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19 16:30:16 字数:9352
这一年秋天,洪大兵院子里的杏子丰收了,太阳光一照,黄得透亮。紫烟疯狂地吃,也给三岁的春生不停地喂。几天时间,窗台上就堆满了杏核。紫烟准备晾干了送给董婆子入药。
董婆子医术高明,腿脚勤快,就是嘴烂,说话不中听。春生娃“百天”那天董婆子当着那么多的人丢出的那一句话一直让紫烟耿耿于怀。
大兵说,董婆子就是和人不一样。
直到那一天大兵和紫烟才知道董婆子那话的含义。那天,秋阳高照,庄稼地里,蟋蟀和蚂蚱的欢叫声此起彼伏,逗引得小春生闻声而动,撵来撵去,却连一个都抓不到,这孩子却不气馁,很顽强地继续撵,一点也不哭。紫烟出神地看着,不由感叹:多像大兵啊,十年后,又是一个大兵。紫烟替小春生心疼了,她撵上去,跟在后面替他抓,一会儿就捉了一瓦罐。小春生高兴地手舞足蹈,还向她投去了佩服的目光。
他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道往回走。紫烟抱着瓦罐在前面跑,小春生张着两只小手臂在后面追。紫烟跑一截子,回过头去喊,快啊,妈妈要不见了。
“妈妈。”紫烟夸张地跑了两步。一回头,却见春生扑倒在地上。
“春生娃,起来!”紫烟站在原地,冲春生喊,“你不起来我可真走了!”
春生却爬在地上一动不动。紫烟有些慌,忙跑过去,一把扳起春生的小脑袋,不由失声尖叫起来。刚才还活奔乱跳的小春生眼睛竟闭得实实的,嘴唇都泛青了。
“春生,春生。”
春生却不再答应。紫烟抱着春生软塌塌的身子往回跑。她一口气跑回家,一进门就连哭带喊,“大兵,大兵,你快来呀,快来……”
正钻在工棚里忙碌的洪大兵和丑娃听到紫烟怪异的尖叫,一下子跑出来。看到紫烟怀里的春生已经声气皆无,他的耳边突然嗡嗡响着,“遭孽啊!一个欢喜神,到人间来是哄娘老子呢!”他又听到了董婆子的话。其实他最近一闲下来,耳边就能响起这句话。想起这句话,他的心脏就莫名地乱跳,他甚至怕见董婆子。此时,她觉得董婆子简直就是一个巫婆。想到这里,他的心又一次嘡嘡地跳起来。他忙吩咐丑娃看好门,就抱着不言不语的小春生一路奔跑着直奔回春堂……
从回春堂回来,洪大兵把春生放到了炕上。小春生的身体已经慢慢地僵硬了。紫烟披头散发地把被褥、枕头扔得满地都是,“什么狗屁神医!简直就是个大骗子,我娃就是她给咒死的,咱们还抱她那里去干什么?……大兵,大兵,你还我娃……”
紫烟扑过来,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狠狠地在洪大兵的身上掐着、拧着、咬着。洪大兵像是一桩木头,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紫烟掐累了,拧累了,也咬累了,就软在地上,抱住了洪大兵的一双腿,“大兵,大兵啊,你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是我把春生带出去的,是我没有看好春生我娃,我还以为像往常一样,春生娃是跟我耍呢,我就没有想到,他会跌倒再也爬不起来……大兵,你杀了我吧,我是个没用的东西……”
丑娃扑闪着一只眼,在门口徘徊着,他不知道是进来拉一拉师娘呢还是不惊动她,让她在师傅怀里痛痛快快哭个够。
这是个不眠的夜晚。洪大兵把春生的尸体埋在了山上,然后头顶着一路猫头鹰的哀号回到了家里。在冰凉的被窝里,洪大兵无言地搂紧了紫烟颤抖的身子,说,“紫烟,咱再不生了……”黑暗中,紫烟却拉过洪大兵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说,“不,我还要,大兵哥,我是你的女人哩……”大兵把紫烟搂得更紧了……
翻过阳历年去,紫烟就有了。看着紫烟越来越笨重的身子和看见什么都呕吐个不停地痛苦样子,大兵很心酸。在心里他已经很绝望了,但是紫烟是个倔脾气,他拗不过她。
曾经饭量很好的紫烟一下子变得什么都吃不下去,恶心、呕吐伴随着她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洪大兵说去找董婆子看看吧,紫烟一边呕吐一边把头摇得像个拨郎鼓。洪大兵明白,紫烟在有意回避着董婆子,这说明了她的内心是多么忐忑不安。恶心归恶心,呕吐归呕吐,孩子在她的肚子里还是一天天长着。那天,洪大兵做了一个恶梦,惊叫着坐了起来,把紫烟也惊醒了,他梦见黑暗中一个孩子冲他跑过来,他张开怀抱去抱,他孩子却是一副骷髅的模样……紫烟问他怎么了。洪大兵抚摸着紫烟的脸说,没什么,睡吧。其实洪大兵不知道,紫烟也做了一个梦,她听到一个小孩的哭喊,像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猫娃,又像是他们死去一年的春生……
渐渐地,深秋来临了。大风把山上的树叶吹了一院子,丑娃抱着扫帚刚扫过一遍,顷刻之间,又被枯叶覆盖了。丑娃又去抱刚刚撂下的扫帚,洪大兵说,算了,丑娃,没有用的。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昏暗,满世界一片土黄色。
这个夜晚,紫烟要生了。
紫烟一点也不害怕,她已经久病成医,自己完全知道怎么办。疼痛加剧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秋风还在呼呼地吹着,搞得人心烦意乱。当紫烟瞪着一双眼睛,抹去脸颊上豆大的汗珠时,忽然一阵噼里啪拉的巨响从屋顶传来,那是屋顶的瓦被风掀起了,紧接着飞沙碎石打在窗户上,玻璃碎了,一股强壮的飓风冲进屋来,紫烟浑身颤抖起来……
洪大兵扑上去,要用棉被去堵窗子,身后却传来紫烟气若游丝的声音,“大兵,看娃……”丑娃过去在窗户上折腾着,大风吹得瘦小的他站不稳脚根。
洪大兵看到血污中躺着一双老鼠一样的孩子,他说,“紫烟,两个,是两个,双胞胎……”屋子里,风小了,原来是丑娃站在了窗台上,用身子挡住了破窗户。
“大兵,大兵,我成功了……”洪大兵看到紫烟惨白的脸上掠过一缕微笑,她的头向一边滑去,“大兵,我是你的女人……”
突然屋门洞开,一个鬼一样的人旋风一样冲进来,头上雪白的发丝被风张起来,在空中飘荡。这人到了床边,洪大兵才惊讶地发现,这“鬼”不是别人,正是董婆子。董婆子看了一眼躺在血污中的孩子,不由发出一声空洞的唉叹,“唉,造孽啊!”
洪大兵这才发现这一对双胞胎并无一点气息。董婆子摸了摸紫烟冰凉的头,冷冷地说,人不行了……
大兵只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风肆无忌惮地席卷了整个屋子,呼呼呼的声音像是无数人的悲号,又像无数人的大笑……
丑娃站在窗台上,风一遍一遍撕扯着他的衣襟。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塑像。
山上很静,绵绵的秋雨落着。
洪大兵在一个土堆前呆坐着,他已经坐了整整一天。他的衣裳已经湿透,黑黑的胡须上悬挂了雨珠,发梢湿湿地贴在了脸上。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那个土堆。紫烟和一对双胞胎儿子就躺在那个土堆里。这里原来是一棵杏树,就是洪大兵移在院子里的那棵。一堆黄土竟把一个真实可感的人堵在了另一个世界。这简直像是一场梦。
为什么会这样?洪大兵在心里问自己。从春生的离去开始,他就应该阻止紫烟的,为什么要拼了命的要一个孩子呢,没有了孩子,不是还有她吗?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洪大兵一阵捶胸顿足,他是多么懊悔啊,他为什么要由着紫烟的性子呢?
雨无声地落着,远山氤氲在一团雨雾里。
“师傅,吃点吧!”丑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一只眼睛眨巴着,他的手里提着一只瓦罐,“师傅,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洪大兵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身子一动不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响着紫烟最后一次说的话,“大兵,大兵,我成功了……大兵,我是你的女人……”洪大兵记得,紫烟的脸上一直残留着一缕笑意,她是带着这股笑意离开这个世界的。
“师傅。”丑娃又小声地叫了一声。
这时候,洪大兵才回过头来。他看到丑娃光光的脑袋上亮晶晶地,一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他站起来,最后望了一眼土堆,在心里说,紫烟,我的女人,你缓着吧,我还会来看你的。他伸出手抚摸丑娃的光脑袋,“丑娃,回吧,再苦的日子就剩下咱俩个去熬了!”
丑娃突然双膝落地,跪在了泥地上。
“爹。”
“你说什么?”洪大兵吃了一惊,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爹!”丑娃又喊,这回他听清了,丑娃在喊他爹。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洪大兵的心间。他俯下身去去拉丑娃。丑娃犟着头,不肯起来,“爹,你不答应吗?”
“答应,答应。哎!丑娃,我的儿。”
丑娃终于提着瓦罐站了起来,他的嘴角上露出了难得的笑。
雨仍在下着。一个孩子搀扶着一个汉子踩着路上的水滩和泥泞,一路缓缓地走回去。不知是因为路上太滑,还是因为他们都太累太累了,他们走得极慢极慢,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牵挂着他们,留恋着他们。因为彼此的扶将,他们又都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依靠的,天并没有完全塌下来。
丑娃长大了,一双胳膊圆鼓鼓地,每当洪大兵看着他在工棚里干活,洪大兵就恍惚起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站在他面前的这人是谁,怎么和他生活在了一起。三年过去了,埋紫烟的那个土堆已经长满了荒草,而且旁边还斜逸出了一棵小杏树。
隔两天洪大兵就去那里坐一坐,和土里的紫烟拉一会儿话。丑娃已经二十岁了,个头几乎要撵上他了,嘴唇上的胡须黑黑的,长大了的丑娃有了自己的官名——洪双子。那是洪大兵起的。他说他失去双胞胎儿子的那天,得到了一个长大的儿子。看着双子长得高高大大的模样,洪大兵的心里有了一些欣慰。
有一天一个穿着绸缎夹袄的女子来取修好的纺车,丑娃在交给女子纺车的一瞬间竟一把拉住了女子戴着镯子的小手。那女子惊了一下,花容失色,粉颊飞红,咬着嘴唇去抽手,脸颊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丑娃却不丢手,脸涨得通红,一脸傻相,死盯着那女子,仿佛要把那女子一口吞掉似的。这一幕恰好被洪大兵看到了。他若无其事地咳嗽了一声,丑娃一松手,女子顾不上拿纺车,就掩着脸迈着碎步逃掉了。
后来的几次,洪大兵都注意到丑娃常常会望着街上或门口飘然而过的一个姑娘愣愣发呆,干活的时候有时也莫名其妙地出神。认真地想了想之后,洪大兵终于醒悟,天地生男女,女长成,儿长大,情爱之事乃人之常情。谁不是打年轻的时候过来,丑娃大了,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了。
那天,洪大兵坐在了紫烟的坟堆前,将几个黄黄的杏子放在旁边,说,“紫烟,三年了,你走了三年了呀。院子里除了丑娃就是我,一天说不下三句话。你在的时候,我嫌你嗓门大,一张嘴麻雀一样说个不够,可是现在院子里冷冷清清地,没有女人真不是个家。现在丑娃大了,他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我思谋着给丑娃娶进一门媳妇,好了结你的心愿,给洪家生个孙子……”
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是紫烟在说话。洪大兵说,“有丑娃伴我,这日子才有过头,你说呢?等媳妇娶进门了,我领她来给你烧纸。”
那个午后,丑娃和洪大兵盘腿面对面坐在炕桌前。饭桌上是两碗凉拌拉条,上面泼着红红的油辣子,还有两个菜,一绿一红,红的醋拌红萝卜,绿的是炒芹菜,这些都出自丑娃的手。丑娃说,爹,吃吧,我想换换样子,学隔壁魏婶做了拉条,拉得粗了,您尝尝。洪大兵瞅着这炕桌上丰富的饭菜,在心里感叹,一个大小伙子了,还成天在灶火里钻。丑娃是个命苦娃,现在认了他这个干爹,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干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吧?不知怎么,他想起了白妈。不是白妈,他能娶到紫烟这么好的女人吗?
洪大兵把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丑娃,我有句话要给你说。”
“有什么话饭吃了再说吧。”丑娃像是知道了什么,有点局促地说着,把筷子在牙齿上咬着。
“丑娃,你看咱这家,乱成了啥样子,桌上老是厚厚的土,炕上被褥都两年多没拆洗了,还有……”洪大兵话还没说完,却被丑娃打断了,“爹,我知道了,我明天就收拾。”
洪大兵摇了摇头,阻止了丑娃的插话,“不是,丑娃,我是说这家没有个女人真不行,你紫烟娘在的时候,咱们家里多快活,屋里多干净啊!哪里还要你弯着腰子从工棚里出来,又从灶房里进去。”
丑娃的一只眼睛里不由露出了疑惑之色。
“所以啊,丑娃你也不小了,我思谋着该给你说个媳妇了!”洪大兵刚说完,就看到丑娃的嘴张得很大,那只眼睛里也露出了奇异的光彩。
“爹,爹,这……”丑娃有些结巴,“爹,这全凭爹做主。”
“咱在这儿能立住脚,一没亲戚,二没靠山,全凭一双手。这媳妇找好了,咱们的根基就会稳一些。但是咱手艺人,家境一般,大户家的女子谁肯上门?要门当户对还不容易哩。明天我去问问隔壁魏婶,让她给咱做个猴下山。这女人是个热肠子,干这事我看行!”洪大兵挥挥筷子几下就给丑娃吃了定心丸。其实,他曾打听过那个修纺车的女子,那是鸿泰玉器行冶老板的千金,冶老板财大气粗,哪里看得上丑娃呢,所以洪大兵早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给丑娃说媒的事还让洪大兵颇费脑筋。起初,魏婶推推辞辞,不肯答应,言语之间是丑娃长相丑陋,女子不看都会被吓跑。洪大兵说,找男人又不是放家里看的,没去问女方咋知道嫌弃我家丑娃。最后,洪大兵又说了许多诸如“魏婶热心热肺,又心直口快,大家谁不称赞”之类的好听话,才让魏婶说了句“试试看吧!”
结果,说了几个女子,她们听说了丑娃的一只眼睛都连连摇头。洪大兵苦恼不已,丑娃甚至说出“算了”的话。洪大兵拍拍他的肩,说别着急,慢慢来,好事多磨嘛。嘴上虽然这样给丑娃宽心,但在他的心里还是非常焦急,夜里躺在炕上想的全是这事。
情急之中,洪大兵突然想到了董婆子。自从紫烟去了之后,他曾认真地想过,董婆子的确不简单。董婆子对他和紫烟多次劝告放弃生娃是早就预言了最终的结果的。他真的后悔极了,紫烟撒手人寰之后,董婆子曾经劝慰他说,天要收你你有什么办法。人都叫她神医,其实她不过是看多了太多的生与死罢了。故人已去而生者该珍惜自己。
想到这里,洪大兵径去了鸿泰玉器行,他想起上次打听玉器行冶老板家的千金的时候曾在那里看到过一个玉石烟嘴。董婆子嗜烟如命,肯定喜欢。果然当他把烟嘴递到董婆子手里的时候,董婆子虽然口里说,这啥玩意儿,中看不中用。但她那隐藏在垂肉之中的细小眼睛里却流露出了不易觉察的亮光。
“董婶,我在这地儿无亲无故,您就把我当做您自己的娃吧。”洪大兵扶着董婆子言辞恳切,“当初我若是听你的话,紫烟就不会离开我。现在我只剩下了丑娃,不知不觉丑娃也大了,到了成家的时候,可是丑娃的眼睛你是知道的,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的两双眼睛都快要瞎完了不照样活人?”董婆子发出了怪异的笑,她的牙齿被烟完全熏成了青黑青黑的,“你真是个瓜子娃,有再好的眼睛也不是你的娃!你是为谁这么瞎折腾呢?”
“董婶……”洪大兵垂下头,有些理屈词穷。
“你这球娃,我活了六、七十年,还真不多见,真像是石头缝里出来的呢。婶要是有你这么个儿,真是烧了高香了。”董婆子下了炕,遍地寻她的三寸金莲鞋。还是洪大兵帮她找到并给她穿在了脚上,“你就当我是您的儿子,丑娃是您的干孙。”
一罐热腾腾的中药灌下了丑娃的肚子,片刻之后,董婶开始把一把锋利的刀子煮进了沸腾的热锅,刀子在锅里发出“啵啵”的声音。董婆子打开锅盖,一把将热气腾腾的刀子提在手里……洪大兵心惊肉跳地别过脸去,当他再看到丑娃时,他的眼睛上已经缠上了白纱。
“我给你开些越燕矢,真丹,干姜回去捣为细粉,以少许点之,可防止眼珠脱出……不过看上去好,还是个假眼睛,唬人可以,看东西不管用。”洪大兵扶着丑娃向董婆子千恩万谢。
过了十多天,丑娃眼睛上的纱布去掉了,但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对着镜子,丑娃终于看到了他眨巴着两只眼睛。洪大兵发现,那是一只狗的眼珠,明显和人的眼睛不同,但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洪大兵从心底里高兴,他拉着丑娃去了隔壁找魏婶,魏婶一见丑娃不由失声尖叫,“天哪,神了!”
“咋样?”洪大兵说,“这下我丑娃啥都不缺了吧!”
魏婶有些尴尬地说,“看你,咱邻里街坊的,不是丑娃有什么,而是配上咱丑娃的女娃子不好找,你想想看,以你大兵的家境,我不能给你说个打牛后半截的吧?这不是顶数,随便拉一个,我要替你负责,替丑娃负责,你说是吧,大兄弟?”
“此事还劳魏婶费心。”洪大兵说着塞给了魏婶两个银元。
果然不久,魏婶就带着洪大兵和丑娃去看了一个卖大麻的杨姓女子。这女子年方十八,叫杨小琴,看上去身材短粗,给大兵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的眼睛细长,有点像狐狸,不过面貌还算俊秀。
“我这闺女自小没妈,跟着我走南闯北,收麻贩麻,没少吃苦,眼看着一天天大了,我想着给找个好婆家过安生日子去。”杨麻子人很干脆,开门见山,“洪掌柜我也听说,是个大善人,就冲洪掌柜这人,这门亲我觉得没啥。”
后来洪大兵得知杨麻子十年前老婆就跟一个清秀的教书匠寻找所谓的“爱情”去了。杨麻子一手把女儿小琴拉扯成人,以后杨麻子也处了几个女人,但都被小琴给骂跑了。用魏婶的话说,杨麻子急于把女子嫁掉,甚至“言礼”的时候很爽快,都是因为杨麻子为自己着想,好把这个绊脚的瘟神早点打发出去。
不管是为什么,大兵都觉得小琴是个苦命的女子,和丑娃一样,一对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所以,在魏婶的左右穿梭下,丑娃和小琴的婚事算是水到渠成。
婚礼很忙碌也很气派。洪大兵几乎调用了他所有的熟人朋友,董婆子和魏婶自然首当其冲。华灯初上,鞭炮声歇,当新人进入洞房,洪大兵顾不得收拾院子里的帐蓬和桌凳就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爬上炕,呼呼睡去。半夜里他突然被冻醒,这才发现自己衣服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夜晚的寒气悄无声息地袭击了他。他起身脱衣服,不由向窗外的新房里望了一眼,新房的窗户漆黑一团……蓦地,洪大兵心底里突然就涌上一股酸楚,浓浓地。
他没有了脱衣服的意思,便一把扯开被子,把身体放进被子里驱寒,他觉得瞌睡顿无,人也变得异常清醒。
“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前一向为丑娃的媳妇愁,现在心愿已了,媳妇娶进了门,自己怎么突然心里又难受起来,应该高兴才对呀!”
屋子里很清冷,被窝里并不暖和。他记得紫烟在的时候一拉灯就鱼一样钻在被窝里,把她的身子缠在他的身上,他一直觉得纠缠得他睡不好,还向她发了脾气。他记得她曾哭着一夜未睡,说感觉不到他她睡不着,她甚至要他脱得赤条条地,手握着他睡。他起初不习惯,但又拗不过她,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这样想着,洪大兵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异样。他急忙起身,去摸董婆子留在这里的烟袋。小时候父亲抽大烟的丑陋样子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三十多年来,他对大烟甚至水烟、纸烟之类的东西都是讳莫如深,而现在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抽烟的欲望。
他把烟沫子装进烟锅头,插了根洋火,点着了,往嘴里一吸,一股浓浓的烟火味和苦涩味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从这一夜开始,他竟然离不开烟了。
长夜漫漫,天极不情愿地亮了。但是洪大兵知道,今夜对于丑娃和小琴来说却是春宵苦短。洪大兵在院子里收拾昨天过红事的狼藉,他尽量做到轻拿轻放,不去吵一对新人的睡眠。丑娃和小琴起床时日头已经一竿子高了。先是丑娃端了夜壶斜披着衫子开了门,他的脸看上去苍白,困倦和疲乏的痕迹依然可见。他看到洪大兵在收拾院子,就倒了夜壶过来帮忙。
“小琴还在睡?”
“没,梳头呢——晌午吃啥?”
“魏婶说,这里的风俗是新媳妇进门要擀试刀面,试刀面不过关,你娃一辈子都长不下个好身体。”
“……”
果不如洪大兵所料,小琴去擀试刀面了,端上来的面全是一疙瘩一疙瘩的硬块,咬一口,里面还夹生呢。洪大兵说,“这面能吃吗,丑娃,往常可不是这样?”丑娃说,“……小琴,切面要讲究下在锅里莲花转,挑在筷子上一条线,你看你,切的面还连在一起呢?”
丑娃话音刚落,小琴却一挥袖子将饭碗刷在了地上。碗很结实,滚在地上没有破,倒是面堆了一个小山,面汤顺坑坑洼洼的地面流去。洪大兵目瞪口呆间,看到小琴站起来,一脚把地上的面踩了个稀巴烂。她的长眼睛终于睁得大了许多,“不吃拉倒!老娘还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人呢?”
洪大兵望着小琴甩袖而去的背影,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小琴……你给我回来!”
然而小琴却并不听他的,反而将房门狠狠地摔了一下。丑娃捧着碗,呆乎乎地坐在桌前。洪大兵一拍桌子,吼道,“瓜坐着干啥?还不给我叫回来!”丑娃溜下炕,出去了。洪大兵装了一锅烟,狠命地吸了一口,他想,小琴刚进门,看样子从前没做过饭,也许自己太苛求了,应该好好给她说。当然他也怕人笑话,刚娶进门第二天就跟媳妇子闹,以后怎么办?
但是洪大兵没有想到,丑娃跟出去时,小琴已经提着一个包袱出了大门。丑娃站在门口喊,“小琴,小琴!”小琴却头也不回。洪大兵听到,出了屋,对丑娃嚷道,“喊什么喊?还不快给我回来!”
小琴回了娘家。
第二天一早,杨麻子一脸讪讪地又把小琴送了回来。看样子这个杨麻子并不能把女儿怎么样,小琴是被杨麻子连推带搡弄进门的。小琴边进门边说,“老娘没地儿去了就是进窑子也不受这份气……”
杨麻子把女儿推进来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屁股连凳子都没挨一下,就逃也似的出门扬长而去。小琴是回来了,可是回来的小琴却更加颐指气使,不要说再做饭了,每天睡懒觉不说,还阻止丑娃进工棚,一月下来,洪大兵不仅没觉得轻松许多,反而觉得比以前还累还沉闷。
正在大兵苦恼之际,小琴怀孕了,慢慢地,她的脸上布满蝴蝶斑,腰粗如桶,这多少让洪大兵消减了一些烦恼。为了她肚子里孩子,他开始纵容小琴,也任其自然不再让丑娃进工棚。他变得更忙,既要干活,还要操心一家三口的吃饭。现在他才感觉到一个家里有一个像样的女人是多么的重要。用魏婶的话说,他是领进来一只狼,被狼咬着还不够,还要自己撕自己的肉喂狼。
洪大兵叹一句,“有什么办法,怪我命不好,摊上这么个媳妇。”
魏婶听这话心里也觉得不落忍,“当初你也太着急了些,我也是听人介绍的,和你到他们家去,我也是第一次见她的面。这人心隔肚皮,谁会知道是这么个货。怪不得杨麻子巴不得把这个瘟神送出门呢!……嗳,我给你说那杨麻子最近还真挂了一个女人哩……”洪大兵转身走开了。
孩子顺利落生了,还是个男娃,洪大兵和丑娃都很高兴。可是小琴却越发了不得了,就好像自己给这个家搬来了一座金山,她完全可以靠在这座金山上坐享其成。一下添了两口人,洪大兵觉得日子突然变得很紧张,开支越来越大,他开始注意精打细算。可是别的人不管,要什么只是一声,从来不考虑有钱没钱。
孩子一岁那天,他准备把家里的收入和开支跟丑娃夫妇讲讲,想让他们清楚家里的经济现状,从而学会量入为出。但是当他把丑娃夫妇招到一块的时候,小琴却首先发言了,“我们两个想了好久,我们想另家。”洪大兵吃了一惊,“另家?为啥?”
“这还用问为啥?你难道不清楚吗,双子又不是你亲儿,以前双子一个人才认了你,现在双子有婆娘有儿子,你不觉得你多余吗?”小琴毫不掩饰她的态度。
洪大兵突然浑身颤抖,他指着沉默不语的丑娃,“你,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丑娃低着头不说话。
小琴说,“是啊,是这样想的。我们都想好了,大房子和工棚归我们,你住我们住的这个小房,你一个人,我们要三口人呢……然后在院子里砌一堵墙。”
洪大兵的脑海想起了看过的戏《墙头记》。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走出了屋子,他听到丑娃在后面蚊子似的叫了一声,“爹。”
洪大兵没有回头。
黄昏的时候,山岗上吹着凉爽的风,杏花刚刚落尽。残英飘满了树下的土堆。一个人影蹲在那里,一星火扑闪着,仿佛是在证明那是一个活物。
他要干什么?他在想什么?
火星扑闪着,灭了又亮了,亮了又灭了。灭了亮了地重复之后,天就完全黑了。月亮喘着气爬上山岗,吃惊地偷窥着他,仿佛从他忧伤的脸上要知道些什么。
遗憾的是他对着那个坟堆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只有淡蓝色的烟雾飘出来,逃逸于风中。他就像是一块冒烟的石头,死死地守在这个冰冷的坟堆前。月亮也许是瞌睡了,也许是不耐烦了,把那张脸一会儿隐在云后面,一会儿暗下去……
他竟然蹲到了天亮,想是那双腿早都麻木了吧?想是阖了一阵眼吧,但那火星却是闪了一夜,让山岗上出没的野兔都变得入定了一般凝神静气了一宿。
晨曦里,他起身在坟堆前默立了一会儿,扑踏着脚步下了山,走出了那截破烂的城墙门洞。从这个门洞开始,他又要开始漫长的行程。人生就是这样,永远处在不可预知的求索之中。
他什么都没有带,因为在这里他什么都没有。他要去哪里?他的心里装着故乡。
他就是洪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