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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2 20:09:12      字数:9923

这是一条寂寞的河。
它顺着山谷无声无息地流淌了千年,直奔黄河。人们靠着她过着光阴,总觉得她是人们的命根子。魏征梦斩泾河龙的故事,代代流传,更增添了她的神秘感;泾渭分明的说法,使得这个地方充满了超然物外的自傲。其实那是因为这里山高皇帝远,太多的人世纷争在这里都开始淡化,人们过多的只关注自己的光景年岁。自给自足,无饥无灾即为上福,如此终其一生。
天黑下来,世界一片寂静。河流从街道的旁边轻轻擦过,仿佛故意不发出声音。瘦街交错,像一片发黑的树叶。叶脉般的弄巷,曲曲折折地,进入了幽暗的深处。从两边的山坡上俯瞰下来,高低错落的泥瓦屋脊,如同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破衣裳。没有人注意,天完全黑了时候,星光下,走来几个疲惫的影子,他们穿着破烂的夹袄,头发蓬乱而且肮脏,上面粘了不少草梗和尘土。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个子不高却腿脚依然有力的人,正搀扶着一个妇女蹀躞而来。他的脸黑得不纯粹,黑色中还间杂着白色、红色,是被太阳晒得蜕皮后的印迹,褪了皮的地方是新鲜的苍白。他身材瘦削,眼眶深凹,皱纹迭起,身上挂着一副破烂的油布伞,背后还挂着几双草鞋。妇女看上去身子很重,她的臀部后坠,似乎也有某种力量在后面拽着她。她完全是被前面的男人拖着勉为其难地向前。走在十步开外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一些的人,他们显然是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看上去东倒西歪,趔趔趄趄,像是马上要散架的样子。
踏上青石板街道的路,已经清晰可见的青乌乌的瓦房又融化在薄雾中了。走在前面的汉子眯缝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且亮堂起来,他喊:虎儿,龙儿!到了,看,到了!但是他的喊声没有引起大家的反应。他们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也许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大兵,咱歇一歇吧?孩子们都走不动了,我的肚子也痛得厉害……”女人终于说话了,她几乎是在以悲凄的声音哀求。他们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天,翻过了不知多少山,趟过了不知多少河,每根肌腱、每块肌肉都是疼的,人疲乏得站着都想瞌睡,但是一路上女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女人的坚韧和承受力让洪大兵感叹。
洪大兵停了脚步,刚才心底涌起的一股热潮骤然降了温。是啊,他们和他不一样。他离开这里四年时间,这里的一切他是熟悉的。几乎每次走进这被高原裹挟的泾河川,就有一种倦鸟归巢的感觉。尽管这个地方与他毫无血脉上的关系,甚至和家乡相比,它显得狭小、落寞、干旱,但是他们不知道,家乡的开阔阻挡不了日本鬼子,也阻挡不了枪炮,这两道把天割裂开来的塬会把他们紧紧地包裹起来,像母亲温暖的胸怀,安全地保护着他们,让他们睡得踏实、睡得香甜。
洪大兵想到这里,摸了摸毛秀灵苍白的脸庞,心痛地却又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里是个养娃的好地方。”说过这话,连洪大兵自己都觉得惊讶。他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话里明显有了这个地域的特征,他学会了说陇东的方言,只有这里才会把“孩子”叫“娃”。毛秀灵听到这话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说,“只要安稳,哪里都行。”这时候两个孩子都撵上来了,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头耷耳地。刚离开家乡,他们看上去还很平静。长这么大,他们可从来都没有出过远门,而且从家里出来,洪大兵还花了二十个大洋,带他们坐了飞机,一下子从武汉飞到了西安。到了西安他们都表现出了某种对抗情绪,尤其洪龙,都十几岁的人了,一会儿肚子疼,一会儿想家。洪虎毕竟大了,还能帮他们提提包袱,打前站问问路。也许是因为他父亲洪大闯的死吧,洪虎本来话就不多,这以后就愈加变得寡言少语。洪大兵一直问秀灵,虎这孩子咋了。秀灵说,没事,就那样。洪大兵甚至觉得洪虎对自己娶了他的母亲毛秀灵是心存芥蒂的。毕竟二十岁的人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和主见。于是洪大兵看洪虎,就有一种不自然的歉疚和愧意。
现在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洪大兵看着他们丢盔弃甲的样子,不由担心起来:他对他们的承诺与保证能让他们满意吗?洪大兵意识到,洪龙、洪虎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们和他之间永远隔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可是,他们是他亲哥哥的儿子,更是他现在的妻子的亲生,他必须对他们负责。
休息了好大工夫,是毛秀灵先说走的。
去哪里?洪大兵早就想好了。他不想去南庙街那个院子,尽管他知道那里有他的干儿子丑娃和他给丑娃娶进门的妻子杨小琴。丑娃他也想,怎么能不想呢?丑娃虽然和他无亲无故,却比他的亲儿子还要让他惦念,毕竟是他看着长大,毕竟在紫烟死后的日子里是丑娃陪着他度过了寂寞的相依为命的光阴。他喜欢看着丑娃瞪着他那双狗眼珠叫声“爹。”但是他不想去,他在路上就反复盘算了,他把那个院子还有那份家产全给了他们小两口,那里已经不属于他了。他的突然回去,只能引起那个家的不安宁。
他准备去回春堂找董婆子。
于是他们三人开始跟着洪大兵走了,去哪里他们都没有发言权,他们只管跟着洪大兵踩着带着露水的青石街往前走。洪大兵的记忆里留着董婆子的影子,他一直能感觉到董婆子与他是有些缘分的。走进泾阳城,他第一个就想到了董婆子,其次才想到了丑娃。那是一种下意识。他相信冥冥中是有些神秘力量在牵引着他的,就像他重返泾阳,说明他与这个地方前缘未了。而且毛秀灵的身子已经很重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可能快要生了,寄宿在回春堂,有董婆子,他心里踏实。没想到去回春堂的路竟很熟悉,像回自己家一样,他几乎没有多想就朝着那里走去。
这么晚了,回春堂竟然还亮着灯光。
洪大兵带着毛秀灵他们走到门口,看着那三个熟悉的颜体——“回春堂”,他的心中忍不住激动,连忙上前敲开了木门。开门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沉重而迟缓。开门的是一个很面熟的男人,他躬身让他们进来,说,“师傅说有病人来,让我先等一等,果然不错……”
“董老太不在吗?”洪大兵一阵惊喜,“是行医去了吗?”
男人招呼他们坐下,说,“在的。她已经好久不出诊了。病人都是我接待,请问你们谁看?”
“噢,是,是我婆姨,她怀娃……”洪大兵随便说着,眼睛朝里屋偷觑着,“董老太休息了?”
“谁说我休息了?”没想董婆子一挑帘子突然从里间出来了。借着灯光,洪大兵一眼看到她的嘴里含着他给买的那个小石烟嘴,一种亲近感油然而生。但是毛秀灵母子却被吓了一跳,董婆子的脸上几乎全剩下了骨头,眼睛完全陷进了去,根本找不到,在昏暗的灯光下俨然一鬼。
“董郎中还好吗?我是洪大兵,我又回来了……这是我媳妇毛秀灵,我的过继子洪龙、侄儿洪虎。”洪大兵赶紧说。
“回来好!人走了鬼就来,人来鬼就走。鬼还是怕人,人血旺,人气旺。人走了念想还在,念想在就像人还在一样。这几年,街坊老念叨你,我就觉得你还在这地儿,我知道你会来的。老实娃……”董婆子叽叽咕咕说了一大串。然后张罗那年轻人安顿毛秀灵他们歇了,就和洪大兵坐在灯下拉话。这时候,洪大兵发现董婆子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在案上拿个东西,全靠手摸。洪大兵就有些欷歔,他想,董婆子这么好的医术,为什么医不好自己的眼睛呢?
夜色渐浓,后屋的斜厦房里传来洪龙、洪虎很响的鼾声。跳跃的煤油灯旁,两个黑影子映在墙壁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他们的嘴里分别衔着一根烟杆,随着影子的晃动而在墙上不断地变形。他们在说什么呢?
第二天一大早,洪大兵对着眼睛红红的洪龙说,走,回家。
他们颇不情愿地跟着洪大兵穿过一条瘦街,看到了一个院子。到家了,终于到家了,他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家。那座他亲自动手修的房子,尽管被风雨剥蚀变得陈旧,但却纹丝不动。洪大兵掀了掀挂着生锈锁子的大门,对毛秀灵说,瞧,这就是咱的家。他很容易地就上前撬开了门锁。
一推门,院子里的景象让几个人都傻住了。
这就是董婆子说的鬼住的地方。院子里的蒿草长了一人多高,完全遮住了人的视线,这派荒芜的景象证明这里早就没人来过了。看着这一切,没有人会相信这里曾生活过一家幸福的人,曾记录过一些恩爱、欢颜和梦想。洪大兵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眼睛不禁有些酸涩。
昨晚董婆子告诉他,自他走后,这个家就成了杨小琴的天下,丑娃挣一分钱都要交给小琴保管。丑娃看上去也似乎无所谓,反正他觉得自己没有需要零花的钱。那些年他讨饭习惯了,而且只要伸手杨小琴都不会拒绝,尽管金额不能如愿,但都不会空手。丑娃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要命的是后来杨小琴和一个贩鸦片的人好上了。那人长着一副狼狗脸,丑娃觉得他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他。开始的时候,“狼狗”天天来,第一二次还拿着个烟扦子什么的装模做样地让丑娃瞧,第三次、第四次就直接进了小琴屋里,撩猫逗狗地调情。后来就什么也不顾,青天白日地宽衣解带,在屋里嗷嗷地叫。丑娃带着两岁的儿子在铺子里干活,小琴刺耳的尖叫从屋子里飘出来,她每叫一下,丑娃就把锤在铁砧上狠命得砸一下,于是丑娃的铺子里就时常传出一唱一和的声音。邻居魏婶看不过去了,对丑娃说,“瓜娃,你不打狼狼会吃了你。”丑娃说,“我打狼狼更会吃了我,我媳妇说狼让她骨头里都舒服,我不行。是我不行,有什么办法?……”丑娃说着就哭了。魏婶塞给丑娃儿子一块高粱馍,说,“去,去屋里看你妈做啥呢?”丑娃的儿子伸着细长的脖子啃着馍进了屋,一会就出来了,手里的馍剩了一丁点儿。他走到魏婶跟前,仰面躺在地上,对魏婶说,“咱俩耍呢,来,爬我身上摇我,妈妈耍得笑呢!”魏婶的一张老脸一下子红成了猴屁股,她哭笑不得地往外走。丑娃儿子还躺在地上喊,“来啊,摇我!”突然他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是丑娃的脚狠狠地踢在了他的头上。
后来可能是两个人觉得天天做那样单调的运动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杨小琴就在“狼狗”的教唆下,开始吸食鸦片。刚开始是“狼狗”送她吸,接着她向“狼狗”要着吸,后来给“狼狗”钱买着吸。家里的钱被她吸完了,她就拿丑娃铺子里东西变卖,顾客都不敢来丑娃铺子里交活了。再后来“狼狗”不来了,杨小琴就撵到“狼狗”家里,和“狼狗”的婆娘睡一个炕,抢一个烟枪。
丑娃的铺子关门了,丑娃领着儿子又加入了乞讨的队伍,四处为家了。
人来了鬼就走了,这是董婆子说的话。洪大兵清除掉了所有的蒿草,在院子里堆了一座山,然后放了一把火,点着了,他要薰跑院子所有的邪气、晦气和霉气。邻居魏婶听到响动也过来帮忙,几个人七手八脚,折腾了一天,勉强能安歇了。一个星期过去,这处老院子又重现旧日容颜。
洪大兵瞅瞅个头猛长的洪龙、洪虎弟兄俩,再拍拍毛秀灵的肚子,说,“有人还怕没有好日子过。”秀灵瞅瞅他笑了。
城墙上一阵嘹亮的枪炮声响过,解放军就进城了。人们说改朝换代了,毛主席进了北京城,坐了天下。那一天,毛秀灵就是在那一阵嘹亮的枪炮声里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儿子。洪大兵说,连解放军都知道他生孩子了,给他放鞭炮哩。于是洪大兵说,“娃儿叫军平吧!打日本的解放军来了,我们就平安了!”
军平的到来,让洪大兵皱纹渐深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的步子迈得更为坚实,那双胳脖抡得更欢了。“洪家铺子”的招牌在方圆十里更响亮了。人们听说是童叟无欺、老实忠厚的洪大兵回来了,都来给他捧场子。“洪家铺子”除了修理、还增加了铸造。修理也好,打铁也罢,洪大兵都乐呵呵地接受,粗活细活全干,一刻也不歇地忙乎!加上新政府的税收一下子减了一大半,洪大兵觉得好日子已经在向他招手呢!他给全家人说,“这老屋子开始漏雨了,补是补不住了,看,房梁上的椽都被虫吃空了。过两年,咱盖新房子。”
两年,说话间就到了。军平已经是个人了。洪大兵说,去,把那个螺钉捡来,军平就颤颤地过去把飞在院子里的螺钉攥在小手里,给洪大兵拿过去。洪大兵的眼睛笑成了线,接过小手里的螺钉,故意趁军平不注意又扔在军平身后,说,“喏,你后面还有一个。”于是他又看着军平把螺钉重又拾回来交到他的手里,他这才收起螺钉在军平的脸上使劲地亲一口,把军平亲疼了,呜呜呜地哭,洪大兵却在那里呵呵地笑。
“哄瓜子娃要遭罪的。”魏婶看到洪大兵乐呵呵的样子,就吐着瓜子皮开玩笑说。
这话说得洪大兵拧了眉头,他想起了他和紫烟生的三个短命的娃,想起春生——那个一样活蹦乱跳的孩子。他曾偷偷一个人上山去了紫烟的坟堆。那棵杏子树枝繁叶茂,高大健壮。紫烟蠕动着她那俏皮的嘴嚼杏子的模样一下子又浮现在他的面前,那一切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苦命的紫烟长眠于此,永远也看不到他年近五十膝下添子的喜悦了。魏婶的话让他的心缩紧了。
上苍保佑我的军平吧!洪大兵常常在心里默念。
军平一天比一天乖,一天比一天有能耐。三个秃头儿子并列站一块,就像阶梯一样,看着他们洪大兵的心里从未有过的舒坦。还有什么会比他们更实在更具体的呢?但是,孩子们茁壮成长,毛秀灵却突然病倒了,持续高烧不退,整个人都烧成了个火疙瘩。董婆子抓了药说,“抑郁日久,导致浊气郁积,心积气,久不去,难以调和,为怔忡之症,只能维系。”洪大兵听出了董婆子话里的意思,不由吃惊,“你说啥?”董婆子再无多话,敲着一根竹竿摸出门去了。
洪大兵给毛秀灵喂了汤药,烧仍不见退去。洪龙、洪虎轮换着用湿毛巾给毛秀灵擦身子降温。一天,两天,三天……十天过去了,毛秀灵一直处于高度昏迷状态,她的嘴唇上全是白泡,把洪大兵急得嘴边也起了一层干痂。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毛秀灵突然说,大兵,我对不起你。
洪大兵翻起身子,点亮了灯,他看到秀灵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翕动着嘴唇。洪大兵端起炕头上的水碗,想给她灌点水喝。秀灵却轻轻摇头,说,不用了,大兵。我对不住你。我欺骗了你。
“秀灵,秀灵,你说啥呢?你是烧糊涂了!”洪大兵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是,大兵,真的。我哭过,嫁给你以后,我一个人一直偷偷地哭,我忘不了大闯。你和大闯真的不同,你们有太多不同……但是,和你在一起是我自愿的,我谁也不怨。大闯走了,早就把我的心带走了,我昨天听到大闯叫我呢?大闯他在等我,他等得很苦。大兵,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不能给你带孩子,洗衣服,也不能给你洗脚、擦背了。原谅我,大兵,是我耽误了你,你不明白,一个人的心里真的存不下两个人……”毛秀灵没有被烧糊涂,她的话很清晰,每一个字眼都很真切,都毫无遗漏地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大兵的耳朵里。
和毛秀灵生活了这么久,洪大兵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尽管感觉到她不是很开心,成天郁郁寡欢,却不明白她的内心世界。今天他才惊讶地知道了毛秀灵深藏的心灵隐秘,知道了她的所思所想,知道了他对哥哥终身不渝的感情。是的,他们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哥哥为了她不惜背叛洪家门庭,和毛掌柜一起吞并了洪家大院。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意愿答应洪家祠长的安排呢?
“大兵,你是个好人,和大闯一样,是一个很好的人。洪龙、洪虎交给你了,替我照顾他们……大闯,大闯,大闯……”秀灵的声音突然气若游丝,她念大闯的声音在一点一点地小下去。
洪大兵看着秀灵颤抖的嘴蠕动着,禁不住浊泪纵横。他俯下头,把他那厚实的嘴唇贴在了秀灵满是水泡的唇上,他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在了秀灵的脸颊上。他感觉毛秀灵柔软火烫的唇在一点点地凉下去,一点点地僵硬下去……
紫烟的坟堆旁边又多了一个土堆。
洪大兵找了石匠,在紫烟的墓前刻上了“洪大兵妻紫烟墓”,而在秀灵的坟前则刻着“洪大闯妻洪氏秀灵墓”。洪龙、和洪虎因为母亲的离逝而愈加变得沉默寡言。尤其洪虎,态度生硬,一句话说的不好,就会顶你一句。洪大兵没有多地迁怪于他们,看在可怜的毛秀灵面上,他把什么都忍了。
不久洪大兵看到新政府整编后的人民完校招生的告示,就领着洪龙去报名了。洪虎则留下来,做他的帮手。一天,洪虎突然对他说,“二爸,我想回老家。”这话让洪大兵吃了一惊,他问,“为什么?二大对你不好吗?”洪虎说,“不是,我就是想回,想回去看看。”
“你回去找谁呢?”洪大兵不解。
“……”
“你是不是想你妈了?”洪大兵看着低头不语的洪虎。唉,他这人和他这名字太不相符了。“等咱们攒够了钱,我带你回去转一趟。现在怎么去呢?”
洪虎再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三个人在屋里吃饭,街上新安的大喇叭上一段“边区的太阳红又红”的乐曲响过,便有嘹亮的男声开始广播,“……我县赴朝参战的志愿军战士,个个英勇杀敌,个个争当英雄。广大热血青年们,我们报效祖国的时刻来到了,只有和平我们才能幸福,打击美帝野心狼,匹夫有责……”
几个人听着喇叭,洪龙说,“下午我们要早到校,去砸石子!”洪大兵问,砸石子干什么?洪龙说,你没听见,人人都支援前线呢?我们砸石子卖钱,捐献前线。
“靠你们捐的那点够啥?”
“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洪龙不服气地说,“我们团结一致就能打垮它!”
洪大兵没有再说话,三个人往嘴里扒拉着饭。洪虎不言不语,一会儿就吃完了饭,他站起来收拾空盘,看看其他的人也快吃完的时候,他站了一会儿说,“二爸,我想参军。”
“什么?”洪大兵瞅着他,很觉意外,尽管这两天宣传队到处宣传,他们身边也有不少年轻人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被军车拉走了,可让他们家谁去,洪大兵却没想过。
“不行!”洪大兵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随即他又觉得态度有点粗暴,便又进一步解释,“那很危险,子弹可没长眼睛……”
洪龙说,“老师说,毛主席的孩子都上战场了!”
洪大兵瞪了洪龙一眼说,“你亲爸就死在枪炮中,你忘了?我见得那些惨象太多了!咱家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再经不起折腾了……”
洪虎拧身离开,把一句话丢给了洪大兵,“反正我不想呆在这里,我就是要去!”当洪虎那已经和洪大兵一般高的身影消失在洪大兵视线之外时,洪大兵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无奈和惧怕。
儿大不由娘。果然,当洪大兵知道的时候,洪虎已经拿了一张体检表回来了。洪大兵意识到他的话对洪虎是没有什么作用的,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里。
洪虎走了,院子一下子像缺了个什么。尤其洪龙上学一走,家里就剩下了他和玩尿泥的军平。虽然洪虎在时话很少,但毕竟是他的一个帮手,至少进进出出的一直在他的眼睛里晃着,这在他心理上已经成了依托和习惯。因为自秀灵去后,家里除了他就剩洪虎一个大人了。往常有什么话还能给洪虎说说,现在能给谁说呢?洪大兵在工棚里忙着忙着就走了神,一块铁硬是被他敲得变了形。他的门上多了块“军属光荣”的牌子,连铺子的税都减免了一半,他成了街坊中间受人尊敬的人。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乐,他干一会儿就会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抽一会儿闷烟,心想:活人咋就这么难?
那天,他照例坐在院子里抽闷烟,军平用一个烂碗在那里和泥做饭,他做的是节节面。节节面做成了,就拿一块石头过来叫石头吃饭。洪大兵看着看着就想,这娃不知道过日子的苦,还在那里模仿大人的光景日月,他就不知道他老子正想着是还当娃娃好,不知道啥是烦恼。唉!把他家的……
洪大兵在那里出神,没有看到有人推着一辆新新的自行车进来。那人穿着一身咔叽布的中山装走到他跟前,响了一下车铃。自然,这清脆的响声唤醒了洪大兵,也惊动了玩兴正浓的军平。他起身跑到了那辆车子跟前。
“虎他爸。”自从洪虎当兵走了之后,别人都这样称呼他,“托人从西安买了辆自行车,麻烦你给上点机油。”
洪大兵站起来接过车把,抚摸着在太阳下闪着光的车头。自行车他见过,但只是远远地看着别人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抚摸它。军平站在车跟前,脑袋正好够着车货架,他从明亮的车后架上照见了自己变形的影子,惊奇地在那里琢磨。“中山装”看到他们父子喜爱的样子,就说,“油上好了,借你们玩两天!现在泾阳不少人都骑自行车了,但是还没一家正经修理的呢!”
“中山装”提供给洪大兵一条重要的路子,同时也告诉了他一个让他半信半疑的消息。他说,公私要合营了,公家要收购他的铺子。不几天,“中山装”的话进一步得到了证实,同行们有了一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们纷纷说,他们的家当、工具和铺子都要被充公,也就是说公家要没收他们的财产了。洪大兵听着他们的传言,仍然是将信将疑。
自行车到了洪大兵的手里,很快就成了一些零件。洪军平看着一个庞然大物忽然从洪大兵手里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物件,就哭着要车车。因为在此之前,洪大兵推着他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还去了一趟洪龙的学校,军平真正体会到了这个能照出人影的玩意儿是多么好玩,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被父亲拆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堆铁,怎么能不嚎啕大哭?洪大兵破天荒地不管军平的哭泣,把其它的活儿都搁置在一边,埋头玩弄这些零件,拆拆装装地,折腾了几天。他对军平说,哭啥?这玩意,爸爸也会造!
军平惊喜地发现车子的腿站起来了,胳膊也伸展了,接着头也昂起来了,铃当也很脆活地响了。
车子站起来了,“中山装”也来了。“中山装”要给洪大兵修理费,洪大兵说,我还要给你交学费呢!“中山装”就笑了,说,干啥的爱啥,他不懂机械也不爱玩弄。那天骑上不得劲,说是车子坏了,原来是链条里缠了鞋带,最后还是他婆娘弄出来的。洪大兵就哈哈地笑,说这玩意比枪简单多了。“中山装”就惊讶地问,你修过枪?洪大兵方意识到漏嘴,连说,没有没有,胡说呢。“中山装”硬要给钱,洪大兵死活不要。
洪大兵就问他“充公”的事。没想到人们说的是真的,但是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要没收。“中山装”说要成立手工业合作社,就是把他们干活的联合起来,把他们能用的工具统一起来,公家再增添新的设备,提供零件,加工产品,然后由公家统一出售,公家给他们付钱。洪大兵想起来了,前年,政府为了赶制军装,把全县的裁缝都集中起来,给他们提供布料,下任务,然后收购产品。“中山装”说,基本一样,就是这样,这叫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改造,你们都会成为社会主义的新型工人。
翻过年去,“中山装”说的很快就成了现实。洪大兵加入了合作社,和一些同行们钻在了一起,不过重点任务真成了修车——胶轮大带车、牛车、自行车,第二年就彻底改成了泾阳县自行车社。让洪大兵欣喜的是,社里还给他定了工资,每月四十五元钱。紧接着,洪虎也回来了。抗美援朝胜利了,洪虎虽然只赶了个战争的尾巴,没立上功,甚至连美国鬼子都没有怎么打几个照面,但这却让洪大兵高兴的不行,洪虎跟着他也入了自行车社,工资定了四十元钱。
他们俩领了钱的那一天,洪大兵去了后山,在紫烟和秀灵的坟前待了许久。他说,紫烟、秀灵,天下太平了,洪家有好日子过了,你们要是活着看到这一切该有多高兴啊……
那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那年的桃花多美啊!多年以后洪大兵一直陶醉在那桃花的香气里。
洪大兵带着军平走进胜利饭店时,还在责怪董婆子的自作主张。那天洪大兵休假,正筹划着修新房的事,董婆子突然来了。董婆子早就不给人看病了,因为眼睛的问题,加上人民医院的成立,西医的普及化,很少有人再去找她了。倒是洪大兵一直去看望她,这个孤苦零丁的女人让洪大兵崇敬又同情。自从上了班后,洪大兵一心扑在合作社,很少去看望老人家,曾劝董婆子搬到他们家来住,都被董婆子生冷的拒绝了。
这回董婆子很急,竹拐在院子里捣得响。
董婆子一进门就说,这回没问题。她合该是你的,你也合该是她的,那是你们前世的缘分。
洪大兵没太听她的话,快奔九十岁的人,思维就和幼稚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了,说出的话没有几个人会认真。可是董婆却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要是娶了这个女人,后半生才安稳,不然你会像从前一样,有的苦受,没的福享!”
对于一个已经嗅见棺材味的老人的一片好心,洪大兵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对于自己的婚姻,洪大兵已经心如死灰了。从恩爱一场的紫烟到内心苦焦却强颜而笑的秀灵,洪大兵觉得自己亏欠她们的已经太多了。他甚至想,人们常说某某女人是个克夫命,他怀疑他命里克妻。从送走秀灵的那天起,洪大兵从心底里早就做好了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下去的准备。
最后他之所以领着军平跟着董婆子来到胜利饭店,完全是出于对董婆子的一片好心的回应。胜利饭店他不是很熟悉,但知道那是当时很有名的一个饭店,人们都把去那里吃饭作为荣耀。洪大兵没去过,他想,吃饭嘛,哪里不行,吃饱肚子就成。胜利饭店有几张八仙桌,就是正方形的裂开指头宽的缝子的那种;几条长条凳,就是一个人坐一头另一头就翘起的那种。董婆子是个急性子,他们三人进去时,里面还没有人,主要是因为不到吃饭的时间。他们就坐在那里等。店主上来问他们吃啥,洪大兵说,还有人没来,等会儿再说。董婆子用竹拐敲敲桌腿说,来几碗面汤吧。
就是在洪大兵把那碗面汤快喝完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束耀眼的桃花枝在门口闪了一下。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每到这个季节,洪龙的脸上就要起癣,怎么治疗都不见好转,桃花凋零时却自动褪去。所以洪大兵对这个季节留着深刻的印象,闻到桃花的气息,他的心里就会产生某种担心和牵挂。那束桃花枝在门口一晃就被视力极好的洪大兵捕捉到了,随即他又看到半个脸在门边上晃一下又缩回去,再晃一下又缩回去,如此三番。那束桃花就在那里摇曳着……洪大兵专注地盯着门口,那张脸也注意到了有人看她,就伸出两只手,扶着门框,把整个脸都探了出来。那是一张女孩子的圆圆的脸,十来岁的样子,很乖。洪大兵看到那张脸,心里面突然就被一种人世间的温馨和美好所充盈。
终于,那桃花一晃又不见了,女孩的身影掩到了门外边。洪大兵放下碗,站起身,这时候他就看到了一个中年女人——一张那个女孩的脸庞放大了的脸……
洪大兵感到他的心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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