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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9 09:14:08      字数:9407

马婶子领着刘晓丹来的时候,久儿的心就凉了半截。给洪龙说起这门亲的时候,马婶子说得唾沫乱溅、天花乱坠,恨不得把刘晓丹说成一个天仙。
而现在站在久儿面前的这个姑娘,要身材没身材,要模样没模样,个头矮胖,头发稀疏,更要命的是牙齿发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久儿对马婶就有了气,论我洪家的家境,论洪龙长相,她哪点配得上。
洪龙中学毕业后,在洪大兵的帮助下,进了胜利机械厂试办的半工半读学校,一周上课,一周劳动,成了厂里的学工。眼看着洪龙一天天猛长,久儿就操心开了洪龙的婚事。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久儿真正能看过眼的不多。人都说马婶能说会道,眼力过人,没想到等了这么久,马婶却领来这么一个女子。
久儿生气地说,“马婶,你不是戏耍我们洪家吗?”马婶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强辩道,“现在新社会,提倡娃娃的事娃娃自己拿主意,咱就别多操心了,让晓丹和你家洪龙自己交流交流,若不行,咱重新再说嘛,有什么火发的?……”久儿说,“连我都看不上,就甭说我家洪龙了。”
“那倒未必,现在娃娃的心思难说呢?你就试试看吧?”马婶坚持她的意见。按常规,久儿看不过去的根本就没得说,现在这女子既然上了咱门,让洪龙见见也无妨。
这一见竟见出了麻烦。
晚饭后,刘晓丹说是和洪龙到外面去转转,就十分主动地拉着洪龙出了大门。晚上,久儿对洪龙说,“龙啊,你别怪我,媒人说这女子有多乖,直到一见面才知道上当了。我本来不让你见,可是既然来了,走走过场,了了心事打发她去了也没什么,下次吸取教训找好女子。”没想到洪龙说,“我觉得她倒挺不错的,没什么不好。”久儿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啥?谁挺不错的?”
“就是她,刘晓丹。”洪龙这次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真是见了鬼了,竟让马婶这个妖婆给说准了。久儿半天没有说话。第二天把这事说给洪大兵,洪大兵说,给他找媳妇,他愿意就行了,咱们就别太干涉。久儿说,“不是干涉,这个女子也太丑了,与咱们没关系是不错,可是与洪家有关系。儿媳妇也是个形象,别人来一看,会笑话咱的。咱也不强求要找个天仙,起码要般配,再说找这么丑的再生个丑娃咋办?”
洪大兵嘿嘿笑了笑,“你说的没错,可是洪龙他愿意,我们怎么说?”
“要不你去给说说,看是非要不可呢,还是有一点余地的?”久儿对这门婚事始终是心存芥蒂的。
结果洪大兵仍然是无功而返。他说,“我看还是随他的意吧,你心里也就别再有疙瘩了。自古以来丑妻多智,说不上还是个能干媳妇呢?”事已至此,久儿再就无话可说了。
马婶一听这消息,大嘴都像笑裂了,“看看,咋样?娃娃的事娃娃自己有主意,我问过女方了,晓丹拉扯一场也不易,又上了个完小,也都是花了钱的。从今后做你洪家的人,礼钱再怎么不能少于五百吧?”
“你说啥呢?”久儿本来气就不顺,听这话不由发了火,“我是抱回来个金子疙瘩还是领回个金凤凰?就那模样,还五百?”
“哎,他洪娘,这话就不对了吧?既然婚事应承了,从今以后晓丹就是你们洪家的人了,你可不能再说她的不好。模样怎么了,我看不错嘛,大沟子,大奶子,生得娃娃养得娃娃,保你洪家子孙满堂,香烟不断。再说那些个模样漂亮的,都是些猴精,动不动就跟男人跑,让你绿帽子戴不够……”麻婶的一张疯嘴又扯上了。
久儿打断了她的话,“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再怎么,行价在那,不能太离谱吧?五百,你去打听打听,就是县太爷也不会出这么个价?”
“这就对了,说价就说价嘛,你嫌高,我作主,四百!行了吧?”马婶伸了四个指头。
“三百都算高呢!”久儿心里还是有疙瘩。她想如果女子真正模样俊俏,四百也行,但是现在她想搬一搬,“我看就三百,也不跟你多说,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马婶沉吟了半晌,一拍大腿,“行,就这么说定了。礼钱一交,人就是你的了。你看是最近就过门呢?还是等到腊月里?”
“腊月吧,腊月好日子多。”久儿似乎还存有什么幻想。
结果久儿这一拖就拖出了问题。一到冬天,刘晓丹她妈就把刘晓丹领到了洪家。原来刘晓丹的脸上生了疮,她妈说人是洪家人,看病的钱还是要洪家出的。女人把刘晓丹一撇就再也没有来,好像女儿是死是活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个冬天分外冷。一进腊月门,久儿就开始给洪龙做结婚的准备了。上衣已经缝制好,厚厚的棉花做里子,新崭崭的咔叽布做面子。现在她又开始做鞋子、绣鞋垫。她盘腿坐在热炕上,摇动着纺线车纺线拧麻绳,飞针走线。洪龙休息的时候就带晓丹去看病,药都吃了几个月,刘晓丹脸上的疮不仅不见好,反而进一步恶化了。她一天除了吃饭就张着自己满是疮的脸在炕上呆乎乎地坐一天。久儿看着她那副样子就来气,看病花了几十块钱不说,瞧那副架式,就像洪家小心供着的一尊神。
慢慢地,久儿也发现了洪龙脸上的厌恶之情。
久儿看得没错,洪龙确实非常反感刘晓丹了。那张开始流脓的脸简直让人不忍去看,再上了黑黄的药,简直是一副鬼脸。洪龙一直记得迫使他作出决定的那个黄昏。
那是在金黄一片的田野里。夕阳西沉,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万物被夕阳镀上一层银色,连灰灰的山岗都透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美。刘晓丹和洪龙就是站在这种夕阳里。
刘晓丹站在洪龙的面前,撩起了她的衣襟。洪龙惊愕地发现刘晓丹的胸脯上长了一对白滚滚的东西,傲然耸立着,结实硬挺的褚红色乳头像两颗耀眼的玛瑙。洪龙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身上这么神奇的东西,它是那么滚圆那么硕大那么夺人眼目,就像一对白鸽,随时准备腾空欲飞。
刘晓丹把他的手摁到了它的上面,忽悠悠地,一种奇异的感觉流遍了他的全身,洪龙抑制不住地使劲地揉弄起来……
刘晓丹说:好吗?
洪龙说:好,真好。
刘晓丹说:想揣吗?
洪龙说:想。
刘晓丹说:爱揣吗?
洪龙说:爱。
刘晓丹说:做我的男人吧!我会让你天天揣,揣个够也啃个够……
刘晓丹用她硕大的奶子俘虏了洪龙。事后,马婶一边沾着口水数着刘晓丹妈递过来的钱,一边嘻笑着说,“咋样?我的主意不错吧?你女子有这么好的家把,还怕拿不下那个小雏子?”
现在,洪龙真的是后悔了。
带刘晓丹去医院的路上,刘晓丹一直让洪龙揣她的胸脯。洪龙发现丑陋的女人就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她之所以让洪龙揣她,是想告诉洪龙她还是有美丽的地方,她怕洪龙看不起她。摸得多了,也看得多了,洪龙最初的神秘感和新奇感就渐渐地消失了,再看看她的那张恶疮遍布的脸,洪龙开始不知不觉地疏远她。
久儿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就悄悄地给洪大兵说,“你看咋样?他根本就不喜欢晓丹。这事已经定下来了,你说咋办?”洪大兵说,“进了咱家门就是咱的人,别老顺着洪龙,让人说好端端的女子进了咱的门,一生病,咱就一脚把人家给踢出去。还是要好好给娃看病,多少钱也得看,这女子可怜着哩!……”
久儿心里不舒服,却也没再说什么。快过年的时候,洪菊回来了,而且还领回来一个戴眼镜的清瘦小伙尚天桥,这让久儿暂时忘记了洪龙和晓丹的事。见到洪菊和她的对象,久儿却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女儿大了,自己能给自己选择下家了,不用家里再操心了。忧的是对方是个江南人,说出来的话呜哩哇啦地一句也听不懂,女儿跟着她怕是要远走高飞了。
“妈,天桥和我一级,但不同校,他是医学院的,学医,以后你和我爸有个病啊什么的就不用愁了。”洪菊搂着久儿的肩膀说。听说尚天桥是学医的,洪大兵就让他给晓丹瞧瞧。久儿说天桥刚进门,你就让他歇歇吧。
久儿在伙房里忙着张罗饭,洪菊过来帮忙,一边帮忙一边说,“天桥吃饭味道清淡,别放这么多的酱油。”“辣椒少来点。”久儿笑道,“这没过门的媳妇啥都了解了,我咋看这娃个头不高?”洪菊一边拌菜一边说,“是个头小了点。雷锋都是个矮个子,还全国都在学呢!”久儿用手指点了一下洪菊的额,“就你会说。他父母同意了?”
“天桥从小母亲就死了。父亲参加革命早,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天桥是个烈士的遗孤,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洪菊说,“我知道你愁啥,你放心吧,毕业了我们申请回泾阳来,呆在你身边。”
对于洪龙和刘晓丹的婚事,洪菊坚决反对。她甚至批评洪大兵和久儿太守旧,连洪龙自己都不愿意,还这样强扭着,还要筹备结婚。
洪龙听到这话,像找到了为自己解脱的理由,终于明确地说,“她,我本来就不喜欢。”
这下把洪大兵惹火了,他拍了桌子,指着洪龙的鼻子将洪龙骂了个狗血喷头,“……把你个狗日的!当初不是你执意要娶她,我们哪里会同意?现在倒好,你把不是都推给我们,财礼钱出了,看病的钱也花了,你不要了,你当是耍呢?这尊神你给我请回去!”
刘晓丹听到洪大兵的骂声,便跳了出来在上房里耍开了泼,“……好你个洪龙,你玩够了我,想不要就不要了,你们洪家老的小的都欺负我,看我有了病,就想把我当害除,想得美!”
起初久儿还听了洪大兵的话,觉得乘人之危跟晓丹谈退亲的事不够人,现在一看晓丹这副泼妇架式,心里面立时就动了退亲的念头。三百块钱怎么了,全当贼偷了,三百块钱换一个安稳,值!等不得天黑,久儿就差人叫来了马婶。马婶一听要退亲,就拉下了她一张驴脸,“人在你家都这几个月了,你说这婚咋退?一个黄花闺女在你家一住就是这么久,你说往后谁还要?……”
洪菊听出对方是要钱,就说,“人我们不要,你总不能硬塞给我们吧?你说,你要咋的?”
“女方的损失费少不得,毁婚按理还有……”
“财礼我们不要了还不行吗?晓丹在我家白吃白住不说,看病还花了不少钱,你要什么损失费?”久儿毫不示弱。
洪菊一看这事麻烦了,就站在久儿和马婶中间,示意他们不要争吵,“都别嚷了,马婶,咱街坊邻居的,都是个熟人,我知道你收了女方的好处,张不开这个嘴。你说,他们给了你多少,你退给他们,我再给你多少。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话说到了问题的症结上,马婶不开口了。这时洪大兵说,“你说个数,反正这门亲我们死活要退。”
话说到这个份上,马婶子就如实说了女方买通她一定要说成这门亲的事。洪菊当即取钱扔给了她,并让她马上将寻死觅活的刘晓丹带回去。
人是走了,家里人像卸了一件包袱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但是人走了不等于人没来过,事情过去了也不等于事情就没有发生。这件事的阴影留在了当事人的记忆里。特别是洪龙,他自知这一切皆因他而起,甚至觉得这事将影响他下一步的婚姻,因此洪龙的心情很是抑郁。加上洪大兵又是一提说就骂:“这干的啥事?本来家里的日子就精打细算,为娶一个媳妇花掉了近一千元,结果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连个媳妇腿都没娶到……”也难怪洪大兵痛心,一千元哪,那等于一家人两、三年的口粮!
因为这件事,一家人这年过得就不怎么畅快,春节刚过,洪菊就带着尚天桥离开了泾阳,学校要组织大规模的学农活动,他们要提前到校。
冰河解冻的时候,天还有那么几分寒意。一年又一年,时间往后再数一数,树就发芽了,草就泛青了,崖畔上的桃花也该露出笑脸了。这天,洪大兵意外起了个早,往常都是久儿起在他的前面,今天他不由有些得意。他开了大门,吸一口清新的略略带些甜味的空气,伸了一个懒腰。当他返回来,准备去洗脸的时候,掩着的大门“哐嘡”一下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狗一样地几乎是贴着地面爬了进来。他直达洪大兵脚下,一把抱住了洪大兵的小腿,“爹,爹啊!……”
洪大兵这才看清这人衣服破烂,披一块搭一块的,头上的头发和冬天的山茅草一样,枯黄、凌乱、肮脏,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他无法看清这人的脸。
“你,你是谁啊?”
“爹,爹呀!我是双子,我是您的儿子洪双子啊!”
洪大兵吃惊了。对了,他是丑娃。他捧着丑娃那一张肮脏的脸,终于从那一只眼睛上发现了他熟悉的东西。
“丑娃,是你呀!你在哪里来?”
“爹,爹,我,我,我的娃,娃……”丑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的娃咋啦?玉琴呢?”洪大兵拉住了他的胳膊,“丑娃,走,进屋好好洗洗,吃点东西慢慢说。”
窗棂上的隐隐白光消逝后,晨曦就慢慢收尽了它的尾巴。这时候,洪龙刚刚醒来,就发现洪大兵扯着一个人进了他的屋子,在翻他的衣服。
“爹,你干啥呢?那是谁?”洪龙跳下了炕。
“龙啊,我以为你还睡呢。来,把你的衣服找一件。这是双子。”洪大兵把已经洗净了脸的丑娃介绍给了洪龙,“洪双子,小名叫丑娃,我给你说过的。”
洪龙很不情愿地从他的箱子里拽出了一件外衣,扔在了炕上,“就这件吧,我自己都没得换。”说完他谁也不看就从门里挤了出去。他去告诉久儿,爹领了一个叫花子回来,就是那个没良心的丑娃。
久儿过来的时候,洪大兵已经给丑娃换好了衣服。丑娃很瘦,脸上的棱角清晰,洪龙的衣服穿上哐啷着。久儿说,“你就是丑娃,咋又想起你干爹来?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咋好意思又回来了?媳妇给踢出来不是?……”
“久儿,你就别说了,也不怪丑娃,他的肚子还饿着呢,给娃收拾点吃的吧?”洪大兵打断了久儿的话。
“我倒不是心硬,像这种白眼狼,应该让他吃点苦头,知道啥是好啥是歹!”久儿照旧说,“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的肚子都混不住。”
久儿话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去给丑娃收拾了吃的。丑娃还真饿了,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洪龙说,“你知道吗?这三个馒头是我们一个人两三天的伙食,你让不让我们活了?你以为这是救济院?”
丑娃听了这话,口里的东西马上停止了咀嚼,筷子也放了下来。洪大兵一看,忙说,“吃吧,别管他们!这年头,谁能吃饱呢?到嘴的一口饭能救一条命哩。赶紧吃!”但是在洪龙和军平的注视下,丑娃却死活不肯拿起筷子。
接着,洪大兵就在丑娃悲惨的哭诉中知道了丑娃在乞讨过程中的辛酸……
丑娃可怜的孩子长到十二岁在一次行乞中遭受了一只大黄狗的袭击。伤口感染,奄奄一息。丑娃拖着儿子在一处废弃的窑院里找到灯干油尽的杨玉琴。连说话力气都没有了的杨玉琴没有给他们父子带来任何帮助,反倒加重了丑娃乞讨的艰辛。自从抽大烟的狼狗夫妇被政府管制后,这处窑院就剩下了杨玉琴一个人。不是丑娃一路打听着找到她,她们母子的生命是不会维系多长时间的。但是,丑娃尽管付出了很多努力,仍然没有挽留住他们母子。去年冬天,杨玉琴和她的儿子双双死在了那口窑里的土炕上。他们两人的死相都很难看,尤其杨玉琴,她的死相极为恐怖,常出现在丑娃的睡梦里,让丑娃发出惊悸的尖叫。丑娃说,那处窑院里狼藉一片,荒草没膝,蟾蜍遍地,老鼠上蹿下跳,蛛网缀满了门楣。他在院子里折腾了一天,才用一些破烂不堪的土坯封了窑口。这处窑院便成了他们母子的坟地。
“爹,你说,你说,人这一辈子到这世上是为啥来着?像玉琴这样,还不如早早去死……我又想了想我自己,已经四十岁的人了,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我又想,当初不是你收留我,我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我的命是你给的,我要为你活……我多么怀念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哪!那时候,吃的饱,穿的暖,最后连媳妇都娶上了,真的像做梦一样。我想,那才叫活人……”
晚上,堂屋里桌子上梓油灯汲着捻子滋滋的亮。久儿双脚含怀,静坐在炕头上纳鞋底,麻绳缠在她的手上,指头上的黄铜顶针反着明亮的光。此刻,丑娃正在院子里烧炕,把柴草堆弄得山响。他已经烧了很大工夫,像是要把炕烧着。洪大兵知道,丑娃吃了饭就没闲着,一会儿帮着久儿拉风箱,很响很扎耳的“吭哧”、“吭哧”声自是和平日不同;一会儿把鸡全喊在院子里,轧了满满一盆子青草芽;一会儿整理院子里杂物,满院子都是他的身影。就连洪大兵的那杆烟锅都被他用一根筷子捅出一堆油烟,擦得光洁锃亮。就像洪龙说的:他死乞白脸的是在讨好咱呢?
洪大兵说: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总是要活下去的。挣了命也要活。
洪龙说:活不下去的人多了,都收留到咱家来,成吗?
洪大兵说:丑娃是我的娃——和我的娃一样,我看着长大的……
洪龙说:看着长大的咋?还不是和媳妇联合起来赶你?
洪大兵说:双子从小耳根子软,我知道他心不坏……
洪龙说:你收留他好了,他留下来,我回江阴。自己的人都不爱,反倒在意一个要饭的。我真不明白……哦,对了,我也不过是你的一个养子……
久儿突然说话了:洪龙,胡说啥呢?你爹待你咋啦?你说哪里不爱?你说这话真让人寒心!洪龙,人要讲良心。我知道你是为媳妇的事闹心,可是要不要刘晓丹,还不都是顺着你的意?我们啥时候强迫过你?
洪大兵的表情很难看,嘴唇刚动了动,丑娃就一把掀开了屋门冲了进来。他站在几个人的注视里,面无表情地说:干爹!我走了……
洪龙看着洪大兵,洪大兵看着久儿,久儿看着丑娃。
久儿放下手里的活计,下了炕,说,“走哪里去?你撵走过你干爹,你干爹可不会像你一样撵你走……日子太难了,多一个人多一口饭,洪龙也是为这个家着想。大家从牙缝里挤一点出来,也有你吃的。”
丑娃看着洪龙,洪龙看着洪大兵,洪大兵看着久儿。
久儿说,还不快进来,天都黑了。
丑娃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跪在久儿的面前,抱住了久儿的双腿……
日子在清苦和惨淡里一点点过去。丑娃的到来虽然改变了这个家的组成结构,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为困顿,但是洪大兵心里却变得踏实和熨贴起来,他始终相信有人就有一切。春花渐渐凋落的时候,空气就开始变得干燥,洪大兵幻想着生活的好转,然而幻想归幻想,计划总是不如变化,生活还是按照它本来的轨迹运行着。这不,洪大兵刚回到屋里熬了一罐浓茶,邮递员就送来一封信,洪大兵信没看完就僵在了那里。
久儿看到了洪大兵神色的变化,就凑过来问,“是洪虎的?他们好吗?”洪虎走后,一年半载的不常来信,有信来也是三言两语,比如他瞅了媳妇,他结婚了,他媳妇有娃了等等。而每次听到这些,久儿都会邮寄几件她亲手做的针线活过去,比如结婚的时候绣了件鸳鸯的门帘,有娃的时候做了两双五毒鞋。再就是端午节,不管对方来不来信,她都会做几个荷包邮过去。洪虎的事让洪大兵开始重新看待他和洪龙的关系。丑娃的加入让洪龙和他的关系变得更为僵化。他知道洪龙离开他们是迟早的事,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很苦恼很难受。
洪虎信里说的事让洪大兵的心变得更加沉重。
信上说,大年被打成了反革命,被关进了“牛棚。”洪虎也跟着陪斗。江阴整个都乱了,学校停课,工厂罢工,市政府和机关都被红色战斗队攻占了。
洪大兵不知怎么回事,晚上睡不着觉就和久儿猜测那边的情况——
洪大兵说:大年是给国民党干过,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呀?打日本鬼子没错吧,在淮海战役立功也是事实呀?
久儿说:人哪,这一辈子三反六正的,就说大年,提着头闹了一辈子革命,到头来却成了反革命!
洪大兵说:大年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不去打扰,我知道关心他的人多呢;现在他落难了,我得去看看,我知道人都躲开他了。我活了这么近六十年,我知道。
久儿说:真要去?
洪大兵说:不能不去,大年今年都六十九岁了!
就在洪大兵准备回江阴的前两天,盼银的男人忽然面色苍白地走进了洪大兵的院子。洪大兵看到盼银男人的脸色,不由心里一沉。
盼银男人说:董婆子殁了。
洪大兵怔了怔,耳朵眼里轰地响了一下。他自语道:殁了。又说,你能排卦,就没有排出来?盼银男人以前来,手里常拿一些长短不一的蓍草,从怀里摸出一本毛毛糙糙的书,在桌子上摆开蓍草,天地阴阳地排卦。他曾为洪龙的婚事,为洪菊的毕业分配排过卦,一惊一乍,弄得洪大兵忽喜忽忧。
盼银男人听洪大兵这话,就有些愧了,“不料想,不料想,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说闭眼就闭眼了……”
洪大兵叹了一口气说,“也好,这日子……”又问丧事,盼银男人说,人已经埋了。她交代不要惊动任何人,她要悄悄地走。洪大兵欷嘘不已。
久儿留了盼银男人吃饭。盼银是她的娘家人,城里唯一的娘家人。久儿问起盼银,盼银男人说,回大王原了,盼珠的娃赎身。久儿问,盼珠又生了一个?男人说,是啊,终于生了个儿子,这是第六个娃。久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盼银男人说,“告诉盼银,让她劝劝盼珠,四十岁的人了,真是不要命了。儿子女子没啥打紧,贴赔了自己不值得。去年过年盼珠来看我,活脱脱一副鬼样。洪大兵说盼珠比我小七、八岁,看上去像比我大十多岁。”盼银男人点着头,哦哦着。
“董婆子一辈子没儿没女,不是照样受人尊重。”久儿若有所思,“洪大兵对洪虎那么好,这一去还不是照样不见面!阿芳也是,年没过完就被那个南方人领走了……这人啊……”
丑娃听到这话,就不停地往久儿碗里夹菜。他看到洪龙的脸色很不好看。听说洪大兵要回江阴,洪龙憋了好久,那句话终于找到了时机,他说,“我要回家。”久儿吃了一惊,“龙儿,你回哪个家?”
“回江阴,找哥哥去。”
听到这话,久儿的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淌下来,她说,“龙呀,媳妇没说成我们再说吗,你为什么要走呢?……我不是你的生母,可我一直把你看作我的亲儿一样疼你,你为什么要走呢?我哪里虐待你了,你倒是给我说……”久儿说着愈加哭得伤心了,那样子就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
洪大兵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了洪龙的领口,“我把你个狗日的,你是成心气你妈呢?”
“大兵,洪大兵!你疯了?你要干什么?”久儿哭着拦腰抱住了洪大兵,“这不怪娃!你敢动娃一个指头,我跟你没完……”
盼银男人见此情景就过来拉住了洪大兵。洪龙却一动不动地瞅着洪大兵气歪了的脸,“你打吧,我知道你早就想打我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和哥,因为我和哥都不是你生的,你的心里只有军平。你嫌我们跟他抢饭碗,你还嫌我们……”洪龙在说什么洪大兵已经听不见了。他的手慢慢地松下来、滑下来,他有些颓废地坐在了炕头上。自己一手拉扯、一手送去上学、一心照顾、呵护着的洪龙最终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洪大兵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自己究竟欠了他什么。
“……虽然我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但是江阴在,我要回江阴。江阴有我哥……”洪龙还在说,丝毫不考虑洪大兵的感受。
“好了,龙儿,你也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想走没人拦你。正好你爸明天去看你大爸,顺便把你送回江阴,这样我也放心。到了江阴多听你哥的,他在那边时间长了人熟,他会帮你,不过你哥成了家,你也别太给你哥添麻烦。听说江阴现在闹得厉害,闲事不要太管,也不要和那些斗人的人搅和在一起。你这个节骨眼上去我们真的不放心。”久儿拉着洪龙的手,眼圈红红的、啰里啰唆地叮咛着,“看你的帽子,帽檐都烂了,脱下来,我给你缝。”
“妈妈,你对我好着呢。我在泾阳不畅快,我不爱泾阳。”洪龙取下了帽子,对久儿说。
去西安的长途汽车一天一趟,早上五点钟准时发车。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家里人还在睡梦中,伙房里的灯就亮了。那是久儿在给爷儿俩做饭,嘶啦啦的煎油声响过,一股扑鼻的香味弥漫在院子里。等洪大兵穿好衣服起来的时候,久儿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她喊:快叫龙儿起床,要不就赶不上了。洪大兵进了洪龙的房间,在洪龙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洪龙嘟囔了两声,睁开眼睛,开始穿衣服。
洪龙洗过脸走进上房时,久儿已经把烙好的一盘死面饼子和两碗鸡蛋汤端到了桌上,洪大兵已经抓了一个往嘴里放。久儿说,“龙儿,要赶长路了,我给你烙了你平时最爱吃的死面饼子,多吃几个。”洪龙过来坐下,拿了一个,嚼了几口说,“妈,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久儿撩起围裙擦了一把脸说,“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啥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爷儿俩吸溜有声地喝汤。久儿一边给他们收拾东西一边说,“车要坐一天,我给你们煮了四个鸡蛋,炒了炒面,装在搭兜里。这个军用水壶还是阿芳回来时拿的,热水都给你们灌好了……”洪大兵喝完了汤,用手抹了一下嘴,说,“你就别操心了,那些年我经常出门,没有事的,天还黑,你休息吧。”
“天渐渐暖和了,军平去年穿的夹衣短了一截子,我要给赶制出来,不然还穿那件,娃在学校里让人笑话。”久儿把东西给他们收拾好,还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双棉袜,是用自己织的土白布做的,外表就像一双高及脚踝的鞋子,拿在手里很厚很吸汗。洪大兵知道做这种袜子很费材料,更费时,要一针一针地在棉袜上纳,纳得麻麻实实,纳得匀匀称称,板板扎扎。洪大兵抚摸着棉袜唉了一声。久儿亲眼看着他俩穿上了棉袜,才送他们爷儿俩出了大门。洪龙跟在洪大兵后面,走出好远,下意识地回头,却见久儿依然依门而立,正朝他们走的方向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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