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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7 19:33:01      字数:11747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
飘落的黄叶……”
“你像一只飘来飘去的蝴蝶
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
歌声在大厅里回荡,有点沙哑,有点沧桑,有点不经意,反正是很流行的那种。掌声啪啪地拍响,很热烈。洪小军没有拍,他侧过头,看到彭小春也在拍着手,而且弯过头来很欣赏似地对他说,“不错,还蛮有刀郎味儿呢!……人呢,鼻子、眼睛,整个脸型,怎么看怎么像谢霆锋。”彭小春的嘴里常会冒出一些流行歌曲,这是他们这个年龄的时尚。洪小军有点老土,谈不上是追星族,但是一些非常流行的歌曲、非常火爆的所谓大腕、天王明星还是知道的。他也没法不知道,满世界都在热炒,电视屏幕全部被他们充塞不说,连报纸、杂志都是大篇幅登载关于他们的文字,甚至商场里悬挂的各种服饰都以他们作为形象大师,挂着他们的大幅照片。洪小军不知道,他们对于社会的贡献到底在哪里,凭什么要把他们捧在手心?不仅如此,连他们的社会丑闻也成了炒作的调料。洪小军虽然知道许多歌星,但是彭小春说的刀郎这个奇怪的名字他却真是第一次听。
“刀郎是谁?”洪小军问。
“连刀郎都不知道,这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就是他唱的。”彭小春显然不愿意和他多说,“这是台湾的阿杜之后大陆推出的一个新人……”
“……再一次把温柔和缠绵重叠,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彭小春随着节奏也在轻轻地哼唱。洪小军觉不出这歌好在哪里,特别在哪里。平常的曲调,平常的歌词。然而看看周围,唱者和听者都无一例外地一副陶醉状。
唱歌的人是洪小文,是洪小军的堂哥。洪小军也是才刚刚认识,奶奶告诉他,他是爷爷洪大兵的过继子洪龙的二儿子,也就是说他们有着共同的血脉。细细看,他们俩在长相上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但是在气质上就差远了,洪小文的举首投足和作派,很小资。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都是他的,他可以把这个世界潇洒地玩转于股掌间。正如洪小文的口头禅——玩玩,甚至办企业、搞经营在他口里也是“玩玩”,这与他洪小军是有天壤之别的。
他,洪小文,就是这幢二十二层大厦的主人——长江集团年轻的董事长。他们现在是位于这幢大楼大厦的顶层歌舞厅,洪小文是在这里举办欢迎他们兄妹的舞会,集团所有的中层领导几乎全部到了。
洪小军和彭小春到江阴市已经三天了,他们对于江阴完全是陌生的,在他们兄妹的脑海里江阴也只是一个概念。一下车,小文就用他那辆奔驰把他们拉到了一幢别墅前。别墅与江不远,花园式的院子,上下两层的居室。站在二层,可见一线江水。这种环境让人神往。奶奶曾说爷爷弥留前的日子里,一直怀念江阴的小木船和皂夹树。但是洪小军一到江阴就意识到:那一切永远都珍藏在了岁月的深处,再也找不到了。到了这里,小文让他们不要着急,工作的事休息两天再说。
别墅豪华气派,环境幽雅,但是却显得冷清孤独。再好的居所缺乏人气、活气仍然是一种缺憾。洪小军想起泾阳爸爸和奶奶住的十几平米的斜厦房。奶奶久儿看着他在炕上由爬行到站立再到抬头碰到报纸糊的顶棚,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就那样从那个小窝走出来了。在那里只有他进门时、站在炕上时会习惯性地低头,不至于像他哥尚进一样老是碰头或撞破顶棚。那个小窝拥挤、黑暗,却充满了人情的温暖和人性的柔软。这幢占地半亩多的别墅里竟然只有大伯洪龙一个人,大伯的忧伤和落寞显而易见。到家后,洪小军才知,他的大妈——小文的母亲因脑溢血已经去世五年了。小文唯一的哥哥洪小武大学毕业工作了两年就带着韩国妻子移民加拿大了。洪小文住在集团公寓,很少回家,家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佣料理洪龙的生活,还有一只蹿上蹿下的小狗,小文叫它约瑟夫。
上了年纪的人,见到后辈们,就会表现出异常的兴奋,他们常常会无限怀恋地说一些过去的事。六十多岁的洪龙就是这样,见到洪小军和彭小春,高兴得胡须都翘了起来,尽管他们都是初次相见。洪小军在奶奶的包袱里曾见到过一张照片,那是奶奶和洪龙、洪虎、姑姑洪菊还有爸爸军平的合影。照片很小,又是黑白照,奶奶曾指给他谁是谁,因为陌生,洪小军完全没有记忆。香港回归那年,洪龙带着老伴突然回到了泾阳。当时洪小军在部队,没有见到。爸爸说他们夫妇专门去了榆树湾给爷爷烧了纸。
“你奶、你爸真可怜,三十年了,两个人还挤在十来平方的破屋子里……每月就靠一百二十块钱的那点低保度日。我让他们都到我这里来,他们都不肯。你看看,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连个鬼影都不见……”洪龙说起久儿和军平就摇头,“可怜哪!那一年,我对不起你奶奶,为婚姻的事和你奶奶闹翻,一气之下回来了。你奶让你姑给我写了二十多封信,二十多封哪!走了那么久,上面全是你奶的泪痕。你奶让我回去,并向我道歉,等我真的想念她想念你爷决定回去的时候,你奶却又不让我回去了,原因是你爷被定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全家也被下放到榆树湾去了……唉,这一别就是三十年哪!想一想,那时,你奶奶对我多好……”
在这里,洪小军和彭小春坐了三天,洪小文才开着他那辆奔驰来了。洪小军发现洪小文一进来,洪龙就上楼去了。洪小文甩甩他的染了暗黄色的头发,对洪小军他们说,“这老头,脾气越来越古怪,不回家他不高兴,这回来了,他还是不高兴。那我就没辙了。”
“大伯一个人住这儿,确实很寂寞。”彭小春说,“你应该回家来住。”
“公司忙啊,哪有空?要玩转这么大个摊子、二千来号人,不容易啊。再说家里也不是他一个,还有约瑟夫呢?你们见它了吗,挺懂事的。”小文说的约瑟夫就那只卷毛狗,“可是老爷就是不喜欢……哎,怎么样?还习惯吗?”
“小文哥,我们什么时候上班?我们可不是这么来吃闲饭的。”彭小春问。
“才两天就着急了?别忙,要上董事会研究,还有……”小文眨了眨眼睛,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那意思里仿佛有某种暗示。
“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什么问题,我们公司是股份公司,就是职工必须持股经营……”小文说。
“我明白了,董事长,就是要入股才能成为公司的员工。你放心……”彭小春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出现在楼梯口的洪龙打断了,“人是我叫来的,你收就收,不收就不收,少在这里摆谱!”
彭小春说,“大伯,没事。”
洪龙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的脚后跟着那只纯白卷毛的叫约瑟夫的狗,“他们兄妹入股的钱,我出!我劝你正经做人,合法经营,别一天投机倒把的,小心有一天翻了船。你是没经过苦日子,不知道什么叫罪受!……”
“爸,你又来了,我就知道我干什么你都不说好话。你说老大有出息,还不飞那边去了,现在供你吃供你喝的是谁呀?还不是我吗,对不?我们兄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出还不是我出吗?……”小文说着,电话响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接起了电话,“噢——,是廖市长啊,好啊,没问题。什么时候,明天?好,好,明天,就这样。哪的话?你吩咐,咱谁跟谁呀?当然,那块地皮可不能黄。好,谢了……”
洪小文关了电话,对彭小春说,“咱公是公,私是私。董事长当然要看股东的脸色,我只是说明一下情况,明天来公司吧,先熟悉一下环境,晚上参加个宴会,其余的事情到公司再说。”
那首刀郎的歌,小文唱完了。这会儿彭小春已经在一片掌声里上台拿过了话筒。她唱的是《千万次的问》,让大家包括洪小军在内都想不到的是彭小春是用英文唱的。毕业这么多年,她的英语竟然还没荒掉。彭小春好像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而且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展示自己的长处。而洪小军就做不到,现在他还显得离群和烦燥。今天参观了公司,公司的规模的确很大,占地近二百亩,除了厂子外,还兼营餐饮、宾馆,最近又涉足了房地产。据介绍,集团固定资金达到了三亿多元。看着、听着,彭小春对才三十多岁的洪小文不由充满了景仰和崇拜,一路上,她的嘴里不断发出啧啧的感叹!
晚宴作陪的是董事会的全体成员,洪小文隆重介绍了总经理辛明亮,就是这个稳重、言语不多的青年人向他们介绍公司的情况以及下一步资本扩张的宏伟计划。他思路清晰,列举的数字准确无误。洪小军感到对于集团的实际,辛明亮似乎深入一些,而且对于技术人才特别是高级技术人员缺乏堪忧,而小文所谈仅为皮毛,除了对未来的壮丽描绘外,就是炫耀式的夸夸其谈。
晚宴非常丰盛,且以海鲜为主,吃的少浪费的多。席间,总是洪小文在说。他说了一个笑话,很俗,而且洪小军听了很窝火,他觉得这个笑话是在污蔑他和彭小春。他说,“一位北方男人去南方用餐,问女招待:馍馍多少钱?女招待答:摸摸五十。男人又问,下面(条)呢?女招待答:一百。男人愤然,又问:水饺呢?女招待答:睡觉二百。北方男人拍案而起:真黑!真黑!……”
小文哈哈大笑,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众人随声一笑,洪小军觉得很刺耳。
音乐声歇,洪小文拉着一位长发披肩、气质不俗的女孩走上了台:“各位朋友,我给大家隆重推出一位重量级的人物,这位就是《长江晚报》大名鼎鼎的记者潘婕女士!……”
全场掌声雷动,洪小军感知了这位女记者的名人效应。
“……朋友们,这次潘女士受上级委托,深入我公司,将对我公司进行系列采访,尤其对于我公司在重组后取得的骄人业绩将做重点连续报道……”
又是一片掌声,潘婕微笑着向大家鞠躬。
“下面由我和潘婕女士共同为大家献上一首《萍聚》。请各位跳起来吧!……”
音乐声起,众人双双步入了舞池,彭小春也被那位彬彬有礼的总经理辛明亮邀请了去。座席上剩下了两三个人。对这种喧闹的场面,洪小军不习惯,也有了排斥心理。退伍后刚进大城市,尤其在宾馆当保安那几年,宾馆的歌舞厅夜夜笙歌,满耳吼声震天,男人《杜十娘》,做怜香惜玉状,女人《长相依》,一副柔情蜜意腔。会唱不会唱皆借机发泄内心情感,而全然不顾别人感受。这一副场景又勾起了洪小军对于那些生活的回忆,他觉得有些无聊,遂起身离座,嚼了个口香糖来到了窗外的凉台上。
窗外是一片灯的海洋。开放中的江阴俨然一座现代化的都市,节奏体现着速度,智力打拼着效益。即使这夜晚来临的江阴,也陷入在一种匆忙和旋转中。洪小军站在江阴二十二层楼上俯瞰江阴的夜景,不由惊叹新江阴的横空出世。伸手可及的摩天大楼傲视群雄,互不相让。那些红色、蓝色、绿色的霓虹灯不断变幻,争相斗异,把那些建筑装饰成一座座透明的水晶宫。再往下看,首尾相顾的小汽车灯光明亮,组成一条灯的河。河在流动,那车就是一些漂亮的鱼在穿行,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尖头的,圆头的……往远处看,洪小军就看到了江,江水长长,岸边停泊着几艘巨轮,江水明亮,波澜不惊……
这就是江阴吗,是爷爷讲述中的江阴吗?爷爷说江阴的小木船来来往往,爷爷说江阴的小石街悠长,楚调声声,而今那一些痕迹都已无存。也许爷爷心中的那一个院子,也许正埋葬在某一个摩天大楼的脚下。人们在用惊人的速度改变着自己的生存境遇,关于童年时代的记忆将永远留在他们对工业文明的失落感中。如果爷爷在世,看到这一切将是何种心情?也许爷爷本就属于那个时代,就像洪小军自己无法想象若干年后他是谁,他会在哪里?
“……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至少我们曾经拥有过,
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
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窗户里小文和潘婕的歌声飘出了窗外,和窗外的一些声音纠和在一起,成为这个城市夜景的一部分。轻轻的风吹过来,洪小军觉得心里面空空的。置身于这么一个巨厦遮天的阴影下,人该有多么孤独。他想起了那个别墅里的大伯洪龙,想起了他落寞的眼神……
“喂,你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洪小军的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他回头就看到了笑吟吟的潘婕。她怎么会来?他不是和堂哥在一起吗?刚才他们唱歌,他还听到人们议论:真是一对金童玉女!现在她怎么舍得抛下“金童”,到凉台上来?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特别是这种具有文化素养、气质不俗的女孩,洪小军确实机会不多。只见潘婕腿上穿一条白色的牛仔裤,双腿修长而富于弹性,上身穿一件休闲装,朴素大方,脖子上吊着一个红色的手机,电源指示灯闪烁着。
她长得像电视上的节目主持人。洪小军在心里想。
“你,是说我吗?”洪小军的脸不由在发烫。
“当然说你了,还能给星星说?”潘婕微笑着,很青春的样子,“我注意到满场子的人,就你不苟言笑,显得有些深沉,与众不同。”
“不是,哪里话?”洪小军的脸更烫,“我只是不习惯而已。”
“江阴的夜景才是最漂亮的!”潘婕将目光投向窗外,“它会掩盖城市的一些真实,所谓的镜中花,水中月吧!在江阴生活了二十年,我是随着江阴的发展一点点长大的。十九世纪中叶,江阴被辟为通商口岸。洋人的侵入客观上刺激了江阴的开发开放,各种近代工厂在江阴陆续开办起来。二三十年代,日本人、英法人就在这里办厂,而且清政府开创的中国近代第一家钢铁厂——汉阳铁厂、第一家军工厂——枪炮厂以及陆续开办的布纱丝麻四局、制革厂、造纸厂、毡呢厂等官办企业和民办企业也带动了江阴的工业发展。解放后民族工业发展很快,历史造就了江阴作为一个工业城市的地位。正是因为江阴有着良好的基础,所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江阴,江阴步入了飞速发展的快车道。当然,一个地方经济的发展和繁荣肯定会以牺牲一些很宝贵的东西为代价,我想我会更懂得江阴……”
“其实这也是我的祖籍,可我没有一点家的感觉。”潘婕的话题引发了洪小军对于心中所感的倾吐。
“你和洪总不同,不是一般的不同。”
“他是老板,我是打工仔。”
“我指的不是这个……初次加入洪氏集团,你能不能给我谈谈你对长江集团的第一印象?”三句话不离本行,看样子她是要采访了。
“你采访我?”洪小军有些招架不急,“我刚来,什么都不知道,你要采访应该去采访别的人。”
“我想听听不同的声音,你所说的别的人,我不去采访都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不同的声音?”洪小军有些纳闷。
潘婕伸手在牛仔裤兜里抽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洪小军,认识你很高兴,这是我的名片。关于这个话题,我们以后谈,行吗?”
洪小军接过名片。潘婕又伸出了她的手,“再见!”
第二天,辛明亮带彭小春和洪小军到人事部报到。他们看到许多大学生正在那里抱着自己的毕业证、学位证以及种种荣誉证书,排着队填着自己的简历。他们风华正茂的样子令洪小军有些难堪。彭小春因为昨晚出色的表现被安排在了外联部,洪小军则进了财务部。
洪小军来到自己的工作间,第一件事是熟悉电脑。他从前参加过简单的短训班,电脑的基础还是有一些,对于他来说难度在于各种财务表格的掌握和统计以及部门局域网的熟练。他刚坐下来,自己琢磨那台清华同方,忽然电话响了,洪小军接起来,是个女的,“怎么样?感觉如何?”
“你是?”洪小军握着话筒,一时不知对方是哪位。
对方显然听出了他的疑惑,就自报家名,“不记得了?我是潘婕啊!”
潘婕?
“哦,你好?刚报到,一切都很陌生。”洪小军说,“我是个当兵出身,粗人一个,没多少文化,很担心干不好。”
“可我看不出你有多粗,我反倒看你挺细的。当兵的人都有正义感,对吗,下午我请你吃饭,怎么样?”潘婕笑着说。
“请我?”
“对啊,我跟你说过我们要谈一谈的。……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手机呢?”
洪小军不太喜欢和记者打交道,但是昨晚的简短交谈,这个特别的女孩子在他的内心留下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是她的气质呢,还是她的激情和活力,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说实在的,他没法从内心去排斥,他一脱口就说出了自己的手机号。
洪小军搁下电话,就收到了潘婕发的短信:星星多的地方黑暗就少,笑容多的地方烦恼就少,有知己的地方寂寞就少,寂寞少的时候心情就好,心情好的时候一切自然好。洪小军捧着手机读了几遍,心里掠过了一丝莫名的感动。
快下班时,潘婕打来电话,说她在楼下等他。洪小军下了电梯,出了门,果然看到潘婕斜背了个方型的挎包站在门口等他。洪小军一出来,她就伸手叫了出租车,加入到车流中。
洪小军注视着鱼贯穿行的车子一会儿洞穿立交桥,一会儿跨上水上铁桥,车与车的距离近得只差一拳头。洪小军说,“人们看上去这么忙碌,究竟在忙啥呢?是不是楼里面所有的人都像我们一样全部出来了?”
“这就是现代生活的节奏,忙啥?忙钱呗!这只是你看到的生活的表象,这几年随着体制转换,改革改制,下岗失业的工人成千上万……”潘婕说着从包里拿出几份报纸,“这上面有我的专访,全是关于这些的。”
洪小军翻开报纸,一些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大厦下的阴影》是写下岗、买断工龄工人的悲惨生活的;《流水线上哭泣的青春》是写职业病对打工工人的身体危害的;《谁来关注建筑民工?》是写脚手架上的建筑行业的打工者的,还有《暗访美容屋》、《亿元集资款的背后》等等,所有的报道都直面现实,文笔犀利,感情真挚。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潘记者吧?”出租车司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把头侧了侧问他们。
“是啊?她就是,你认识她?”洪小军很奇怪。
“今天真幸运,拉了你们。不认识,但是我们都知道,潘记者是专为我们老百姓说话的。我们都爱看您写的文章,实际,真实,敢说真话。”出租车司机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不瞒您二位,我就是个下岗工人,以前在电子管厂,下岗后东拼西凑了几个钱买了这辆车,养活一大家人。”
“生意咋样?”洪小军问。
“勉强糊口呗,唉,八头子收费,挣点钱都孝敬了政府,维持生活还过得去,要是有个小病小灾的就惨了。”司机忧心忡忡。
说话间就到了目的地,两人下车,潘婕付费,司机不收,潘婕硬是塞给了他。洪小军对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产生了几分敬意。
那天,他们谈得很快乐。洪小军一直问,她为什么要请他吃饭。她说想向他了解长江的真实情况。洪小军觉得潘婕似乎对小文对长江集团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交谈中,洪小军意外得知,潘婕的父亲和他的伯父洪龙一样也是前江阴农业机械厂的下岗职工,还说长江的繁荣下有许多哭泣的声音,这些声音被压抑着总有一天要石破天惊大哭出来。
过了几天,洪小军一直觉得潘婕那天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一个人的时候,他就琢磨,琢磨潘婕的表情和言谈,越琢磨越觉得潘婕不是单纯和他坐一坐。终于那天下午,他给潘婕拨了电话。
还是那个地方,很幽雅的小饭馆。
落座之后,潘婕说,“我知道你会叫我的。”
“为什么?”洪小军很吃惊。
“因为我想请你帮忙,又怕连累你。”潘婕说,“我很矛盾,但是只有你能帮我。”
果然不出洪小军所料,但是他能帮她什么呢?一个初来江阴的打工仔,能给一个著名记者做什么呢?洪小军想不明白。而潘婕的一番话让他十分震惊——
“……其实这事我想了好久,第一次见你就有了那种想法。实话说吧,我需要长江集团近半年的财务报表……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长江集团,哦,应该是前江阴农业机械厂的一位解除劳动关系的老工人跳江自杀,引起了四百多名失业工人围攻市政府,并反映市政府有关领导在企业改制中收受贿赂,致使近亿元的国有资产流失……你知道,我的父亲就是原农业机械厂的工人,所以,对于厂里以前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你哥洪小文,从前也是厂里的职工,因为打架斗殴被厂里开除,后来听说是去了广州参与贩假钞暴富,回到江阴要买厂子,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工人们坚决反对,曾联名上访。不过后来洪小文还是以五百八十万的价格买了厂子,组建了长江集团。失业工人的群体上访,并没有使问题得到解决。最近又有传言洪小文涉嫌毒品走私和洗钱,作为一名新闻记者,责任和义务迫使我想揭开长江集团的黑幕,我需要你的帮助……”
洪小军震惊之余不禁为这个弱女子的勇气和胆量所震撼,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呀!
“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我?”洪小军问,“你知道洪小文他是我堂哥。”
“凭着记者的敏锐眼光,我不会看错,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加上你背景简单,与长江集团的高层没有什么联系,而正因为你和洪小文的特殊关系,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潘婕看来已经考虑了很久,“我说过,当过兵的人,都有正义感的。”
这时,洪小军的手机响了,是彭小春打来的。彭小春说下班后找不到她,她本来想和他一起约辛总吃个饭的。彭小春在电话里焦急地问他在哪?洪小军吱呜了半天说他和潘记者有点事。
“什么事?”潘婕问。
“我妹妹小春,说是想和我约辛总吃饭。”
“你呀,真老实,你就不会撒个谎?”潘婕有些嗔怪,“你妹妹和你性格不太像。”
“可能与家庭环境有关吧。从小我父母离婚,她跟我母亲,我跟父亲。不过我们在一起同甘共苦也有好几年了,什么事我都告诉她。”洪小军解释,“当然,这么大的事,我会谨慎的。”
“你别告诉她,为了我们的安全。”潘婕叮嘱完洪小军又将话头转了,问,“刚才你说辛明亮?”
“是辛总,小春想和他坐一坐。联系我呢。”
“小春眼力不错啊,这辛明亮不简单,是北京大学学经济管理的博士生,长江集团的业务其实全部揽在他手里。洪小文在公司的时间不多,也缺乏现代企业的管理才能,多亏他有辛明亮。洪小文和辛明亮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辛明亮的妻子因为和他带的一名研究生好上了,要跟辛明亮离婚,辛明亮一怒之下用菜刀砍死了妻子,是洪小文用钱换下了辛明亮的命,又把他拉到长江集团,委以重任,所以洪小文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在长江集团对洪小文忠心耿耿、言听计从。”
自从和潘婕那次交谈,洪小军再走进长江大厦,感觉就明显不同了。他觉得这个大厦和每一个管理者微笑的外衣下都掩藏着巨大的秘密。晚上他们都住在洪龙的别墅里,彭小春捧一本《新概念英语》在灯下读到夜深,洪小军则看电视、陪洪龙说话,给洪龙讲一些泾阳的事,久儿的事。有了彭小春和洪小军的陪伴,洪龙看上去情绪和精神都明显好了许多。
那天休息,洪龙对洪小军和彭小春说,“今天我带你们去看一个人。其实也是你奶叮嘱过的,说你们家不管谁去江阴,一定要去看看她。”
洪龙带他们兄妹去的是位于江边的江阴市精神病医院。在那里,洪小军和彭小春看到了一个已经头发脱光的老人。她的目光呆滞,看到谁都会发出犀利的尖叫,然后用手堵住整个脸。
“她是谁呀?”彭小春很害怕。
“她叫小雁,是我的表姐,你们要叫姑姑的。”洪龙表情凝重,“她的母亲是你爷爷洪大兵的妹妹,叫洪大雁。”
洪大雁?
那是一个遥远的名字。对于洪小军和彭小春来说陌生而又隔世,关于她的故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唉,可怜啊,那一年,小雁是被日本人害成这样的,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你爷爷的二哥洪大闯也是被日本人杀害的。”洪龙摇摇头,无比伤感地说,“谁能想到,五十多年了,日本人又进来了,日中协会组织的访问团一批又一批,又买我们的工厂、医院、学校,他们成了我们求之不得的外资……”
彭小春和洪小军面面相觑。他们再看被远远的江风吹起白色病号衣的小雁,心中就有了浓浓的伤感。灏灏大江东流,那是远去的人生命中始终没有停止的血液。潮汐捡走了行走着的脚印,一个又一个异乡在脚下消失了,一个又一个异乡正在不可意料的时候无声无息地到来,有人在寻找着什么,有人在回望着什么,有人在怀念着什么……
彭小春在外联部干得很漂亮,接连不断地联系了不少跨国公司,与长江集团建立了经济友好合作关系。董事会经过研究晋升彭小春为外联部副部长。洪小军和彭小春不在一个楼层,在公司不常见面,有事都是电话联系。彭小春成为外联部副部长的那天,他们部邀请洪小军一块吃饭,饭桌上他发现彭小春和辛明亮已经很熟了。那天洪小文没有参与,据辛总说是宴请市上的几位重要客人了。晚上,回到家,彭小春和洪小军都有了些醉意,各自到了自己屋子里睡觉。
洪小军的头有些晕,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有人喊叫的声音。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和鞋子都没有脱,屋门也大开着。那声音正是从门外传来的,“你,你出去!”洪小军听出是彭小春。他急忙来到屋外,就看到彭小春穿着睡衣正在往外推脚步踉跄的洪小文。
从来就不回家来的小文今天怎么会突然半夜闯入。
“小春,你听我说!”洪小文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的,那些个女人,他妈一个也没你有能耐,就她妈知道花老子的钱!……”
“小文!你干什么?”洪小军冲过去拉住了洪小文,“太不像话了,她是你堂妹啊!真是个畜生,你没事吧?”
洪小文被洪小军拉着,摇摇欲倒地来到客厅里的沙发上,洪小文折腾了几下就打起了鼾。洪小军也没了睡意,就对彭小春说,“你进去睡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彭小春整理自己零乱的头发,说,“没想到风度翩翩的堂哥竟是这种人,一位堂堂的董事长竟会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
“你呀,早该汲取教训了,当时曹寒松不风度翩翩?最终还不……”
“哥,你别说了!”
“小春,我感觉小文和长江集团有问题。”洪小军看了一眼熟睡的小文,小声说,“你没觉得大伯也知道些什么吗?”
彭小春把身子往洪小军身边挪了挪,直截了当地问洪小军,“小军,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那个女记者在干什么对不起公司的事?”
洪小军吃了一惊,他想掩饰自己的惊讶和慌乱,反倒搞得欲盖弥彰,“你说啥呀?什么事……”
“小军,别瞒我了,辛总已经告诉我了,销售部的监控器上出现了你查找并带走公司半年财务报表的录像,但是他没有告诉洪小文,而是告诉了我,意思你明白吗?”彭小春的话让洪小军出了一身汗,“小军,是长江集团给了我们施展才能的平台,我们不能做任何不利于集团发展的事,答应我,马上中止你的一切行动。这也是辛总的意思。潘婕来公司的目的其实小文早就知道了。小文的背景很深,你不要跟着别人乱跑毁了自己。毕竟小文是咱们的堂哥,再说公司垮了,对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席话说的洪小军心惊肉跳。他首先意识到了潘婕的处境。这时候,小文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两个人彼此瞅了瞅,没人去动。响了几下,那音乐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更加执拗和响亮。洪小军害怕惊醒楼上的洪龙,就从小文的身上拿出了手机,按了接听键,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顿时响在静悄悄的屋子里——
“唉吆,文哥,你在哪里啦,没有你的身体我都睡不着,你是不是正趴在亮亮的肚皮上,昨天你不是在她哪儿吗?你快来呀,妹妹想死你了!喂,文哥,文哥!为什么不说话?喂!……”
第二天,洪小军的手机上收到了潘婕的一封短信:下午七点,江口游轮三号舱,我有话给你说。
洪小军心乱如麻的等到下了班,急匆匆地赶到了江口,找到了那艘泊在江边的游轮。走进三号舱,他看到潘婕穿了一身深色的牛仔服,坐在一个小桌子前,身旁放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
“你要去哪?”洪小军惊问。
“对不起,我连累你了。”潘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首先向他道歉,“也许我不该拉你进来。”
“潘婕,别这么说,我觉得你干的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我一直忘不了那天在出租车上那位司机说的话,你是为老百姓说话的。还有那个跳江的老工人,不该就这么白白送命,还有国家的损失……潘婕,无论出现什么事我都支持你!”洪小军言辞恳切,“虽然我是洪小文的堂弟,虽然我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这份不错的工作,但是,你这个弱女子都会这么舍生忘死,作为堂堂男儿,我还有什么说的?……”
潘婕突然站起来,注视着洪小军的眼睛,哭了,“小军,我被报社开除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洪小军吃了一惊。他知道她是多么热爱她的工作,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和男子汉的意识涌上洪小军的全身。他拍着潘婕的背,“别哭,别哭,不是有我吗?再说你有那么好的声望,还怕失业?”
潘婕抬起她的脸,破涕为笑,“就是,我怕什么?不过,我需要你的支持。”
“会的,我一定支持你。你能为我们这些底层人鸣不平,能为那些打工仔和失业者不惜牺牲自己热爱的事业,我又怕什么呢?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永远支持你!”
洪小军想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潘婕却扭过头,自己擦掉了泪,说,“有你支持我就不孤独了,也不害怕了。来,给我力量!”潘婕伸出了她的手,洪小军也伸出了他的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洪小军目送着游轮远去,眼睛滚出了火热的泪珠。潘婕没有告诉他她去哪儿,只是微笑着对他说,“正义最终将战胜邪恶,我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们胜利的时候!”
潘婕走了,一个月都没有出现。
一个月对于洪小军来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心理体验,他变得若有所失,干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就是和别人在一起也是眼睛老往窗外瞄。尤其到了晚上,闭上眼就是潘婕的笑容。他偷偷地摸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她的气息已经在他的手掌上生根发芽似的。洪小军想起了彭小春和曹寒松的感情,理解着妹妹彭小春傻傻的痴情。的确,爱上一个人人就会变得傻傻的。潘婕,多么勇敢、多么坚强的一个女孩子,而再坚强的女孩也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的胸膛,哪怕这个胸膛不够宽阔不够有力甚至难遮风雨……
彭小春看出了洪小军的心思,说,“你爱上她了?”
洪小军没有吭声。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人漂亮,又洋溢着一股生命的活力。如果不是她找长江集团的碴,她也不会丢了工作……听说,她从江阴消失了?”彭小春继续说。
洪小军还是没有吭声。
“我想,等小文回来我们应该跟他好好谈谈,这么好的基础,这么辉煌的事业,应该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集团的经营上,不断扩张资本,追求最大利润……如果他真有什么问题,我们应当提醒他马上纠正,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是他的亲戚,我们应该帮他而不是和外人一起整他。”彭小春仍旧在说。
“你是说小文不在?”这次洪小军才开口了。
“对呀,出去都一个月了。怎么了?”
“没怎么,我累了……”洪小军将头靠在了沙发上,他想,潘婕去哪儿了呢?他给她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是无法联系。
彭小春看到洪小军无心与她谈话,就过去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某省副省长受贿一案的审理。洪小军看着看着,心里面就激荡起某种正义的力量,他下意识地感觉潘婕不是逃避,而是去干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洪小军一睁眼,打开手机,就在手机的屏幕上看到了潘婕发来的文字:君住江头我住尾,日日思君望江水。君别我时梦不回,君念我时我即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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