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7 09:12:14 字数:11385
桃花谢地的时候,枝头上就缀满了指拇蛋大的青色桃子,毛茸茸地在遐想着它们圆润、丰硕的未来。一阵鞭炮声响过,头上戴着花,穿一身红缎衣裤的久儿就被一辆自行车从盼银的家里接了出来……
洪大兵在院子里准备了酒席。来宾早就侯在了院子里,有社里的同事,有街坊邻居,还有洪大兵以前的老主顾,大家嘁嘁吵吵、纷纷嚷嚷的。洪大兵一身工作服,下巴上的胡须被刮得泛青,刚理过的小平头看上去十分精神。他过来过去地在院子里又是递烟,又是上茶。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事这么快地就成了。洪大兵原计划在“胜利饭店”办事,既有纪念意义,也排场,结果给久儿阻止了。她说不划算,自己办省钱又自由。洪大兵很感动。
“胜利饭店”的见面他们仅仅坐了一碗面的工夫。他们的心里都起了一些波澜。她看到他把自己碗的肉往军平的碗里拨,一边自己吃一边关切地招呼军平和阿芳吃。他看到她几下吃完饭就将桌上所有的空碗摞起来端进灶间,又给他们一人舀了碗面汤端来。洪大兵说,你坐着,让他们来。久儿笑着说,习惯了,闲不住。
军平和阿芳早就离开桌子在一旁打成一片了。久儿看到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快乐的样子,就有了一种向往。她问洪大兵,“孩子不想他娘?”洪大兵摇摇头,“他娘死得早,他根本就不记得了……”
“你,一个男人,真不容易。”久儿感叹。
“没啥。说出来你怕不相信,大大小小的,我带过八、九个孩子呢!”洪大兵颇有几分自豪的掐起了指头,“大雁妹妹,开手师傅的双胞胎鲁正红、鲁再红,我和紫烟生的儿子春生,可惜后来伤了,还有捡来的叫花子丑娃,现在的军平、洪龙、洪虎……”
洪大兵说的轻描淡写,却把久儿震撼了。这个男人有着宽厚的爱,有着超于常人的坚韧,还有一份赖以谋生的手艺。他是坦诚的,毫不扭捏;他是善良的,毫无私心;他是乐观的,毫不叫屈……有了这些,久儿还要什么呢?一个男人有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以挑拣的?
饭吃完,洪大兵认真地给久儿说:“我不会说话,人也老了,你那么年轻,我配不上你。董婆子善良,可怜我,给我乱说媒呢……不过这一回生二回熟,大妹子以后有啥难处,我能帮的你尽管说……唉,听董婆子说了,你也是命苦人。”
久儿没有说话,笑了笑,问,“洪大哥是不是有人了?”这话倒把洪大兵弄了个红脸,不由连连解释,“妹子这是哪里话?五十岁的半老头,谁肯嫁给我。”
“那好吧,我们就回了,我想好了给你回话。”久儿起身叫阿芳,“芳儿,给弟弟再见,咱回。”
阿芳过来了,军平也撵了过来。久儿说,“军平儿,该回家了。”军平竟然过去扯住了久儿的衣襟,“回,回家。”洪大兵见状,来拉军平,“别缠你姨,咱回。”军平却不松手,说,“爸,姨身上的气味好闻。”
久儿看了看洪大兵,说,“孩子可怜,他看到我想他妈了。孩子没妈不行。”久儿俯身抱起了军平,“跟阿姨去浪,姐姐和你玩。”军平兴奋得一脸喜色。洪大兵还要说什么,久儿说,“不要紧,我带走吧,明天给你送回去。放心,娃饿不了。”洪大兵搓搓手,说,“不是,不是,我怕给你添麻烦。”
第二天军平被盼银夫妇给送回来了。盼银的丈夫洪大兵熟悉,洪大兵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受久儿的委托来和洪大兵商量结婚的事来了。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洪大兵出门一瞧,顶着红盖头的久儿正被一辆披红戴花的自行车接到了门口。同来的还有盼银两口子,盼银的妹妹大王原的盼珠和土根两口子,他们代表了久儿的娘家人。洪大兵站在门口不知怎么办,盼银的男人喊,“瓜了吗?背新娘子进新房呀!”洪大兵这才慌慌张张的将自行车上的久儿背在背上,进了新房。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喧闹声……
人去屋静,红蜡闪烁。排场也罢,装饰也好,一切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人群散去,热闹褪尽,真正的日子才成了他们自己的。久儿盘腿坐在炕上,嘴里抿着一根细线,说,“看几个娃的衣服,哪个没有开线?可怜的孩子,也难为了你这个当爹的。”红红的烛火映着久儿动人的脸庞,洪大兵的心暖暖地跳着。
“我没有睡睡梦吧?”洪大兵掐着他的胳膊,“你就像个天仙,咋会落在我这个草窝窝里。”
久儿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这得问你自己呀!”
这笑把洪大兵弄得手足无措。久儿将头依在洪大兵的肩上,喃喃地说,“我找了多少年,终于找到了我的草窝窝。我会疼你、照顾你一辈子,也会照顾好你的虎儿、龙儿和军平,我们一家人会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洪大兵激动得泪水满眶,他一把将久儿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红烛摇曳,多么甜蜜的一个夜。窗外树上的杏子、桃子在暗夜里偷偷地长大、偷偷地成熟……
过了一个礼拜,洪大兵备了材料,请了匠人,掀倒了几间破厦房,在院子里开始大兴土木。洪大兵亲自动手,在门前的空地上取土,把土泡软,赤脚跳进土里,在稀泥里牛一样踩泥,把泥踩得胶粘,再取出来放在木模子里压死,一块一块地脱成土坯。毒辣辣的日头照在他赤裸的背上,久儿在旁边疼他,骂他,他照样去干。久儿心中有轮太阳升起,久儿心里又熨贴又感动,眼窝不由热湿了。人喜天顺,一连半个月,天爷没有下一点雨,工程进展顺利。上大梁的那天,按照本地风俗,全家在院子里放了炮,扯了红绸缎子搭了红。九间房落成的时候,洪大兵高兴地像要把下巴笑掉。街坊邻居、社里工友全来贺喜,洪大兵杀猪宰羊,折腾了好几天。
那天,客人们离去的时候,洪大兵还在抱着酒坛子自斟自饮。久儿已很麻利地将灶间的一切安顿好了,看见洪大兵还在院子里品酒,就又三两下拌了两个凉菜,给洪大兵端过来,“我看你美得不行,专门给你调了两个凉菜,我来陪你喝。”
洪大兵平日不太动酒,今日高兴了,忍不住多喝几杯。看见久儿过来要陪自己喝,就问,“你也敢喝?”久儿笑而不答,她给洪大兵斟了酒,又给自己满上,和洪大兵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洪大兵高兴地说,“好,不错。有你和我喝,真高兴……你不知道,在老家江阴镇,我就想修一处像我爹在时的那种大宅院,可是一直未能实现。现在房子修成了,家里也有人了,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在江阴,有你可怜的二娘涵子,有你领着长大的大雁,还有那棵皂夹树……”久儿端着酒杯笑,“咱们晚上睡下你老是给我讲你过去的事。关于江阴,关于过去的一切,我就像和你一同经历过一样熟悉,一样亲切……”
“对,对,讲得你晚上一点瞌睡都没有。来,喝,喝!”洪大兵脸开始红了。这个夜晚他们又在院子里坐到了月华遍地,风动影移……
夏天的时候,他们都搬进了新房子,洪虎、洪龙和阿芳又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洪龙完小毕业,又上了高小。阿芳在识字班认的字比洪龙还多,直接进了高小,年龄比洪龙还小四岁的她后来还跳了几级比洪龙还高一级。洪大兵说,这阿芳就是聪明,是个念书的料,没准还考状元呢。久儿说,女娃嘛,考不考状元的不打紧,将来一定要把军平供出样儿来。阿芳一听这话就一甩辫子出去了。
每天,洪大兵、洪虎一下班,阿芳、洪龙一放学,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到了他们的面前。久儿真不简单,还能把老玉米磨成米粉,放上糖熬成米粥,让几个孩子喝不够。他们的脸也好像比以前干净了,衣服也比以前整齐了,就连洪大兵整个人都年轻了一截子。这时候,县里成立了红旗机床厂,把他们的自行车社整体接收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社是厂子里的车间,后来又根据技术专长、工种进行了重新组合。洪大兵和洪虎成了国营大厂的工人,脸上更添了许多光彩。
去江阴老家的话是洪虎提出来的。他说出这话,洪大兵才想起他曾经答应过洪虎要和他回一趟老家。现在家里安稳了,新房又住上了。洪虎提出这话不算过分,可是厂子刚成立,头绪很乱,洪大兵走不开,再加上他仍然沉浸在新生活的甜蜜里,不想出门。面对洪虎的发问,洪大兵觉得有些惭愧。
洪虎说这话时情绪不是很好,好像洪大兵欠了他什么似的。洪虎发了工资,从不交到家里。特别久儿和阿芳来以后,人口增加,洪龙、阿芳上学花费也大,眼看后季军平也要上学,就靠洪大兵那点工资。再说修了九间房,洪大兵积攒的一点钱也用完了。洪大兵想跟洪虎算一笔帐,被久儿拦住了。久儿说,“我看洪虎也不是个胡花钱的人,他也大了,娶得媳妇了,说不定他给自己攒着呢!”久儿说的没错,当洪大兵说到回老家的费用时,洪虎说他有钱,不用家里的。
“非得这两天去,再不能缓一缓?”洪大兵试探着问。
“我去转转就回来,我心急。”洪虎仍旧面无表情。
洪虎一去半个月,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捏了一封信,是洪大兵的大哥洪大年写的。
信是洪龙念的,大家都在听,听完谁也没有说话。久儿表情凝重地拉着军平从屋子里出去了。原来洪大年参加了淮海战役,解放后已经是管辖江阴镇的那个市的市长了,他一直在到处打听洪大兵。洪龙回去后,洪兴安的后人带他专门去见了洪大年,洪大年才知道了洪大兵的情况。大年让洪虎回来捎话,他快离休了,趁他还当市长,他想让洪大兵带着三个娃回去,他会帮助他们在市上谋个好差事。信上说,他十七岁离开家,在枪林弹雨中奔波,欠他们父母、兄弟的太多了。如今他管了五十多万人,难道还安置不下他们几个?
洪龙念完了,抬头瞅大家,他发现久儿已经不在了,洪虎正盯着洪大兵的脸看。洪大兵则沉默着,吧嗒吧嗒地吸着一根纸烟。
这时候,久儿将饭端了上来,她喊:“吃饭吧,都这时候了,有这么好的事应该庆贺一下的。”洪大兵召唤弟兄两个过去,久儿竟然还倒了酒。阿芳抱着她的小碗,问,“什么好事?哥哥带回来好吃的了?”
“啥好事?这好日子刚开始……”洪大兵说了半句,就自顾自地去喝酒。久儿把她的小碗饭几下子吃完,就拉着阿芳进屋子里去了,军平也撵了进去。洪大兵听到军平问,“你们把这些东西拉了一炕干什么?”洪大兵忙放下饭碗,撵进屋子里。他吃惊地看到久儿把她的衣物、纺线锤、拧绳车车等物件都抖落在炕上开始整理。
“久儿,你这是做啥?”洪大兵问。
“我这人是个下苦的命,享不了福。你带着三个娃去,这地方还能卖几个钱……我是大王原人,回大王原去。”
“久儿,你这是干什么?”洪大兵去拉久儿,被久儿甩脱了,“我没说啥呀?”
“我又没说你说啥了?”久儿已经将衣服抱在一个被面子里,挽了个疙瘩,“这么好的事,给谁谁也不会丢掉……换了我一样,你没看戏上演的,皇亲国戚出来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过好日子不说,还有享不尽的福……我不怪你,也不拖你的后腿。”
洪龙和洪虎、军平三个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进来了。军平拉了拉阿芳的手,“你们要走吗?”阿芳说,“是你们要走!”“我们要走?”军平自顾自地说。
洪虎看到这副情景,就说,“泾阳有什么好的?尘土飞扬不说,一年没的鱼虾吃。我们一块回江阴镇……洪龙,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带你坐船。江水那么长……”
“我忘了……”洪龙当然忘了,洪龙对于江阴是没有什么记忆的。
“有什么嚷的?咱们都去,我给大爸说了,大爸都欢迎……”洪虎还在说,久儿的脸上已经气鼓鼓的了。
“别说了!”洪大兵也生气了,打断了洪虎,“咱是手艺人,凭手艺吃饭,靠别人能靠一辈子?”
“别训孩子,人都说人往高处走,洪虎说得没有什么不对。别辜负了他大爸的一片苦心,你没听信上说的,过两年他大爸就离休了,朝里有人好做官,你带着孩子去吧,那是你们的老家……”久儿继续收拾她的东西。看得出,她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姨说得对,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人一辈子机会很重要……”洪虎说。
“滚!你要走你走!”洪大兵的脸色变了,连胡子都剧烈地抖动起来,“谁还要走都滚!”
洪虎、洪龙和军平都没有见过洪大兵发这么大的火,都悄悄地默不作声了。连久儿都被怔住了,她手里的活停了下来,她瞅着洪大兵眼角发红了。
洪大兵坐在炕头上,一把将久儿收拾好的包袱推到了炕垴里,舒了一口气对呆若木鸡的孩子们说,“你们都出去,我跟你妈说几句话。”洪虎就领着洪龙、军平和阿芳出去了。
“久儿,你倒底为啥?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了个头,江阴就是座银山也不是咱的,我不眼红。我说过,我是手艺人吃的是手艺饭……”洪大兵扶住了久儿的肩,“我没守住紫烟,没守住秀灵,连你也守不住了吗?这究竟是为啥?”
久儿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洪大兵,你真不走?”
洪大兵伸出手揩着她的泪珠,“谁说我要走了?我啥时候说过?”
“你是没说过,可是我看出你表情复杂,你有这种念头,你在矛盾……”久儿说出了她的心思,“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窝,找到了你这个人,我舍不下。可是我也希望你过上好日子,你发达了,几个孩子的将来也好,我都想过了。这么好的事,梦都梦不来的……你真不去?不要因为我……”
“我再说一遍,我靠手艺活,我不靠任何人。至于矛盾,你看得没错,那是因为我心里难受。你知道洪虎他从小就不爱这里,在厂里也不怎么贪心,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完全可以成为厂里的骨干,可是他连我都比不上。这事一来,我知道我是留不住他,再留他也没有理由。和这娃生活了这么多年,自觉很爱他,他竟然连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到底不是自己的娃,生分着呢!……”这回洪大兵竟然泪水满眶了。
“洪大兵,别太为难自己,强扭的瓜不甜。你已经对得起洪虎的父母了,他也不小了,就随他去吧。”久儿安慰着洪大兵,脸上挂着清凌凌的泪。
晚上,洪大兵在灯下给大哥洪大年写信,他写道:“……我几岁上您就离家提着脑袋闯世界,参加过哥老会,加入过军阀战争,跟国民党打过红军也打过日本人,还组织过工人罢工,干过地下党……现在解放了,胜利了,你当官了,有地位了,这都是应该的。你给洪家带过灾难,给父母带来伤痛,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你想把你的遗憾弥补在我们身上,我们都理解,可是有些事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就像二哥大闯和嫂嫂秀灵,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在泾阳成了家,也有一份满意的工作,我觉得我还是在这里比较好。再说我去了又能干什么,占着位置不会干事,人笑我不说,更重要的是看不起你。洪虎会来的,他不爱这里,我舍不得他可也没办法,这娃脾气怪,有事不说爱在心里自己琢磨,你替我照顾好他……咱弟兄那次匆匆一别也有十六、七年不见面了,很想来看看你,但想到你如今在人前头干事,肯定顺心,也就不想来打扰你。好好干你的事,我为你高兴,也请你别忘了本,多为穷苦人想着……”
洪大兵写着写着不由眼睛湿润,久儿在她的身后,拍着他的肩,轻轻叹息着。洪大兵识的字不如久儿多,不会写的字就问久儿,有的久儿会写,有的不会,不会的就空下来,准备明天问洪龙。久儿说,旧社会没条件,没识下字,一定要让娃娃们好好读书。信写完了,洪大兵把信叠好,说,让洪虎给大哥带点什么吧。久儿从炕桌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两双鞋垫,那是久儿亲手绣的,上面的两只小鹿栩栩如生,神情、动态各异。“这是我给洪虎和你绣的,让洪虎走的时候带上,算个纪念。”
洪大兵很激动,拉着久儿的手,说,“太好了,这好!江阴没有这东西,稀欠着呢!”
这一晚,他们屋子里的灯又亮了一夜。
军平上一年级的那天早上,久儿给洪龙和阿芳煮了几个鸡蛋,还给军平煮了一碗牛奶。她说军平身体弱,应该好好补一补。牛奶端上来,阿芳也凑上来,小鼻子耸动着,但是只有一碗,那是久儿给军平一个人煮的。久儿看到阿芳凑上来,就骂,一边去,这么大了,不懂事。阿芳就撅着嘴走开了。久儿守在军平身边看着军平喝完才收拾了碗。洪大兵说,要不给孩子们每人煮一碗。久儿说,一大家人靠你那点钱,都喝了牛奶,不吃饭了。洪大兵又说要不就都算了,让阿芳这样,他心里不落忍。久儿说,她大了,十几岁的女子了,不能跟七岁的弟弟计较。
快放学的时候,天空乌云翻滚,眨眼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正在灶房忙着蒸馒头的久儿急了,抓了个草帽,淋着雨直往学校赶。到学校的时候,她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学校门口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透过房檐下的雨帘,她看到军平站在教室门口,哇哇大哭。军平看到了久儿,大声喊了一声,“妈——”便哭得更为伤心了。久儿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里一阵激动又一阵难过。激动的是军平第一次喊她“妈妈”,难过的是可怜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雨中,真像个没娘的孩子。她奔过去,把草帽扣在军平的头上,弯下腰伸过一只手,说,“来,妈背你回。”随即一把将军平扶在了自己的背上,冒着大雨出了学校门。因为雨大,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黄土小路早已被踩得泥泞一片,久儿的一双小脚走几步就陷在泥滩里,结果没走几步就把小鞋让泥吸了去。不得已久儿重又放下军平瑟瑟发抖的身体,索性脱了自己的鞋吊在脖子上,光脚背着军平一歪一斜地向前走。
到家门口的时候,洪大兵刚进门,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门口张望,看到久儿背着军平像个落汤鸡一样从路口走来时,赶忙迎上去,从久儿背上接过军平,说,“七岁的人了,下这么大的雨,路这么难走,还让人背?”久儿接过洪大兵手里的伞,扯着洪大兵的衣袖进了家门。洪龙已经回来了,阿芳还不见,洪龙说他是一路跑回来的,没有见阿芳。久儿对洪大兵说,“快给军平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我去看阿芳。”洪大兵一把拉住了久儿的胳膊,说,“你看你湿成啥了,我去。”说着就抢过久儿手里的油纸伞,踩着院里的积水大踏步出去了。
洪大兵在半路上就碰到了浑身湿透的阿芳,洪大兵拉着她撑着一把伞回来的时候,久儿已经烧热了炕,给军平换了衣服,把他塞进了热炕上的被窝卷里。洪大兵看到久儿的头发上还在滴着水,两只裤腿高挽,小腿上全是泥巴。洪大兵收了伞,在门口喊:“快换衣服去,你又不是铁打的。”久儿出来递给洪大兵一块毛巾,说,“不要紧,这会了,我给你们下面去。你们忙,我是个闲人,安顿你们走了我再收拾,不急。”说着就进了灶房。
洪大兵知道离上班的时间不多了,最近厂里开展“比先进比干劲”活动和“双反”运动,要求工人提建议,进行群众性的技术革新。车间里近一半的工人完不成新工时定额,不得不早上班晚下班,星期天也得进行义务劳动。很多工人还写了大字报要求把八小时工作日改为九小时甚至十小时。洪大兵觉得这不是工时的问题,而是技术和工艺的问题,所以他最近一直在钻研如何改进生产工艺,缩短工时。洪大兵端起久儿端上来的面,脑子里还在想工艺的事。久儿说,“你最近这么忙,一定要吃好,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说着往洪大兵的饭碗里夹菜。
有了久儿,家里的大小事洪大兵基本不用管了,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厂里的事。他一个人提出两项技术革新,尤其把螺母过扣由手工操作改成了用钻床的技术在车间推广后受到车间工会的宣传。工会还召开小组长座谈会让他介绍经验,动员广大职工带头改进技术。国庆前夕的一段时间,洪大兵几乎很少回家,久儿就把饭送到厂子里去。工友们都羡慕地说,洪师傅是个有福人。洪大兵常常把馒头、油饼分给大伙吃。久儿责怪过他后就变了花样,把面放在锅里加盐炒熟,盛到饭盒里给洪大兵送去,看着他用开水冲开后吃下去,不成想这竟成了洪大兵最爱吃的饭,后来几天不吃就对久儿说,咋还不做炒面糊糊。洪大兵一回家总爱把厂子里的事说给久儿听。开始的时候久儿说,看到你成天给人当师傅、做报告我心里都美滋滋的。洪大兵却有些闷闷不乐,摇摇头说,“国庆厂里要召开全厂诸葛亮会师大会,检阅成绩,评比跃进计划。还说我们这些先进工作者在大会上要表态,要在五年内赶上英国的技术。还说北京在一个破庙里建起了纺织小厂,产品都能行销国外,而且纺织女工在几个月内消灭了白点,我们为什么不行?别的省、市、县的厂能赶上英国,我们为什么不能……”
久儿说,能赶上吗?据说英国是个小国家。
“小是小,却不简单,前一向报纸上讲苏联主席赫鲁晓夫还给英国首相麦克米伦写信,让他们不要搞原子武器,保护各国的人民……据说世界上能搞原子武器和氢武器的就那么几个国家,反正英国不简单……”洪大兵给久儿讲起了国际形势,“我们厂这样不顾实际,是有问题的。”
“别人能讲,咱就能讲,能不能超英国,咱说了又不算,英国那么远,到底咋样,谁知道?别发愁……”久儿安慰道。
“……据说要实行食堂制了,粮食要定量,说明粮食不够吃了。”洪大兵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果然一年后洪大兵的担心应验了,食堂制实行了。和许多家庭一样,这个大家庭又陷入了一场痛苦的饥荒。每人每天定量供应馍,洪大兵供应两个,久儿供应一个半,军平一个,洪龙和阿芳上了高中供应两个。久儿开始出去捡甜菜叶子熬着吃。洪大兵车间活重,两个馍往往等不得太阳落山就晕头转向。久儿就把她的一个给洪大兵吃,说是她吃半个就够了,平时也是这样。其实洪大兵不知道,那天军平放学回来,狼吞虎咽地把一个馍吃了,到伙房还要。久儿就把他的半个给了军平,自己一点都不吃,给大家把菜汤端上去,一个人在灶间喝锅底的菜汤。以后成了习惯,每天都这样。起初大家没有在意,以为本来就这样,过了好多天,阿芳在伙房里发觉不对劲就问久儿,“妈,你没吃馍。”久儿说,“今天没胃口,不想吃。”阿芳就出去了,过了几天,她发现母亲仍然将她的半个馍都给了军平,就说,“妈,你不能一直没胃口吧?光喝菜汤怎么行,你看你的脸色,多难看!”
“嘘,你小声点,别让你爸听到。你爸吃饱了要干活,要养活咱们一大家子,你们吃了长身体,要好好读书,我不要紧的。去,快去吃去。”久儿把阿芳往外推。
“可是,可是,你不能老这样下去……”阿芳扶着门,她发现久儿连推她的力气都没有了,“要不,我的一个你吃吧?你不吃我也不吃!”
“胡说啥呢,快去!一天要跑那么远的路上学,明年你还要考大学,吃不饱怎么行?”久儿生气了,还是将阿芳推了出去。
这一切洪大兵都不知道,洪大兵忙于“赶超英国”,在家里呆不了多久。晚上回来就已经疲惫不堪了,躺在炕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久儿胃疼得睡不着,在炕上蜷成了一团。洪大兵的呼噜几乎要伴随她到天亮。洪大兵早上起来,久儿还要强忍苦痛,问洪大兵肚子饿吗。洪大兵说,“没办法,晚上只有早点睡觉,睡着了就觉不到了。阿芳要考学了,千万别让娃饿着……”久儿点头,说你放心吧。洪大兵还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其实久儿也不知道,洪大兵每天只吃一个馍,而另一个又给了别人。
他给的不是别人,而是阿芳的生身父亲褚圆。
褚圆是在厂子大门口拦住洪大兵的。洪大兵看到他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就以为又是一个逃荒要饭的。太多了,每天都传来饿死人的消息。饥饿逼着人们四处乞讨,甚至抢、夺的事时有发生。他们厂就出现了一个青年工人抢别人馒头的事,抓住被作为双反的典型在大会上进行了批斗。洪大兵很可怜他,为他求情,却遭到厂领导的训斥。
褚圆拦住洪大兵,说,“久儿都变得不认识了。”
洪大兵惊异地问他是谁。褚圆说,“别管我是谁,反正咱们有缘,没有缘我也不会找到你。”
“你究竟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洪大兵确实没见过他。
“你不认识,但是久儿认识。”褚圆忽然变脸,“你抢了我的婆娘,抢了我的娃。”
“你?你是褚方?”洪大兵确实吃惊了,“是你吗?”
“不,我是褚方的弟弟褚圆。听说久儿和哥哥离婚了,我就去大王原找久儿,结果久儿已经不在大王原了,我就打听着寻到了你门上,我跟踪你已经很久了。”褚圆的眼睛上粘了不少眼屎,很肮脏的样子。
“是你,你好吗?”洪大兵再次意外,心中也产生了一些不安,“听说你在邮局作事的。”
“旧社会就在,新社会被新政府接收,还在,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褚圆简单说了一下前因后果,原来他因为娶了一贯道点传师的女儿,也入了道,后来一贯道被政府取缔,点传师以上的道首都被管制,他的媳妇上吊自杀了,他在邮局的公职也被开除了。
“唉,……”洪大兵叹了口气,“听说那是反动组织,你咋会去加入?……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去家里吧。久儿在家,她很少出门。”
“那是你的婆娘,我去干什么?我的女儿他根本就不认识我,我到学校去了,她的学习真好……”褚圆也叹了口气,“大王原的人都开始吃草根、树皮了。我找你想跟你算帐,你夺了我婆娘和女儿!”
“你要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我原来是想找久儿的,想问问她还记得我吗?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我们有过去,有孩子,我们本来是团圆的一家……”褚圆说着竟然抽泣起来,“但是,我看到你们很幸福,你也是个公家人,我又打了退堂鼓,我连自己的肚子都混不饱,哪有资格去找她?可是,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我觉得你欠我的,因为你领了我的孩子和婆娘。”褚圆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求的可怜相,正是这可怜相打动了洪大兵,他问,“你想怎样?”
“……要活命。我不能看着亏人的人滋润地活着,被亏的人却挣扎在死亡线上……其实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每天给一个馍吃就成。”褚圆直视着他。
洪大兵一阵心痛,同时那颗绷紧的心弦也松弛了下来,他说,“看你说的?就算我不认识你,我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饿死,何况你是阿芳的父亲。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人都说洪大兵心肠好,我真见识了。那好,咱说定了,每天早上我来这里拿。”褚圆说。
洪大兵拍了拍他的肩,破夹袄上扬了一些尘土,“大兄弟,我说话算数。阿芳是个好女子,我会照顾好她,你放心!”
就这样,久儿给洪大兵的那一个馒头其实是给了褚圆。洪大兵不知道那是久儿节省下来的,久儿也不知道洪大兵和褚圆之间的事,这个秘密揭晓于久儿的出事。
那天,久儿终于疼痛不堪地晕倒在了灶间。当洪大兵赶到医院时,洪龙、阿芳已经将久儿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胆道蛔虫,饿出来的。医生还说久儿的心脏有问题,要注意,不能激动。阿芳这才将母亲省下的馒头给洪大兵和军平的事说了。洪大兵闭着眼,半天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洪大兵拉住久儿的手,端详着久儿虚弱的面孔,说出了褚圆的事。久儿很吃惊,她说,“你,你怎么这么傻?……那个人,是个什么人……”
“他也可怜。”
“唉,你呀。”
那天阿芳和军平还为军平吃久儿半个馍的事吵了架。阿芳说,“谁都知道你只供应一个馍,你为什么要抢占妈妈的?不是你妈妈能得病?……”阿芳十分严厉。军平自知理亏,想哭又不敢哭,鼻翼耸动了几下,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他小声说,“我不知道,我饿……”阿芳声音更高了,“你饿,谁不饿,你当我不饿吗?洪龙哥不饿吗?就知道饿!?”
阿芳的话被久儿听到了,久儿把阿芳叫到了床边,“芳儿,你想干什么?我给你说过多少次,弟弟还小,你不能惹他。你给他道歉!”
阿芳扭着脖子不吭声。
“听见了没有?”久儿火了。
洪大兵正在屋外硬硬地劈柴,他已经劈了好多,匀匀地将它们垛得整整齐齐。他听到了久儿的声音,连忙脏着一双手进来,把阿芳拉到自己怀里,“别怪孩子,其实都怪我,我一个人吃三个馍,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别责怪阿芳了,阿芳长大了,懂事了。……阿芳,你如果早点告诉我,你妈就不会病倒。”
军平趴在炕沿上,把头偎在久儿的臂弯里,轻轻啜泣起来。久儿抚摸着他的头,对洪大兵说,“就你护着她,医生都说我没事的,看你们,一个一个像出了天大的事情一样。”
按照往日的时间,褚圆来到了红旗机械厂门口。
工人们忙忙碌碌地一个接一个往厂里走,厂大门旁边那副标语“诸葛竞赛小革新,红旗指引大跃进”对于褚圆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他每次来等洪大兵都是要把这副标语看上几遍的。他觉得就是这副标语把本来灰头土脸的厂子大门弄得很气派很惹眼。
而今天他没有等到洪大兵,却看到了久儿。
久儿虽然看上去瘦弱但眼睛里却流露着威严与震慑,褚圆第一眼看久儿就看到了她眼里的这些。不知什么缘故,褚圆低头想走,却被久儿喊住:“褚圆,你不是要找我算帐吗?”
褚圆停住了脚步。
“亏你真想得出,你以为你会比农业社偷麦子、偷苜蓿的高尚多少!洪大兵那是用好心喂狗呢?像你这样的人早就应该饿死了……”久儿话如连珠炮,“……你有什么资格敲诈洪大兵,你算什么东西?想想你哥,他再不好,起码讲信誉有骨气,看看你,把人活成啥了?……”
“久儿,我真的很想念你,也想念咱的孩子……”褚圆低头搓着脖子上的灰卷。
“你少跟我说这话!我警告你,你给我滚远点。我过得很好,明天你敢出现在这里,无事生非,我绝不放过你,我会去叫派出所的人来抓你。”久儿指着褚圆的鼻子,神色俱厉。关于久儿和哥哥褚方离婚的事,褚圆早有所闻,他相信久儿会那样做。他明白久儿对他除了轻蔑没有什么感情,如今见到阔别已久的久儿,他真的是又爱又怕。
褚圆走了,一句话也没说,失去了一个馒头的遗憾和懊丧远比久儿的出现有杀伤力。事后洪大兵说,你太过分了,人家只不过是讨一个馍而已。后来褚圆在厂子门口消失了。有时侯,他上班,会下意识地在门口逡巡片刻,那个影子已经深深留在了他的脑海里。但是那个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那一年阿芳考上了西北农学院,全家人沉浸在欢声笑语里时,褚圆却意外出现了。
不过,褚圆没有给这个家带来什么不安定,他把几个私存的“袁世凯头”硬塞在阿芳手里,结果被阿芳随手扔了,五枚“袁大头”滚出了好远,阿芳还往地上很响地唾了一口唾沫。
阿芳入学报到的时候,正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洪菊,并在写给家里的第一封信的落款上郑重其事地写上:您们的女儿洪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