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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31 13:45:02      字数:8284

又是一度秋风寒。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似乎特别萧瑟灰暗。人们在冷冷秋夜的围困下,滞留在暖烘烘的炕上。但是对于久儿来说,暖烘烘的炕却并不能让她安生。久儿不是个怕冷的人,几十年大王原凛冽的风头都未能奈何她,难道今秋才刚刚开始的寒冷就击倒她了吗?
自从洪大兵离开泾阳后,久儿每夜都睡不着觉。黑暗中她常常看见洪大兵在屋子里走动,他在搬动炭火为锅底续火,他在火炉旁砸旱烟,火星一闪一闪。洪大兵喘息着粗重的气息,趿着鞋走到床边……久儿甚至闻到洪大兵身上、嘴里熟悉的气息。
最近,军平的学校也不知道怎么了,天天让学生抄报纸,在学校抄,放学了也抄。这不,天已经很黑了,军平还爬在煤油灯下,抄个不停,他嚷了好几遍,说胳膊腕子疼。久儿无奈地说,“这事妈给你帮不了忙,妈照着抄肯定比你还慢。丑娃呢,更不行,这忙,别人给你帮不了……我说,你们都抄了好几天了,这到底抄的啥呀?准备干什么用啊?”
“我给你念你听是啥,嗯……老三篇中的基本观点要反复学反复用……”军平晃着脑袋念给久儿听。
“算了算了,甭念了,都是些斯文子话,念了我也不懂。老师说抄就抄吧!老师总不会错的。”久儿朴素地认为。于是屋子里谁也不说话,安静地沉默着。丑娃坐在一边,像个雕像。久儿说,死鬼,你倒是说话呀!丑娃说,说啥,久儿说随便说,说啥都行,说点话家里就不空了。丑娃就说,玉琴死的时候……久儿打断了他:不嫌死气!你都说了多少遍了?那种女人就不是人!丑娃转动了一下眼珠便哑了,他僵着身子仍旧是一动不动。
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军平的学校不仅要抄报纸,而且要刷写大字报,还成立了“井岗山”长征队,要组织学生去外地串连,紧接着连学校的名称都改成了红卫中学。
久儿问:不上课了?
军平说:工宣队说,革命比上课重要。
久儿不知道要革谁的命,真的有坏人了吗?难道像褚家老太爷一样的坏人又复活了,又横行霸道了?莫非世道又开始变了?紧接着,久儿发现整个街道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街上贴满了写着大字的白纸和红纸,宣传栏上有一些人名字,都被打上了“X”。年轻人纷纷戴着黄军帽,腰里束上了皮带,胳膊上还戴了红袖章,走在街上威风凛凛、一脸的肃杀。久儿的失眠因此加重了,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和洪大兵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突然她感到她是那么牵挂他,也是多么需要他。久儿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秋夜的寂廖随着冷空气的冻结在所有暗夜角落。一场稀稀拉拉的秋雨让人心更趋灰暗。久儿瞅着军平抄一会儿报纸就停下来搓一会儿手,就说,别抄了,连我都烦了。来,炕柜子里有红纸,妈教你剪纸。于是丑娃和军平就把油灯移到了炕头上,凑到了久儿跟前。久儿剪一个干枝梅花,剪一个五谷丰登,军平就握着剪刀一剪刀一剪刀照着剪……长长的寒冷的夜晚就悄悄地走过了。
一有空,久儿就让军平反复给她读洪虎的信,她觉得那个宣传栏上写着的打了“X”的人肯定就是洪大年他们这一类的“反革命”。她记得洪大兵在给大年的信上反复说不要忘记老百姓,要为百姓做事情,难道大年根本就没有听才出了事?久儿就这么想着,她想像不出大年在那边的情况,也更为洪大兵担心。每天军平都从学校带来一些不好的消息,今天说陈老师是坏人,他们都在揭发他、斗争他,给他写大字报;明天又说,他们要去南庙里,还要砸佛像,说是“破四旧”。
那天,难得有了秋阳,掐着指头算日子的久儿心里面突然亮堂了一些。洪大兵离家整整十八天了。军平这天一天没有回来。丑娃去了供销社,他在洪大兵厂子的墙后捡了些废铁,供销社收购,四分钱一斤,丑娃去换钱了。当门里进来几个戴黄军帽、红袖章的人时,家里就剩久儿一个人。他们表情严肃地问,“洪大兵去了哪里?”久儿以为是厂里领导,一边将人往屋里让一边说,“回老家去看他大哥了,给厂里请了假的。”
“洪大兵的大哥洪大年是反革命,洪大兵的历史也有严重问题,你要站在革命的一面,彻底与他划清界限!”黄军帽的话让久儿一下子傻了……
大喇叭上不断重复放着一首歌: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海洋,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革命人民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红太阳……曲调激越、昂扬,而久儿却觉得天空越来越灰暗,空气越来越沉闷。
洪大兵终于回来了。
洪大兵老了,十几天的光阴,老了一大截子。脸上的老年斑突然间就长了出来,还挂着浊重的泪痕。他的头发也变得枯黄、稀疏,还落了一层霜。久儿将洪大兵迎进门,一把拉住洪大兵的胳膊,就看到洪大兵的深深的眼窝里滚动着一些晶亮的东西。久儿说:龙他爸。洪大兵眼里的东西就扑簌簌滚了下来,“大哥,他殁了……”
那一夜洪大兵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久儿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洪大兵什么都知道了。灯下,久儿倒了热呼呼的洗脚水给洪大兵洗脚,洗后把脚抱在怀里慢慢地为他剪指甲,为他剪脚上厚厚硬硬的老茧……洪大兵呆呼呼地瞅着久儿忽然说,“久儿,跟了我你后悔吗?”久儿握剪刀的手停了下来,拍着他湿润的脚板说,“后悔!咋能不后悔?你找别人还能给你生个娃。”洪大兵看到久儿眼里的积水波光,不由伸手将她搂在怀里,箍得紧紧地,像要把她熔化一样……
洪大兵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拿走了他的饭盒和水壶,去了就没有回来。丑娃陪着久儿去厂里找洪大兵,没有见到,说是在交代问题。久儿觉得他们头顶的天一下子像是塌了半边。走在路上,人们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军平从学校一回来,就开始闹情绪,说是学他上不下去了。他问久儿,我爹是坏人吗?丑娃接过来说:好人坏人全由人说。我讨饭那会儿,骂受过,打挨过,我把自己都当坏人哩!可是干爹收留我,从来没有把我当坏人,你们说连良心叫狗吃的叫花子干爹都心疼,干爹会是坏人吗?久儿瞅着军平说,丑娃说得多好,倒底是受过罪的人……军平啊,学上不下去了就不上了,这世道还不知道咋闹腾呢?
问洪大兵话的是一个圆头的家伙,胖得连脖子都看不到了,洪大兵想:这几年多少人都饿死了,还有养得这么胖的人,瞧他那样,不是贪污犯就是盗窃犯!然而很让人泄气,人家什么犯也不是。人家坐在堂上,他自己却坐在堂下,接受人家的询问。
对方问了一个名字,让洪大兵摸不着头脑。
“先说说你和尤敬宗的关系?”
“尤敬宗是谁?谁是尤敬宗?”
“少耍滑头,问你呢?”
“尤敬宗?我真是想不起来了,我这么大年龄了,也许认识,就是忘记名字了,你叫他来,我一见兴许就认出了!”
“少废话!我在哪儿给你叫去?尤敬宗是国民党军官,现在在台湾呢!正在密谋反攻大陆!老实交代,你都为国民党干了些什么?……”
“首长,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我可是无产阶级的红色工人,我怎么能和国民党特务认识呢?你们搞错了吧?”
“你还想狡辩,实话对你说吧,你的问题我们基本掌握了。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住的院子原来是谁的?……你不说,我替你说吧,那是尤敬宗的老宅!尤敬宗,当时一个旧军阀,怎么会把他的老宅送给你,说!”
尤敬宗?
洪大兵低下头,模糊的记忆了出现片段的情景,他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在他坎坷的命运中,他真不该忘记他。是他救了他,他又给他安身之地,使他真正成为泾阳人,从此扎下根来。洪大兵的确忘记了他。他忘了,竟然有人替他记得,而且记得如此详细,简直就像和他一起经历并见证了和尤敬宗在一起的岁月,甚至,还知道他的现在。
国民党特务?但是那时候不是呀?那时候他是什么兵呢?对了,他们说了,是旧军阀。
“怎么不说话了?想起什么来了?”
“是这样,因为我救过尤敬宗的命,他是,是为了报答我才给我送了那处宅院的,不信你们可以看看当时的转让契约……”
“胡说!是你为他干过事,他给你的酬劳!”
“我……”
“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要详细交代你和国民党特务尤敬宗的相识过程以及你为他们做的一切,只有老实交代才能争取从轻发落!”
“……那一年我带着我媳妇紫烟为躲避战乱从陕西逃到了泾阳,遇到了打仗,我在玉米地里救了一个人,当时,我又不知道他是谁。我和我媳妇把他送到了小诊所,幸好他伤得不重,醒来后我才知道他是黄团的人。他让我给他帮忙,修理一些枪,我不干,但是我媳妇要生娃,需要钱,后来我就答应了,修好后,他给了五百大洋,又送了这处地方……时间不长他就随黄团开拔了,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面……我说的都是真的,没一点假话。”
胖家伙把一个写着“老三篇是宝中宝”的白色搪瓷杯子在桌子上一墩,“好了,今天就到这儿,明天再说!”
“我能回去吗?”
“回去?你想得美,你的问题的严重性你知道吗?没有定性之前你老实在这儿呆着,哪儿也别去!下午让人给你送床被子,屋角那个旧门板就是你的床了!”
“哐啷”一声,胖子端着杯子出去了,门被从外边锁上了。
洪大兵没有想到,这一交代就是几个月。关于和尤敬宗的相识过程,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甚至连他和紫烟在玉米地里说了些啥,他和尤敬宗在离别的前一天喝酒的事都回忆了起来并一点不漏地交代了。关于尤敬宗问完了,人家又问大哥大年的事,说洪大年是国民党,还参加过围剿红军的战役。洪大兵说是的是的,都对,但是他人已经死了。人家又说,人死了但是阴魂不散,我们要继续深入揭批,千万不能认为阶级斗争只是一时的,因为人死了就忘记阶级斗争。最后,胖子竟然说,“你挺能的么?听说现在的老婆都是第三个了……”
洪大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折磨,他觉得小时候当船工、拉洋车滚下坡道、后来拖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带着紫烟在风雨交加的流亡路上奔跑、挨饿,趴火车被炸飞,甚至面对日本人逼近胸口的刺刀都不曾像今天这样痛苦和绝望过……江水汹涌,洪大兵在似睡非睡的幻境中,看到了江水,翻卷着,滚动着的江水。他驾着一叶小舟,在浪尖上颠簸,浪花打在他的脸上,像是生硬的石头,他赤裸的臂膀火辣辣地疼……他终于疼醒了,他发现自己孤独地缩在这间凄冷的屋子里。窗外山风的呼啸发出断断续续的轰鸣,像是一个人的哭泣和低吼。洪大兵去摸身上被暖得热热的铜挂件,他把铜挂件贴在脸上,摩娑着它上面的铜锈光泽。洪大兵曾试图打磨它的表面,但是发现被打磨的光亮处不久却又恢复原先的暗淡。洪大兵颓然地感叹一句,想:不可能再有光亮了,就像二娘涵子的歌声,永远都不可能再响起在他的耳边了。
摩挲着带着他体温的挂件,洪大兵似乎从上面感到了二娘手指的触痕,甚至二娘的体香。二娘身上的气味在二娘死后多少岁月里一直弥漫在他的鼻息里。二娘告诉他,他是在江畔上出生的。他本不愿来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他在他娘的肚子里坚持了几个月最终还是以他娘的死换取了自己的生。所以二娘涵子对他说,好好活下去,再苦再难都要活下去。现在他活了下来,活了六十多年。六十多年哪,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这六十多年的。漫长却又是瞬忽之间的六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咳嗽响透深夜的爹爹洪兴旺、唱腔悠悠的二娘、任性的妹妹大雁,还有大哥大年,二哥大闯,紫烟、秀灵、白妈、秦玉、鲁连海、尤敬宗、董婆子、丑娃,还有洪龙、洪虎、洪菊,军平……他们的面孔一个个异常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个走来又走去,他们是怎样在这漫长的六十年与他发生这样那样的联系和纠葛,是怎样影响了他的一生。
怎么了?他怎么会看到他们,莫非他的生命真的走到了尽头?六十五岁了,据说这是一个坎,他真的是迈不过去了吗?迈不过去也好,他应该知足了。人这一辈子也就几十年的光景,紫烟、秀灵、久儿,有这么几个可亲的人陪他度过六十年的孤独岁月,他真的该知足了!就像胖子不无妒意地质问:别人一辈子连一个老婆都娶不上,你竟然娶了三个,你与地主老财这样的剥削阶级有什么不同?……
当久儿领着军平再次见到洪大兵的时候,洪大兵的头发都脱落一尽,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久儿眼里那个坚韧、乐观的洪大兵已经看不到了,他显得绝望无比。久儿抹着泪说,“他们这是成心要把你往绝路上逼吗?这是为什么?难道就没有说理的地方吗?”洪大兵说,“大哥那么大的官都没躲过去,我又能咋的?”久儿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让洪大兵看,洪大兵看着看着就热泪长流,那是洪菊和尚天桥的结婚照。他们戴着黄军帽,穿着军装,幸福地笑着。
“久儿,告诉他们,别回来,也别认我这个养父!我会连累他们的。”洪大兵用他弯曲的手指抚摸着照片上微笑的洪菊。
“孩子们是在农场里结婚的,毕业后都到农场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孩子说,没办法回来,只有结婚他们才能争取照顾分在一个连队。孩子们也不容易……”久儿平静地说,“洪大兵,别灰心,你是我的依靠,为了我,为了军平,你要坚持下去。”
“爸爸,同学们因为我的出身,不让我参加红卫兵,不让跟他们一起去串连。”军平一脸苦相地说,“妈妈不让我去学校了,我也不想念书了!”
“平儿,不念了好,省的你妈为你操心,在家多陪陪你妈,等爸爸。”洪大兵在军平面前不想说什么丧气的话。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军平已经十六岁了。但是让洪大兵内心不无伤心的是十六岁的他没有一点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他显得很柔弱,动辄哭哭啼啼。尽管从小久儿对他偏吃另喝,十分宠爱,但是仿佛与久儿做对,军平没有长成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不仅身体瘦弱,而且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这回还拿来了他剪的喜鹊踏梅的剪纸让他看,他从军平的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他在等待着他的赞扬和夸奖。久儿从洪大兵的表情上看到了他的失望和担忧,就说,你不在家,夜就显得漫长,晚上没事,我就教他这个。洪大兵马上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回应着军平的目光,好,好,真像!他突然觉得他不能怪久儿和军平,要怪应该怪自己。想想看,自打久儿进了他的门,他什么时候管过军平,军平柔弱的性格全是久儿疼爱和影响的结果。是他,这个亲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搞成了这样。俗话说从小看大,唉,军平这娃,往后有他作难的日子过。
洪大兵终于出来了。出来的洪大兵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曾经十分热爱的工厂的墙壁上写着醒目的标语:打倒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洪大兵。他的名字上被重重地划上了“X”。那一行醒目的字在久违的阳光下像一把把闪着亮光的刀子,深深地刺在他的心窝上。
洪大兵出来了,但是洪大兵并没有自由,他被厂子里管制了起来,失去了他热爱的车间工作,每天打扫一次厕所,接受一次职工的揪斗和揭批。那天,他站在粪坑旁清理便污,不防后面一个人推了他一把,在跌进粪坑的一瞬间,他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人,是他们车间因为完不成任务老拉车间后腿被他训斥过的那个人。也许他在笑:你洪大兵也有今天!洪大兵挣扎着从粪坑里爬出来,他不想死在这么羞辱的一个地方。在这个厂子里,他曾经多少次站在主席台上胸前戴着大红花,心脏嘭嘭跳着给全厂千号人介绍经验。就是今天要他死,也要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秋叶落尽,寒冷的冬天降临了。洪大兵终于离开了工厂,也离开了他亲手建设起来的温馨小家。那天,七间房子在风雪中被拆掉了,一辆东方红拖拉机拉了满满的一车木椽、檩条和青瓦。洪大兵站在院子里,整个人都被大雪淹没了,像是一个雪人。丑娃和军平在收拾着家里的东西,什么都想带走,什么又都拿不了。雪人动了动,说,“走吧,别拿了,自古功名不过一世,财富不过三代。”
久儿说,“丑娃,两间房子留给你了,你丑人有丑福,可别学从前,守不住摊子!”
车拉着东西在雪地上压出一行深深的印痕,久儿推着那辆吱吱勾勾的自行车,洪大兵扑踏扑踏地跟在后面。那俩崭新的自行车曾经接娶久儿进门,现在它也老了,轮瓦都开始生朽变轫了,岁月,真的是无情啊!不过,只要人在就会有一切的,他从小从南至北,辗转流徙,他不惧怕这种流放,这一车的东西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支撑起他又一个家的。想到这里,他肩上的厚厚的雪花纷然抖了下来……
雪痕延伸了好远,洪大兵和久儿都听到了身后丑娃扯开嗓子在喊:干大——,我等你回来!
上面通知,洪大兵被下放农村接受改造。地点是:位于泾河畔的三十里店榆树湾。
榆树湾是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尚进的童年就是在榆树湾度过的,那些日子其实充满了纯净和恬淡。尚进回忆起来,就像是用一张糖纸看风景,虽然模模糊糊不很真切但却色彩斑斓。
尚进被父母领到榆树湾,在他那张嫩脸上亲了又亲之后,就很少来看他了。以至于过年的时候洪菊和尚天桥回到榆树湾的时候,尚进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榆树湾广阔的天地给了他信马由缰的机会。在那个虽然墙皮脱落、但标语根深蒂固的照壁下,尚进领着一群穿开裆裤的掉鼻娃在地上一人洒一泡尿淫一块湿然后用一把水果刀玩吃刀子的游戏,他们在那里一直要玩到天黑。舅舅军平从山上改土回来,外婆扯长声音喊他回家吃饭:啊——,进儿,啊——,进儿。娃娃们朝这边张望,他则躲到照壁后面,等到外婆久儿撵到照壁跟前质问尚进的下落,他才会从后面探出头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后面。原来那个照壁上醒目地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们习惯地称:“走,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前面集合!”或者,“我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后面等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尚进最好的朋友是外爷洪大兵。舅舅一大早就上山农业学大寨去了。中午外婆就赶去给舅舅送饭,很大的院子里就尚进和外爷两人。刚开始的时候,外爷用木头削一个尖尖的圆锥形,然后在尖上镶嵌一个自行车珠子,再用破布条挽一个鞭子,把鞭子缠在圆锥形上,尖部的圆珠子着地,一扯鞭子,圆锥就在院子里飞快地旋转起来,转得快要停了,外爷就冲它抽一鞭子,它就飞快地转起来。外爷把它叫鞭牛。尚进觉得奇异无比,硬要自己试试,结果不是鞭牛落地一扯鞭子当场栽倒就是旋转了却被一鞭子抽得飞出老远,如此三番皆不得要领。外爷哈哈大笑,便反复示范,终于尚进掌握了,外爷就要和他比赛“赶鞭牛”,从里院一直赶到大门口,结果尚进还是不行,老输。
最后军平扛着镢头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久儿已经将饭做好了,尚进还一个人在院子里练“赶鞭牛”。惹得洪大兵撅着胡子笑,“这娃有恒心,将来能干大事。”久儿就撵过来一把拿走了鞭牛,不无责怪地说,“你少浇点油,这娃越来越不好好吃饭,没有说哪一次是自己撵到饭桌跟前的。”终于尚进“赶鞭牛”的技术大为长进,赛得洪大兵气喘吁吁,腰酸腿疼。尚进在空中甩着鞭子说,“我赢了!”后来,尚进就把“赶鞭牛”的游戏传播到了整个榆树湾,他们没有自行车珠子就向父母要钱来跟洪大兵买。但是他们的鞭牛质量差,无论怎样努力都比不过尚进。时间不长,尚进又滚着一个铁环从院子里出来了,娃娃们惊喜异常,纷纷效仿。尚进不知不觉成了榆树湾的孩子王。尚进无论走在那里,屁股后面都跟着一群掉鼻娃。
农业学大寨的热潮给孩子们提供自由的空间,尚进觉得儿时虽然物质是贫乏的,生活是单调的,但快乐却是伴随着他们的每一天。尚进觉得那时候能玩的东西太多了,过年杀了猪,他们抢猪骨头,剔除尽其上的肉洗干净了用红颜色染了玩“跳山”,再不就在血水中抢猪尿脬吹气球,比赛谁吹得最大,谁吹得最小,吹得小的就在隔壁的医疗合作社给大家买喉震片当糖噙。
当然尚进与父母也越来越疏远,甚至见面连“爸爸”、“妈妈”都不愿意叫。尽管他们每次来都带来不少新鲜东西,比如什么带发条的东方红拖拉机,一上发条就在地上跑,还有声音,简直和真的一样;比如灌了水能射出水弹的水枪;还比如什么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硬的软的,味道各不一样。尚进当然喜欢,他怎么能不喜欢,在那种物质贫乏的环境里,任何新鲜的东西都会激起他的兴趣。但喜欢归喜欢,却不能改变他对他父母的态度,这让洪菊和尚天桥都变得很无奈。
很快,尚进在榆树湾的窑洞小学里上了一年级。十来个人,新课本。课桌是用泥砌成的土台子,上面戳满了长长的麦秸,用手一拽就拉下一块泥皮,弄得满书满本子都是。没有凳子,就各人拿各人家的。好多家里没有凳子,老师就让他们抱几个修房、砌墙用的土坯来,但是坐不了几天就碎成了土块。老师也是他们熟悉的社员,尚进给洪大兵说就是那个连滚铁环都学不会的傻大个。傻大个在课堂上念课文: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念一句就很响地放一个屁。尚进大声说说,“老师,你反动。”傻大个就变了脸色,说,“放屁是因为菜糠吃的,与英明领袖无关。”话没有说完,就又很曲折地放一个长屁,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一年冬天,尚进的爸爸、妈妈又给尚进生了一个小弟弟,取名尚学。那年春节,洪菊和尚天桥将尚学抱了回来,尚进表现得很漠然,似乎那根本与他无关一样。他们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说洪大兵的历史问题得到了纠正,他平反了。洪大兵听到这消息没有表现出多少高兴来,他似乎觉得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经赶上了大年死的那个年龄。当洪菊听说了学校的情况后很是担忧,就想把尚进转回泾阳红旗小学去。他们刚刚回到城里,洪菊在农科所,尚天桥在第一医院。但是洪大兵和久儿听到这话就很伤心,他们俩把尚进领到了六岁,突然间让他离开他们俩,他们简直无法接受。让他们欣慰的是,尚进根本不愿意回泾阳,听他们一说这个话题,尚进就故意扯开喉咙放声大唱:芙蓉花开映朝霞,华主席蹲点到俺家;踏遍公社搞调查,油灯下面把话拉……
他们的话题不得不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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