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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1-03 15:10:35      字数:11321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把熟睡中的洪菊吵醒了。她翻身想起来的时候发现尚天桥已经伸手从她头上过去拿起了电话。昨天睡得太晚了,看雅典奥运会网球赛,一直到了三点钟。
  电话是洪军平打来的。他在舞厅。
  洪军平打电话是很有特点的,一听就是他。他一般只说两三句话,可能是节省钱节省惯了,不管是对方还是自己花钱,都不忘节省;而且他拿起电话就好像不会说话了,声音恁大,听筒里的轰鸣声嗡嗡响。这次也不例外,他说,今早九点,到家里来,一定。然后就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谁呀?”洪菊睡眼惺忪着。
  “军平。让咱们九点了到家里去。”洪菊终于睁开了眼睛。刚退休那会儿,他们在家里根本坐不住,尚天桥还想自己开个诊所。结果退下来没有一年,原来不太严重的腰锥间盘突出一下子加重了,走上三楼都很吃力,现在每周都要到医院去牵引一次。人一退休,原来没有的病也有了,原来有的也加重了,洪菊说,那些年劳动改造,现在后遗症都出来了。人身上的零件使唤了一辈子,该换的要换、该大修的要大修。机器都这样,还说人呢!
  “这有一段没下去了,都忙着替奥运会加油了。不过老人身体今年比去年强,没犯啥病。”洪菊说。
  “身体是不错,可是心里的事想不完,那么大年龄了,操心这,操心那!这不,前两天又是原上盼珠孙女飞飞职高毕业就业的事……自己的事都安顿不好,瞎操心呢!”
  “飞飞那女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那一身打扮,鞋头尖得像个刀子,踢你一脚肯定能让你皮肤见血……就凭她爸当支书弄了两个臭钱,就胡整,听说在公寓租了地方和他们学校一个男同学同居。他爸为这事找妈说是看能不能住在妈那儿,让妈给他看着点……不是我及时劝阻,她还真留下来了!”
  “妈说,她娘家就盼银、盼珠两个亲戚,她不管谁管?……瞧那口气,像是个在城里做大官的。她那亲戚的后人,有事了就跑得勤,没事了就几年不见,特别是尚进当了县长后,明显是来得勤了……”洪菊和尚天桥你一句我一句地拉着话穿衣、洗嗽、收拾屋子。这时候,电话又响了。平时是没有这么多电话的,随着退休后与社会生活的逐渐疏远,电话逐年减少,有时连续几天电话机一直是哑巴着的。所以两个人望了望,有点愣神。
  尚天桥过去抓起了电话,“爸爸,舅舅说九点到他那儿去,洪小军要回来。”是尚进,“你们去吗?我过来,咱们一块走吧!”
  不一会儿,尚进就过来了,后面跟着十岁的儿子尚云梯。洪菊看到尚进眼睛有些虚肿,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大清早地,应该是人的精神最振作、最朝气蓬勃的时候,他今天怎么这样?洪菊心里想着就问,“蕾蕾呢?”尚进低着头说,“家里有学钢琴的学生,走不脱。”说着就进了卧室。尚进觉得无法面对父母,因为夜里和杜雨蕾吵架的痕迹仍然留在他的脸上。
  尚进没有想到事情办得那么快。前天地委的通知就下到了县上,他被免去了上泾县县委委员职务,回地区到哪里去没有明确,但据可靠消息,可能是地区总工会,担任副主席之职。这下他相信了张进江的话,靠干好工作等着人家调你、用你,等白头吧。张进江不愧在基层政界混了近二十年,还是会来事,这次也多亏了他。不过事虽然办成了,但却给他和雨蕾的婚姻增添了抹不去的阴影。一月前那一夜,那意乱神迷的一夜,成了尚进心中缱绻不绝的隐衷……
  尚进带着一身酒气敲开了写着“总经理”三个字的那扇门。这是一间宽大的甚至比他在上泾县政府的办公室还要宽阔的房间。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天蓝色套裙——大王香食府的标志服,她正面对窗子背向着他站着。
  这就是大王香食府的老板,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褚莉莉。
  “是尚县长吗?”尚进听过她的声音,很标准的普通话。尚进来之前,张进江曾托人给褚莉莉打过电话,至于托的何人,张进江秘而不宣。
  “褚总,打扰你了。”尚进想在她面前尽量保留一点尊严,尽管他知道硬着头皮来找她本身就让他大失身份。
  褚莉莉转过身,她的晚妆上得相当不错,在灯光下皮肤像打了蜡,泛着柔和的光。就是这一张脸蛋让一个高原上的女子变得如此不可一世,难怪泾阳今年开了一家艺容堂,整容术的价格尽管昂贵,报名的女人还是趋之若骛。
  “尚县长,请坐吧。”褚莉莉的双臂抱起,走到了宽大的老板桌前,靠桌子站着,“咱们言归正转吧,我想了解的是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县长不做,要调回来呢?基层上得快这是现实,你干了才不到两年半吧?”
  尚进没有想到她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摇摇头说,“当不了呗!能力有限,经验不足,政治上也不成熟……”
  “你没有当过组织部长吧?”褚莉莉笑了,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替你说吧,缺乏处理应对复杂问题的果敢,组织协调能力弱,民意不佳,不善处理各种关系,不能与班子成员打成一片……”
  尚进也被惹笑了,“还真让你说对了,还真这样。”
  “得了吧,我不是组织部长,你也不是被考察者,就别堆砌那些个专业术语了吧?”褚莉莉一偏头,脸上的表情丰富地变换着,“那么,我们换一个话题,你想去个什么单位?组织部,人事处,还是财政处?……不过话可得说清楚,你要想转成正县级——当个处长,可就难度大了。”
  “你恰恰想错了,我不仅对正处级没有兴趣,对于组织部、人事处和财政处什么的,也无所谓,只要有工资发,没有什么负担就行!”尚进很满意她的直奔主题,“人不听命不行,我学的历史,大学一毕业,本可以分配到省会城市,就是因为我参与了高自联的静坐绝食事件,才被分回了原籍,走进了行政机关……不过很滑稽,一个政治上有过污点的人竟然不分到事业单位,还进了行政机关,最后还当了领导。当了领导吧,就想着干一两件事,没想到事干不了,连位置都保不住了了。我本可以调整自己改变自己,和‘中心’保持一致、打成一片,但是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一个人不可能为了自己脚下的那一点立锥之地,就放弃整个茂密的森林……”
  “啪啪啪!”褚莉莉竟然拍起了手,“精彩!没想到一个在政治圈里混的人还能有这一番认识?佩服!也许这就叫出污泥而不染吧!……不过,尚县长,你恐怕找错人了吧?”
  褚莉莉脸上的表情突然急转直下,让尚进目瞪口呆。
  “……你应该找组织部,对吧,我这只管就餐、喝酒。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咱俩全当聊天,就把话往深里说,往透里说。我很高兴你能对我敞开心扉。但是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什么干净的角色,我有着不光彩的过去,哦,不,也许现在仍然不光彩……不,你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其实好多人和你一样,也是这样看我,可是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像你一样千方百计接近我,拉拢我,利诱我,甚至当他们知道我的婚姻生活仍然是空白的时侯,有多少处长、局长争相来填补这个空白,这就是你们,你们这个圈子里人,你不觉得更不光彩的是你们,而不是我吗?”
  尚进几次试图打断她的话,都被她挥手阻止了。她的胸脯起伏着,十分激动地说完了这番话。尚进被她的话弄得脸色很难看。他真的后悔了,后悔极了。不是张进江一再催他来并当场给那人打了电话让通知她,还给他猛灌了酒,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的。他羞愧,他伤心,他委屈,他觉得人活得没尊严没人格还不如一死了之!
  尚进就是在这种复杂的情绪纠缠里起身离座,走向了门口,“对不起,就当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告辞!”
  结果尚进并没能走出去,褚莉莉快步撵过来,没等他打开门就飞快地扳住了他的肩膀,“哎,别激动,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不办了还不行吗?”尚进站住了。
  “当然行啊,我没说硬要给你办啊?”褚莉莉又笑了,“我们谈一点其它的不行吗?难得和你这样的人坐在一起聊天,尤其说一说心里话。你说,人们为什么和自己身边的人形同路人,却热衷于与网络上的陌生人热火朝天?……我想就是和网络上的人说了心里话不用担心授人以柄或害怕别人了解你的弱点来搞定你。我觉得和你坐在一起聊天有和网络人聊天的感觉。”
  那会儿还义愤填膺的褚莉莉这会儿又满眼春光,尚进不得不回转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是网络人吗?”
  褚莉莉也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似乎是要公平地跟他谈话,“怎么说呢,就让我信任这一点,和网络人像。你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你和你的圈子里人不太一样。你刚才那种表情和行为说明你还有尊严,你在反省并厌恶自己,这更说明了你与他们的不同。他们?哼!我见得多了,你根本无法想像他们无耻的程度……所以,怎么说呢?你给了我耳目一新的感觉。”
  尚进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她的真诚。这些话突然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就是省城皇冠娱乐城的那个会弹琴的女人——冷韵。后来尚进再去省城曾经去皇冠打听过她,却被告知皇冠没有这么个人。从皇冠的大厅走出来,尚进的心里涌上一股就浓浓的驱赶不去的失落。
  “想什么呢?你认同我的看法了?其实我很同意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人不听命不行。小时候我生活在贫穷得连衣服都裹不住身体的家庭,更不用说上学念书,所以我要干点事情就比别人多出了成本,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也许我现在还在那个山圪垃里,放牛、嫁人,拉扯孩子,牛马般地劳作,终其一生……而我现在呢,别的不说,就对社会的贡献上,你知道我一年给政府缴多少税吗?当然,我也不是说现在就无忧无虑、一帆风顺了,生意场上的彼此倾轧让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是一种力量在逼着我不仅要生存下去,还要进一步发展壮大……”
  尚进对她的话有了一种认同感,他在认真地听下去。
  “……是的,我有靠山,就是原泾阳行署专员,现在的地委副书记谭明山。就像人们说的我的确曾经是她的情人,曾经在床上和他温柔缠绵过,也掌握了他的好多事……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雄性的社会。在这个雄性的社会里,女人永远是各种男人们追逐的食物。后来他不光想独占我的身体,还想介入我的生意,直接掌管我的一切。这个男人几乎完全被色欲、权欲和财欲主宰了,我想他总有一天要倒,我在算着那一天,我一直在和他周旋着不让他得逞。今年年初,他当上了副书记,分管组织和政法,我正式向他提出了分手。他也许是不能速战速决有些失望了吧,他答应了,但看上去很惋惜,对我表现出了依依不舍。但是我知道他的身边不缺女人,不过她们不像我一样有钱罢了,她们需要他的钱。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想最后一次给我办一件事,他会不遗余力。我说,我没什么事。他说,回去想一想再告诉他,不急,比如贷款,比如亲戚调动什么的。我说没有,就把电话挂断了。”
  褚莉莉告诉他这些真的对他是毫不设防和坦诚相对,尚进有些感动,从语言中感觉得出她是个心灵上极其孤独的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的感情生活是空白的,太多的逢场作戏让她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爱情。
  褚莉莉站了起来,迈着方步走到了尚进进来时她站的老地方。他看到她在用手写笔拨号码,她在打电话,“……喂,是我,你的话还算数吗?好,那我告诉你,有一个朋友,是上泾县的副县长,对啊,是姓尚,想回地区,随便吧,工资待遇不错的,工作轻松点的……去去去,不过是志同道合而已,好,就这样吧!”
  尚进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褚莉莉在电话里的声音,他惊愕极了。褚莉莉合上手机,踱着步子走了过来,“我支持你,你的选择让我感动。这就是我们生存的社会,本来是一件很正常、通过正常的渠道就可以解决的事,现在却要通过这样阴暗的手段,这不是你的悲哀,请别太在意……”
  “褚总,我不知该怎样感谢你。”尚进看了看表,不知说什么好,“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会一直记得你。”
  “走吗?”她的眼里有异样,尽管稍纵即逝,但还是让尚进的心跳了一下。
  “我走了,不早了,再见!”
  “你,可以抱抱我吗?”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柔情如许,眼睛里迸射着火辣辣的光芒。
  尚进张开了双臂,轻轻地抱了她,一种淡淡的香水气息顿时弥漫在他周围……
  敏感的杜雨蕾很容易地就从他的衣服上嗅到了那种含有青草气息的香水味,连尚进都奇怪他们只不过拥抱了仅仅三秒种,那香水竟会那么强大地侵入他的身体。更要命的是杜雨蕾从来就不用香水,这让尚进很无奈也实在无法解释这香水的来源,只有报以沉默。
  战争就从那天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搞得他精疲力竭,身心交瘁。现在尚进人是进了父母的门,心还没有安稳下来。他甚至想,现在调回地区更有了战争的条件,还不把人折磨死。这么想着,他听到了洪菊和儿子尚云梯在外面的对话:
  洪菊:告诉奶奶,你爸爸怎么了?
  尚云梯:嘘,小点声,爸爸不让我告诉你。爸爸和妈妈昨晚一夜没睡,我第一遍醒来,妈妈把枕头扔了一地;第二遍醒来,妈妈在撕照片,撕了一地;最后一次醒来,他们在打架……我就再没有睡着。
  洪菊:你知道为什么吗?
  尚云梯:不知道,听妈妈说我爸爸在外边有别的女人……
  洪菊:云梯,这话不能随便说,你妈那是胡说呢!
  尚进出来了,装着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说,“快走吧,时间差不多了!”洪菊要对他说什么又觉得不是时候,就喊了尚天桥带着尚云梯出了门。
  走进久儿和洪军平家,风门大开着。几个人一进门,都愣住了。屋子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墙上贴的报纸全部换成了白色的油光纸,房子里一下子比原先显得亮堂了许多,而且窗子上的玻璃都擦得像没有安玻璃一样,古老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上面端放着的洪大兵的遗像也似乎比以前清晰了许多,遗像前面的香炉里放了几束新买的香。
  “爸爸,看周杰伦!”尚云梯忽然指着炕里面的墙上一副新画,叫出了画中人的名字。尚进想,才十岁的娃,再谁不知道,倒先知道了周杰伦,周杰伦谁呀?
  这时候,系着围裙的洪军平从伙房里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昨天和你太姥上街,看见这画,你太姥硬说画上的是你小军叔叔,就让我买回来贴上了。”
  “哇噻,酷!”尚云梯夸张地惊叹。
  洪菊和尚天桥、尚进觉出好像不对,这平白无故地将屋子收拾地这么整洁,而且久儿还穿了件崭新的衣服,头上发髻上还别了一根玛瑙簪子。好像有什么大事似的,洪菊把军平扯到一边,说,“这是,——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想到,一直很耳背的久儿竟像听见了洪菊的话似的,她一边捋着稀疏斑驳的头发,一边像是对洪菊说,又像是对大伙说,“说有什么事,也没什么事。咱们这一家子也算得上四世同堂,平日里各忙各的,不靠我张罗,难得会在一搭。我今天高兴,把你们叫来,吃个团圆饭。”久儿这么解释,大家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很特别的东西,就愈加狐疑。
  久儿给尚天桥找烟,找了半天,取出了一盒雪茄,问天桥,“不知这烟你抽得惯吗?我一直抽这烟,硬。”洪菊就骂天桥,“你这人,当初我让你抽你不抽,现在我不让你抽你却偏要偷着抽!”天桥接过久儿递过来的烟,说,“在妈这儿,我能不抽吗?也怪你,年轻的时候嫌我不抽烟,不像个男人,现在惯上了我的烟瘾,又阻止我,总之是有意折腾我呢!”久儿打岔说,“阿芳就是霸道,小时候和洪龙、洪虎、军平几个在一搭玩,别人都让着她,谁也占不了她的便宜,她从小就是个一点亏都不吃的人。”洪菊拍了炕头,说,“妈,都啥年龄了,还说啥时候的事?”久儿反驳,“啥年龄?再大的年龄,在我跟前都是孩子。”天桥随声附和,“妈说得对,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洪菊瞪了他一眼。
  屋子里很狭窄,有几个人在地上就有些碰磕。尚天桥、洪菊和尚进他们三个就脱了鞋子上了炕,他们以前就是这样。久儿这才发觉尚进媳妇杜雨蕾没来,就问,“蕾蕾呢?”尚进搪塞道,“她有事,不来了。”久儿从尚进的眉眼中洞察了什么,就说,“两口子过日子一个心里面要有另一个,我不懂啥爱啊情啊的,和你爷这么多年,就是两个字:挂念。心里时时有了另一个,就啥事都不会有,去,叫蕾蕾来!今儿她不来怎么行?”尚进犹豫着不吭气。久儿说,“你不去我去!”尚进急了,说,“那我给她打电话吧,不过她不一定接。”久儿骂道,“电话!电话!你们就知道电话。小军一直说要给我安个电话,这样他好听到我的声音,我说,没有电话都一个个地不着面,有了电话,我还更路断人稀了!”洪菊见状,替尚进说了话,“算了吧,雨蕾真有事,不来就算了,明天让她来给您赔不是。”久儿就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尚云梯在屋子里呆不住,早跑到外面巷子里去了。他说他要等小军叔叔,看小军叔叔变化了没有,到底像不像周杰伦。说起洪小军,久儿又扯开了话匣子,她说,“小军和媳妇坐飞机到咸阳,说是光票价就要六百多块,娃挣点钱不容易,不过也好,媳妇腿脚不灵便,飞机快。那年大兵就领着洪虎和洪龙坐过飞机,才三十大洋……唉,小军这娃命苦,找了个媳妇人虽然各方面都好,就是出了事,腿残了,让人心中有疙瘩……”五个人拉着话不知不觉墙上的老挂钟指向了十一点半。忽然听得尚云梯在门外喊:小军叔叔回来了!听这话,久儿就迈着小脚出了门。
  巷子口隐约走来几个人,是四个,两个穿红的,两个穿灰的。再近些,看清了,是两男两女。哦,对了,两个男的一个是洪小军,精神焕发,两个女的一个是彭小春,丰满圆润,他们和久儿在巷子中央回合了。洪小军几乎是扑进了久儿的怀里,把矮小的久几乎撞倒在地,不过被他的双手轻轻扶住了。久儿有些喜极而泣。
  另外两个男女,一个是拄拐的潘婕,一个是彭小春的未婚夫辛明亮。洪小军说,这是潘婕。潘婕笑吟吟地叫:奶奶好。声音甜甜地,把久儿心中的欢喜神都勾了出来。她拉着潘婕的手说,“好闺女,可怜啊!”潘婕笑着说,“奶奶,没什么可怜的,医生说还可以安一个假肢,跟真的一样。您看您,一双小脚,这么多年,不也很刚强吗?”久儿被潘婕的话说得越发高兴了。
  “奶奶。”彭小春有些忐忑不安地叫久儿,洪小军这才觉得有些冷落了他俩,就说,“小春叫你呢。”
  久儿和彭小春一样,表情都有些不自然。洪小军已经在电话上跟洪军平说了,小春要和他一回来。当时久儿什么话都没有说,洪军平以他多年的经验判断,没有说就算默认。现在彭小春站在她面前,她却不得不面对。彭小春叫罢奶奶,辛明亮也跟着叫,看得出是事前操练好的。
  久儿说的话里还明显留着对彭小春根深蒂固的偏见,“吆!是小春,根本就认不出来了,小时候就是个猴精,现在更能行了。”
  “奶奶,这是我的未婚夫,叫辛明亮。”彭小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
  久儿热情地对辛明亮说,“你好你好,小春就是能行,找了你这么一个模样周正的男人。走,别光顾着说话,进屋去。你姑姑、姑夫,你尚进哥都来了。”
  廉惠领着世纪下了公共汽车,走到巷子口上,世纪看到了摆在那里的冰柜,就扯着她的衣襟说,“我肚子好热。”廉惠知道他是想吃雪糕,这孩子就这样,想干什么从来都不直接说,而是提示你,不常带他你根本不得要领。廉惠给世纪掏钱买了个雪糕,就领着世纪往巷子里走。这时,有人在后面喊她,“哎!停一停。”廉惠扭转头就看见了一个比较富态的妇女,手里攥着五十块钱,廉惠并不认识这个女人。
  “这是你掉的钱,刚才在冰柜前,你掉的。”女人原来捡到了她给世纪买雪糕时遗落的五十块钱。廉惠十分感动,接过钱,连声道谢。女人问她,“进去吗?”廉惠指了指巷子,点点头,没有想到女人也说,“我也到里面去,一块走吧。”两个人走到久儿门口时都站住了,廉惠说,“我到了。”女人很吃惊,“你走这儿,你是?……”廉惠怔了半晌,突然说,“哦,对了,我在像片上见过你,你是韩虹彩。我是廉惠,这是彭小春的孩子世纪,快,叫外婆。”世纪舔着吃了雪糕的手,甜甜地叫,“外婆。”
  韩虹彩和廉惠在门口不约而同犹豫了。廉惠是洪军平通过廉惠门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通知的。他说小春和女婿都要回来,这次要把世纪领走,他们吩咐一定要把她叫来,他们要当面感谢她。廉惠不想来,把世纪送到门口想让世纪自己进去,然而世纪却死活不肯离开她,弄得她鼻子酸酸的。世纪跟着她都快一年了,这孩子很听话,她打心眼里喜欢。她的两个女儿出嫁后,一个被女婿领到了新疆开饭馆,另一个生了两个男娃,被计生站罚了几万元,生活相当艰难。两个孩子、几顿饭就把她固定在了炕上和锅头上,让她回去给她瘫痪的爸送一顿饭廉惠都觉得不落忍。这一向世纪陪着她,跟她说这说那的,廉惠很惊讶世纪的成熟,才四岁多的个人,就啥都知道。不过舍不得归舍不得,孩子毕竟是别人的,她没法强求。
  当门被推开时,洪军平首先吃了一惊。韩虹彩怎么会来?而且廉惠怎么会和韩虹彩在一起?
  “妈,你怎么来了?”彭小春竟然没有怎么关注廉惠手里的世纪,而是和屋子里所有人一样把惊异的目光投向了韩虹彩。
  “这孩子,你妈怎么不能来?是我邀请的。小军,小婕,还不过来,这就是小军的亲妈。”久儿的话再一次让大家吃惊了。他们都感觉到他们完全不理解这个老人了。
  韩虹彩突然肩膀耸动着抽泣起来。
  久儿突然出现在韩虹彩和彭志明面前,让韩虹彩发出了一声惊叫。她觉得像是进入了梦境。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老人,虽然好多年不见,却常常无端出现在她的梦里。彭志明问,这是谁?久儿眯起她的眼在四周张望着,“你们是彭小春的父母吗?我是彭小春的奶奶,亲奶奶。”
  “哦,是这样,您老快进屋吧!你看这乱的,老板刚发了货过来。”彭志明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拿眼睛瞄韩虹彩,那意思是你前公婆怎么找到门上。
  韩虹彩的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她很害怕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留给她的记忆太深刻了。那年,就是她用一把杀猪刀把公社干部从她的床上赶走,并没收了他的的鸭舌帽用竹竿挑在院墙上。如果没有这件事,她也许会坚持与干部断绝,努力使自己一心对待洪军平。可是久儿让她感到了什么叫羞辱,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墙洼活的一锨泥。她已经无法在榆树湾生存下去了。她带着小春离开了洪家。后来遇到了当时被称为是“逛三”的彭志明。彭志明出身农村却不爱种地,一年四季在外面逛,气得老婆和他离了婚。他每次回来的时候就装一袋子电子表、石英表、小收音机、单放机什么的,走街串村的兜售,说还是香港货,吸引了一大批男男女女的跟在他的后面。现在想一想,韩虹彩就是被他的一只漂亮的石英手表吸引了的。后来才知道他给人卖几十块钱的东西只不过值几块钱。不过还是比商店里的便宜,而且还是当时的紧俏货。
  “这就是南庙街吗?”一幢大楼赫然耸立,几个大字“光顾海洋超市,引领消费潮流”在电子屏上闪现着。提着大包小包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久儿瘦小的身影淹没在大楼的阴影里,她找不到南庙街当时的一点痕迹。听洪军平说,海洋超市的老板是丑娃的儿子洪海洋。如今成了泾阳商界的三巨头之一。一个人还娶了两个年轻女人,三人常常如影随形出入各种交际场合。
  久儿摇了摇头,对韩虹彩说,“彩子,小春要领女婿回来了!没告诉你吗?”
  “没有,最近我们刚加盟海洋集团,乱纷纷地,地方也搬了,没有来得及和小春联系。小春要结婚?真的吗?这女子,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后天到状元弄我家里来吧!小春和女婿,小军和媳妇都来。小军要结婚了,你这当妈的也不来看看你的儿媳妇?……两个娃的婚事这回就要正式确定下来,你这当妈的怎么也得来呀?我知道你恨我,到时候我有话给你说……”
  大小十三个人,把这间小房子一下塞满了。久儿、洪军平、洪菊、尚天桥被安排坐在八仙桌周围的椅子上,两个太师椅一个久儿坐着,一个空着。尚进、尚云梯、世纪、廉惠坐在地上的小圆桌上,洪小军、彭小春、韩虹彩、潘婕、辛明亮坐在炕上。因为多了一些身份特殊的人,大家基本上就不说什么闲话了。
  久儿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在洪大兵的遗像前燃着了一柱香,然后凝视着洪大兵说,“咱们这些人,有的本来就是一家人,在一个锅里搅了几年勺,有的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今个坐在一块了,啥多余的话也就不说了,我想告诉你们,今儿是老洪家的掌柜洪大兵的生日!”
  在座的人全都愣住了,知道的不知道的,都面面相觑起来。洪大兵是谁?他坐在我们身边吗?一个故去多年的普通人,谁会再提他的生辰?连洪军平都怔住了,自从洪大兵去世后,他一直记着他的祭日,年年都要骑一辆车子去榆树湾上坟。他和久儿这么多年,从未提说过父亲生日的话,今天怎么了?不过他和洪菊甚至尚天桥都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久儿说的没错,的确,今天是洪大兵的生日,他们曾给父亲过过好多次。
  “……你们都忘记了,因为记着也没有必要了,但是我忘不了,也许阿芳和军平还记得,我一直是和你爸一起过生日的。很小的时候,我就没有了父亲和母亲,我不知道我的生日,就是我姓什么,都是庄里的人说的。大王原有三个姓,第一大姓是褚,第二是韩,再有一些姓苗的,杂姓很少,庄里人说我是褚家的后人。我一直怀疑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褚方哄骗我的,总之那时候我没有选择的份儿,就只好姓褚。等到和你爸结了婚,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做人的滋味。你爸他把我当人看,疼我,体贴我,也依赖我,是他把我从一个久儿变成了另一个久儿。我感激他,所以那时候我就和他一起过生日,也从心底里默认了自己姓洪。这不,洪姨、洪娘地被人叫了一辈子。其实我们所谓的‘同月同日生’的神话是我故意制造的……我那时候一直在心里想,有了和他短暂的相伴,我非常满足,我知道天命难抗,你爸爸他比我大二十岁,他迟早要先走一步。我曾对他说,我的第二生命是他给的,我们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我一定会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当时,你爸他哭了,他说,你不能这样,千万不能。尤其在他即将离世的日子里,他拉着我的手,说,你要活下去,替我照顾好军平和小军,一个没有女人和没有母亲的人再不能没有你……我知道,你爸他一生抓养了六、七个孩子,他很爱孩子。廉惠,你没来洪家以前,大兵他就预言了军平这辈子不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其实回头想想那时候,韩虹彩啊,那其实并不完全怪你,到现在你和军平还在记着对方。我都知道,人说生死在天,富贵由命,那是你们的命啊!……但是无论怎么说,孩子是你的孩子,那是你身上的肉!你不能觉得有人管你就可以不管,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会明白的。”
  众人静静地听着,表情变得肃穆起来。
  “……现在小军和小春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幸福,我终于放心了,我相信你们会替我照顾好你们可怜的父亲,我答应你爷爷的事情终于有个交代了。”久儿从怀里掏出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有了锈斑的铜挂件,上面是一条青龙,还有一张已经被汗水浸渍的八千元存折。
  “一百多年前的今天,一个投了长江的女人留下了这个挂件,她就是大兵的母亲。大兵出生后她就死了。大兵出生在江边,是一个贤惠善良女人拉扯了他。大兵一直跟我念叨她,我知道他是说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女人却对他付出了一生的爱。你们知道,军平不是我生的,但是,我同样和那个女人一样用尽了我一生的爱……二十年后,大兵戴着这个铜挂件,从南到北,东奔西跑,来到了泾阳,就在他合上眼的前一天,他把它交给了我。”久儿说着走到了炕边上,拉住了潘婕的手,把那个挂件和那张存折交到了潘婕的手里,爱抚地说,“这条青龙是小军的家传,戴上它,会保佑你们。这个存折,是我给小军积攒的结婚买房子的钱,曾让尚进给我看房子,后来我觉得我一手包办的年代已过去了,我的那一套已经没有人听了,现在交给你们俩,也把小军交给你,我的心愿就了了……军平,给大家斟酒,我要和大家碰一杯酒,替洪家主最后一次事!”
  洪军平按照久儿的嘱咐,除了世纪和尚云梯,他分别给每个人面前的酒盅里倒了酒。
  “来,喝!”久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那样子让洪菊看到了一个遥远的尘封的场面。尚天桥看着有些发愣的大家说,“喝。”每个人就就端起来喝下了肚。久儿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她兀自倒了一杯酒,在八仙桌上墩了墩,就扬手从洪大兵遗像的像框顶端汩汩倒了下来。酒水顺着洪大兵的额、眼睛、鼻凹、嘴唇、下巴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桌子上。那柱香飘散起袅袅的青烟,在青烟的氤氲里,久儿突然发现洪大兵湿漉漉的胡须抖动了几下。
  久儿喊,“老头子看到我们了!”
  众人骇然。炕上的洪小军和彭小春同时惊呼了一声,“奶奶!”尚进站了起来,洪菊站了起来,炕上的人也都溜到了炕边上……一屋子的人全站了起来。他们看到久儿双手将洪大兵的遗像抱在自己的怀里,一只瘦小的手指抚摸着洪大兵的脸,抚摸着,抚摸着,一遍遍地抚摸着,她说,“老头子的脸还热着呢。”
  久儿的脸突然变得红润,潮湿,眼边上的皱纹舒展开,眼睛里放射着奇异的光,那只瘦小的手指多像是一只风干的毛虫啊,它游移着,游移着,一遍遍地游移着,从洪大兵的额头到眼睛,再到拱起的颧骨,到鼻子……当到达洪大兵的嘴角时,它突然就停止了,接着就慢慢地、僵硬地又是万分无奈地从洪大兵的唇上滑下来……
  香已燃尽,只有青烟在小屋子里回荡。
  十三个人的十三双眼睛同时经历了惊愕、悲伤到泪水浸泡的一系列过程。后来潘婕感慨地说,多么美丽动人的故事,她要写出来,告诉更多的平凡人,让他们珍惜人生,珍惜每一时每一刻的幸福……
  香烟缭绕着,门扉敞开着,八仙桌旁的那把太师椅,空荡荡的……窗外阳光正好,却有一阵风卷进屋子,掠走了那股青烟。很像秋天的风,从遥远的山岗刮过来,依次在十三个人的心上——
  掠过。
  
  2003.12——2004.8初稿于平凉
  2004.11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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