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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4 20:02:38      字数:11719

久儿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就想起了小时候的洪小军。那个叫世纪的孩子是洪小军领进来的。其实彭小春就在门外,洪军平让她暂时不要进来。彭小春听了父亲的话,她也知道奶奶的脾气。
洪小军和彭小春在省城的事是事后尚进告诉洪军平的。尚进还说,洪小军回来了,别让他再去省城了。洪小军回来的那个晚上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洪军平的舞厅。洪军平看到兄妹两个领着一个小孩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有些心酸。
“爸爸……”是彭小春先说的话,“我对不起哥。”
“说啥呢?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洪军平说着,眼泪就忍不住地流下来。
洪小军也是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他每回来一次,发现父亲都要老一截子、瘦一截子,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表情呆滞。他和彭小春商量好了,把孩子留在泾阳,找个地方寄托下,他们准备一起去深圳,彭小春有同学在那里。洪小军想带妹妹离开这里,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是面对日渐苍老的父亲,洪小军却开不了口。
“爸爸,我有同学在深圳办公司,一直叫我去,我想和小军一块去。世纪还小,我想留给我妈,可是……可是我妈和我叔经管着批发铺子,怕是顾不过来。”还是彭小春会说话,她把洪小军难以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你妈,她同意你出去?”洪军平试探着,“她不想你?”
“肯定不会乐意的。她一直希望我回来在店里帮忙,可是我不想吃别人的,我要到大点的天地里干自己的事。我相信她也不会太勉强我……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让小军去。对吗,爸爸?”
“小军都这么大了,我也不会勉强他。只是,小春你知道,你奶奶一天不如一天,不知能不能熬过老历年。天渐渐又凉了,这么一年又一年,我就害怕落叶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有小军。小军走了,奶奶的天就塌了。人在省城,名字却老挂在你奶奶的嘴上。我都害怕和她说话了,话说不了三句,就骂我。”
“骂你干啥?”
“还不是骂我没本事,连儿子都养活不了……”洪军平的声音变得细小、无奈。
“爸爸……”洪小军的声音有些潮湿,“我去给奶奶说,我只是去看看情况,不一定在那儿干。”
洪军平用他粗糙的手摸着世纪的脸,叹了一口气说,“多像小军小时候啊!真快,你小时候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晃,好像是猛然间就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了……其实,家里没人,添一个孩子给你奶还能做个伴,再说怎么着世纪也是她的重孙啊!”
“爸爸,我会把生活费给奶奶留下的,我以后还会寄钱回来的。放在爸爸这里,比放在我妈那里放心,你知道,我叔那人……”彭小春意识到了什么,说了半句就转了话题,“明天我带世纪回家,看奶奶。”
洪小军从舞厅回来就和妹妹告别回了家。太阳刚落山,小房子里就已经很黑了,洪小军在这个小窝里生活了十多年,那种很昏暗的光线似乎对他眼睛形成了某种渗透和演变,在那种灯火辉煌的大厅或商场里,他的眼睛常常会流泪。彭小春给他买过一瓶“润舒”滴眼液,说是挺管用。洪小军用了几次,没发现有什么效果。许久不回来,小窝变得更清冷、更没有生机,奶奶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奶。”洪小军摸到床边,轻声地叫。
久儿的眼睛已经很模糊了,隐约能看见一个人的轮廓,凭着那轮廓方能辨认出是谁。她的耳朵也变得很迟钝,但和同龄人相比,还算得上是耳聪目明。洪小军的声音很轻微,久儿竟听到了,她扭转头,瘦瘦的指头伸过来,一把掐住了洪小军的胳膊。一种执拗的情感占有和无奈、恐慌的失落感通过这一只瘦瘦的手传导到了洪小军的身上,洪小军浑身打了几个冷颤。
“你这个狗日的!”奶奶的眼睛里迸射出了泪花,“我不是做梦吧?你咋回来了?”
“不是做梦,奶奶,你揣我的手,热呼呼地。”
久儿使劲地捏着洪小军的手,仿佛不捏就感觉不到他的真实似的,“我梦见你蹲了监了,胡子、头发长得像个鬼。告诉奶奶,没啥事吧?”
洪小军吃了一惊,那时候他确实在镜子里看到了鬼一样的模样。当他被警察带走关进看守所时,他首先想到了奶奶。眼前甚至出现了奶奶晕眩在地,大家齐声惊呼并七手八脚地去扶的情形。那时候他不吃不睡,几天下来裤带上的眼都用完了,手表在手腕上哐啷响。洪小军把他所有的未来都掐灭了,他陷入在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害怕中。结果尚进哥来了,给他吃了定心丸,他有救了。出来那天,他走在街上看到蜷在街角的乞丐都亲切,他甚至蹲下来从身上掏出点钱来交到那脏兮兮的手里,静静地陪着乞丐坐了一阵儿。
“奶奶,你真梦到我坐监了?”洪小军听过亲人之间有心灵感应的话,也许真是这样,“梦是反的,是你太为我操心了,想出来的。”
“就是嘛,我娃老实,怎么能杀人呢。”久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每一条皱纹都在尽情舒展,“一个回来的?”
“一个。”
“骗人!”
“奶奶,我哄不了你。和小春一块回来的,她回家了。”
“唉,小春这女子,可怜着哩!听说那个婊子开了个批发铺,生意挺红火的。有钱了,娃可是自己身上的肉……”
夜渐渐深了,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洪小军和奶奶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一样,呱叽呱叽地话说不完:
“……我管不了你,将来让媳妇管。我死了,要亲手把你交给你媳妇……”
“我媳妇谁呀?”
“问你呢?你咋还不给我领回来!你等我死了才领回来吗?”
“领,马上就领回来让你过目。”
“唉,你看隔壁你常大爷比我小好几岁呢,重孙子都三个了……你看你,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要我给你操心。”
“你也有啊,明天就来了,保险你喜欢!”
第二天一早,洪军平进门不久,彭小春就领着世纪从巷子里进来了。洪小军说屋里闷,一大早就端了小凳在门口望着巷子的进口,直到彭小春和世纪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
洪军平知道洪小军在等谁,就说,“还是亲兄妹亲啊。”久儿没听见,她靠着被垛出神,也许还在想洪小军媳妇的事。
彭小春到了门口,洪军平出来说,“你先别进去。让小军领孩子先进去,试试你奶的口气。”彭小春答应了,把手里的黑塑料袋递给了洪小军。洪小军捏住世纪的手,说,“来,舅舅带你去看太太。”
在久儿的床边,洪小军说,“世纪,叫太太!……奶奶,你看这娃乖吗?”
“太太好。”
久儿睁开眼睛,仔细地瞅,这是谁呢?她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洪小军。这娃真像洪小军啊!
“小军,这是谁啊?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洪小军给世纪脱了鞋,把他抱上了炕放在奶奶身边,笑嘻嘻地说,“奶,昨晚我说今天你就会看到你的重孙的,怎么样?没骗你吧!”
“少糊弄我,这是谁的娃?”久儿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手却在抚摸孩子的头。
“奶,你说这娃乖吗。”
“乖,比你乖。”
“给你留下咋样?给你做个伴……”
“你说啥呢?那还不把他妈给急疯了。”
洪小军坐在炕边上,说,“奶奶,这真是你的重孙,是小春妹妹的孩子哩!”
“啥?你说啥?”久儿脸上的皱纹僵住了。
这是洪军平早就料到的,他知道久儿不会上这个套。其实昨天晚上洪小军、彭小春走后,洪军平思来想去觉得把世纪留在他们家不妥。虽说白天他一般在家,孩子捎带就领了,久儿一辈子都爱孩子,可是问题在于当初和韩虹彩离婚,彭小春是判给韩虹彩的,如今彭小春的孩子她不管,自己主动来管,以后怎么办?孩子又不是什么物件,说还就还,说送就送的。还有久儿如今数天天过日子,万一突然撒手去了……彭小春远去深圳,混好了还好说,混不好孩子怎么办?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廉惠。
“妈,是这样的。小春的同学在深圳办公司,叫她过去。小春想叫小军一块去,孩子没人照料,说是看暂时能不能留在咱这里,等小春在那边落了脚,就把孩子接走。娃娃没敢告诉你,怕你骂。”洪军平向久儿说了实情。
“你这个猪头白吃了几十年饭,你不想想,当初那个婊子把咱欺负够了屁股一拧走人,现在咱凭啥给她尽这个义务。你在洪家长这么大,咋就没有洪家的一点血性呢?……”洪军平知道久儿肯定要骂他,他沉默不语,“你们倒好,一个个串通一气骗我这个快进棺材的人。你们真的等不住我死了吗?去深圳,好啊,你们都走,一个个都滚远,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飞了……”
“奶奶,你听我说。”洪小军急了,“你别生气嘛。”
“滚!”久儿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洪军平和洪小军都慌了,他们急忙把久儿扶平在炕上,在她的胸口上抚摸着。洪军平拉了一把洪小军,说,“还不快认错。”
“奶奶,我这不是还没走吗?世纪的事才跟您商量呢,不是也没定吗?我这就把他领走……”洪小军说着把世纪抱下了炕。这时候,彭小春也闻讯进来了,她把孩子领出了门外。
洪军平跟出来对彭小春说,“小春,你别生你奶奶的气,她那脾气你知道。你先在巷口等我,我其实早就想好了,孩子会有办法的,别急。”彭小春要说什么,洪军平却扭身进了屋子。
秋天真的来了。
城市里是看不到秋天的,除了天空不易觉察地发灰、人们开始穿上式样新颖的羊毛衫外,几乎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洪军平领着彭小春兄妹和世纪走进这位于城市边缘的一片乱七八糟的民房时,却被迎面而来的一阵秋风撞着了。
民房旁边是一个大垃圾场,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包装带乱飞。城市是个巨大的垃圾制造者,住在城市的人把有用的东西疯狂的攫取,然后把无用的东西遗弃在城市的边缘,让这些巨大的废物堆积成山,并慢慢地把他们自己包围。洪军平熟悉垃圾,因为他晚上看舞厅,看有钱人把一瓶瓶啤酒兴奋万状却又痛苦万状地灌下肚去,然后把啤酒瓶堆成山,人去屋空的时候,洪军平就一只一只地收拾那些肮脏的酒瓶子,然后装上车子顺便在街上收一些废纸、报纸,交到“破烂王”那里,还能换回一袋面拉回去。廉惠从事家政的那家老板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生产者。
自从那次洪军平在街上偶然遇到廉惠并带她去了趟外甥尚进家后,洪军平就知道了廉惠做家政的那幢楼。所谓的“家政”其实就是过去的佣人、老妈子。廉惠的主要任务是打扫卫生、经管好那只叫“丽丽”的狗。洪军平第一次去是廉惠叫他装垃圾的,他是和廉惠一块进去的,男女主人一大早就走了。屋子里狼籍一片,客厅的茶几上堆满了饮料瓶子、各种小食品的袋子,地上拖鞋乱扔一气。看到这些,洪军平就知道了廉惠每天是多么辛苦。他给廉惠帮忙,先从卧室开始。卧室里的窗帘拉着,床上的被子、枕头和床罩堆着一个卷,可以想象主人是多么紧张、多么狼狈地离开这张床的。廉惠拉开窗帘开始收拾地上的杂物,他去拉床上的被子,从被卷里掉出几个粘乎乎、亮晶晶的东西。洪军平的脸红了,那是一只正散发着某种气味的避孕套。他想把那东西拨下炕去,却在地板上看到廉惠正慌张地把两只同样的东西往簸箕里扫,因为粘在了地板上扫了好几下才扫掉。她一抬头发现洪军平在看她,而且他的手边还有那么一只恶心的东西。
两个人对视的瞬间都从各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这个弥漫着某种气息的卧室都把他们引入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想像。就是在昨晚甚至在今天凌晨,一对男女在这里疯狂地做爱,而且不止一次,那些粘乎乎、亮晶晶的东西正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曾经的往事一下子涌上了他们的脑海……
那时候全社会都在流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的歌曲。洪军平和廉惠就是在这首磁带的伴奏里入了洞房的。那间窄狭的小屋子被久儿收拾得焕然一新,她为洪军平的这桩婚事准备了两个月。她要办一个体面的婚礼,用她的话说,“让韩虹彩那个卖X货好好看看。”让久儿最得意的是廉惠是个黄花闺女,父亲在煤窑挖煤打折了腰,煤矿为了照顾廉惠,就让十六岁的廉惠进了矿,在厂面上过磅秤。在一次巷道塌方事故中廉惠因为参与抢救巷道中被堵的工友,被一块石头砸断了五个手指头。因为这个,二十八九了还找不下对象。人虽然长得平常,大嘴、小眼,比不上韩虹彩,但是人稳重。“这样的女人咱军平能领住。”久儿自信地说。
久儿花了五百元娶进了廉惠。廉惠进门的那十天,久儿带着洪小军住在了女儿洪菊家。尽管女儿阿芳自打上了学就把名字改成了洪菊,可久儿却仍然阿芳长阿芳短的。上初中的尚进、上小学的尚学弟兄俩一直问他们母亲,阿芳是谁?洪菊就骂:大人的事别问。久儿隔一两天久儿就让尚进领着洪小军回去一趟,借口取东西,瞧一瞧两口子怎么样。尚进回来说,“两个人做饭呢,搅团饭,我们俩还吃了点。”久儿问还有呢?尚进说,吃完饭舅舅织毛衣呢,红颜色。久儿问还有呢?尚进说没有了。
其实那时候尚进还小,什么也看不出来。那时候两个人已经开始说离婚的事了。洪军平在赶毛衣,想送给廉惠做个纪念。他们都不知道,新婚的晚上,灯熄人去,洪军平钻进了廉惠的被窝,让廉惠脱衣服,廉惠把上衣脱了,裤子却死活不肯脱。洪军平以为她害羞,大姑娘家头一次肯定不习惯。洪军平小心说,“不要紧,咱慢慢来。”廉惠却哭了,哭得洪军平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不再强迫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廉惠。把她抱在怀里,洪军平就想起了韩虹彩。其实他是忘不了那个女人的。离婚三年了,韩虹彩还停留在他的生活中。洪军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韩虹彩泼辣和爽朗的笑以及在床上的那种无忌与放浪曾经让他的灵魂颤栗不已。不是久儿那双仇恨的眼睛,他想他会去找她,如果可能他幻想他们还可以破镜重圆。久儿看出了洪军平的心思,常常把韩虹彩骂得更恶毒,也常常警告他,最终托人给他介绍了手患残疾的女人廉惠。新婚的第一个夜晚,有过婚姻经历的洪军平却在无奈和回忆中熬过了和无数个夜晚十分相似的一夜,所不同的是他的旁边多了一个可以称为他的媳妇的一个陌生女人。
第二天清早,廉惠就早早起来,她给洪军平擀了长面,炒了香喷喷的菜,这让洪军平觉出了这个家与往日的不同。然而第二个夜晚,廉惠却照旧如此,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不允许洪军平动他。洪军平折腾了半天,廉惠就哭着求她,让他放过她,她害怕。洪军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看到了乞求,也看到了仇恨。洪军平就是被这眼睛吓得退缩了。半夜里,他感觉廉惠窸窸簌簌地在穿衣服,当他摸着灯绳拉亮了灯泡时,廉惠已站在地上开门。洪军平睡眼惺忪地问,“干啥去?”廉惠说,“小便。”洪军平指了指地上,“地上不是有盆子吗?出去干啥?”“我出去。”廉惠去开门,洪军平跳下了炕,“外边这么黑,就在屋里吧……要不,拿个手电,我陪你去。”
“你别来!”廉惠尖叫了一声,慌乱地打开门跑了出去。洪军平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个晚上,廉惠终于向洪军平说出了她心里的事。原来廉惠父亲自从在煤矿被打折腰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她的母亲终日床前侍奉数年如一日。廉惠父亲的工友朱师傅常常来看她父亲,看到廉惠母女度日艰难,常过来帮他们打面,拉煤,劈柴,干一些零活。慢慢地,小小的廉惠发现如果几天朱师傅不来,母亲就开始念叨,“你朱叔怕是不来了,这饭又做多了。”“煤块快烧完了,那还是你朱叔打的……”
终于,一切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八岁的廉惠被一阵滚雷惊醒。她睁开眼睛,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她惊愕地看见朱叔光着身子骑在母亲的身上,母亲的乳房滚动着,在电光的扫射下泛着煞白的光。闪电过去,母亲的床上一片漆黑,只有大雨从房檐上哗哗地往下淌着。廉惠惊恐地在炕上缩成了一团。从此朱叔就一直来,母亲除了指派她给父亲送去一日两餐外,几乎很少到父亲房里。父亲的衣服直到发出腐败、恶臭的味道,母亲才给他换一次。廉惠十三岁的那一年夏天,她帮母亲干活回来,在屋子里洗澡,突然朱叔一把将门推开,那场噩梦就从那里开始了。廉惠看到那双曾经很熟悉的眼睛突然发出怪异的光,那张脸也变得陌生和可怕,廉惠来不及穿衣服,她弱小的身子就被扑倒在地上……之后的几天,廉惠下体那种撕裂般的疼痛持续了好长时间,惊恐也持续了好长时间。她恨那个人,那个残暴、肮脏的男人。他常常乘母亲不在的时候,凑上来在她的身上乱捏……
“男人们都很肮脏很坏,从那个男人身上我第一次看见了肮脏的东西,以后一想起心里面就恶心、就忍不住呕吐……后来母亲发现了他的不轨,非常痛苦,和他骂了一仗。但是那个男人还来,不过来得次数少了。据说是他老婆从乡下搬到了城里,对他看得紧了。我母亲想尽快把我嫁出去,摆脱他的祸害,但是我不想嫁男人,我讨厌男人。我看到他们就想起他们身上那个肮脏的东西,就不由地恶心、呕吐。从十八岁开始,母亲给我说了有十几个男人,都被我骂跑了。这一晃快三十岁了。有一天,那个姓朱的老婆闯进我家跟我母亲撕扯在一起。父亲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夜晚以头撞墙自杀身亡了。我恨母亲,与母亲经常争吵,母亲也开始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我,一心想给我找个好婆家。可是人家一听我的年龄,一看我的手就都不再来了。加上煤矿效益逐渐下滑,我的岗位也被正式工代替了,我回到了家里。这让母亲雪上加霜,她开始以泪洗面。我感觉母亲一下子老了,添了不少白发。我开始觉得母亲的可怜,当媒人说你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是国营工厂的工人,更重要的是人老实、本份时,我就想,凑和着嫁吧,也许能碰一个好男人,老呆在娘家连门都不敢出了,人们都把我当怪物一样看……”廉惠的讲述血泪斑斑,听得洪军平长吁短叹。
“……我以为嫁过来就没事了,可是我忘不了小时候的事。当你把手伸向我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就出现了那个姓朱的男人的一双怪异、冒火的眼睛。闭上眼我就能看到他下面那个紫红、硕大的可怕东西,我的身体就开始疼,你体会不到的,是那种撕裂的、锥心地疼痛。我害怕,军平,你让我给你做什么都可以,千万别碰我……人家说你是老实男人,是个好男人,你不会干坏事,对吗?军平,你千万别干坏事,你要干坏事,我会死给你看的……”廉惠几乎是哭着哀求他。
“可是,可是,廉惠,你是我的媳妇呀?”洪军平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可怜她又觉得既然是夫妻总不能这样下去。
“我是你的媳妇,我给做饭、洗衣服、甚至给你洗脚都行……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就分手吧。对不起,我不知道别人怎样,也许我就不该嫁人,如果你要强迫我,我就和你离婚!”廉惠的一番话让洪军平陷入了苦恼中。
接下来几个夜晚,两个人一直在谈这事,最终没有能达成一致。经历过婚姻和身心交融的恩爱的洪军平无法忍受一个石头女人给他带来的折磨,还有久儿要是回来就住在屋子里另一角,他们的异常能瞒过精明的久儿?那时候,依久儿的脾气还不与廉惠闹个鸡犬不宁。与其那时结束他们的婚姻,还不如现在就断。
廉惠流泪了,这次是歉疚的泪。洪军平说,“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好歹一场,我给你织件毛衣留个纪念吧,等妈回来,我跟她讲。”
这件事对久儿的打击比洪军平本人还要大。她满以为这桩婚姻可以改变洪军平的命运,彻底改变他们家的形象,没想到洪军平却说两人性格实在反差太大不能共同生活而且已谈好了离婚。久儿没有问洪军平什么,却追问廉惠。她感觉是女方的事,“我问你,为啥?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要戏弄我们?”洪军平在一旁拦久儿不让她说,久儿骂,“少插嘴!”
廉惠没有办法,低着头向久儿讲出了实情。久儿转身骂洪军平,“亏你还是个男人,你什么都不懂!你会后悔的。”
“妈,我总不能……”
“廉惠。你真要离婚?”
“嗯,军平都同意的。妈,我真的害怕……”
久儿气愤至极,颠着一双小脚去找了媒人,和媒人狠狠地吵了一架,算是认可了洪军平和廉惠的离婚。
“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山也美水也美,风光人人醉……”二十年,很快就过去了,两个人的耳边不约而同地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旋律。
是的,久儿说得对,廉惠后悔极了。但是怪谁呢?能怪洪军平的善良吗?她最后还是嫁了,她不能不嫁,连母亲都嫁了,她没有家没有户主,甚至没有别的女人应该有的一切。她嫁了,还能嫁给谁,只有远嫁异地,嫁给了上泾县的一个光棍多年的农民。农民不像洪军平,根本不听他的哭诉,像那个姓朱的矿工一样一把扯掉了她的裤子,把他那尖锐、粗壮的东西肆无忌惮地插进了她的小心守护了多年的身体。大门一旦打开,进出就成了家常便饭,农民健壮的身体不断地进入,让廉惠的疼痛渐渐麻木,在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她反倒感到很正常了。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洪军平,开始思念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洪军平。特别二十年后在街上与军平偶然邂逅,得知洪军平仍然孤身一人时,那种愧疚甚至忏悔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周围许多都发生了变化,许多民房都不在了,许多面孔都陌生了。廉惠也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健壮的男人也失去了一条腿,成了比她还残的残疾人。而他,军平,竟然还是那样,还是一个人,还是老实又善良地安慰她,带她找当了官的尚进,帮她想办法。
“军平,你不恨我……”廉惠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和温情,“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强暴我?……”
洪军平愕然。
愕然不已。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像羔羊一样的廉惠说的话。当年难道是他错了?同样饥饿的他放走了一条受伤的小羊,而这只小羊却去喂养了别人。反过来,小羊却怪他手软。世上有这样的事吗?他不后悔,强迫一个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自己会有什么快乐可言?
“军平,上天还会给我们机会,让我弥补我的过失,让我偿还欠你的一切。军平,当初我不离开你,我们会很幸福,现在的世界上像你这样好的人真是不多了。”廉惠的眼睛里闪耀着火花,她的手伸过来触摸洪军平的脸。
这张宽大的充满了男女交欢气息的席梦思激发了这一对曾经的夫妻久违的情感。廉惠的双颊泛红,火热的眼睛里流露着鼓励和渴望。多么好的时刻,多么好的环境,多么好的际遇!洪军平完全可以将这个充满了歉意和柔情的女人搂在怀里,在这张宽大的床上补上二十年前欠下的新婚之夜,尽情滋润自己早已干枯的生命之根,畅饮二十多年早已遗忘的香甜泉液。机会就在眼前,那个起伏的身体就在眼前,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身体的膨胀和泉液的涌流……
“军平,来吧……”她的话语变得含混,变得充满了粘性。
“不……”突然,洪军平从柔软的床上跳了起来,大喊一声,冲出了卧室。廉惠茫然地跟出来,她看到洪军平坐在沙发上,双手揪着头发。几根白发已经被他揪下,滑在了沙发上。
廉惠坐在他的身边。那只叫“丽丽”的烫发小狗站在客厅中央,冲洪军平“汪汪”地叫着。
“军平,你还在记恨我,对吗?”廉惠将“丽丽”抱在怀里,将脸贴在它的毛发上,摩挲着,对洪军平说。
“廉惠。你丈夫身体怎么样?”洪军平依旧将头埋在双臂里,“好好照顾他,你知道吗?我一直记得你讲给我的你妈妈和你小时候的事,我不能学那个姓朱的矿工……”
廉惠闻言表情惊愕,随即脸上泪水横流。洪军平悄悄的出门了,连他的垃圾车都没拉。
秋风掠过,尘土飞扬,垃圾的恶臭四处弥漫。彭小春和洪小军捂了嘴跟着洪军平绕过了垃圾堆,来到了那片歪歪斜斜的民房前,洪军平停了脚,冲那里瞅着。
“爸,不对吗?”彭小春问。
怎么能不对呢?洪军平虽然跟着廉惠只来了一次,却已牢牢地记住了。顺那排望过去,第三家就是,那是两个人合租的。洪军平还清楚地记得和廉惠住在一起的另一个女人是个乡下进城涮酿皮的。想起那次在那幢楼里的那一幕,洪军平的步子停了下来。
“小军,你廉姨认识你,你过去敲门看有人吗,那排第三个门就是。”洪军平让洪小军过去看。
洪小军走上前去敲门。站在远处的高台上,洪军平看到了开门的果然是廉惠。他看到洪小军在朝这边指,然后廉惠又进去了一会儿,再次出来和洪小军朝他们走来。
洪军平往前走了几步,他看到廉惠头上裹了个绿色的纱巾,躲在纱巾里的脸有一缕潮红。
“都到门口了,咋不进去?”廉惠说,有话无话地,“小军都长这么乖了……”
“不进去了,几句话。”洪军平指着彭小春和世纪说,“这是小春和她的儿子,有事想请您帮忙。”
洪军平把托养世纪的事说了,廉惠果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小春啥时候走就把世纪啥时候带过来,白天送幼儿园,顺便就接送了,晚上她在,没问题。彭小春把几袋奶粉交到廉惠手里说,生活费和托养费我会按月寄过来,不能让您吃亏。
廉惠推辞不拿,洪军平说,孩子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廉惠就接过来,要洪军平他们去屋里坐。洪军平说还有事就不进去了,便和洪小军、彭小春、世纪告别廉惠离开了。
洪小军在家里根本坐不住,彭小春一天几个电话,问洪小军和家里说的怎么样了,她那里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洪小军的手机一响,他就紧张地看奶奶一眼,到外边去接。洪军平看在眼里,就悄悄地对洪小军说,要不让小春先走,我慢慢找机会给你奶说。洪小军说要不我就呆在家吧。洪军平故意说,你能呆住就呆着。洪小军说,你说有什么办法。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那天洪军平接到了一封信。信是从老家来的,是二哥洪龙的信。洪龙说他的二儿子洪小文买了江阴农业机械厂,兼并了几家乡镇拖拉机厂,组建了长江集团。如果洪小军想过来,他跟小文说了,可以到长江集团去干。
香港回归那年,六十多岁的洪龙夫妇从老家突然回来,去了一趟养父洪大兵的坟上,并看望了洪菊一家。洪军平、洪菊和洪龙已经三十年没有见面了,他们说起少年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无感慨。洪虎已经去世,四个孩子遍布全国各地,除了一个从政外,大多经商。洪龙在江阴农业机械厂干了二十多年,四十九岁上厂里减员增效光荣下岗了。大儿子洪小武在南京上大学,二儿子洪小文十八岁招工进了机械厂,因为参与打群架被厂里开除,一个人到广州闯世界去了。洪龙说,香港都回归了,他也该回来看看了。不能像大哥洪虎,临终之时一直在念叨他的后母久儿。
洪军平记得当时久儿眼泪擦都擦不尽,洪龙拉着她的手嘣嘣地给她磕头。久儿说,“……在你们兄弟眼里,我是后妈,可在我眼里你们比我亲儿还亲。这么多年,我当你们都死光了呢?你继父没的时候,还在骂你们,他是骂着你们走的。走的时候,眼睛一直没得闭上。把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六十多岁的洪龙伏在久儿的脚下老泪纵横。
洪龙夫妇走后就一直给洪军平写信,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浪荡子洪小文从广州回来,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翁,钱多得没地方花,初中毕业的他竟不知在哪里弄了个北大经济硕士学位。这次竟然还买下了国营老字号企业江阴农业机械厂,还兼并了同类乡镇企业,做了老总。洪军平把信一边念给久儿听,一边在心里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越来越让人弄不明白了。不过想想看,让洪小军过去到他那里总比让他到深圳乱闯强。洪小文和洪小军毕竟是堂兄弟。
洪军平把他的想法说给久儿时,久儿说,“我看出来这狗日的尻子里像钻了蜂在家里根本坐不住!”洪军平说二十好几的人了,给谁谁都不会闲呆在家里。久儿说,“也罢,让他去,给洪龙写信一定要照顾好小军,咱小军老实,别让那些白眼狼欺负……”洪军平很高兴,当即把洪小军叫过来,由他口授,洪小军执笔给洪龙写回信。
不消说这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彭小春那里。洪小军又动员彭小春和他一块去,彭小春不想麻烦对洪小军来说都算陌生的所谓堂兄,她想拒绝,却又不忍与洪小军别离。省城的经历以及哥哥对她的帮助和惨痛的付出让她觉得她已经和洪小军分不开了。洪小军说,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准,还是先去看看吧,实在不行他陪她再从那里去深圳。彭小春高兴地答应了。
洪军平把洪小军和彭小春送上火车时,已经凌晨五点钟了。因为再没有什么事,加上也为了节省一块钱的公共汽车费,洪军平选择了步行。
秋天已经很深了,洪军平感觉有些冷。昨天他又陪彭小春带着世纪去了那片被垃圾包围的民房。那里的黄叶已经遍地了,满目一派萧索感。他看到廉惠的时候,她竟然穿着那件红色的毛衣。二十年了,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虽然颜色已经变得很暗,领口线头凌乱,但那大针挑出来的花子分明是出自他的手。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穿这样的毛衣了。洪军平第一眼看她,发现紧绷绷的毛衣撑起她已经发福的身体,饱圆的肩,丰满的胸乳,凸起的小腹。其实她是一个有几分耐看的女人。廉惠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就把那双已有了微微眼袋的眼睛投向她。
世纪的哭声惊醒了洪军平的心猿意马。他看到世纪被廉惠拖着,小手在向彭小春招摇。彭小春拉了一把洪军平,抹着泪说,“爸,咱走。”他们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片民房。洪小军边走边说,“小春,你也太狠心了。咱们又不是去深圳,老家还有大伯,应该带上世纪的。”他们在来的路上,彭小春一直在哄着哭哭啼啼的世纪。洪小军不忍心就提出了他的想法,却被彭小春拒绝了。这次,彭小春还是那话,“我们去一切都是未知数呢……”
洪军平不紧不慢地走着,忽然前面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人横在了他面前,把洪军平吓了一跳。他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是尚进!尚进的脸上有一些异样,未等洪军平开口,尚进就问,“舅舅没吃饭吧,陪我去吃牛肉面。”说着尚进就把他拉进了一家牛肉面连锁店。上次廉惠家里的事,尚进还真起了作用,还给她家争取到了残疾人优抚金。廉惠好几次给洪军平说要好好感谢尚进,洪军平就推辞说,都是自己人,应该的,应该的。说过后又觉得这话不准确,又补充一句:一个县长,这事不算啥!廉惠喃喃道:我们普通老百姓,咋就这么难?
洪军平想起这些,就想给尚进再说句感谢话。可是话在喉咙里咽了几咽,还是咽了下去,心想:县长嘛!这事,不算啥。于是顿了顿,就把送洪小军的事说了,“早知道你回来,怎么也让小春和小军来看看你,他们多亏你。”洪军平说,他发现尚进这次和往日不太一样。他的脸看上去灰灰地一点光泽也没有。他出了什么事?怎么连车都没有带,往日洪军平看见他一定会看见那辆神气的猎豹越野车的。
车哪里去了?
果然,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小声地交谈,尚进说,“我刚从县上回来,没回家去。我可能干不成了,弄不好还要被处理……我受人暗算了,纪检委的人正在找我谈话呢……今天上来想找找路子,想想办法……舅舅,你不知道,现在的事真是难哪!……”
洪军平一下子感觉到天像是塌下来了。他首先想到了洪小军的事,然后又想到了廉惠的事。是他们害了尚进吗?如果这样,他这个做舅舅的真是该死!
“这事,你千万别告诉我奶……”洪军平从尚进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看到了狼狈,也看到了一种穷途末路的可怜。
一阵冷风吹起了几片凋落的梧桐叶,洪军平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下子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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