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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1 10:40:03      字数:11164

 冲天一声巨响!
起初,洪大兵的耳边一直轰响着震耳欲聋的火车哐嘡声,单调又重复,响了不知几天几夜。他仰面躺在火车顶上,蓝天上舒卷的白云在快速向后翻滚,风吹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衣领,最初偷趴火车的恐惧似乎已经荡然无存。洪大兵甚至觉得有几分惬意。他就是在这几分惬意里眯上了眼。当他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撞击他的耳膜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从云层中钻出的几架飞机,像一些老鹰在低空盘旋。洪大兵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声巨响就像是晴空一声霹雳,在一片浓烟和火光里炸开……
洪大兵觉得他的头像是被炸飞了……
世界安静下来了,正是这安静把洪大兵从昏迷里唤醒。好多天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让洪大兵的耳朵早已习惯了吵杂与喧嚣,反而对死样的静寂难以接受。
飞机哪里去了?云层中翻滚着飘不散的黑烟。洪大兵揉揉眼睛,他怀疑是他的瞳孔沾了污垢,毕竟这么多天没洗过脸,眼前的黑却怎么也抹不去,原来他的手上、身上全粘了层黑灰。但是火车的声音呢,怎么都没有了?世界一下子为什么这么静?原来他的耳朵不怎么听使唤了。
很快,洪大兵就发现飞机是没有了,不是黑烟遮挡的缘故,是真的飞走了。而火车还在,但却面目全非,像一条被斩断的麻蛇,身首异处,瘫痪在铁路上。多么庞大的家伙,此刻竟如此颓唐和无奈,一丁点的声息都没有了,而此时的他居然躺在一片谷子地里。他怎么从火车顶上到这里的,他无法想象了。他活动活动手脚,还能动,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肚子咕咕叫了几声,饥饿在发出剧烈的抗议。他突然想起那个铜挂件,铜挂件一直挂在他最贴身的地方。他腾出一只手来摸,真的摸到了。他的周围是伸手可及的尸体,他并没有害怕,也许是二娘留给他的铜挂件给了他胆量吧。二娘涵子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听到了江水的声音,听到了二娘的柔声细语。有二娘保佑他,他会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到江阴,活着看到汹涌的江水……他拾起了一截枕木,拄在地上,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沿铁轨的走向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去……
快二十年了,洪大兵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地走进故乡江阴镇的街道时,突然发现故乡已经面目全非了。波光粼粼,大江依旧,人在江湖,家在何处?面对呜咽的江水、萧索的蓼竹林,洪大兵听到水面上滑翔来孤独的琵琶声。风吹,草动,天低树,夕阳圆着,就像是一滴饱浸思念的老泪,自被江水围绕着的一川故土滴落……恍然,一声狼一样的嚎叫,把他绵长的心情打碎。那是一排排从江面上驶来的船队,正在放肆地发出吼叫。船的两边站着一列列扛枪的兵,兵们都戴着屁帘一样的帽子。他们过处,人们纷纷逃也似的钻进蓼竹林。他们从船上下来,领头的兵手执一把明光闪闪的刀,吱里哇拉地说着什么。人们听不懂。人们看到他们经过的那些大小建筑物上都插上了一面旗,旗是白旗,中间是圈红。洪大兵心想:那旗上的图案多像紫烟腌的鸡蛋。
洪大兵很快就望见了那棵熟悉的皂夹树,一些往事就不由自主地涌上他的脑海。梦中多少次出现的景象如今就在眼前,树还是那棵树,但是人呢?洪大兵在那扇开始朽烂的木门前站了好久。门环已经不在了,红漆早已脱落殆尽,就是这扇门曾留下他多少次抚摸多少回顾盼。
门被他敲响,尽管他的手有些颤抖。
但是无人开门。
再敲,还是无人开门。
洪大兵觉得累极了,一种家的感觉使他放弃了坚持。他扶着门框,不知不觉地,软软的身子竟滑了下去。
“橐——”是门柱和柱础磨出的冗长厚重的声音!洪大兵轰然一下睁开眼睛。夜幕已经降临了。还未等他站起来,门缝里扔出来一块干粮,那扇厚重的木头门“哐”地一声复被关上了。洪大兵用力拍打着门,喊:“大闯!大闯!”门重新又开了,门缝里探出一张脑袋,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洪大闯家吗?”洪大兵已经站起来了,他发现他并不认识这个少年。
“是。他不在。”少年答,却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我是洪大兵,是他的弟弟。让我进去吧!”
“洪大兵……”少年迟疑了一下,“是真的?你等一下。”门还是被他关上了。洪大兵只好耐心地等待。不大工夫,门又开了,这次是个中年女人,她打量着洪大兵,问,“你真是洪大兵?”
她没有认出洪大兵,洪大兵却认出了她。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杂货铺掌柜的女儿,自己应该叫嫂嫂的毛秀灵。二十年了,毛秀灵依然风韵犹存。
“嫂嫂。”
洪大兵一说话,毛秀灵终于相信了洪大兵。他的嗓音和大闯那么像。再细看,他那深深的眼窝和距离眼眶很近的眉毛除了洪家的后人还会是谁?
洪大兵被让进了院子。除了那棵皂夹树,院子里的一切都显得很陌生。木瓦房显得有些歪斜,屋脊像是发霉的咸鱼,近乎腐朽的门扉和窗棂都显得荒凉和没落,大梁下的长匾已经不见了。只有大厅檐下衔着的匾额依稀可见斑驳的字迹。在踏进院子的那一刻,洪大兵突然感到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了。对于这里,他是一个多余的人。毛秀灵看上去郁郁寡欢,眉间的愁容在告诉他,这个家正在遭遇着某种变故。此刻的家里,只有她和两个儿子洪虎和洪龙。在门口他第一次看到的就是哥哥洪大闯的长子,他的亲侄子洪虎。不管怎么样,有这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都是一种幸福,哪里像他,出门闯荡了二十年,快奔四十的人了,回到江阴老家还是孤身一人,除了满脸渐深的皱纹和疯长的胡须,他什么都没有。
“我哥呢?”洪大兵当然关心的是大闯,因为在这里,除了他一奶同胞的哥哥,没有什么证明他曾经是这里的主人。
“都出去一天了,我们也在等。”毛秀灵凄然地说,“龙儿他外爷因为抵抗名目越来越繁多、越来越不堪重负的税赋得罪了日本人,被抓去了。大闯死活不听劝,要跟日本人论理,拦不住,一早就出去了,唉!你知道,他这人是个犟子脾气,自己想做啥,没人能拦住。那日本人都是强盗,你看看这些天在街上横行霸道,见了女人就追,在街上就扒女人裤子,就逼着女人干那事。我都有十几天没敢出门了。你说,就这样的禽兽,你能给他讲什么理?”
毛秀灵给洪大兵端来米饭,唤了半天洪虎、洪龙,却不见一个过来,只好苦笑一下,“这两个孩子,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还怕生。”洪大兵一边狼吞虎咽地将米饭往嘴里刨,一边摇着头,“没啥,娃又没见过我。突然一下冒出来一个叔叔,肯定怕。洪虎这娃有十岁了吧?像咱洪家的种。”
“九岁多,比洪龙小九岁半。洪大兵,你的口音都变了,听说你去了陕西。”洪大兵也感觉到了他的口音明显已异于毛秀灵,从口音上判断,完全成了外乡人,“听大雁说,你娶了一个陕西女子,有孩子了吗?几个?”
一句话,让洪大兵手中的筷子停在了半空,嘴里的饭也停止了咀嚼,“大雁?你说什么?大雁回来过?”
“是啊?大雁真不该回来的。”毛秀灵说,“大雁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认出来,她一副男子装扮,身上还揣着手枪。她说他男人带着女儿跟了日本人,还说她的女儿被日本人强暴后做了随军的慰安妇。”
“后来呢?”洪大兵不由咬牙切齿,“秦玉这个畜生!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大雁来呆了一天就走了,她还问你回来过没有,说是你和她男人发生了矛盾,他男人要杀你,她悄悄护送你们夫妇离开了陕西。”
“那她又去了哪里?”
“不知道。说是女儿随日军队伍南下了,她一路在打听,她要救她的女儿。”
洪大兵不再说话,他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了大雁熟悉的面孔,他甚至看到大雁大颗大颗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有一颗还挂在了她上翘的嘴角上,亮晶晶地悬着:
“兵哥,快来吧,你明天要抱紫烟睡紫烟了,我不心甘,我要你,我给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记得我的好,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哥,你看着我。我不乖,是吗?你讨厌我,是吗?……
“我跟你算啥?能跟你一辈子吗?……你们两个只要能记着我我就满足了。”
“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对吗?……”
洪大兵的眼睛不由湿润了,是他害了大雁妹妹。她回来没有得到他的消息,肯定是认为他不在人世了,肯定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她什么都没有了!为了她的亲骨肉她豁出去了。假如当初大雁不做秦玉的妾而是跟了她,结果肯定不会是这样。假如自己不娶紫烟,大雁就算不跟自己,也不会给秦玉做妾。假如……没有假如了,是他害了大雁,他对不起大雁,对不起他的二娘涵子。
“洪大兵,你怎么了,不想吃了吗?”是秀灵在问他,她发现了他的异样。
“不,不吃了,我有些累了。”
“累了就早些休息去吧,我给你去找几件大闯的衣服换上,难怪老大洪龙不让你进门,你看你的衣服都烂成啥了?”毛秀灵收拾了碗筷就给他找衣服去了。
毛秀灵拿来了颜色样式各异的几身干净衣服,有内衣,有外衣,意思是让他挑一身喜欢的合适的换上。洪大兵瞅着细心的嫂嫂脸上消散不去的愁容,说,“要不我出去找找我哥?他不会有事的。”
“算了,孩儿他外爷一去不归,大闯又是不见消息,你再出去,又让我再多一份担心。我再等等看,你早些去睡吧,走了那么长的路。”
夜晚,洪大兵躺在暖和的床上,耳边似乎还响着火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不知多久已经没有睡过囫囵觉了,多少个日子,他不是宿在野地里,就是挤在鼻息里充塞着马粪马尿味的车马店里,备受蚊虫和风雨的侵袭。如今躺在秀灵给他收拾的绵软的床上,他觉得自己像是住在了天堂里。但是在这么舒适的环境里他却无法入睡,虽然老屋还是那个老屋,但已经物是人非。洪兴旺那混浊而苍茫的呼吸和整夜整夜的咳嗽,二娘涵子那亲稔的声息和忧伤的唱腔,此刻仿佛还回绕在梁间。
窗外一片漆黑。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洪大兵听到大门被猛烈地敲响。他俯起身向窗户外望去,这才觉得浑身酸痛不已。人从一个痛苦的境地进入一个舒适的环境,那些痛带给他的后遗症才会更加明显地表现出来。也许这就是越是艰难困苦越能使人坚强的原因吧。洪大兵从窗子上看到毛秀灵提着马灯,从他的窗前走过去开门。一个人被毛秀灵拉着往里屋走,“爹死在日本人手里,我杀了两个日本哨兵,为爹报了仇!……我本来不想回来,但是我想看你们娘母子一眼……”
“为啥不回来?有天大的事这儿也是你的窝!”
“狗日的鬼子不会放过我,我怕连累你们!”
大闯!是大闯!洪大兵抑制不住的激动。他忍受着浑身的酸痛,忙乱地往身上套着衣服,还没有穿好呢,门就被人轻轻敲响,“大兵,大兵,睡了吗?”是毛秀灵在低声唤着他。
“来了来了。”洪大兵连忙答,“没睡。”
“大兵,是大闯回来了。”
洪大兵一把打开门。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站在门口,他的脸黑黑的,深深的眼窝里的那双眼睛闪烁着晶亮的东西,毛秀灵手里的马灯扑闪着,昏黄的灯光照着两张彼此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大兵!”
“大闯!”
突然弟兄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这么多年,对于哥哥,洪大兵只有片段的记忆。让他梦萦魂绕的是他和哥哥中秋节的晚上走街串巷挑荷花灯玩耍的事儿。“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时间真快,什么时候,他们再能做荷花灯、挑荷花灯呢?
洪大兵感到大闯的胳膊是那样有力,仿佛要把他的骨头箍碎一样,从那种力量中洪大兵感到了一种颤抖和恐慌。这力量既让洪大兵感到温暖和实在,又让洪大兵感到莫名恐惧。他已经听到了大闯刚才对毛秀灵所说的话,知道了他目前的处境和回家来的心情,所以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亲情、思念和死别在一刹那间交织在一起。
“大兵,替我照顾好秀灵,照顾好洪虎、洪龙,答应我。”大闯冷不丁一句话让洪大兵觉得胸中有一股冷气直抵脑门。
“哥,你快跑出去躲一躲。”
“我走了,如果我回不来……”
“别说晦气话!躲过这一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洪大闯转身出门时,拍了拍毛秀灵的肩,说,“照顾好洪虎、洪龙两个儿子,他们是我的希望……”
骤然间,门外狗吠声起,紧接着,撞门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洪大兵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迅速将洪大闯拉到那棵皂夹树下,“快走,翻墙!”
洪大闯攀上树,手扳墙头一缩身就爬上了墙。他的身影刚从墙上消失,大门就哗得一下开了,几束刺眼的手电筒光肆无忌惮地扫射进院子里。毛秀灵蹲在地上双手在积水的树窝里抓了些泥巴,迅速地涂在了脸上,然后将头发弄得乱作一团,她在学街上那些机智的媳妇。
手电光在四处扫射了一通后,就将光线固定在了洪大兵和毛秀灵身上。
“皇军,这就是刁民洪大闯的家。”有个戴着黄帽子的中国人对走在前面的日军军官说。看得出是他把日本人领进来的。
洪大兵迎着手电光走过去,他尽量抑制着心跳和恐惧。说实话,他不是胆大的人,但面对这无法躲避的凶险,他除了应对再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想这样也好,被别人逼迫着放弃生命,去追随天国里的紫烟也是一种解脱。有了这样的想法,他马上就镇定了许多。
“你的,凶手的干活!”日军军官把手电筒直接照在了他的脸上。
那个戴黄帽子的中国人也凑过来,盯着洪大兵看,“像,像是洪大闯……”
“吧嘎!”那日本军官拔出了军刀,“你的,死拉死拉的!”
“慢,太军,可他像归像,却不是大闯。”那中国人问洪大兵,“告诉皇军,你是谁?大闯哪里去了?他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杀皇军的人。你快叫洪大闯出来,皇军饶你不死。”
这时候,日军军官发现了洪大兵身后的毛秀灵。他把手电移向毛秀灵。毛秀灵沾满泥巴的脸被光一照,十分恐怖,日军军官吓得后退了一步,“你的,什么的干活?”
洪大兵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向前走了一步,说,“我是大闯的弟弟,他没在。她是我们家的茅厕工,脑子有些不太好使。”
那个戴黄帽子的中国人说,“没在是交不了差的,他不在你们都得去死。”
“吧嘎,中国人的……”他下面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听不懂的话,士兵们就端着枪往几个屋子里冲,一会儿只穿着短裤的洪虎和洪龙就被他们拉了出来。毛秀灵慌了,刚要扑过去,被洪大兵一把扯住了,“他们是无辜的,你们不能伤害他们!”
“死拉死拉的!”
日军军官一挥军刀,几个士兵就闪着亮晃晃的军刺,奔他们四个人过来。一种绝望感升上了洪大兵的心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用他并不宽阔的身体拦护着毛秀灵母子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日军军官狞笑着大步走到了最前面,他的刀尖抵上了洪大兵的胸口。洪大兵退到了皂夹树下,退到了墙根……
忽然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件东西,将日军军官撞翻在地。等洪大兵他们四人看清楚的时候,那把明晃晃的军刀已经横在了军官的脖子下面。
“大闯!”
洪大兵惊叫了一声。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离开!
“让开!让他们四个走,人是我杀的,与他们没有关系!”洪大闯冲全都傻了似的日本士兵喊。
这时候,那个戴着黄帽子的中国人嘻皮笑脸地凑过来,说,“大闯,你,你又这是何必呢?快放开皇军,皇军饶你不死……”
“滚开!”洪大闯把刀锋逼进了日本军官脖子上的赘肉,“说,让他们让路!放我家里人走!”
日本军官发出嗷嗷的怪叫,“让,让!”日本士兵哗地一下让开了一条路,路直接通达门口。
“大兵,秀灵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孩子!”洪大闯冲目瞪口呆的洪大兵他们说。毛秀灵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她脸上的泥巴被泪水冲着从下巴上流下来。
“哥。”
“快,快走!”洪大闯跺着脚,“谁敢阻拦他们我的刀下可不留情!”
洪大兵拉着洪虎、洪龙,后面跟着毛秀灵,他们四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大门里跑了出来。远远地,他们听到了乒乒乓乓的枪声,他们的心都不约而同地缩紧了。他们怔了怔,愈加疯了似的向江湾奔跑。他们没有想到要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哪里没有日本人,但洪大兵知道江湾有蓼竹林。蓼竹林就是屏障,所以他拉着毛秀灵母子直奔江边。
……江水啊!洪大兵来到江岸上,就从内心发出了一声感叹。他就是在江水边诞生的,是听着江水的涛声、水声和纤夫的号子声长大的。他曾经多少次站在江岸,凭水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大江东去,默默地倾听着埋葬在水下的娘的悲啼,二娘的歌声,默默地幻想着他们变成了两条鱼,一条金鱼,一条鲢鱼……在含泪离乡多年后重归江岸的此刻,洪大兵重温了流逝在这里的苦难与幸福、命运与抗争,重温了难以释怀的母爱与亲情以及一个江岸上出生江水里泡大的一个男子汉的坚韧与宽容……
隐晦月光下的蓼竹林好深啊,河畈水汽一片,朦胧着。他们几个走在竹林里,脚下水洼遍布,汲汲地响着。忽然,一片火光在远处腾上了蓝天,黑烟席卷了他们的视线。洪大兵发现这股黑烟来自他们院子的方位。
“大闯——”毛秀灵像疯了似的要钻出蓼竹林,向回跑,洪大兵去拽他,两人脚下一滑,一起从江岸的湿坎上滚了下去。洪虎和洪龙站在坎子上,叫,“妈,妈,快上来!”
“哥拼死救我们出来,我们不能就这么去送死!你都看到了,日本人是多么坏。洪虎、洪龙叫你呢,快上去,我们一定要活着!为这两个孩子!”洪大兵说着把毛秀灵往坎上推,“洪虎,拉住你妈妈的手,快!”毛秀灵就这样被洪虎、洪龙一人一只手拽上了湿湿的沙坎。
洪兴安接纳了洪大兵、秀灵和洪虎、洪龙的第二天,洪大兵和洪虎被日本人拉走了,进了日本人的华中振兴公司车床厂,成为一名车床工。
那里劳动强度虽然很高,节奏很快,但洪大兵心里反倒平静。沉重的劳动麻痹了他的神经,使他暂时忘记了生活的痛苦和无奈。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他们的院子成为一片焦土。那里埋葬了洪大兵的童年,也埋葬了大闯和日本军官的尸体。是大闯先动的手,对着日本军官仇恨的脖子就是一军刀,紧接着大闯就翻滚在密集的枪弹中。
洪兴安是洪兴旺的本家兄弟,现在是洪家的祠长,说是祠长却早已名存实亡。因为洪家从洪大兵这一辈就开始四分五裂,四处流亡,这个名义上的祠长其实只关注着洪兴旺一家。洪大闯的成家与洪家家谱的续编都是洪兴安在用着心,因为洪兴安对大闯的帮助,使毛秀灵和洪大兵他们在江边的密林中饿了四天之后,终于于一个夜晚敲开了洪兴安的家门。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日本人就来洪家招工。不过这次来的不是日本兵,而是日本老板。洪兴安家里连同洪大兵、洪虎在内一连被带走了七个人。
洪大兵在日本人的工厂里用上了电动机床,做一个小螺丝,搞一个铁零件,放在车床里面一伸,马上就好。所以洪大兵在辛苦的同时也体验到了创造的快乐。他想将来他能拥有一件自己的机器,开一个自己的小作坊该多好。据说他们加工的零件都运回了日本。洪大兵对于机械有着本能的兴趣和喜好,所以他在掌握机器和技能上熟悉得很快,时间不长他就成了他们车间的师傅,深得车间主任本田一郎的信任和赞赏。本田一郎甚至用他不太熟练的中国话对洪大兵说,如果洪大兵愿意,他愿意帮助他送他去日本学习先进的工艺,然后在日本就业,赚钱是大大的。洪大兵拒绝了他。起初洪大兵担心本田会大光其火,没想到本田竟冲他伸了大拇指,而且在好多时候都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照。
有一次,洪大兵曾问起慰安妇的情况。本田痛心地说,他们本土的许多年轻女子都被强征到中国,随军充当军妓。他自己的妹妹也未能幸免,最终死在中国的东北。洪大兵讶然之后,不由向本田讲述了洪大雁的女儿情况。本田很同情,表示一定要帮助打听,但是让他不要抱太大希望,凡是充当慰安妇的能活着回来的不多,即使回来也是身心俱损,已经基本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存条件。洪大兵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家庭的团聚和幸福那么远地到中国来。当他看到本田一脸忧愁的样子,他知道本田肯定也说不清。人有时候多像是水上的浮萍,指不定那一天就被冲到一个永远也想像不到的地方。
那天,洪兴安翻着黄黄的书卷说,“洪大兵,大闯已经死了,大年已失踪多年,对于洪家,你,作何打算?”
洪大兵叹了一口气,说,“我能咋办?只有按照哥哥的嘱托,照顾好嫂嫂和洪虎、洪龙他们!”
“怎么照顾?秀灵还不到四十岁,如果她有了合适的人想改嫁怎么办?到了那时候,你想想,洪虎、洪龙会跟着你呢还是跟着他们的亲生母亲?真有那么一天,你如何对地下的大闯交代?你怎么再照顾他们?”
“这……,这我到没想过。”洪兴安一连串的发问把洪大兵搞得无言以对。
“我也去日不多,关于洪氏宗祠的好多事情我不能不管。你父亲洪兴旺这一脉就看你了。如今外族入侵,家族有难以为继之虞,你也丧妻失子,孤苦一人,我的意思由我作主,面对列祖列宗,娶秀灵为妻,在洪虎、洪龙中选一人过继给你,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不,不,这怎么行?”洪大兵低下头。
“其实大闯临终之话正是此言,只是不便明说而已。”洪兴安继续说,“秀灵为洪家生了两个儿,有功于洪家,再加上性格娴淑,勤劳能干,洪家需要这样的媳妇。”
洪大兵知道,秀灵自幼与大闯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在最近共处的这段日子里,洪大兵深深感到这女人有着和紫烟、大雁一样的善良和衷情,但却没有大雁的刁蛮与无忌,也没有紫烟的任性与霸道,有的只是温婉与沉静。洪兴安说的有道理,自己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后半生怎么办?洪兴安是自己的叔父,又是洪家的祠长,他有权做主,自己也有权听他的。但问题是,毛秀灵愿意吗?她怎么想?
“这事,太突然,容我想一想……”
洪大兵又成了家。
一切全是在洪兴安的操持下完成的。不知道毛秀灵内心怀有怎样的想法,从开始提说到婚礼举行,她总是低着头,掩饰着她的羞赧,谁也说不清她的话是传达了一种无奈还是一种顺从。她说,已经这样了,我的命不好,只要人家不嫌弃我,我有什么说的,此事全凭叔叔作主,秀灵反正是洪家人了。
他们的婚姻简单而充满了家族意识,面对列祖牌位,洪大兵和毛秀灵双双跪下。洪兴安向祖上陈述了洪大兵和秀灵的生活经历,并向同门发出通告,洪家第五十代男丁洪大兵娶亡兄洪大闯遗孀毛氏为妻,将毛氏次子洪龙过继洪大兵为子,然后上香叩首举行婚礼和过继仪式。
洪大兵的生活转入了正规,洪兴安给他们腾出了几间房,将他们一家安顿下。寄人篱下的境况让洪大兵心里一直不安。他曾去过那片废墟地。让他惊喜的是那棵皂夹树除了有些发黄外竟完好无损。洪大兵想一定要在那里修几间房。他要活下去,为死去的大闯,为善良的秀灵。
毛秀灵和他成婚以后一直小心翼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每天就重复那么几句,“饭好了,快吃吧!”“早点休息。”“衣服脱下来我洗。”“出门小心。”洪大兵有时候默默注视着她轻盈的身影在屋子里飘来飘去的情景,就胡思乱想,“毛秀灵也许并不愿意嫁她,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呢?她好像一直不开心。”他曾问过毛秀灵。毛秀灵说,胡想什么呢?你能收留我就不错了。过日子呗,一天哪里有那么多的话说?我们都平安就是最幸福的。
夜晚洪大兵将毛秀灵搂在自己的臂弯里,内心渴望着能像和紫烟那时候一样说一说心里话,但是毛秀灵却什么都不说,恩爱一场虽然柔情如许却少了热烈和奔放。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毛秀灵怀孕的那一年,日本人撤走了。江阴镇上所有的建筑物上像紫烟腌的咸鸡蛋一样的旗子都倒了下去。据说日本人投降了。本田说不出的兴奋,他唱着《广岛是个好地方》的歌子向洪大兵告别,表达了他们对洪大兵和所有中国人民的歉意。
日本人走了,华中振兴公司不复存在,但车床厂却在,被一个很有钱的老板接收了。老板却比日本人还残酷,经常找借口剋扣工钱,甚至动辄用皮鞭赶着工人干活。洪虎不堪忍受回了家。到后来他们一块去的几个人都离开了车间,只剩下洪大兵一个。洪大兵一直抱着希望,希望挣更多的钱在他家的老地方修几间房。他在咬着牙坚持着,挣扎着。每天回到家,等不得饭吃完就歪倒在椅子上打开了酣。
然而洪大兵的希望终于成了泡影,工人的逃亡、罢工接二连三,工厂陷入了关门的境地。一天,一名姓严的老工人把洪大兵叫到了他的家里。一进门,老严就从里面插了门,洪大兵看到大白天的,房子里的窗帘都拉得严严的,洪大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老严是厂里的老工人了,洪大兵去时他就在。因为不在一个车间所以交往不多,但印象里老严不太说话,也不怎么与人交往,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洪大兵认真想了想,他和老严之间并没有什么,他郑重其事地把他叫来是要干什么?老严让他坐下,说,“这两天你也看到了,资本家吸骨敲髓,简直不把我们工人当人看,说日本鬼子毒,他们比日本鬼子还毒。我们工人只有联合起来抗争,才能取得新生。你是一位技术和人缘都不错的工友,眼下工会急需你这样的人号召大家起来反抗压迫和剥削!……所以我请你到这里来,就是跟你谈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
洪大兵毫无思想准备,原来老严是工会的负责人,那些罢工和游行原来都与老严有关。真看不出来。
洪大兵半晌未语,他不知该怎样答复老严。他知道,这是和政府作对,是要掉脑袋的。他刚有了一个安定的家,有了一个善良温顺、说一不二的妻子。他必须珍惜这一切。再说,他把生与死的考验都经历了,这点苦他还是能忍受的。
“我,我能干啥?”洪大兵终于嗫嚅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还是找找别人吧?”
老严看上去很失望,他想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先考虑一天,明天答复我。”
“老严,不用考虑了,你还是找别人吧!”洪大兵态度很坚决。
“大兵……”老严还要说什么,门被轻轻地敲响了。老严警觉地闭了口,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洪大兵看着他神神密密、鬼鬼祟祟的样子,心想,我才不愿意这样一天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哩!
老严开了门,是一个蓄着很长的胡子、戴着一顶礼帽的陌生人。他一进来,就把目光栖在了洪大兵的脸上。老严忙解释,“老邓,他是我的一个工友洪大兵,人挺老实的。”
“洪大兵?”这个叫老邓的人重复了一句。洪大兵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而且他深深的眼睛里包含了惊讶和探询。
“洪大兵,你是洪兴旺的老三。”那个老邓突然发问,似乎已经完全知道了他的身份,“老了,我们都老了。”
“你是……”洪大兵瞅着他的满脸胡须,在脑海里苦苦搜寻着一个姓邓的人。
“你当然认不出我的,我是洪兴旺的老大洪大年。”
洪大兵顿时惊呆了。
老严一看这副情景,连连搓手,“原来是亲弟兄,这下好办了,这下好办了!”
洪大兵拉着洪大年的手,坐下来,互相诉说着这些年两个人的景况。原来洪大年那年从家里走后,随革命军北伐,回来一直在戎马倥偬中度过,和国民党嫡系打过仗,围追过红军,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他们的部队在和日军的一次激战中弹尽粮绝,国民党又不增派援兵,他从此对国军丧失了信心,拉着一支队伍加入了共产党的鄂豫抗日挺进队,在和日本人交战中荣立了不少战功。现在日本投降了,国民党又在积极打内战。他说,原以为抗战胜利了,可以喘口气了,现在来看,内战已经不可避免了。
“大兵,家里事我都知道了。国家一天不安宁,我们洪家就一天脱离不了苦海。”这话让洪大兵想起了那一年,大哥回来的那一年,说的那些话。快三十年了,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安宁呢?他们洪家能等住那一天吗?
“大哥,回去看看吧!”洪大兵说完这话不由自己先发出了疑问,回去?回哪里去?家吗?家在哪里?看谁?洪兴安,还是毛秀灵?
果然洪大年说,“算了,我在这里不能呆多久。你们多多保重,等国家安宁了,我们兄弟团团圆圆地去过平静的日子。”洪大兵从大哥口里得知,大哥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未成家,更不要说留后了。大哥有他自己的人生追求,洪大兵觉得很神圣又很崇高,别的他也说不了些什么,只能替大哥默默地祈祷了。
这时候老严凑上来说,“老邓,我叫洪大兵到这里来,就是想动员他加入工会组织,参与组织工人举行大规模的反内战、反独裁、反压迫的游行活动呢,洪大兵还在犹豫着呢,这下好了,有你感染他,我们可以吸收一名得力的干将了!”
“大哥,你知道我这人,不喜欢抛头露面,再说真干不了……”洪大兵有些急了。
“好了,老严,别勉强大兵。发动工人阶级的任务还很重,需要的人还多,也不在乎他一个,放过他吧。”还是大哥理解他,替他解了围,老严听后对大哥连连称是。
洪大年抓起桌上的帽子戴在头上,离开了老严家。临行前叮咛他,“你见到我的事,还有和老严的一些谈话,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你的家里人。”洪大兵使劲地点着头。
大哥走了,略显老态的身影再次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洪大兵发着愣,像是又做了一个梦。
洪大兵决定离开江阴了。
他把这话说给毛秀灵时,他希望毛秀灵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但是没有,她只是问,去哪?
洪大兵说,要打仗了,我们不能像从前大闯那样往火坑里跳了,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跟我去陇东,那个地方不错,没有日本人。
毛秀灵什么都没说,就开始收拾东西了。在毛秀灵心里,他是掌柜,说什么他都听。他甚至怀疑他让毛秀灵去跳河她都会去跳的。可是真是混帐,他怎么会让她去跳河呢?
洪大兵携妻带子走上了漫漫长路,就像那一年,他和大雁、爹爹离开了家毫无目的地流亡。洪大兵走上了盘山小道,回首望见那无惊无澜、一味东流的大江,不禁热泪盈眶。故乡的江湾留下了满地闪光的落叶与水的鳞甲,还有那小小的脚印……他想,此时一别,他还会再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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