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0 11:32:43 字数:9055
“张成愚站立在公堂上,
不杀人来心不慌,
杨知县断案太莽撞,
诬赖我杀人为哪桩
罚学除名你不猜想,
十年寒窗一笔消,
是清官在此把官坐,
是赃官你仰面还故乡……”
一大早,洪军平哼唱着秦腔《八件衣》的唱段,推着吱咛咛响的车子走进了巷子。尚进正陪外婆说话,听到了洪军平的声音,说,奶,舅回来了。
“一听他叽叽哼哼,我就知道厂子里发那几个掉命钱了。”门窗厂停顿了好几年,厂长卖了邻街的地皮,每月给他们发五十元生活费。厂子垮了,厂长的普桑却越发跑得欢。
久儿还躺在床上,不过已经清醒了许多。很奇怪,洪小军的回来,像是给了久儿某种起死回生的力量,难怪洪菊说,有洪小军牵着她,她不会走的。清醒过来后,久儿告诉大家她到阎王的门口转了转。尚进很惊讶,心里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牵挂真会产生奇迹?杜雨蕾感叹了一句似有感触地说,“这就是爱。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死了,我相信你等不得入殓就会有了新欢!”尚进骂:“臭嘴,说啥呢?”杜雨蕾看着他,鼻子里“哼”了一下。
果然,久儿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军走了?”尚进说厂子里忙,我让他走的。洪军平的哼唱从门外传来的时候,久儿正和尚进说话呢。久儿颤颤地伸过他的手,说,“进儿,你过来。”尚进凑过去,拉住了久儿的手,“奶,怎么了?”
久儿把尚进的手拉到她的胸前,尚进从她的对襟衣服里摸到了一张纸。
“进儿,取出来。”久儿的眼睛有哀求,也有希望。
尚进从久儿贴身的背颊里取出了一张存折,汗水已经污了上面的字迹,但尚进仍然认得那是八千元。
“进儿,答应奶一件事。”
“你说,奶。”
“这钱是这些年你、你妈还有小军零碎给我的。我平时不花钱,你舅每月的那几个钱够买面、交每月七块的房租,电费,所以我让小军替我存了个折子,我让他上面写我的名字。”久儿说,“你看是我的名字吗?”
“是,小军怎么会哄你呢。你的名字,整八千。”
“你看咱们这房子,我走了后,现在的女子哪个愿意嫁到这屋里来……”久儿原来是因为房子,“你替奶奶盯实一下,看哪里有合适的旧房子,买下来小军回来也好有个落脚地……”
尚进望着久儿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当县长了,这点事难不住你。”久儿说,“小军没上过大学,工作的事谁也没办法,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媳妇的事是大事。”尚进任上泾县副县长的事已经正式明确了,原因是处里要提一名副处长,他是为人家腾位子呢。上泾县财政困难,经济基础薄弱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尚进有个同学张进江在那里当乡镇党委书记,多次向他讲述过那里的情况,还曾向他托关系调动调动。
现在久儿又提这事,她哪里知道他是往火坑里跳呢。别说是洪军平、洪小军他们,就是读了书、上了大学的自己,不也同样生活在一种极其无奈的状态中。
就是这个时候洪军平回来了。久儿说,“把折子装上。”尚进就将那个折子塞进了衣兜里。果然洪军平将车子撑在门口,推开风门进来,脸上果然有喜色。
“舅回来了?”
“进在啊,厂里发钱了,这次给了七十。”果不出久儿所料。
“七十?还涨了二十?”这却是久儿没有预料到的。
“对。涨了,不过只涨了我一个。”洪军平言语间有些得意。尚进想,他这半辈子难得有一件得意事。尽管在别人眼里实在微乎其微,但就他而言确实是值得得意一下的。
然后洪军平就开始描述这二十元的来由。
那天夜里,他们窦厂长突然领着一个年轻女子进了他们舞厅。他们径自去了包厢。时间不大突然一个肥胖妇女手执菜刀冲进来,叫着窦厂长的大名。洪军平认得是厂长的女人。他拦没拦住,人就直奔包厢。
撞开几个包厢后,里面都没有窦厂长。气急败坏的她一转身,就看到窦厂长站在她的身后,领带松垮垮地,喘着粗气。她从窦厂长的肩膀上看过去,就发现了站在洪军平旁边的年轻女子。她一把将窦厂长掀在旁边,狐疑地问,“你是谁?是你吗?”窦厂长拉了拉他的老婆,望着洪军平挤挤眼睛,说“你不认识?这是我们厂的洪军平啊,那女子是他的闺女,我这个厂长失职啊,停产了,工人发不出工资,他们父女只好来这里打工。”
那个年轻女子猛得拉住了洪军平的手,面对这个提菜刀的女人,作惊恐状,“爸爸,我怕……”洪军平的鼻孔里漫 进一股浓烈的香气,对在舞厅做事这么久的他而言,这香气并不陌生,但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却是第一次。洪军平有些手足无措。
窦厂长揽住了老婆的肩膀,哄道,“亲爱的,回去吧,我这正接待一个客户呢,这关系到我们厂的起死回生,快回吧,人家看见笑话。”
也许窦夫人已经注意周围环境的变化了吧,她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她发现周围开始站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年轻的女子。她们唇红齿白,金光闪闪。她的眼睛有些花了,于是指着窦厂长的鼻子说,“等回去我再收拾你。”就转身离开了舞厅。这时候依在洪军平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弹簧一样地从洪军平身边蹦开,一甩长发,滚动着丰满的臀部向门口走去。窦厂长在后面喊,“雪儿,雪儿……”那女子像是没有听到,一双靴子很响地踩着楼梯下去了。窦厂长拍拍洪军平的肩,苦笑了一下,也随后出了舞厅。
于是,这一月洪军平的生活费里就多了二十元。
窦厂长这人尚进也有所耳闻。门窗厂沿街的门面卖掉后,皆中饱私囊,到地委反映问题的工人接二连三,不知为什么至今没有人出面处理。长期处于贫困线上的人,对于微不足道的恩惠都会沾沾自喜。二十元就会收买一个人的心,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悲伤和心酸的现实啊。
洪军平哼着秦腔进里间去洗菜。尚进取出折子交到久儿的手里,小声说,“您先拿着,房子的事要慢慢看,最近换房的人不少,既然要买,就买个楼层和位置都好一点的。”
洪军平把饭端上桌的时候,尚进的电话响了,原来是老同学张进江。他一开口就说,“尚县长祝贺你啊!”现在的事情真是瞒不过人,尤其这类人事方面的,刚上过会,文件还没下呢,不一刻就通过四通八达的光缆线传送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尚进知道对于这方面信息的灵通与否往往反映着一个行政官员的政治敏锐程度。张进江是个聪明人,如果让他去当副县长,尚进认为远远比他强,所以他不可能不很快地掌握这一信息,一旦掌握了他也不可能不在第一时间与他取得联系。
电话里张进江告诉他,他此刻就在泾阳,是专门来为他贺官的。他已在大王火锅城订了桌子,在三楼水云间。尚进还在犹豫,张进江马上说,“你在什么位置?我过来接你。”尚进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就说,“不用了,我一会自己过来。”张进江在电话里笑,“别是有啥情况吧?……我猜你肯定没在家……”尚进打断了他,“别胡说,我在我舅家呢。要不我说个地方你过来吧。”
尚进说了方位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对坐在对面一直望着他接电话的舅舅洪军平说,“饭又吃不成了。一个同学,从县上来的。”
“当了官,自然应酬多。”洪军平笑笑,一副为他自豪的样子。尚进心想,自己副处长当了四五年,如今平级被发配下去,在舅舅眼里好像才当了官,难道我的副处长就不是官了。心里这样想着,他就给外婆打了招呼出门了。
没有想到,这一夜他竟做了不归之客。
两三年都没见张进江了,他比过去显老了,也许是比以前黑的缘故吧。大王香食府是大王镇个体户褚莉莉在原大王火锅城的基础上扩建的。褚莉莉的名字在泾阳越来越响亮。她不仅经营着这个六层的美食城,还介入了房地产和酿酒业,买下了三家县乡的酒厂。
关于这个女人,有不少传闻。据说褚莉莉初中毕业,就在大王镇开店房。大王镇是泾阳最东边的一个乡镇,与陇东的另一个地区接壤。刚开始的时候,毕竟过往客人少,生意不怎么样,但是褚莉莉能充分发挥个人资源优势,一张漂亮的脸蛋就是资本,再加上媚眼连抛和一些颇具暗示性的俏皮话,吸引了不少大货车司机。这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恶心司机的话,“十个司机九个骚,还剩一个在寻羔”。慢慢地,凡是打这条路走的卡车司机都开始在这儿歇脚。人们说褚莉莉为了拉生意,也开始有选择地陪客人睡觉,但不常如此,她想放长线钓大鱼。于是大王镇竟因此多了许多流动人口,渐渐拉动了大王镇的消费。泾阳汽车东站也便从此成了褚莉莉外号。不久褚莉莉成了镇大人代表,成了萧镇长的座上客。有镇政府的人说萧镇长有一次竟然于大白天在那张摞满了镇政府红头文件的办公桌上与褚莉莉干柴与烈火,搞得热火朝天。不管人们怎么说,当萧镇长几年后做了泾阳市的民政局长后褚莉莉便把生意做到了泾阳市。人们又传说诸莉莉又得到行署某个领导的垂爱,民政局萧局长吓得从此有贼心没贼胆,再也不敢接近褚莉莉了。
尚进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过褚莉莉其人,而且人们在说她时都普遍带着一种神秘、称道甚至赞叹的口吻。往往这时,尚进就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婊子出身的女人,凭什么有这么高的礼遇。直到那次和父母以及外婆的堂侄——那位大王原的老支书第一次在火锅城吃小肥牛时,他终于见到了褚莉莉。老支书当着尚进父母的面吹嘘了一阵褚莉莉后声称,别人在这里吃饭,是绝对见不到老板的,他却不一样,只要他对服务员吩咐一声,叫你们女老板来,褚莉莉五分钟就会过来。那天他说的不是假话,褚莉莉果然来了。褚莉莉留给尚进的第一印象竟然特别好。那天褚莉莉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套裙,落落大方又端庄典雅,给他们敬酒的时候言语轻柔,点到为止,她那微笑着的脸上绝无媚态也无冷意,一些都表现得恰到好处,尤其她出口竟是十分纯正的普通话,发音标准音质如泉水。尚进十分吃惊,她就是人们所说的从大王原走出来的褚莉莉?就是人们所说的泾阳的汽车东站?
那次见面,在尚进的心里,留下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这回再来装修得更为高档和豪华的大王香食府,尚进不由想,褚莉莉是否还会来。
水云间是三楼的一个包间名称,墙上挂着一组素心若兰图,共四副,画中皆是一些高洁不俗的女孩,是根据画家范曾的作品仿制的,这种装饰虽不奢华,却也显示了经营者的品位。张进江把他让进去,一桌子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尚进被让到了主席位置上,然后张进江挨个儿给他介绍,这是乡长侯泰,这是计生站长叶子虎,这是副乡长马海强,主管文教卫生、计划生育……尚进一一和他们握手,他们都叫尚县长。尚进马上纠正,班子还没宣布,就是宣布了也是以县委委员的身份出现,县人大常委会任命后才算数。张进江笑了笑,说,“老同学不必担心。在这小范围内,非正式场合不要紧的,再说我们是专程来祝贺你的。”然后他转向大家说,“我这老同学为人正直,原则性很强。”
饭吃的是什么,尚进一样也没记住,只记得一落座就被轮番而来的敬酒搞得一塌糊涂。酒到酣处,气氛突然变得非常热烈,大家的关系一下子像成了患难之交,互相拍着肩膀,互相掏着心窝。
让尚进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张进江竟然把一只酒杯抱在怀里,将头俯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尚进虽然头很晕,但头脑十分清楚,他对张进江这一举动弄得不知就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七尺汉子变得如此脆弱?那个叫侯泰的乡长拉着张进江的手,说,“张书记,今个咱应该高兴才对,别这样!”张进江拍桌大骂,“你们这帮废物,喝酒吃肉一个顶俩,遇到正事就他妈成了裤裆里的球,该硬的时候不硬,不该硬的时候乱硬!”
尚进觉得张进江真是喝高了,就替侯泰解释,“进江是喝多了嘴里胡说,你别往心里去!”侯泰就一脸苦笑,“没啥,习惯了,这还算文明的。哪一次党委会、职工会不是一通乱骂?大家都习惯了。”尚进皱了皱眉头说,“领导干部怎么能这样?也太过份了吧?”
“尚县长,你不知道?太难了……”侯泰一句话没说完,眼睛也红了,“给谁都一样,不骂不行啊!……我们南河乡是个纯农业乡,不到两万人,财政任务二百三十万,一没企业,二没产业,唯一的财源就是农业这一块。我们为了完任务,想了各种办法。一是把任务分解给每个干部,不管你采取什么办法,按期必须把款上交,并与工资挂钩;二是班子成员带头、鼓励大家到各地买税、引税;三是采取空倒虚倒的办法,比如把教师工资这一块划出去,然后从乡教委以借具的形式原返回乡财政,甚至再拨出去,再返回来。从帐面上看收入翻了几番,其实是自欺欺人呢。但是这些办法虽然有效,却是苦了干部群众,乡镇干部为了完成任务,只能加大征收力度,与农民骂仗、打架,甚至牵牛拉驴、装粮,实在完不成,不惜向家人亲戚借款,甚至借高利贷,乡政府五十多名干部哪一个屁股底下不是背了几万元的债务?干部职工的苦我们都清楚,但是我们不仅不能松劲,还要鼓劲,还要狠心再狠心甚至黑心,每次职工会就是骂人会,只有逼得大家不顾一切,才能完成任务,有什么办法?……去年一年从帐面上看,教师工资全年发放无拖欠,但只有我们和教师自己清楚,辛辛苦苦一年只拿了四个月工资,我媳妇就在乡中学,她不仅要省吃俭用还要现身说法给广大教职工做好思想工作。一年多没有一个教师闹事,没有一个教师上访,一名老教师因克扣口粮晕倒在了讲台上……”
尚进有些惊呆了,他听说过基层工作难搞,绝没有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不知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孽,竟会干上这亏人的事,有时候我就羡慕你们城里人,不受风吹不受雨淋,没有负担,没有噩梦。我甚至嫉妒、仇恨你们城里人,都是为共产党干事,为什么你们潇洒自在,我们却做牛做马?……”张进江抬起了头,一脸伤感地说,“学校毕业进机关五年,然后下乡镇当经委主任、当副乡长、当副书记,当乡长,当书记,这一晃就是十八年。有时候真的想狠心辞职去打工,但是却又不甘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终了却做了一个逃兵?但是这事真干不成了,一年比一年艰难。这不,今年县上又将我们南河乡确定为万亩药材试点乡,让我们尽快拿规划,不要说去做群众工作,就是我们干部的思想都转不过弯子,这些年我们的教训还不够吗?没听群众都在说,共产党倡导啥啥完蛋。”
“……今天有些伤感,见了老同学难免无话不说,说归说,事还要干,来,喝了这杯酒,咱撤!”张进江用袖子一抹脸,竟一脸视死如归的悲壮来,“子虎,去看一下帐。”
那个叫子虎的计生站长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大家各自穿起自己的外衣准备下楼。尚进一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他们刚走到楼梯口,那个计生站长上来了,对张进江悄悄说了句什么,张进江勃然大怒,正要对叶子虎发火,侯泰拉了他一把,说,“你也别怪子虎,人家来要钱,咱没少给过脸色,今天咱登了人家门,不给现钱人家肯定不答应,别忘了,这是泾阳,不是县城,更不是南河。我看咱们几个人凑一凑,让子虎去说些好话……”
他们看见尚进过来了,都住了口,张进江显得很尴尬,他冲侯泰挥挥,“没事没事,咱俩先走,有点麻烦事,让他们几个去处理!”
尚进没有点破,觉得十分悲哀。他和张进江一起走出大厅,张进江吩咐司机自己回宾馆休息,他要和老同学开车逛一逛城里的夜市。尚进想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呢?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从大庭里出来,钻进了门口的红旗车。那一瞬间他认出了是行署副专员谭明山。尚进还在那里愣神呢,张进江已经坐在了那辆银色的二一三吉普车上,他正按着方向盘,发动了车,右边的门子开着,招手叫他呢。
“到了县上有好车等你呢,先体验体验我这拖拉机。……妈的,你瞧,咱挤在这车堆里,和咱这人进了城一样,叫人家寒碜!”尚进这才留意到大王香食府门口华灯齐放,映照得整个楼犹如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霓虹灯闪闪烁烁,仿佛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在瞬间形成,又在瞬间破灭,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这就叫差别,就叫现实!”张进江还在发着牢骚,“等你到了县上感觉就更明显了。”
车子驶上了宽阔的街道,让尚进惊异地是这座他自以为很熟悉的城市竟然是如此地陌生,它什么时候发展成了这样?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其实往日多少个夜晚一吃完饭就看看书或者看电视,即使有事出门最迟九、十点就进家门,哪里会像今天半夜一、两点了还在街上瞎逛。所以华灯齐放的夜晚他从没有感受过,泾阳真的有了现代都市的味道,车行进间,扑鼻而来的时代气息很快就使他晕头转向了。从前的一切在这个夜晚彻底地远离了他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滚滚红尘,是如梦如幻的风景,希尔顿大酒店、白宫夜总会、帝王餐厅、贵妃美容院、豪门美食城以及太子洗脚屋、金龙玉凤桑拿浴、一夜情酒吧、销魂爆吧、花花公子服装专卖……目不暇接的风景令他目瞪口呆地累了。
因为太晚了,尚进没有回家,晚上和张进江在茶厅喝了一会茶,单独聊了一会儿,已经到了黎明。没有人了,尚进说,“你们那么困难,今晚上没必要那么消费……”
“嗨,困难归困难,该转的照样要转,其实乡镇一级若能破产,早就破产了几遍了,我们南河乡在全县还算好的,负债就高达五百万。今个是招呼你,再说没几个钱,往日跟县长书记们来泾阳,哪一次不是千二八百。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大王香食府挂的账都是招呼了县级领导了,我们自己耍不起这个人。在乡上我们都在食堂就餐,没什么菜,夏天还罢了,冬天就顿顿吃窖里的白菜、萝卜。县上领导不知道我们的情况那是假的,但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咬着牙在逼我们,他们都想以突出的政绩尽快离开县城……”
“不知侯乡长他们怎么样了,你应该告诉我,咱是老同学,我带着钱呢!实在不行,我可以出面去找他们褚老板,褚老板我认识。”尚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故意隐去了褚莉莉的名字。话一出口,尚进就问自己,你认识她?她认识你吗?她凭什么看你的面子?
不过张进江并没有说什么,他摇摇头,“多大的事?别管!我一个堂堂的南河乡党委书记连招呼朋友吃个饭还成了问题了?……说正经的,你到县上,是好事,但肯定吃力。上泾县县小,却复杂,地方势力、宗派势力相当严重,大多数领导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斡旋各种复杂的关系上,工作全靠基层一级干。你从上面来,上面的关系不要断,万一呆不下去也好抽身……”
尚进闻说感到头一子胀大了,其实最近几个晚上他一直都睡不着觉。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适应环境差,“进江,今后还要靠你多关照。”
“说错了吧?这话应该我给你说才对。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县长,县长就是个帽子,就是个招牌,只要你把这个招牌用好了用活了,还是不错的。”他感觉,张进江说的是肺腑之言,“当然与大老板的关系也尤其重要,依你的性格,我看不会得罪下面也不会得罪上面……”尚进明白,张进江是让他做一个明哲保身的“老好人”。
没到县里,尚进感觉自己仿佛完全已经置身那里的环境了。
尚进接到通知的那天下午,县上就电话通知他一名副县长和组织部长要专门来泾阳接他。快到“五一”了,尚进原打算“五一”长假后再去报到,当他委婉地说明了这个意思后,组织部长说,今天现到县上报个到,什么都可以不带,宾馆住一晚,在班子内举行个小型的迎接仪式,然后他就可以回来安顿其它的事了。
就在县上接他的人往这走的路上,老舅洪军平突然敲开了他的门。尚进把洪军平让进来,刚要关门,洪军平却拉住了门,说,还有个人。尚进这才发现门外还站着一个一脸苦相的女人,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
“这是……”尚进瞅着这个低头不语的女人,看装束,像个农民,“哦,进来吧,有啥话进来说。”
尚进把女人让进来,洪军平说,“尚进啊,我知道你不认识她了,这么多年了没见了,连我都差点认不出了,还说你呢?她是廉惠啊。”
廉惠?尚进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这个叫廉惠的女人把一篮子鸡蛋放在地上,尚进就看到了她的一只手。那是一只只有半截大拇指而另外四个指头全无的手。
廉惠!这双手一下让尚进知道了这个女人是谁。她就是洪军平的第二个婆娘,她曾经叫过几个月舅妈的那个女人。那时候尚进还在读初中,廉惠嫁进外婆家不到半年就和洪军平离婚了,只见过两三面的尚进怎么会记得。再说都快二十年过去了,她几乎完全从他的记忆之海里消失了。但是她怎么会和洪军平在一起,她到他的家里来又要干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吗?”尚进说着忙招呼,“坐啊,我给你倒杯水。”
洪军平自己先过去坐在了沙发上,然后对廉惠说,“来,先坐下,慢慢说。”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廉惠坐下来了,却迟迟不肯张口,最后还是洪军平替她说了。原来廉惠离开洪家不久就嫁给了上泾县的一个农民,生了两个女子。近几年,县里搞城镇化建设,把他们的地全部征完了,剩下山区的一些撂荒地,村上、镇上三天两头上门催税费,没办法男人就去山西淘金矿。前两年还好,寄回来的钱除了交承包费,还能补贴娃娃的学费。后来就不行了,那边工钱一直拖欠不说,承包费、牧业税、特产税一骨脑翻了一番。去年矿上出了事故,男人的一条腿被打折了。老板不仅一分钱没给,还把他赶出了矿。男人没钱,拖着那条残腿一路讨要,几乎是连爬带挪的,走了九个多月才回到了家里。
这时候,廉惠突然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尚县长,看在做过几天亲戚的份上,求求你帮帮我吧!”
尚进慌了,连忙去拉她。她却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不肯起来,“两个女子都出嫁了,两个缺胳膊少腿的人,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镇上的各种税费又一点不减,没办法我撇下男人托娘家人在泾阳寻了个活儿,替一个老板的太太收拾家里,经管两只哈叭狗……今天我去给狗订牛奶,不想碰见了军平。听说你要到上泾县当县长,是军平硬要扯我来。既然来了,我就求你帮帮忙,给村上、镇上说一说,看在我们都是残疾人的份上,减免一下农业税吧。再说,我们那二亩山地,又远又窄,连个牛都转不过,谁去那里种啊……”
廉惠的哭诉让尚进心里很难受,尚进能想像得出,廉惠是怎样神情呆滞的走在街上,忽然一抬头就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一瞬间他们都认出了彼此,距离和眼神都不允许他们再躲避,于是廉惠一见洪军平——这个多年不见的前夫,顿时红了眼圈,未语泪落。洪军平一时慌张,去拉她的手,她险些伏在了洪军平的肩头。两个人坐在商场的水磨石踏步上,廉惠把这些年的苦水全都倒给了洪军平。当然时过境迁,他们都没有再涉及他们的婚姻和恩怨,倒是廉惠得知洪军平还是一个人时,不由重重叹了口气。这口气把所有的意思和感慨都包涵了,洪军平听得出。
在这个世界上,洪军平自己都处在一个茫然四顾不知向何处迈步的境况,他除了一声一声的哀叹,一句一句空洞的劝慰外,又怎么能给可怜的前妻指出一条路呢。当然洪军平很快就想到了他——这个即将赴廉惠婆家所在县当县长的外甥。尚进同样能想像来廉惠是怎样的犹豫和推脱,洪军平又是怎样的动员和劝说。一个人去求另一个人,特别是被求者地位高于求者,那种心理感受尚进深有感触。
想到这里,尚进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廉惠,说,“下午上泾县就接我到县上去报到,你的事我记下了,我想国家应该有这方面的政策,这应该属于残疾人联合会管。因为我还没到任,有些事还不便过问,你放心,这忙我给你帮。”
廉惠千恩万谢地擦着眼泪,说就不打扰了,要告辞走。尚进送洪军平和廉惠到门口,洪军平突然说,“这事给你奶千万别说。”尚进说知道了,又问,奶最近咋样?洪军平说,还不那样呗。尚进说等他报了到,回来再看她。
结果,尚进一到县上就没得回来。一场被称为“非典”的瘟疫突然之间席卷神州大地,作为主管卫生的尚进来不及喘息就被抽到了指挥部,推向了防治“非典”的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