫洪小军。两年后的春天,韩虹彩又生了个女娃,取名洪小春。
久儿开始用很恶毒的语言骂韩虹彩是在小春两岁的时候。那年寒假,洪军平的脸上一直留着深深的指甲印,旧的下去了,新的就上来了。久儿骂韩虹彩,也骂洪军平,骂一个的狠毒,骂另一个的窝囊。尚进不知道怎么回事。洪军平在泾阳城上班,骑自行车要赶四个小时。周末回来,周一回去。有时候还要把粮油站供应的面粉和油捎回来。久儿说打成的媳妇揉成的面,韩虹彩就是因为洪军平的软弱才成了婊子的,洪军平是有责任的。尚进不知道婊子是什么,直到他在榆树湾度过的最后一个暑假里他才知道舅舅和韩虹彩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尚进和久儿钻在一个被窝里,久儿给他讲了一个很曲折的戏文中的故事,哄他睡着不久,他就被久儿穿衣服的细微声音弄醒,他借着月光看到久儿开了门出了院子。他爬在窗户上看,就看到久儿拖着长长的影子在院子里转悠,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回屋。尚进意识到久儿是要揭开一个秘密。第二晚月光仍然很亮,尚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久儿哄,就自觉闭上眼睛。果然他看到久儿再次穿衣出门。尚进趴在窗台上,看到久儿站在韩虹彩住的小房子后面的山墙上,手里提了一把杀猪刀,被月光照得寒光闪闪。
尚进很害怕,他感到像是看电影《渡江侦察记》的感觉,心都跳了起来。忽然尚进看到墙头上有一个影子闪了一下,一个人真从墙上翻了下来,久儿一把提住了他的领子,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搁在了他的脖子底下。尚进看到那个人很瘦,头上戴着一顶洗得漂白的鸭舌帽,他在久儿的手里就像一只挣扎的鸡。
是那个鸭舌帽让尚进认出了他是谁,全大队只有他一个戴这个帽子。尚进记得以前他跟着韩虹彩去河滩领菜的时候一直会见到他。那次,韩虹彩在换牌子的时候被他发现,他的眼睛里放着光,问,“你怎么拿我的菜?”韩虹菜举着小木牌说,“为什么总是你们干部的堆子大?我今天就偏要吃你们干部的菜,看以后还公平不公平?”尚进记得那人露出了一颗金牙,笑嘻嘻地说,“妹子好厉害的一张嘴吆,男人不回来,劲都攒在嘴上了。”韩虹彩一甩辫子走开了。
原来是他。看来久儿也认出了他,表现出了吃惊的样子。尚进看到韩虹彩光着圆圆的肩膀出来了,一见久儿手里的刀就跪在了久儿的脚下。最后那人走了,鸭舌帽却被久儿留了下来,用长竹竿挑起来挂在了树头上,院子外边的人都能看见。
是那顶鸭舌帽最终让韩虹彩无脸再在洪家呆下去,她选择了离婚。她走的那天军平想出去送送,瞅着唬着脸的久儿步子又停住了。韩虹彩领着三岁的小春出了大门,军平说,“妈,小春是我的。”久儿骂,“长大也是个碎婊子!”洪大兵坐在炕上一根接一根抽着洪菊过年给他买的三门峡纸烟,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来,尚进在家里无意中听到军平对洪菊说,“也不怪人家,我满足不了她。我和她在一起的晚上,她一直想要,我不行。要不是,她也不会……”
尚进向班主任去请假,班主任说,快考初中毕业试了,还请什么假?尚进说:我外爷死了。班主任说,你外爷嘛,又不是你爷。尚进说我没有爷。班主任就再没有说什么,接过请假条在上面批了四天。
尚进拉着弟弟往榆树湾走。榆树湾他是熟悉的,因为他在那里上完了三年级,而且四年前的每个假期他都会在那里度过,只是上了中学他才渐渐疏远了榆树湾。下了班车要走十里路,尚学走不动,过一条河时连鞋子都掉进了水里,尚学就在那里哭,惹得尚进很烦。快到门口的时候,尚进便听到了吹唢呐的声音,是跑调的《小城故事》。门口已经被白幡堵满,门边上立着一块门告,用半白半文的语言记载着洪大兵的一生。尚进听到有人念:洪氏不孝男军平携子洪小军叩首……
进了院子,就听见母亲洪菊撕心裂肺的哭声,尚进首先看到了竖放在堂屋的两根高凳上的棺材,盖子翘着,斜着一道缝儿。母亲和祭奠的人就是通过那道缝儿告别洪大兵的。尚进一探头,他的心就紧了一下,他看到了外爷洪大兵躺在这口松木棺材里,整个人都枯萎得不像人样了,像干燥的花,或者就是一具木乃伊。棺材上系着一道红,底下燃着一盏清油灯,前面放着一口大铁锅,里面烧着纸钱。烧纸钱的是母亲洪菊、父亲尚天桥,还有街坊邻居。穿着一身素衣的洪菊先是跪着,继而半跪着,最后蹲着。久儿的悲痛已经有所缓和,眼里除了一点茫然外,就只剩下疲倦了。她拉着尚进的手,眼睛红肿地说,“你爷死的时候一直在念着你,他到死都没有见着你呀!”
尚进的目光穿过久儿稀疏花白的头发,飘散在院子里,他看到了外爷在院子里躬着腰甩着鞭子抽“鞭牛”,他在一旁一边拍手一边兴奋地叫着、跳着,外爷洪大兵也跟着笑,一笑嘴里的假牙就掉下来,被尚进偷偷藏了,洪大兵就躬着腰满院子找他的假牙……尚进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有一颗硕大的泪珠滑出来,悬在他的腮上。
洪大兵是一年前突然中风的,接着就半身不遂了。洪菊、尚天桥领着尚进赶回来,看到洪大兵表情呆滞、拄着一根棍拖着半个身子靠在墙角晒太阳。洪菊给久儿说,“天桥在医院里条件便利,让爸爸到医院里去吧。”久儿摇摇头,“你试着给说,他怕是不肯。”洪大兵的耳朵已经很背了,需大声在耳朵边上喊并加上手势才能明白。别人说什么因为听不见他一般不予理睬,不管与他有关无关他都全当与他毫无关系,替人操了一辈子心,总该百事不闻不问了吧?
洪菊喊,“跟我到泾阳医院去吧!”洪大兵瞅瞅她,嘴张了张,面无表情。久儿是个急性子,过来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帮着喊,“娃是让你跟他们到医院里去!”奇怪地是,洪大兵听到了,摇着头,瘪着嘴说,“不,不去,哪里也不去。八十几了,知足了!”久儿懂洪大兵,对洪菊两口子说,“算了,他不会去的。”洪菊他们被久儿带进了房,久儿从针线篰篮里取出几双新绣的鞋垫,交给尚天桥,说,“这几年布鞋也都不太穿了,衣服也时兴买了,就这鞋垫还用得着,我给你做了几双。”尚天桥接过鞋垫很激动,但是什么也没说。洪菊就骂,“连声谢都不会说呀,笨嘴秃舌的!”久儿看到尚天桥脸红了,就说,“天桥是个老实人,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心好呢,你别老是训他。我看你们在一起,你老是训他,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下尚天桥有了话,他红着脸说,“妈,你没见在家……”“得了,得了,啥时候出息了,学会顺竿溜了,还嫌我说你,你不看看,现在这社会,老实人根本吃不开……”
他们在说话,尚进则在屋后的杂物堆里乱翻。他在寻找儿时和爷爷玩过的铁环。结果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晚上,他听到久儿在给洪菊说,最近洪大兵老是跟他说以前的事,什么大雁啦,大年啦,大闯啦,还有紫烟,说是紫烟为他生了那么多孩子,却连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又说他拉了那么多娃,到头来身边只剩下了军平一个,还说他这辈子没有白过,虽然受了不少苦,最终却能够很安心地上路,并嘱咐她他百年后别告诉江阴的洪虎和洪龙兄弟俩,那里已经没有皂夹树了,也没有他的家了,他洪大兵是泾阳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右手里攥着那个湿漉漉的铜挂件,他有劲地摇着久儿的手,眼里是谁也解读不出的那么一种目光……
参加洪大兵丧事的人很多,满满地挤了一院子。尚进觉得他真的像是泾阳人。久儿说洪大兵在家里其实一直不闲,手底下一直忙忽乎着,手上的机油老是洗不下来。当初他们拆了南庙街的九间房将椽和瓦拉到榆树湾修了这四间房,洪大兵就说这辈子这就是他的落脚点了。他把平时收拾的几箱子工具、零件都拉到了榆树湾,给榆树湾的乡亲换个自行车脚踏,修个闸,安个辐条,甚至换机肠儿都是有求必应,热情周到,有钱了随心布施,没钱了分文不取。榆树湾的人说起下放户老洪都翘大拇指。谁家有个小事小情,都要请洪大兵光临,还要把他奉在上座,就是村里那些小偷小摸的人见了洪大兵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现在人已经平静地躺在棺材里,来给洪家帮忙的争先恐后,他们都在怀念洪大兵的好处。尚进想人一辈子活到这个份才是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凌晨四点,有人在灵堂前喊开孝了。尚进挤进人群,看到好多陌生的人都在洪大兵的棺前侍侯洪大兵。洪大兵棺材前的香火正旺。先生开讲,说一段,唱一段,历数洪大兵的公德与孝贤,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他讲了洪大兵收养叫花子,还给娶媳妇,并把院子全给了人家,又讲在厂里当先进、做报告、戴红花……盖棺了,按规矩都得和棺材中的人见上最后一面。久儿见了,尚天桥和洪菊见了,军平见了,庄里来的人都见了。他们还说了话。久儿说的是,老头子,这下你倒好,一走了事,丢下我不管……久儿突然扶棺号啕起来,尚进就是在久儿的号啕声里上前见了外爷洪大兵一面,只一面,就永远地刻在了尚进的心里。洪大兵真像一具木乃伊啊,脸只剩下一搭黑皮,手杆只是两根小棍,穿了若干套新衣裳的整个人只是一个稻草把。尚进哭了,嘤嘤地哭了,他感觉一股悲怆从他的血液和骨头里蹿了出来,封锁了他神经上所有的亮光。
……十几年后的一天,尚进和洪军平陪着洪龙夫妇站在了一个土堆前,默立着。秋风掠过山岗,扯起他们飘飘的衣袂,洪大兵睡在密封的生漆棺材里,永远地属于了黑暗和宁静。好心的方内人士为他的坟墓选择了严格的方位和尺寸,将洪大兵的身体限定在某个严格的位置上。活着的时候,从北向南的奔波,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落脚点,死了的时候他的位置却是这样的到位和准确。正如洪大兵临终前所言,他是泾阳人。
榆树湾又成了久儿生命历程中的某一个点。她又拆掉了那几间房,卖了木料带着洪小军回城了。洪军平成了她活下去的支撑。当时洪大兵被下放,洪军平跟着到农村参加劳动,看着体弱的洪军平,久儿毅然决定拆房。当他们面对那个大院子里椽木横陈,瓦砾遍地,尘土飞扬的情景时,久儿心如刀割。那是她刚进了洪家门,沉浸在幸福和憧憬中的洪大兵精心为他们营造的安乐窝。那里有他们的欢乐、有一大家人的悲喜,有她和洪大兵平凡生活的忠实记录,说拆就拆了,就像朝夕相处了多少年的亲人突然间说没就没了,怎么能不让人肝肠寸断、揪心扯肺呢?而现在又拆房了,站在一片狼藉里,让飞扬的尘土模糊她的视线,久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久儿一进城就去找丑娃,没有想到丑娃已经死了几个月了,他们的门市部扩大了,看样子情况不错,丑娃的儿子洪海洋做了小掌柜。他们都不认识久儿,久儿最后看了一眼这曾经属于他们的地方,默默离开了南庙街。
状元弄的那间十来平方的斜厦房,被久儿收拾一新。他们又往巷子外面让了让,砌了矮墙,搭了一间油毛毡铺顶的灶房。狭窄的梯型房间,一头砌了炕,一头搭了床。迎门的那张红色八仙桌、两张太师椅还是洪大兵新房修成后找木匠做的,真正的核桃木,从城里搬到榆树湾现在又搬回城里,几十年了,依然完好无损。久儿在桌上摆上了洪大兵的头像,并摆了香炉。那是尚进用一张洪大兵的一寸黑白照放大的,虽然有点发虚,但装了框放在屋里,久儿也觉得心里踏实。一家三口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洪菊每搬一次新房,就叫一次久儿,但是久儿舍不下军平,他说那是洪大兵的儿,也是她的儿,儿没有媳妇,更不能离娘。
洪军平和廉惠婚姻的夭折彻底让久儿失望了。她想:这也许就是军平娃的命。久儿和洪军平、洪小军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灰色生活。廉惠的离去,让洪军平变得更加孤独和沉默,去剧院看秦腔,给久儿和洪小军织毛衣成了他的业余爱好。一场戏三番五次地看,用久儿的话收看得都死气了,还看。后来洪菊给他们买了个红灯牌的收音机,上面也播秦腔。洪军平就不再去剧院了,一边听戏一边织毛衣。从春天开始,一直到秋天,线团在炕上滚着,衣服的针线从领口开始,毛裤的针线从腰部开始,右手的尾指钩住连接毛线团的一端,所延伸的一头则绕过食指,上下借着针头的同时穿动而飞快地绕圈,从另一头的针头上端掠过,看似重复无奇的手法,却有点难以想象。等到一件毛衣或毛裤从四根轮换的织针中逐渐完成,洪军平深陷的眼睛里就出现了不易觉察的失落。没有人知道,他不仅仅是在织毛衣,织针更多的是在把他绵密的心思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倾诉,那一个个有着秩序纹路的交错织面谁能读懂呢?
时光飞逝,尚进上了北京某大学因为参与了天安门静坐事件毕业时又被分回了泾阳。倒是他的弟弟尚学,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都是重点,大学就更不用说,当然的全国名牌,他赶上了好时代,说起在榆树湾窑洞里上课的情景尚学就嘲笑个不停。尚进工作的第二年,尚学就远渡重洋到了美国读了博士,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成了真正的美利坚公民。退休后的洪菊和尚天桥夫妇给人说起他的小儿子就狠命炫耀一番,背过身去却忍不住抽泣。
谁也没有感觉到,仿佛是一夜之间,泾阳门窗厂说不行就不行了,厂长们一个一个都高升到了经委,最不行也是个工业科科长。变的是头儿,不变的是洪军平这一帮干活的。厂子不行了,有关系的就开始想法子调换企业,能走的走了,能飞的飞了。洪军平对久儿说,“下个月的工资只发一半。”久儿说,“活一直在不停地干,怎么回事?”洪军平说,“我们以前只管干活,从来不问其它的事,现在发不出工资了,劳资科长说,厂子早就资不抵债了,现在人家都在更换新设备,生产密闭窗了,我们厂几十年了还是老掉牙的机器,几家军转民的企业都生产开了门窗,我们的门窗谁要?”久儿叹一口气说,“这工人们辛辛苦苦总得有饭吃。”
刚开始发半月工资,大家都觉得想不通,一直幻想有好消息传来。那天厂里开会,厂长宣布,“厂里因为交不起电费供电所连电都停了,从明天起厂子停止生产,除留几个看门的外,其余人都回家等候消息。为了解决大家工资问题,会后大家跟各自的车间主任到库房去号积压的门窗,谁卖掉钱就是谁的工资……”会场一片哗然。厂长就是在这一片哗然里溜出了会议室。
洪军平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久儿做好了饭在八仙桌前坐着等军平。洪军平一进门,久儿就拉亮了电泡。在电泡的照射下久儿看到洪军平的脸像霜打了的茄子。久儿端来饭,问,“这是咋的了?”洪军平没有说话,只扒拉了两口饭,就去躺在了床上。久儿撵到他的床边,看到他仰面朝天,眼睛里亮晶晶地,久儿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着洪军平的头轻声说,“怎么了,有啥难肠的事过不去,给妈说。”洪军平再也抑制不住痛苦的泪水,一下子拉住了久儿的手哭出了声,“妈,妈,厂子,厂子关门了,我,我明天不用去上班了!”
“我当是啥事?别怕,咱有手有脚的,怕啥?”久儿虽然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也无由升起了一股愁绪,公家的饭碗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这一晚,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久儿搂着洪小军在屋子的这头,洪军平在那头,他们的对话像一个线团在屋子传来传去。久儿希望明天早上醒来,洪军平能振作起来。
洪军平:洪小军要上学,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这……
久儿:已经这样了,你别作贱自己,你爸带着你刚来泾阳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最后修了那么漂亮的一处地方,还供养了一家子人。我们会好起来的。
洪军平:我爸手艺那么好,可我会什么呀?书又没念下,我真后悔当初退学。
久儿:那个年代,你看你爸都被折磨成了啥,你能上成吗?别太着急,会有办法的。
洪军平:我倒忘了,厂里分了些门窗,在库房里,说是卖了钱是自己的,我估摸了一下,都卖出去能赚到好几千元呢。后晌会罢了,我们车间的都没有走,坐在库房里的那一堆门窗上合计往后的日子,加上在一个车间里干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这次散伙什么时候再能回来,心里都很难过……
久儿:有这些门窗,先卖着看吧,谁家修房还能少了门窗。
洪军平:车间的小孙,说他亲戚在建筑队当头,他想和我联合去找他亲戚,两个人一来是个伴,二来互相帮着拉门窗也方便。
久儿:也是,你那身子板,就装车都不容易,你们在一起相帮着我也放心。
洪军平:那我明天就去他家里。
久儿:跑跑看吧,兴许还能卖几副呢?
第二天一早洪军平就起来走了,一直到晚上才回来,进门端起饭碗就狼吞虎咽地吃。久儿在一旁看着十分怜惜,看样子他是饿了好长时间了。果然今天一天只啃了一盒饼干。洪军平一会儿就把碗吃了个底朝天,他说,“情况不错,小孙的小舅子媳妇的姑夫在十里店修乡小学,要的门窗多,我们俩的门窗全用……”
“是吗?那敢情好。”久儿给洪军平舀了一碗面汤,“你这一天就办好了?”
“不过,小孙他亲戚说,这楼的建修是乡教委管,来订门窗的人不少,他们要做做工作。小孙说了要上一回教委头儿的家。”洪军平的脸上有了难色。
“买两瓶桔子罐头,称二斤饼干去去也好,免得让人家把生意抢了去。”久儿也怕到手的肉让人给抢了去,就帮着洪军平出主意。
“什么呀,小孙说了,得给钱,五十、六十的还不行,起码得五百。”洪军平说完伸了五个指头。
“五百?”久儿吓了一跳,“这不是抽血吗?”
“我也觉得多,可是……”洪军平说,“可是就像小孙说的,五、六千的货,花五百也值。他说一人出二百五十元。”
久儿想了想说,“好吧,咱攒的钱还有,明天我给你取三百元,路上饿了就吃,别把身体弄垮了。”
第二天洪军平又骑着自行车早早走了,还是晚上才回来,他的脸上、头上尽是土,手上还划破了道血口子。久儿一边用笤帚给他扫身上的土,一边问,“好了?”
洪军平脸上泛了笑容,“钱收了,我们趁热打铁,找了个大拖拉机,把货物全拉了去。他们还付了一千块定钱,说剩下的工程结算的时候给。小孙两个娃都上初中,媳妇半瘫在床上,急着等钱用,一千块钱我让他全部拿去应急……”
“那,什么时候工程结算呢?”久儿有点担心。
“快着呢,门窗安上就剩下粉刷活了,个把月吧。”
一个月后,洪军平去了小孙家。结果小孙媳妇在炕上哭得成了泪人,“这个死鬼不要我了不要紧,两个娃可是他的亲骨肉呀……他说是和你推销门窗呢,这个坏种又在骗我……”洪军平没有再听他的哭诉就夹着车子去了工地。他看到四排教室的玻璃都已经安上了,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洪军平找到了建筑队长。
建筑队长说,“那钱已经领走了呀?”
洪军平问,“谁领走的?”
队长翻出一个单子,取出一张小孙给他们打的收款收据,时间是十五天前。洪军平想,小孙怎么不给他说一声呢?复又折回小孙家。这回,他这才听明白了小孙媳妇说的话。原来小孙离家已经半个月了,原来媳妇瘫痪后小孙就很少回家,和一个卖碟片的寡妇混在一起。
洪军平按照小孙媳妇说的地方找到了那家小碟片店,但是已经关门了,一问邻居,说是寡妇关了门跟相好到南方贩毛片去了。
洪军平头顶着星星往回走,一路上,他边走边想:这个小孙,走得再匆忙,怎么也该跟他打个招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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