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1-01 10:40:37 字数:7838
这是一幢别具一格的大楼。冷冷的白色,圆锥型的形状,楼顶尖锐,直刺天际,很像是一把利剑。整个大楼被一溜高高的栅栏墙环围,栅栏墙也是白色,使墙内的红花绿草更加惹眼。时令已经进入深秋,那花依然开得鲜艳,草依然没有一点要低头的样子。只是远处咸涩的海风一波一波地涌来,望望天的廖廓,就让人无端生出一些惆怅。
这就是江阴市精神病医院。
这里洪龙太熟悉了,熟悉得使他对这里有了某种心理依赖。人们都说,这里是个疯人院,集中了一批痴傻呆狂的人,去过这里一次,神经要紧张好几天。奇怪的是洪龙却几天不去就在家里坐不住。每次面对小雁的眼睛,洪龙都觉得她说的那些所谓“疯话”其实都是他想说的。
小雁说:人太多了。
洪龙点头:是,是太多了。
小雁说:人里面还有鬼,鬼比人厉害,比人狠。
洪龙再次点头:对,是这样。
小雁说:娘好,还是娘好。
洪龙的眼窝倏地热了:对,你说的真对,还是娘好,就是娘好。
尚进和彭小春看着小雁和洪龙两个老人面对面站着形影相吊地说一些无头无尾的话,就觉出了许多人生的悲凉。外婆久儿说,几年前她就想到江阴来看看小雁,看来这辈子都实现不了这个念想了。尚进问:小雁是谁?久儿说:是大雁的女儿,大雁是你外爷的妹妹,又差点成了你外爷的女人。因为得不到你外爷,就作贱了自己,给男人做了小。唉,这女人啊,总是犯糊涂。于是尚进就知道了大雁和小雁。如今真正面对被皱纹啃啮着的已经垂垂老矣的小雁,尚进无法找到小雁当年的影子,也不能想像深爱着外爷的那个少女大雁当初的样子。
“二舅,你第一次见小雁娘是什么时候呢?”尚进觉得小雁的身后有一串辛酸的故事。
那是六十年代末,我因为说媳妇的事和你外爷、外奶闹了不愉快。你外爷心善,在肚子都吃不饱的情况下还收养了一个要饭的。一家人饿着肚子养活一个要饭的。我实在是被逼的。饥饿、冷落,还有二十八岁光棍男人的青春烦躁,这一切迫使我离开了泾阳,离开了辛辛苦苦养育我的干爹干娘。我记得——
告别继母,离开泾阳,洪大兵一直攥着他的手,他没有出过门,出了门才知道还是家里好。一路上颠簸劳累,人困马乏,到西安时,他们看到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年轻的脸,喧闹着拥挤着,挤着一辆又一辆的火车。洪大兵拉着洪龙的手好不容易挤上车,却无丝毫容身之处。开始洪大兵拽着他挤进了厕所,结果厕所里也站满了人。洪龙身体较小一些,见人缝就钻,最后挤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挣脱了洪大兵的手,钻到椅子底下。在那里他还可以伸直双腿,就是不时有人的脚丫子踢着了他的脑袋。爬累了,又钻出来,坐到人头上的椅子背上,最后甚至爬到行李架上。
就这么折腾着不知走了几天几夜,下了火车又扒大军车,到江阴时又是一个午夜了。洪大兵拉着他随人流出站,抬头就看见大红色的横幅标语:欢迎你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再看车站周围,全是一大片全副武装的学生打着北上串连的旗帜,坐在地上黑鸦鸦的一片。洪大兵拉着他也蹲在了墙角,他们磕破几个鸡蛋,一人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洪大兵又拿出炒面,却发现那个灌满热水的军用水壶塞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壶里早就没有水了。两个人只好将炒面分开,用手抓着往嘴里塞。
天渐渐地亮了。轻轻的流水状的薄雾在街道长长的青石板上轻轻流淌,早晨的霜将青幽幽的石板浸润成玉石,街两旁青乌乌的瓦房蜷缩着,像惊惧极了似的。这就是洪大兵所说的江阴镇。他说,一切似乎都没有大的变化,但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又是一个二十年,江阴曾经刻在他的大脑里一直让他疼痛……突然,街头的大喇叭十分刺耳地响开了,这一响开就没完没了了,先是播放《战地新歌》,接着又是一段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他们丢盔弃甲地摸索到一个地方,洪龙发现那是一处破烂的老土墙,残留着被焚烧的痕迹。老土墙里是一大片洼地,洼地里积着水,长着一些并不茂盛的水苇子,几是只鸭子在水洼里嬉戏。洼地的旁边有一个高大的枯树,似活非活的样子。
洪龙说,洪大兵站在那里出神。他去拉洪大兵的手,洪大兵说,“龙,你就是在这里生的。”洪龙什么都记不得了。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想象不出这里曾经生活着一个大家庭。他看着地上齐腿高的荒草、乱扔了一地的破烂、垃圾疑惑着。
“你应该有印象的,二十年前你离开这里时好像已经四岁了……不过你哥洪虎肯定是记得的,他已经大了。”
洪大兵的话刚说完,他们就看到一个人从破烂的老土墙的豁口处走出来,肩上挑着两桶粪,强烈的鸭粪味儿顺风飘过来。他看到他们俩个就站住了。他的胡须黑密,额上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但那眼睛却是那么地熟悉。洪龙被他瞅得害了怕,向洪大兵身旁靠了靠。洪大兵突然说,“洪虎!你是洪虎。”洪大兵的声音发着颤。那人眼睛掠过一丝阴影,扭转头,快步忽闪着两只桶向前走去。他的裤腿高挽,上面粘满了泥巴。
洪大兵撵了上去,叫,“洪虎!洪虎!”
洪龙跟在后边,说,“是吗?是哥吗?你是不是眼花了,看错了?”这时候,又有几个一律被剪成了阴阳头的妇女挑着空粪桶对面过来了。她们看到洪大兵,都把头埋在了怀里。让过那几个妇女,洪大兵就撵上了那人。那人停下来,没有动。洪大兵说,“虎儿,我来看你,你也不认我吗?”那人放下桶担,一屁股坐在路边上,揪着自己的头发,“连我的娃都骂我,斗我,我还敢认谁呢?……爸,有了婆娘,有了娃,我才知道生活是多么艰难,你和娘那时候是多么不容易,我那时候是多么不知道珍惜……”
洪大兵拉住了洪虎的手,“别这样,洪虎,一切会好起来的。……你大爸呢?他怎么样?快领我去看他。”
“大爸不行了,一口水都不喝了。”
洪虎躬着腰领着洪大兵和洪龙来到学校那个破烂的学生宿舍,一开门,屋里便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息。洪虎说,县上的一些领导都被集中在这个学校批斗,只有大爸年龄最大,他已经病了好多天了,但是还一直坚持交代问题,现在再也爬不起来了,专案组就把他拉到了这里,扔下不管了。
他们走到洪大年身边,一张鬼一样的瘦骨嶙峋的面孔就呈现在他们面前。大年的脸完全成了青色,眼睛凹陷,嘴唇变色。但是头上的军帽却戴得端正,那枚红五星依旧鲜艳。
“大哥,大哥。”洪大兵小声地叫着,“我是洪大兵。”
洪大年的眼皮轻微地动了动,他的一只干瘦的手缓慢地向边上移动。洪大兵伸手一把拉住了那只干柴一样的手。那只手已经开始冰凉。忽然他们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嘴角有粘沫流下来。洪大兵把耳朵贴在大年的嘴上,他听到了轻微的声音,紧接着洪大兵的耳朵里“呜”了一声,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桐油灯跳着跳着就熄灭了,像是有冷风吹过,洪大兵再感觉他的手,已经变得僵硬起来……
洪大年就这样在他的手里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悄悄地走了。
洪大兵和洪龙、洪虎呆呆地在清冷的屋子里站了很久,洪龙感到浑身发冷,牙床开始打架,牙齿敲得梆梆响。洪大兵说,大年一生孤苦一人,没有过一个关心他体贴他的女人,也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哪怕是写着他的名字吐唾沫呢,都没有。少年时大哥留给他的是伟岸的身躯和坚毅的目光,还有那永远晃在他眼前的远去的背影。
洪大兵和洪虎、洪龙在整理大年的遗物的时候,发现洪大年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做了几年市长,他始终住在那座七个平房的居所里,除了几箱子书,连多余的衣服都没有。洪大兵在挪动他开始腐烂生蛆的身体的时候,从他的身子底下发现了一厚摞材料,有近百页,上面被他身体的流的水浸湿了。洪大兵仔细翻看,第一页上写着:我的申辩。下面是抄录了一段最高指示: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接下来写道,我叫洪大年,出生在一个封建剥削阶级家庭……
洪虎说,真想不到,他刚到江阴的时候,多少人围着大爸转,他也因此成了单位的红人,还准备提干呢。洪大兵说,你爷当年是何等的气派,殁的时候瘦成了一把干柴。好花不常开,就这样,连江水都有涨有落呢!我们要好好活,会有好日子的。洪虎还说了一件事,说是前几年,社教队员们要砍江边的蓼竹林,大爸疯了似的亲自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着那片林,说,你们要砍,就先砍了我。他铿锵地告诉社教队员,这片蓼竹林从日本鬼子的刀下救过他兄弟一家。洪虎红肿着眼睛说,没有蓼竹林就没有我们兄弟。
洪龙说,第一次见小雁就是在那次。
一场大雨,江水一夜就漫上来。野草抖擞,清凌凌的水映着清凌凌的水。江水丰盈地漫上岸,连浅水洼里都积满了水。蓼竹林终于一株不剩,江岸愈加显得苍茫和空旷。有一只废弃的破船浮着泡沫,云一样地泊在水洼里的秋水上。洪虎领着他和洪大兵踩着湿湿的积水遍布的沙滩,来到了这条船旁边,他指着船说,你看,在那。
他们顺着洪虎手指的方向,就看到了一个中年女人。她双臂下垂微弯,手握空拳状,挺胸昂首,然后边唱边做动作,那含混的唱词顺风飘过来: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洪虎说,你看,她成了这样。大爸在位的时候,还好些。洪大兵凄然地说,是她吗?她就是大雁的女儿吗?
“对啊,是小雁。”洪虎生怕洪大兵不相信,“是大爸亲口给我介绍的……”洪大兵往前面的水洼处试探着走了走,就更仔细地端详起了这个叫小雁的女人。他们几个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她就一刻不停得在那里反复跳反复唱。洪虎说,那是跟街上的学生学的。
洪大兵说小雁长得一点也不像她母亲大雁,尤其是那双眼睛,完全长了他父亲的一对细长眼。洪龙问,他父亲是谁。洪大兵说,他父亲叫秦玉,是他的师兄。洪虎说,大爸告诉我,他刚见到小雁的时候,她的脑子病还是间歇性的,有时侯和正常人差不多。她曾告诉他,她是和她的母亲一块来的。问她母亲在哪,她又说死了,再问咋死的就说是血抽死的。大爸说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他大概了解了一些事。大雁找到小雁的时候,日本人开始撤退。小雁在慰安队染上了严重的梅毒,大雁为给小雁治病,抽血换钱。后来听说大哥洪大年带着解放军杀回了江阴,就带着小雁回来了。可是大年从来没有见过大雁,也许真的离开了人世,也许远避人世,不愿意见任何人了。洪虎说,是大爸给她看好了病,但是她脑子上的病却一直看不好。大爸被打倒后,她就成了街上小孩们用石头打着撵着一路跑去的疯女人了。
船篙直直地戳在沙滩上,野渡无人,扁舟自横。洪虎的讲述还在洪大兵的耳边丝一样缠绕着。洪龙告诉尚进,当时洪大兵久久无言,表情异常凝重。最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喃喃说了一句:她还活着……他说,“我看到了,她正坐在七月的荷塘边……赤脚的她站起来,青青的荷叶刚好高过头,太阳照不到她的身上,风从荷塘吹过来,经过她的脸蛋,吹到一棵樟树下,她干干净净的样子,麻花小辫,白净的小腿肚晃在水里……我和她都笑出了声,是虾米蹭痒了我们的脚板……”
小雁好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好像是也看到了她母亲大雁儿时的情景,她停止了舞蹈,侧过头,向这边张望着,一双眼睛像是两泓秋水。
浪花淘尽多少事。
尚进和彭小春听着洪龙的讲述,内心涌动着一些潮汐。如今洪大年已经平反了,他的名字赫然地写入了江阴的党史,至今上了岁数的老百姓还记着他在任时的一些轶事。党史上记载了这么一件事。说是五十年代末,在两千多人的省政府大礼堂里,一名省领导正在侃侃而讲“种双季稻”的事。讲到兴头上,省领导突然点名:“洪大年,来了吗?”“到!来了!”洪大年同志应声站起,“你说二四得八不如一八得八,是不是反对种双季稻?”两千多人的眼光聚焦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市长身上。“报告领导,毛主席一再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目前,我们湖区沟渠不畅,排灌设施不全,种一季中稻确实比种双季稻划算。二四得八确实不如一八得八。以后条件改善了,我们再种双季稻也不迟。”“好!有道理!”省领导肯定地说。潮水般的掌声,给这个坦坦荡荡的汉子以无言的赞许。四十多年过去了,人们提起洪大年的名字依然油然而生一种敬意。
“大爸在九泉之下也该告慰了。”洪龙说,“正是因为我和哥是他的后人,才受到了特殊的照顾。落实政策后,哥从经济、政治以及各种待遇上都得到了国家的补偿。我也有幸进入了当时最红火的江阴县农业机械厂。真快啊!我从改装苏联播种机开始,一直到后来出厂的脱粒机、收割机、插秧机、推土机,我是和农业机械厂一起经历了同荣同辱、同兴同衰的历史变故。不可否认社会的不断进步和经济的飞速发展,但是让人痛心地是,我们丢掉了许多很宝贵的东西。我见证了江阴机械厂十名厂长的一步步成长,从第一位到第十位,年龄越来越小,知识越来越多,当然胆子也越来越大,心肠越来越硬,欲望越来越强……98年长江的大洪水,让江阴岌岌可危,面对生与死的考验,人性中的高尚与卑伪一览无余,面对突然而来的死亡,一部分人似乎才从纸迷金醉中清醒过来……”
秋日的阳光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依然给人一种难得的温暖。精神病院的操场里,小雁慢吞吞的身影渐渐走远。洪龙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说,“其实有好多人都应该到这里面来。”尚进看着看着就对陪他一块来的老同学张进江说,“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真可怜!进江,我们应该知足了,肉吃着,网上着,懒觉睡着,官也当着,你说还要咋的?”他的话触动了老态龙钟的洪龙,他不由叹了口气,“你能这样想真好,可惜小文就是听不进去我的话……当时他要竞标机械厂,我就不相信他能中标。结果听人说他买通了主管部门的领导和市长,低价中标,让国有资产流失一个亿……”
从江阴精神病医院一出来,洪龙就被一伙扛着摄像机、拿着小本本的记者围住了,一个个枪一样的话筒猝不及防地伸过来,洪龙还没反应过来,一连串地发问就接二连三地抛过来:
“请问洪老先生,您真是犯罪嫌疑人洪小文的亲身父亲吗?……”
“洪老先生,您真的要上法庭为这个案子做证,把自己的儿子送进监狱,能告诉您的真实想法吗?……”
“洪老先生,听说您是江阴最早的下岗工人,您让洪小文的长江集团垮掉,与这有关吗?”
“洪老先生,听说您是老革命的后代,你的信仰中是不是还保留着红色的传统?听说你的身边只有这一个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您的内心其实很痛苦是不是?……”
“洪老先生……”
“洪老先生!……”
“……”洪龙把脑袋向后仰去,一脸恐惧地躲避着那些不断进攻的话筒。
尚进、张进江和彭小春一看这阵势,急了,连忙过来,豁开了记者,把无可奈何的老人从围困中解救了出来,叫来一辆出租车,在记者们的追逐中挤进车,逃离了精神病院。
尚进和张进江回到泾阳,就听说上泾县委书记马上就要成为地委委员、泾阳地委组织部长了。尚进苦笑了一下说,麻将书记就要成麻将部长了。张进江没附和他,“看来孙猴子就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怎么样?老同学,要不去进贡进贡?要不保留你的清高,老老实实呆在上泾县?……”张进江回了上泾,尚进进家门时,儿子尚云梯正在电脑前打游戏,紧张地鼓得全身都是劲。
“云梯,又玩呢?你妈呢?”
这么长时间没回家,儿子竟然没有表现出多少激动和亲热,这让尚进心中不无失落。
“我妈说,你不要我们了。我说,我们还不要他呢!”儿子回答,连头都没有回一下,电脑显示器上小车飞奔。
尚进坐在沙发上往外掏彭小春和洪小军给他和外婆捎的江阴的茶叶和鱼干,这才想起去三峡这段时间,竟然只给妻子杜雨蕾打过一个电话。当时她在给孩子们教舞蹈,没说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后来自己再没打过。云梯这么说,也难怪,到县上这一年多,他很少回家,看来他们都习惯了。这样想着,尚进心中有了一丝愧意。
这时候,杜雨蕾背着一个包进来了,尚进忙起身迎上去,十分讨好地帮她拿过包。杜雨蕾冷冰冰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还能记起我和云梯,难得啊!”
“你看,我这不是忙吗?”尚进满脸堆笑。
“忙,忙,有地委书记忙吗?我看人家老婆不是进美容院就是打保龄球,不上班照样潇洒,我一个人带着云梯,忙了工作忙家务……”
“人家地委书记咱咋能比?……”
“哦,我还以为你忙什么呢,原来连个地委书记都不能比?还忙呢,我还以为你是国务院总理呢?……”
尚进的一点耐心被雨蕾打垮了,他无奈地垂下头,说,“对不起,你知道上泾县的工作难搞,尤其人事关系太复杂,我心累……哦,不知你听说了没有,我们的麻将书记要当地委组织部长了?你说说看,这世道还有什么原则,还有什么标准……其实也是我不开化,你看看那些个当官的,那个不是下了麻将桌就进洗头房,只有我是个政治上的异端邪物,纯粹的清教徒……”
“你去啊?我又没拦着呢?满大街的洗头屋按摩房,你爱去不去!”
“那我可真去了”尚进嘻皮笑脸地过来抱住了杜雨蕾的肩膀,被雨蕾生硬地甩开了,“去去去!少烦!”
这时候尚进的电话响了,是政府办公室主任打来的,“尚县长,回来了吗?……前一向全地区计划生育考核上泾排名比较靠后,明天地委、行署要在上泾召开后进现场会,在会上县政府要做检查。刚刚开了政府常务会议,安排了明天后进会的一些任务,检查由你做……我已经派小龙来接你了,你准备一下吧!”
尚进合上手机,无奈地对杜雨蕾说,“这不,又有麻烦了,好事轮不到咱,要做检查了,就是你的。”
杜雨蕾去了厨房收拾饭,尚进撵进去给她择菜。尚进看着面无表情的雨蕾想,当初他们是多么富于激情啊!如今是怎么了,一切变得这样平淡寡味,生活难道真的会把人磨研成这样吗?人说,夫妻之间的爱情常常只能维持三年,三年后就剩下了责任和义务在维系婚姻,彼此的厌倦也就慢慢产生,真是这样吗?也许这也正是婚外恋普遍发生的原因吧?
“哎,我说,干啥呢?韭菜叶子都被你揪光了,我又没让你这个大忙人干这种粗活,你少拿菜撒气!”雨蕾望着他手中被揪完的韭菜又开始了借题发挥。
尚进放下菜站在一旁,看着杜雨蕾熟练地在灶间忙碌着。
吃完饭,他的司机小龙就到了,尚进把碗一推,向雨蕾和云梯打了个招呼,就下楼上了车。一路上尚进一直在担心计划生育的事。这种工作很难说个好坏,这回你是第一,下次便会滑向末尾。这回够他受的了,他没有理由推脱责任,谁让他是计划生育县长呢?倒是小龙的话提醒了他,“以前考核一结束,分管县长就会带上有关乡镇书记来泾阳找地区计生委规统科的杨科长,清油、猪腿、鳖,好烟好酒什么的往楼上背,年年这样,所以杨科长的家我都轻车熟路了。”
小龙拉了七任副县长,知道的自然不少。今天他说这话明显是说他把工作没有做到家才造成了这种后果。小龙没有意识到尚进的表情,继续说,“现在的事,不在于会不会干事,而在于会不会当官。咱们的县委书记最早也是管科教文卫的副县长,他的日常消费全是分管的部门给供着,每月两条加长中华烟是少不了的。现在其他的几个副县长也是这样,一年换一个手机,一月洗一次桑拿……自然我们开车的也得到不少实惠。”
“你的意思说我不会干事了?”尚进听这话不由生气,言语间也就流露出了不快。
“尚县长,您这人好,我承认,我也打心底里敬重你。我们这些轿夫和您们不一样,没啥前途,只有落点实惠了。其实我也是为您着想,我跟了那么多县长,见的多了,他们的一些事没有能瞒过我的。我知道你最近的处境,想给你提个醒,这个社会就这样,你不顺从不行……”
小龙还在说什么,尚进没有再去听,他把头靠在座椅后背上,真的感到疲惫极了……
一月之后,尚进偶然在南方某著名的周末报头条上看到了一篇文章:《一亿元国有资产流失案的始末》,作者正是潘婕。看完文章,尚进就给洪小军挂了电话过去。洪小军告诉他,潘婕又回到了《长江晚报》,重返她热爱的工作岗位,主持着一个关注弱势群体的栏目:微言宏钟。他自己也离开了长江集团,加盟了长江报业集团,帮潘婕兜售报纸呢!
最后,洪小军还告诉他,洪龙老伯的那幢别墅被法院查封拍卖了,因为那是小文的财产。洪龙把他所有的积蓄以及变卖家产的钱,大概十几万人民币吧,全部捐给了江阴市精神病院,自己也住了进去,成了那里的一员。
尚进放下电话,愣了好一会儿,想起了洪龙在看望小雁时说过的一句话:其实好多人都应该到这里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