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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1 19:18:18      字数:11360

 尚进赶到省人民医院时,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觉得浑身燥热,嗓子眼里莫名发痒。
满世界一片白。要说街上除了猛然间多了一些白色的口罩外,还是有其它色彩的,而进了医院,就仿佛进入了一个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墙、白色的长衫、白色的病号服、白色的口罩,那一张张外露不多的肌肤都呈现出一种白色。白色象征恐怖,象征羸弱甚至象征死亡。看见白色,尚进就有一种晕眩和贫血的感觉。虽然从全国来看,非典病例呈下降之势,本省的几例也病情开始好转,甚至两名患者已经出院,但是人们心理上的阴影却并未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防备与戒心依然存在。尚进到上泾县当副县长五个月时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非典”搞得筋疲力尽。没有节假日,没有好胃口,因为他感到在这样一个医疗条件极其落后的县,一旦发生疫情,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终于尘埃渐落,人们绷紧的心慢慢地松弛下来。
尚进检查防治非典在农村跑了不少村,现在进了省城,他感觉越是较大的地方人们越是对病痛恐惧。即使现在在县里人们由一天七八次的洗手变成了一天两三次的情况下,城里人还在捂着大大的口罩。尚进原本松弛的心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他的燥热与喉痒全是环境造成的,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到医院来是为了彭小春。
尚进来省城三天了,是和他们的县委书记、教育局长等一行八、九个人一块来的,是为了三中教学楼的建设项目。来这几天就没有闲,白天忙,晚上更忙。白天忙于约人,去高档酒店请厅长、主任们吃饭;晚上有事就是带吃完饭的上帝们跳舞、洗脚、桑拿、按摩,没有事的时候就得陪县委书记打麻将。
尚进一直努力适应这种生活,努力和他们融为一体,他有时侯觉得太累了。他记得小时候,甚至读书的时候对人生是充满了憧憬和希冀的,但是现在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了。随着光阴一天天地消逝,他竟不知道自己在干着什么,自己究竟要干些什么?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尚进的头有些晕眩。昨夜没有休息好,心里面是难受还是疼痛,他说不清,总之很沉重,像是被一块石头击着打着。
昨天夜里,皇冠娱乐城的那桩事让尚进变得精神恍惚,一直调整不过来。昨天的午饭很奢侈,一桌一万二,招呼的是省计委的一名副主任。尚进也学会了一些逢场作戏,尽管满脸堆笑,内心却痛苦无比。他和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别人可以把假的做得跟真的一样,他却不行。别人违心行事,脸上波澜不惊,他却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表情。夜幕降临的时候,副主任说,这么好的夜色。县委书记不愧是书记,忙说,是啊,这么好的夜色,可不能荒废,我们去皇冠吧,据说不错。副主任剔着牙,一边推辞着一边就被眼疾手快的书记推搡着出了包间。
几辆小车鱼一样穿过暧昧的夜色,不知经过了几个十字路口,才并列停在了一座被称为“皇冠”的金碧辉煌的大楼门前的红色地毯上。各类名车云集停车坪,黑牌照、绿牌照、奔驰、宝马、本田、雅阁……那些乳房高耸的美人儿裹着透明的薄纱在音乐伴奏下姗姗而行。她们的脸像蜡塑的,而摆来摆去的丰臀则放射着性的诱惑和性的暗示。
教育局长早就进了大厅去安顿了,他们簇拥着副主任走进了大厅。尚进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其他的人就突然不见了,自己却被两个人领进了一间光线很暗的小厅。有人送来黑瓜子、白瓜子、黑啤酒,黑头马、人头马以及素拼、干红、干白、干牛肉等……两个颜色迥然不同的女子站在了他的两侧,她们的发丛中有许多金光闪闪的小发卡,鼻孔上吊着银环,眼睛上贴着金色的睫毛,一个头发赤红,一个头发金黄。
尚进有些呼吸不畅。他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探询环顾着这间小厅。小厅坐了十余人,因为光线的原因,尚进没有看到他们一块来的其他人。邻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很瘦的老男人,他的大腿上坐着一个头发如火焰山的女子,正把一大杯怪模怪样的泛着血红泡沫的饮料往男人嘴里灌。老男人喝不及,顺嘴边淌下来,像嘴里面流出的血。
尚进有些毛骨悚然。
“老板,你好酷好酷好酷也!”这时候,尚进觉得他的脸上捧过一股热浪,一种奇香扑鼻而来。是那个头发金黄的女子。她正把一条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撮起的嘴凑在他的腮旁,“老板要什么样的?有炎夏的白雪,有严冬的火焰,还有……”
几杯啤酒下肚,尚进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牵引着进了一个房子。随着“咔哒”一声清脆的锁门声,尚进就被隔离在一个奇异又陌生的环境里。一抬头,尚进恍然若梦,对面落地玻璃窗上是一面仿真的流水瀑布,从青翠的山间垂流而下,潺潺的水声传导给你一种清凉,水雾如烟,从屋顶蔓延过来。尚进的脸上仿佛溅了湿湿的水露。透过朦胧的水雾,尚进惊异地看到一个梳着齐耳剪发的女子侧身而立。她穿着旧时女子学堂的那种学生衣裙,对襟式的上衣,纽扣是一些暗红的疙瘩。上衣淡蓝,布裙青黑,没及小腿的袜子雪白雪白。她的怀里抱着一把琵琶,正流淌着流水一样美的曲子,尚进听出是《广陵散》。
多么美丽的图画,高山、流水、佳人,这一切浑然一体,多么和谐,多么幽雅而动人。尚进完全被陶醉了,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完全完全惊呆了,所以他竟没有发现那女子已缓缓步出朦胧的水雾,微笑着飘到他的跟前。琴声突然停止,满耳都是流水。
她未着粉脂,本色天然,一副清纯可爱的学生样。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与刚才在小厅陪他的那两个色彩浓重的女孩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其实对于美女的标准,在尚进心中就是这个样子,天然、真纯、高雅、富有韵味。然而这样的美丽的境界只是稍纵即逝,就见那女子扬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山清水秀的屋子里忽然漆黑一片。尚进惊叫了一声,以为是电的问题。正自纳闷间,灯又哗得一下亮了,水雾迎面而来。尚进看到那女子正袅袅娜娜地站在水雾中,衣服不翼而飞,浑身赤裸,洁白如雪。
多美啊!尚进再次惊叹不已。他看到那女子微笑着向他招手。浑圆而挺拔的乳房,耸立又圆润的臀部,修长如玉的手臂……一切让尚进口干舌燥,一股一股的热流不断涌上来,涌上来,冲击着他,击打着他。他迈近了两步,才在女子的脚底下看到了一张柔软的蹋蹋米。上面放着红色的毛巾,还有一摞进口的避孕套。
尚进这才如梦初醒,原来她不过是个妓女。
世上有这么美丽的妓女,这么美丽的女子,为什么?尚进闭上眼睛,有一种欲哭的感觉。
“先生,您怎么了?我不够美吗?”
“不,不是,你穿上衣服吧。哦,对了,就穿那件旧式的,你穿上那件衣服更美。还有,你的琴也不错……”
“先生与众不同。看得出,是个好人。”女子颔首低眉,竟有几分久违的羞怯,“可是,我们收了先生的钱,就应当为先生服务。”
“多少钱?”
“先生不知道吗?八百。”
“你把衣服穿上,我们聊一会好吗?”尚进觉得女子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些忧伤。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瞅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你?”
“叫我琴,或者叫我冷韵吧。叫什么都行。”
“冷韵?”
“对呀,冰冷的冷,韵味的韵,是一个特殊的客人起的。他是个大学教授,很钟情的一个男人。钟情的男人都很傻,傻得让人可怜。”
尚进把目光移向一边,他似乎觉得冷韵在说他。他想像那个教授应该是中文系的。
“现在该我问你了,你叫什么?怎么称呼?厅长?处长?部长?局长?还是市长,县长?或者书记,主任?”她的秋波中透出一股挑衅。
她把皮球又踢给了他。尚进有一种尴尬,仿佛他和她一样也是脱了衣服赤条条地站在这里的。
“怎么?连你都不敞开心扉,我们还怎么聊?看得出你至少不讨厌我。我呢,吃这碗饭,你不做,我也不勉强,其实在所有客人中我喜欢你这样的。和你做,我会很愉快。”
“求求你,穿上衣服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个,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不可以做呢?你的条件那么好……”尚进因为她赤裸裸的表白而使心中原本很圣洁很美好的感觉大打了折扣。
“你说说看,我该干什么?”她终于从墙上的衣钩上取下了睡衣,包裹起了那魔鬼一样的身体。
“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干这个……”尚进连自己都惊讶自己的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她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看来,我碰到救世主了!你是怎么帮呢?说说看,是不是把我包起来,供你一个人所有?还是吸收我为公务员,纳入贵党?……好了,我亲爱的哥哥,别开玩笑了,我和你耗不起时间,八百元我会退回一半的。无论怎样,我还是喜欢你。”
她走到他的面前,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注视着他的眼睛。尚进闻到了一种清爽的像是青草的味道,“别犯傻,换了别人你会吃亏的。其实看得出你和我一样,陷进了一个被动的漩涡。有些事要顺其自然,你既然已经到这里来了,就没有资格问我为什么做这个。我和你们一样,身不由己却又倍受痛楚地想方设法融入这个环境。好了,傻蛋儿,祝你步步高升!”她突然在尚进的腮上猛亲了一口,走过去拉开了门,“你走吧!”
尚进走出门,她扬扬小手,说,“我会记得你的。再见!”
尚进回到住地,连外衣都没脱,就斜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冷韵,冷韵。他闭上眼,那张清纯、俏丽的面孔一下子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呢?和这样让人心仪的女人在这个夜晚轰轰烈烈一场,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为什么要走掉?为什么要拒绝?谁又会知道他很清白呢?就像她说的你陷入了一个被动的漩涡,你走进了某个圈子就和这个圈子里的人毫无二致,谁会说你和他们不一样?谁又能相信?
冷韵,冷韵,还能再见到你吗?
正当尚进胡思乱想,陷在莫名的失落和痛惜之中,床头白色的电话忽然尖叫起来,尚进睁开眼,愣了愣。快凌晨一点钟了,是谁?是她吗?难道是她?冷韵?他有些激动地抓起了听筒,一个很混浊的男声,“喂,干啥呢?过来玩一把。”是他们老板——县委书记。
尚进进去时,书记、教育局长和书记秘书都坐在了方桌前,书记没有看他。尚进想:他,他们,肯定也是从女人的怀抱里钻出来的。那么他们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们做了?八百元换回了一些什么?想到这些尚进的脸有些发烧。他忙过去坐在了桌前。只见书记轻舒一口气,推出一万开了牌。
“怎么回事?像丢了魂似的。今天我们工作成效显著,好好放松放松,玩个彻夜,明天就可以返回了。”书记仍旧没有看他。
“我明天还有点私人事,顺便请个假,可能迟几天。”尚进看着面无表情的书记小心地说。
“那你就呆着吧,让弥局长留下来陪你。”书记很爽快地答应了,“老弥,照顾好尚县长。”
“不用了,不用了,弥局长回去还忙呢。”尚进忙说。
“紧张啥?别误会,我是说你办事不花钱行吗?这地儿不是你的属地,你可以呼风唤雨。这地儿只认票子。我是给你操好心呢,你看着办。”尚进发现书记有些不悦。
“尚县长,我正好明天还有点小事,我们完了一块回。”老弥不失时机地说,同时不易觉察地看了尚进一眼。
“哎,出啥牌呢?……”书记突然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我看你心事重重的,回去休息吧。小张,叫梁师傅过来。”
秘书小张起身去叫司机梁师了。尚进讪讪地离座,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们玩。”遂带上门出来。关门的那瞬间,书记的话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傻X一个!”尚进的情绪一下子一跌千丈,心里一阵气恼、一阵烦乱。
尚进红肿着眼睛走进病房时,彭小春的头上还缠着纱布。她的脸色苍白,两颊也瘦削下去,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显得更加大,而且蓄满了泪水。她看到尚进进来,说,尚进哥,你总算来了,救救小军哥。
“进哥,你见到小军哥了吗?他怎么样?都怪我,是我害了他……”洪小军的事是彭小春在电话上简单给他说的。彭小春一脸内疚。
看着彭小春痛心疾首的样子,尚进安慰了两句,说他会想办法的。那种结局是尚进早就预料到的。尚进了解男人,他的老同学曹寒松他更了解,他需要他的老丈人——那位省级干部的余威,也离不开他的老婆,那位精明能干又一呼百应的女人,所以彭小春的悲剧是必然的了。
尚进木然地坐在床边,听彭小春边抹眼泪边讲述着发生的一切。顺着她的讲述,尚进就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那天的情景……
彭小春住的那片豪宅小区因为六个老板从北京和广东回来,全部被隔离了。那段日子里彭小春母子是在最寂寞和无聊中度过的。起初曹寒松还给她从楼下吊上来一些蔬菜、大米和过氧乙酸,在电话充满深情地安慰她,陪她聊天,后来却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电话就打不通了。他一点音讯都没有了,原来送东西的差事换成了洪小军。彭小春问他曹寒松的情况,洪小军就在电话沉默不语。最后问急了,洪小军就烦躁地说,“你别指望他了,忘了他吧!”
彭小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整天困在这个弥漫着过氧乙酸气味的房间里,外边的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三岁的儿子世纪陪着她,她简直会发疯。她除了一日三餐就是看电视,看着看着会烦躁地将电视遥控器摔在地上。世纪爱听故事,洪小军给他买来的几本童话故事书都翻烂了,世纪还要听。彭小春就生气,甚至几次动手打了世纪,不过打了很快就后悔了。世纪哭了,她也哭了,他们母子抱头痛哭。彭小春想,世纪生下来,他的父亲根本就没有多陪过他,他有他自己的家,有他自己的孩子,可是世纪也是他的骨肉啊!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她就开始想前想后。她太相信曹寒松了!曹寒松对他的承诺至今毫无兑现的迹象,他的突然消失以及哥哥的忠告让她预感到世纪将从此只属于她一个人了!可怜的孩子……
终于,他们解放了。他们都是健康的,非典的噩梦消失了,新的噩梦却降临了。彭小春领着世纪疯狂地奔跑在马路上,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荡涤着心底的沉闷。她跑向公司,她要找到曹寒松,要义正词严地质问他,在她们母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为什么置他们与不顾?她还要问他,曾经的卿卿我我和恩恩爱爱难道都是假的吗?彭小春跑进公司大门,这些问题像泡沫从她的喉间往上泛,她简直不能控制了。
但是,她没有找到曹寒松,却在总经理室见到了曹寒松的妻子匡董事长。一瞬间,彭小春呆在了门口,她的喉咙噎住了,那些汹涌的泡沫一下如退潮的江水,一层一层地淡下去。
“我正要找你呢!来,坐啊。”匡董事长微笑着,“祝贺你的解禁,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可以让一个人冷静下来。从这个角度来看,非典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情。”
彭小春没有动,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世纪的小手。
“哦,这是谁?”匡董事长突然走过来,用她修长的手托着世纪的下巴,“很像,很像。可怜啊,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董事长,告诉我曹总在哪,我要见他。”彭小春肯求道。
“他呀,在家里帮我们的女儿补习功课呢,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他一心想让她考清华,这不,连公司的事都不管了,全部甩给了我。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嗳,对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彭小春突然扑嗵跪在地上哭起来,“董事长,董事长,求求你!放了他吧,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求求你了……”
匡董事长冷笑一声,怫然变色,“你也知道孩子不能没有父亲?贱货!我今天就正式通知你,你,彭小春和你的哥哥洪小军从今天开始就被天星公司正式除名了。你马上到人事部去办理相关手续,离开这座城市!”
彭小春愣了愣,说,“好,我可以离开,请你能让我见一见曹总吗?大姐——”
“你这个不要脸的!没有你,曹寒松能这样不思进取!告诉你,我的宽容是有限度的,你再这样死乞白赖,别怪我不客气!”
“大姐,我就想问他一句话,他到底爱不爱我?”
“哧——,我说小姑娘,你了解男人吗?你懂男人吗?你在大街上去听听,男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爱你!……好了,我也不跟你啰嗦了,你走吧!”
“大姐,大姐!——”彭小春扑上来,要抱匡董事长的腿。
匡董事长冲门口大喊,“来人啊!把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给我拉出去!”
进来两个结实的保安拉着彭小春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抬起来,弄到了楼梯口,世纪哭喊着冲到门口。
彭小春双脚刚一着地,就哭喊着“曹寒松,你给我出来!”试图挣扎着想回转身冲进门去。两个保安怒目圆睁,站在楼梯口,堵住了她。其中一个保安抡起树干一样的双臂顺势将扑过来的彭小春一推,彭小春软软的身子就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当洪小军闻讯赶过来时,看到彭小春躺在楼梯上,满脸是血。任凭他怎么喊,彭小春却没有任何反应。洪小军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不知从哪里拾起一截三角铁,冲上了楼。
两个保安平日里和洪小军比较熟,关系也还不错。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不言不语、憨厚老实的洪小军会有这样的举动,于是就有些慌神。他们一边向楼道里退,一边说,“洪小军,你想干什么?别这样!你别过来……”洪小军的身后传来世纪哭喊着叫“妈妈”的声音。洪小军喘着粗气,轮起角铁,向保安扑过去。
“你还我妹妹!”一个保安躲避不及,角铁砸在了他的脑袋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尖叫了一声,结实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就栽倒在了地上,不动了……
他死了?
还好,没有,不过伤得厉害,严重脑震荡,颅骨骨折,据说还可能留下后遗症。
多危险!小军这娃,唉!
我也没想到,小军哥会这么厉害。他当时肯定是以为我不行了!他豁出命去是为我报仇的。小军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曹,曹寒松,始终没来?
没。
唉。
尚进的脑子里乱作一团麻。洪小军的面孔,彭小春的面孔,还有外婆的面孔都一下子全涌上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仿佛要跟他打架一样。尚进神思恍惚地顺医院的过道向出走,不防,对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五个医护人员推着一辆急救车迎面而来。
“让开,让开!”有女大夫在喊,“你傻啊?”
尚进往旁边一侧身,他们擦着他的肩膀急奔而去。在那一瞬间,尚进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姑娘,脸肿得像红萝卜,头上的血还在往下淌。尚进木然地看着他们进了急救室,门哐嘡一声关上。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从楼梯口气喘嘘嘘地跑上来,焦急地瞅着空荡荡的楼道。他看着尚进,手在空中指了指,他因为喘息而说不出话来。
“进去了。”尚进知道他的意思,便指了指急救室。
小伙子一屁股坐在尚进旁边的长凳上,神情颓然。尚进摸了一根烟,递给他,问,“啥病?”
小伙子接过烟,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瞪着眼睛说,“我要告他们。狗日的,这还是不是社会主义?”
尚进也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想听听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那女孩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随哥哥在省城打工,在手表加工厂流水线上冲压表壳。一月后,她开始咳嗽,头晕、恶心,发高烧,厂子把她当作非典病人送进了医院隔离病室。紧接着,她的皮肤上出现了泡状斑点,像出麻疹一样。医生怀疑药物过敏,就停了药物,结果,蹦蹦跳跳的她不能走路了,脸上、身上开始发肿、腐烂,医生怀疑可能是化学药品中毒。他到手表加工厂去打听,结果还有不少工友也出现了相似症状,他得知,用来冷却淬火不锈刚的冷却液主要成分是三氯乙烯,对人体有极大危害。凡是出现中毒症状的都被厂里解雇了,她被称为是“非典疑似病人”早就被厂里除名了。她付不起医院高昂的医疗费,今天早上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曾经如花似玉的面孔变得跟魔鬼一样,不由动了轻生的念头,从三楼的窗户里跳了下去。
“她不甘心,她想出来挣点钱回去参加补习,她还想考大学。这才出来两个月,我不敢告诉我娘,是我把她带出来的。”小伙子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尚进出了医院的大门,那小伙子呜呜的哭泣声还响在他的耳畔。司机小龙看到了他难看的脸色,下来打开车门,关切的问,“尚县,你没事吧?”
尚进坐进车里,闭上了眼睛。他像是累极了,冲小龙摆摆手,“没事,去趟司法厅。”车启动了,尚进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车已经停在了司法厅的大楼下。小龙正翻着一张晚报,看样子他已经等了自己好久了。小龙这小伙二十四五,话不多,腿脚勤快,很稳重的一个人。尚进几乎没有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司机,有时候有些事吃不准他还会征求小龙的意见。
小龙看见他醒了,就递给他一瓶“农夫山泉”,说,“喝点吧,你一早上一点东西都没吃。”
尚进这才想起他的确什么也没吃,现在已经快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肚子竟不觉得饿。自己不饿,竟也耽误了人家小龙的肚子。尚进歉意地笑笑,“我睡不好,第二天就没一点食欲。不好意思,让你饿着了。”
“没有,在医院的门口等你的时候,我吃了碗干拌面。还顺便给你买了个酥馍,本来想让你吃,可你一上车就睡着了。现在已经凉了,不好吃了。”小龙说着指了指车前面的塑料袋。尚进很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再耐心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尚进是在司法厅的六楼找到他的大学同学赵大头的。进去时,他正在电脑前上网,眼睛盯着显示器对他说,“快下班了,有事明天再来。”尚进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不就是个处长吗,牛啥?进了省城遍地都是!”
赵大头把他那颗又圆又大的脑袋转过来,正要发作,突然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你?镜子?”赵大头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露出了他昂然的啤酒肚,还叫出了他当年的外号,“你从哪蹦出来的?”
尚进笑笑说,“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不过事干得可真潇洒!”
“哦,你先坐,我马上就好!”他回头又把眼睛粘在了显示器上。尚进站在他背后发现他正和一个叫泪雨霏霏的人在聊天。刚才一会儿,对方已经打出几行“???”。赵大头迅速打上一行字,“对不起,亲亲,我要下了,有朋友来了?”不料对方说,“你老婆?”
“不是。”
“小蜜?”
“不是。是同学。”
“你没听说,同学一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我要下了,明天老时间,不见不散。886!”
“886!”赵大头多情地贴了一个亲吻的图案,然后退了出来。尚进笑道,“还真像那么回事,她谁啊?你知道它男的女的?”
“网上情人。当然女的,看你说的。我的情商你不是不知道……”赵大头关了电脑,转过了身,去给尚进倒水,“没事干,玩一玩。你没听说,什么来着,老婆没味,小姐太贵,情人太累,冲动了还找网妹!”
尚进笑笑,未置可否。
“怎么样?都当县太爷了,离了吗?”赵大头嘻皮笑脸地一副“现代大玩家”的表情。
尚进没心情跟他磨嘴皮,直截了当地说,“都是老同学了,我今天是有事来求你的。在这地方,我没有多少熟人,这忙你要帮。”
“怎么,犯事了?”赵大头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烟,弹出一支,给尚进扔过来,“情妇没哄好,反水了?”
“不是我,是我表弟。是这样的……”尚进简单地给他介绍了洪小军的情况,最后说,“你能找到曹寒松吗?有些事情非得他出面。你想,伤者家属那边,怎么也得用钱抹平吧?”
“这狗孙子,老同学表妹也玩?可他也太蠢了点,怎么能让家里婆娘逮着?真是,笨蛋一个!”赵大头一边拿曹寒松开涮一边整理整理桌子,站起了身,说,“走吧,老同学,咱去吃饭,边吃边谈,曹寒松呢,我联系……像你表弟这事,说大就大,怎么也得判个故意伤害罪关几年,不过说小也小,以打架斗殴拘留几天,罚几个钱也不是没什么不可能。就看怎么运作了!”
尚进和赵大头下了楼,走到车边,拉开车门说,“请吧,想吃什么,拣好的挑,我买单。这事全靠你了,最好能免于起诉。你不知道,洪小军是我外婆的命根子,他要是有个闪失,我外婆肯定得完。这事还没告诉她,如果仅仅拘留几天也就没必要让她知道了!”
“放你个心吧!”赵大头吹嘘道,“在司法界混了快二十年了,这点事,没问题。不过事成了以后你准备怎么感谢我啊!”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会重重谢你。金钱、美女,就是要星星月亮我也想办法满足你。”终归是铺上铺下的老同学,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那我可受不起,把你受贿的十分之一分给我就满足了……”赵大头摸着他留着寸发的大脑袋哈哈大笑。
两个人说说笑笑着就往赵大头说的酒店去,路上,赵大头拨了曹寒松的手机,结果是空号。赵大头骂着又拨了他爱人匡董事长的手机,通了,赵大头自报家门。尚进冲他摆了摆手,赵大头点了点头。他听他们俩说:
“赵大处长有什么吩咐吗?”
“嫂子又取笑兄弟了,曹兄好久不见,今天中午得空,很想与这位日理万机的经理喝两盅!可电话老打不通,没辙,只好讨扰嫂子了。”赵大头甜言蜜语,让尚进自愧弗如。
“跟你大处长在一起能干什么好事,不是玩小姐就是打野鸡,你们这些男人,三天不沾腥,就跟疯了似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哥俩可是为你们守身如玉的。你不信,今天你也来,许久没见嫂子,还真想得慌。”
“好了好了,别肉麻了!我正忙呢,他换了手机,你打这个吧?”曹寒松的妻子说了曹寒松的新号码。
“谢了,以后再跟您聊,拜拜!”尚进很高兴,心想只要见到曹寒松就好办了。说话间车已经开到了赵大头指定的酒店,三个人停好车进了酒店。
落座之后,赵大头开始给曹寒松打电话,在电话里他没说尚进在。曹寒松很爽快,说一个非典把人搞得浑身肌肉都紧绷绷地,正想着放松呢。赵大头说了地点,曹寒松在电话里说,他马上到。尚进取出一个信封,塞到赵大头衣服里,说,“这是预付活动经费,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谢你的。”那里面装着五千元,是尚进从家里带的。昨天出门时,弥局长给了他两万元,说是办事用。他没有推辞掉,就暂时拿着准备事情办结束了回去还他。赵大头推辞不受,尚进说,“没有你,我连曹寒松都找不到,一点小意思,给我个面子吧!”赵大头这才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装好了信封。
赵大头点好菜,要了一瓶人头马。服务小姐刚把茶水斟好,曹寒松就走了进来。一看到他依然红光满面的样子,尚进就来了气。人都被你险些害死,你倒好,跟没事一样。所以他并没有起身,只是冷冷地瞅着他。
曹寒松看到尚进自然吃了一惊,随即表情就有些难看,“是你啊?什么时候来的?”
“我还以为你蒸发了呢?”尚进抿了口茶,“你倒潇洒,人还躺在医院里,你却花天酒地地,你他妈还算是人吗?”
“尚进,我知道迟早你会骂我,你骂吧!我对不起小春,我不是人。”曹寒松站在那里,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算了算了,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就看眼下的麻烦怎么解决吧,至于你们的恩怨,以后再说吧。”赵大头一看这架式,打开了圆场,“寒松,坐吧,伤者家属那边你要想办法,人你不要了,良心还在,对吧?”
菜已经开始上了,服务小姐倒好了酒,赵大头先端了起来,“两位老同学,能相聚在这里应该高兴才对呀!来干了这一杯!”
尚进、曹寒松都端起了酒杯。一杯酒下肚,曹寒松说,“我真的很爱小春,可是我真是没办法,丽丽那脾气你也知道,我想离婚,可她不肯,现在闹成了这样……说句心里话,我很难过,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世纪可是我的亲生骨肉。”
“那你打算怎么办?”尚进问。
“这几天我都想好了,小春我还是不见的好。你替我向她道个歉,我们俩这辈子已经没有缘分了,我会给她一笔钱的。不怕你们笑话,这几天我连抽烟的钱都没了,花一分钱都要向我们家的董事长审批。不过,这几天我会想办法筹到一笔钱托人给小春送过去的,我担心她可能不收,实在不行就由你代为转交吧!”曹寒松的表情看上去还算真诚。
尚进想起了医院里那个三氯乙烯中毒的女孩子,不由说,“现在的医院普通人根本住不起,小春在医院里,肯定需要钱。我给她的那几个根本不管用。”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尽快想办法,再怎么说我的手里还有一些老客户,彼此做了多年生意,很信任,预支个几万块钱不成问题。”
“好,那么你们那个被小军打伤的保安你能保证不起诉吗?”这时,赵大头插话了,“我刚才跟尚进说了,我准备让小军免于起诉,原告的工作就要靠你了。”
“这你放心!我早就想到了。为了小春,我会想办法的。那个保安家在河西,家中只有七十岁的老父亲,还有一个姐姐早就出嫁了。我们家董事长也怕出人命,毕竟是在公司,因为公务受的伤,为了公司的声誉,我们全力以赴配合医院治疗,而且还将加大赔偿力度,估计不会有问题,你们就放心吧!”曹寒松的表态让尚进放心了。
赵大头看出了尚进的心思,端起了酒,“来,喝吧!他曹寒松敢跟咱玩心眼,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三个人很响地碰了一下杯,算是达成了某种君子协定。
第二天尚进走的时候,曹寒松送来了一张五万的支票,一再说他确实不能去看彭小春,他无法面对。尚进看着这个有些可怜的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尚进离开省城之前,分别去医院和看守所看了彭小春兄妹,替彭小春交了住院费,给了她三千块钱,然后把剩下的钱以洪小军的名字存了活期,放在了赵大头那里。他到底是没有告诉彭小春这钱的来历,他知道彭小春不仅不会接受,还会责怪于他。他想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洪小军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妹妹她怎么样。尚进告诉他彭小春恢复得很好,并告诉了他自己找了赵大头和曹寒松的事。
“哥,千万不要告诉奶奶。”洪小军不忘叮咛他,“奶奶反对我出来打工,反对我和妹妹来往。她要是知道了这一切,肯定吃不消。”
“你放心吧,我不会说的。你自己多保重,出来的那天别忘了打电话给我。”尚进告别了洪小军,一路无话,带着弥局长他们往回赶。
到了泾阳市,弥局长他们回上泾了。尚进回了一趟家,一进门,妻子杜雨蕾正在放CD,竟是那首《广陵散》。尚进愣了一下,眼前出现了那个叫冷韵的女子。
晚上,妻子杜雨蕾把手伸进他的被子,摸索他。他却敏感地裹紧了被子,把她的手推开说,“太累了,睡吧。”杜雨蕾狠狠地拧了他一把,赌着气转过身去。尚进的眼睛空洞地睁在黑夜里,一种浓重的不明不白的失落弥漫着他,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一个无底的黑洞滑下去、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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