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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17 14:34:29      字数:9687

久儿不知道她的炕边已经围了一大帮人。连大王原多年不走动的堂妹盼珠家的儿子、儿媳都来了,他们还带来了他们的女子飞飞。那女子穿着一件很短的牛仔衣,裤子也是那种低腰的,刚挂住胯骨,一坐下来,腰部的肉全都露在外边。她坐在一个高凳子上,洪军平坐在她旁边的矮凳子打盹,他的脸甚至胡须摇晃着挨在了她的腰部。
没有人注意,尚进媳妇杜雨蕾看到了。她拉了拉尚进,冲老舅的脑袋指了指。尚进才看到那叫飞飞的女子腰部很结实的肉,他的目光一直盯在那里,心想,现在的女人,衣服越来越不会穿了。这时候他感到大腿一阵疼痛,差点喊了出来,原来是杜雨蕾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下,以此作为他眼睛不老实的代价。
久儿已经烧了一天一夜。
进入十月,巷子里就不断有凄凉的锁钠传出来,军平知道又一个老人离世了。其实巷子里年龄最长的还是老娘久儿。久儿从来还没有如此昏迷过,平日里只是胃疼,感冒也只是浑身疼,发烧倒不常有。
亲人们都赶来就是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久儿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是久儿仍然在呼吸,而且呼吸声粗壮,显然她还在安睡着。没有人知道久儿在梦着什么,在想着什么,在回味着什么,在牵挂着什么。九十多年的光阴,一天一天的日历撕下来都要装好几麻袋呢,她的心底里究竟藏着多少事?
其实这时候站在这里的人都各怀心事:
尚进最近工作有变动,据“民间组织部”传要下到一个最小的县去当排位最后的副县长,所以他最近一直坐卧不宁;杜雨蕾是个幼儿园阿姨,最近要实行招聘制,招聘不上的要待岗,所以这会儿正思谋着如何去趟园长家,把园长拿下;盼珠的儿子当村支书,听说乡上的班子刚刚调整了,他刚杀了一只肥羊,想给新来的书记送过去,还没来得及送就奔城里来了;飞飞其实更坐卧不安,上次和刚认识的网友躲在酒吧里干那事,忘了戴套儿,一月多了,她身上一直没有来……
他们的焦躁不安和心有旁骛并不能改变久儿什么,久儿闭上的眼睛里满是熟悉的东西……又低又黑的窑洞门口挂着一只在风中摇晃的竹篮,带着谷子香味的炊烟正从她的脸颊上拂过。原上的黄昏,那种玫瑰的色彩,照彻着窑洞,草垛和宽阔的碾场上那只巨大的碌碡。树木站在塬的最高处,风从树枝间穿过,一阵阵地扯着人们的衣襟……
一声一声的惨叫,仍然响在她的耳边。
父母亲用一些布条和麻绳死死地缠住她葱一样的脚,仿佛那不是肉长的,仿佛那是一节木头甚至石头。从此她的脚在禁箍中保留了少年时的模样,保留了九十年,九十年什么都变了,惟有这双脚没有变。没有变的才是可笑的,才是不正常的。原来是这样。
那天出门时她什么都没有带。她就是带着这双娘亲赐予又被娘亲固定了的双脚,走出家门,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宅院……
七岁的女娃什么都懂了。三十年之后当她讲给大兵的时候,五十岁的大兵竟然淌了眼泪,从他那深深的眼窝流出来,像是混浊的山泉。大兵说那时候他已经拉着一辆人力车走街串巷了。久儿记得,她开始对大兵讲,是这样起头的:
她脏着一张脸被一个瘸子少年领进了一个陌生的院子。瘸子少年哈哈大笑,那笑声让久儿瘦弱的身子浑身发抖。久儿不知道这个眼珠老是血红的瘸子少年刚从一个庙里出来。他在那里呆了一夜,他根本不知道还有白天和黑夜。四个人围在案前,油灯把他们的影子留在残破的神像上。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挂了一串麻钱,头凑在一起,被一个跳动的骰子弄得时喜时悲,忽儿惊叫,忽儿大笑,忽儿低头耷脑……等到鸡叫三遍的时候,有两个人的脖子上只剩下了一条粗粗弯弯的麻绳,另一个人的脖子上也所剩无几。他们的麻钱都不知不觉地跑到了瘸子少年的脖子上。瘸子少年得意地摇一摇脖子,哗哗响……
瘸子少年就是这样摇晃着脖子,听着这悦耳、舒坦的声音走进了久儿的窑洞。
久儿娘正用一把木勺费劲地刮着锅底,看样子锅底的柴火过旺,锅里的高梁糊糊散发出焦糊的味道。正是这浓烈的味道,撩拨着久儿的鼻子。久儿趴在炕台上,不断地舔着嘴唇。
“这么俊的丫头,可惜生在了乌鸦窝里。”瘸子把脖子上的麻钱扔在了炕上,“一夜耍来的200钱,丫头我要了,我带去有肉吃,有麦面馍!”
可能是听到了“肉”,听到了“麦面馍”吧,久儿娘手里的大木勺“哐啷”一声掉在了铁锅里。
久儿被瘸子少年拉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窑院的时候,久儿娘跪在门口,大放悲声,“天爷,你这个死鬼,咋就去得这么早?……”
心不在焉的人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动了一下身子。因为炕上的塑料油布响了一下,在静静的小房子里格外刺耳。真的,不是做梦,久儿的脚真真切切挪动了一下。
洪军平忽然抬起头来,茫然地瞅了瞅大家,涎水还挂在他的嘴角。这时候,飞飞脖子上红色的TCL响了,合弦音,是那首柔情的《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这刺耳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小屋子里响起,不啻凭空扔下一颗炸弹,把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弄得惊心动魄。大家都把目光移向了飞飞,飞飞的父母还用眼睛恨恨地剜了她一下。飞飞则若无其事地打开手机翻盖,中止了那首乐曲,扭身推开风门走了出去。
“醒了,看,醒了!”尚进的妈洪菊突然小声说。大家一下子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久儿青色的脸上。久儿的眼睛微微开了一条缝,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大家吗?
“妈,妈。”
“姨娘,姨娘。”
“奶奶,奶奶。”
“太太,太太”。
大家都开始轻声叫。醒了,昏迷了两天两夜,终于醒了。大家又惊喜,又遗憾。一个人到了老百年的时候,迟迟不肯离去,大家都从各自内心出发有了一些不耐烦,毕竟他们延长了很久的悲伤开始有些麻木和淡漠。
这时候,飞飞掀开门进来了,她的嘴里轻轻地哼着,“……为什么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一定神看到了大伙重又凝神定气地瞅着炕上,不由噤了声。
但是久儿的眼睛只是微开一条缝,此外什么表情都没有。屋子里光线极暗,小窗口里射进来的有些惨白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阳气渐弱,面色泛青。洪军平端了一点水去喂,水喂到嘴边却不知道下咽,久儿已经没有了咽水的力气。
土,黄土,怎么看上去全是黄土呢?
久儿觉得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什么人都看不见,军平呢,阿芳呢,他们为什么不来?怎么全是土,是不是又吹风了,大王原的风咋都吹到城里来了?
哦,对了,他是在褚家,做了那个瘸腿的叫什么褚方的童养媳。她真的吃到了肉,也吃到了麦面馍馍,可是不管是肉丝子,还是麦面馍,一点都不香,相反还有一种尿骚和恶臭味。这话她谁都不敢说。她知道那是因为每天早上一家人还在炕上伸懒腰的时候,她就一一去端人家的尿盆,还有褚方十岁弟弟褚圆的屎盆。都十岁的人了,好像是故意整她,几乎天天往木盆里拉屎。久儿屏着气端出去,要洗刷得不留一点痕迹。往往一个早上下来,她的鼻子里就开始弥漫那股屎臭味,挥之不去,拂之不走。她进了褚方的家,褚方却仍像没有她这么个人一样,照例彻夜不回。不过后来手气一直不好。
“是不是你这个丧门星闹的?”褚方狠狠地揪她的头发,“说,是不是你?自从你来,老子手就一直臭。”
“我的鼻子还臭呢?”久儿挣扎着,说。
“去你妈!”褚方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碎贱人,你还嘴硬?”
久儿被这一巴掌搧在了地上,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她的眼泪涌满了眼眶,眼睛里的怒火像要把泪水煮沸了。她死死地盯着褚方,突然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指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褚方杀猪似的嗷嗷怪叫起来,久儿的嘴角上流下了咸涩的血……
久儿记得她讲给洪大兵听时,洪大兵都呆了。洪大兵说,你太胆大了,若是换了他他都不敢,并问她,后来肯定你吃了亏。久儿说,后来他追着打她,她跑进褚方娘屋里,褚方娘给她挡了驾。久儿说这老婆子的尿盆她没有白刷。当然不仅仅是尿盆的事,她知道他娘不喜欢褚方,一直大骂褚方的嗜赌成性和游手好闲,而喜欢小儿子褚圆。
从那以后,褚方就不再随随便便地动手打她,还到处给人说久儿是吃狼奶长大的,吃人肉。久儿给洪大兵说,人软被人欺,马软被人骑,这人啊,越老实越受人欺。
秋风年年掠过山岗,不知山上的树叶黄了几遭,落了几回。不知不觉久儿就十八岁了。久儿的个子一下子蹿得老高,苗条的身材,高高的胸脯,谁见了都说女大十八变,久儿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十八岁的久儿在褚家纺线、做饭、喂猪,无所不能。一辈子没生下女娃的褚方娘早就喜欢上了久儿,扯最好的料子给她穿,打最好的镯子给她戴。当然,褚圆也长大了,知道了害臊,不会再每天都往盆子里拉屎,而是进了学堂,还把识下的字念给久儿听。
终于,在褚方娘的操办下,久儿和褚方进了洞房,看着窗棂上红红的双鸭戏水的剪纸窗花,瞅着褚方一件件脱去他的衣服,露出光溜溜的身子和腿间那一堆乌黑可怕的东西,她的手里举起了一把锋利的剪子……
“我们还是走吧,让她休息吧!”尚进的父亲尚天桥,这位退休的老大夫看着久儿均匀的呼吸和平静的脸庞,以他多年从医的经验发出了判断,“看样子不碍事的,军平,你看着,有什么异常,打电话给我。”
“你们去忙吧,今天小军就回来了!”洪军平揉着红肿的眼睛说。
尚进妈洪菊开始收拾准备在炕边上的老衣。大伙像放松了似的,各自寻找自己的包包,准备离去。他们看上去既有松了一口气的意思,又有一点准备了充分的心态、表情甚至语言而最终全部失去了用途的遗憾,就像一家人去照一张合影,各自放弃了自己安排好的计划或行程,精心上了妆,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做了头发,挑选了最好的衣服,聚到一起来,在掐快门的那一刻,却说胶卷完了,明天吧。
出来走在巷子里,飞飞的父亲说,“咱们这亲戚,好多年不走动。今个难得聚在一起,我做东,咱们一块吃个饭吧?”
尚进望了望父亲。尚天桥推了推眼镜,看了看洪菊。的确,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年前自己未退休时,在医院为他联系过一个手术。记得那时,洪菊还一直唠叨,“这人啊,用着你了,恨不得叫你爷;用过了,连个面都不闪。”这样想着,尚天桥不由瞅了瞅洪菊。洪菊说,“行啊,反正已经到了吃下午饭的时间,咱们人多,去大王火锅城吃小肥牛吧。”大王火锅城是最近火锅行业中最火爆的一家,而且老板是大王原的褚莉莉。飞飞父亲听说是去大王火锅城,自然十分高兴,他是那里的常客了。
几个人拉着家常,走出巷子。一路上飞飞一直撮着涂得猩红的嘴唇,吹着口哨。
洪小军进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尽了。据说是六盘山修路,堵车堵了三个小时。
洪小军进门,把背包往凳子上一扔,就凑到了炕边上,小声叫,“奶奶。”军平拉了他一把,小声说,“听不见的,迷了几天了,你姑姑、姑夫,还有你尚进哥下午刚走,在这里守了一天。”
“你还没吃饭吧?爸给你去做。”灯影里,洪小军看到父亲洪军平更苍老了。
“算了,这么晚了,我包里有方便面,泡着吃。”洪小军说着拉开了背包拉链,先掏出十几袋子药。洪军平凑过去,问,啥药?洪小军说,小春捎的,让你们吃。前一阵她和曹总去北京出差,北京人都吃,说是防瘟疫。北京的瘟疫厉害得很,据说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好多人都死了。大夫把病还没查清,自己倒先病了,发烧。
“有这么厉害?”洪军平听着很害怕。
“就是,这一向可不敢发烧。”洪小军话音刚落,他们就互相对视了一下,目光就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久儿。
“你给奶奶量过体温吗?”
“量了,三十八度九。”
“真的?”
“你是说……”
“不会的,奶奶又哪里都没去。”
两个人说话声音很小,又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尽管他们知道久儿已经听不到他们说话,但是在他们心里来说炕上毕竟还有一个人。
“大兵,哦,大兵……”忽然他们听到久儿的嘴里竟嘟哝出几个词来。洪军平大吃一惊,睡了两天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把耳朵贴过去,听到她的嘴里有唾液轻微响动的声音。
“你奶说啥呢?”
“好像叫我爷。”洪小军说,然后又进一步肯定了他的听觉,“就是,就是叫我爷的名字。”
他们趴在了炕边上,洪小军甚至把手伸进被窝,拉住了奶奶瘦如柴草的手,等待着她再发出一点声音。
大兵,是你吗?是你这个死鬼吗?
黄土弥漫中,一阵扑踏扑踏的走路声很响的传来。她是熟悉那走路声的,老了,蹒跚了,基调却没有变,节奏也没有变,这脚步声除了大兵这个死鬼还有谁呢?真的,一个熟悉的面孔渐渐地向她逼近。
久儿,走,走吧。
二十年了,你这个死鬼让我一个人呆了二十年。我没有照顾好你的军平,但是你是知道的,我对军平要比待洪菊好。可是大兵,这是命,军平都老了,还是一个人。不是军平和小军,我早就寻你来了。九十多年,我活了九十多年,活得实在没有啥意思了。
洪家多亏了你,久儿,我父亲洪兴旺死的时候世道多乱啊。我东奔西跑,一直想撑起洪家的门户,替后人娶了那么多的媳妇,又起什么作用呢,真正替洪家苦撑的,还是你呀!我这一辈子,真正过上人的日子,还是后三十年,和你在一起的光阴。
大兵,说啥呢?都快进土的人了,还说这话。如果能再活一遍,我一定不会让军平孤苦一生。
久儿,这不怪你,你疼爱关心了他一辈子,比他亲娘还要好。你真的不要责怪自己,那是他自己的造化,或许是他仅仅继承了我性格中胆小怕事、愚笨和老实的基因吧。
嗳,对了。我好像给你说过的,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进洞房,看到褚方光溜溜的身子和腿间肮脏的东西,我吓坏了,把做鞋样的剪子双手执在手里。不过,后来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褚方骇然,“你干什么?你是我娶进来的媳妇,十年前我可是花了二百钱,到你给我褚方生娃的时候了,你想干什么?”
“不要,你不要过来。”久儿的手颤抖得厉害。
褚方嘿嘿笑了笑,却并没有强迫她,只骂了句,“瓜娃子”就拉了被子自顾去睡。久儿一夜不敢合眼,她手拿着剪子靠在炕角上呆呆望着褚方兀自睡去,直到鼾声雷动。
实在困倦极了,久儿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晨曦已经初露,而炕上的被窝堆成了一个卷,褚方已经不在了。后来久儿一直想,褚方除了迷恋赌钱,再没有什么不好的。再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感觉到他还是很喜欢她的。可是她呢,一直觉得他不是她少女憧憬中的男人。但是那时候的她,在那样的境遇下,能有什么属于自己的选择呢?
第二天一早,褚方一直未露面。褚方娘似乎知道了昨晚的事,吃饭的时候对她说,“女人就是那么回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天下午她才知道,褚方是和他的几个赌友到咸阳摆阵去了。褚方曾经扬言要马踏西北,成为西北的赌王。看起来那是他的人生理想和不懈的追求。新婚的第二天,他终于雄赳赳地大踏步出门去实现他的人生理想了。
褚方娘告诉她的时候,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这我儿……”
没有想到,褚方这一去,就是两年不归。
一年、两年,褚方娘终于绝望了。在一个雪花飘飘的夜晚,褚方娘拉住了久儿的手,就流开了眼泪,不知为她的儿子,还是为久儿,“我可怜的久儿呀,刚进褚家门就守了寡,这兵荒马乱的,褚方肯定是不在人世了。”
久儿被褚方娘的情绪感染了,她的眼睛也湿润了,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起了新婚之夜的情形。
窗外雪花大片大片地落着,把这个夜晚映得明亮。没有了褚方,她又算什么,苦命的娘在她进了褚家门不久就在一次砍柴的路上被狼衔了去。庄里的人们拿着叉、提着刀寻遍了整个山岗,最后在一个山凹里找到了一滩血迹和一些残骸。一位好心的大叔收拾了那些残骸埋在了山岗上。久儿就这样失去了娘。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计划着要逃回家,回到那个虽然破烂却温暖的窑洞里去,现在娘不在了,久儿没地方可去了。她最后一次走到窑洞口,望着门口悬挂着的那只竹篮在风中摇晃。那是娘亲手编的,里面放着娘为她做的鸡毛毽子。久儿不由去推窑门,几只肥大的老鼠突然从门槛底蹿出来,惊得久儿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久儿没有敢进去,抹着泪悄悄地离开了。
“我苦命的娃呀!”褚方娘看到了久儿的眼睛里迸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不由将久儿揽在怀里,“久儿,往后我就是你娘,方儿不在了,还有圆儿嘛,圆儿人比方儿好,还是人人羡慕的邮差呢!”
在褚方娘的怀里,久儿真的感到了一种亲情的温暖。但是褚方娘的后半句话,却又让久儿吃了一惊,褚圆的面孔一下子出现在她的面前。褚圆长得比褚方黑也比褚方瘦,比褚方看起来面善,但是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就是像褚方娘说的,他人好,还在乡公所有一份公家的差事吗?
既然没有什么区别,和褚圆过日子,又有什么呢?如果褚方不走,他们还不是生活在一起吗?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久儿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后来曾喃喃地对大兵说,你说我能怎么办呢?我能说我不爱褚方也不爱褚圆我谁都不嫁,能吗?那时候的女人多苦,哪里能像现在的女人,随随便便地就可以跟一个男人走,跟一个男人上床。就像小春,这个小婊子,和别人的丈夫搞大了肚子,居然还挺着肚子青天白日地炫耀!
嫁给褚方的第二年,就这样久儿又嫁给了他的弟弟褚圆。褚圆被这意外的惊喜弄得心花怒放,他自小和久儿在一块长大,眼睁睁地看着久儿到了含苞欲放的季节,他懵懂初开的心灵就有了许多朦胧的想法。直到久儿十八岁那年和哥哥圆房,他才悄悄把苦涩的泪水咽进了肚里。
如今这梦寐以求的好事从天而降,褚圆一阵狂喜。
又是一个红烛摇曳的夜晚,窗户上双鸭戏水,喜鹊踏梅,窗外不断有人影晃过来,那是听房的汉子越墙进来,在墙根窃窃私语。褚圆将一只鞋扔在了窗子上,他们听到褚圆娘大骂的声音,“狗日的还不快滚!”接着有嘻笑声、腾腾地脚步声越来越远,随之一切又回归到从前的安静。
褚圆脸红扑扑地瞅着久儿,眼睛里充满柔情蜜意。他轻轻地说,“久儿,你真俊。”久儿埋着头,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褚圆撅着屁股在盆子里拉屎的样子,不由轻轻笑了一下。这略含羞涩的笑一下子鼓舞了褚圆,他张开双臂一把紧紧地搂住了久儿柔软的身体。
久儿就这样把自己二十岁的青春献了出去。
第二天,褚圆一脸红光把那个带着血迹的床单挂在院子里,一再感叹,“没想到,真没想到,大哥这人……”褚圆娘看着儿子疯癫的样子,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小军,是你吗?”
久儿的话让洪军平父子兴奋不已。
“奶奶,我是小军啊,我回来看你了!”洪小军紧紧地攥着久儿的手,他觉得她的手还很热。
“小军,小军,阿芳没来吗?”阿芳是洪小军的姑洪菊。阿芳的小名除了久儿叫再没人叫。洪菊曾为久儿这样叫她大光其火,洪小军一直为此不理解,名字嘛,叫什么不行呢?现在终于能认清他的奶奶却在叫姑姑了。
“妈,她刚走。在你这守了一天,还有尚进……”军平解释说。
“那时候,阿芳白白胖胖地,嘴上的劲贼大,把我的奶头都咂得淌了血。”久儿终于说了一句很完整的话。但这话却让洪军平父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她在说啥时候的话呀?
真的,女儿阿芳带着嘹亮的啼哭很快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取名阿芳是为了纪念褚方,这是褚圆的意思,这名字里包含了他对大哥的感激和怀念。
对久儿来说,和褚圆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褚圆隔一天要骑着马去一趟泾阳县城,然后翻几座山去送邮包和信件。他曾许诺说要带久儿去县城看戏,但是不久久儿就怀了阿芳,直到阿芳出生,久儿就哪里也不能去了。女儿的出生给久儿的生活添了新的色彩,抱着女儿,久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满足。她一下子觉得她的日子有了滋味和希望,阿芳完全成了她的依靠和支撑。
也许久儿可以在这安静的环境里平平静静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拉扯阿芳成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阿芳一岁的时候,褚方突然走进了家门。
褚方变得高大健壮,说话嗓若洪钟。久儿一见褚方顿时感到天像是塌下来了。褚方一进门就把半袋子银元扔在炕上,说,“久儿,我赢了。”久儿紧紧地抱着阿芳,“你,你咋才回来?我们都以为……”
“这是谁的娃?”褚方红红的眼睛鼓起来。
久儿惊恐地向后退着,不知该怎样给褚方解释。
“臭婊子!”褚方突然一个耳光扇过来,“你没看我的信吗?我寄给你的金耳环给了谁了?”
久儿的眼前闪着金光,她不明白褚方在说着什么。这时候,褚方娘冲了进来,一边死死地抱住褚方的腰,一边哭嚎道,“天杀的!你咋没死在外面?……”
天高云淡,大野无声。
这是一片收割尽麦子的茬地,地坎上长满了荒草。褚方和褚圆面对面站着,仅一步之遥。久儿站在旁边,怀里紧紧地抱着阿芳,三人呈“丁”字型。
“说吧,你说咋办?”褚圆穿着一身制服,面无表情。
“赌。”
“赌啥?”
“小时候咱俩经常玩的,斗草。”
“斗草?”
“对,斗草。”
“斗草你可从来没有赢过,你忘了?”
“没忘,赌别的对你不公平,我是赌王。”
“好。输了你别悔。”
“哈哈哈!……我是谁?赌王!除了手艺,还有一个‘义’字。久儿就是证人。我先断,我掉头就走,久儿还是你的;你先断,对不起,久儿就是我的!来吧,草就在脚下,自己选!”
褚方随手在草堆里拔了一根长长的草茎,在手里折着。褚圆还在草丛中选着,拔了一根,试了试,扔掉又拔,如此三番,算是定下了要上场的草茎。他抬起身,见褚方已经把草茎双折,提气敛神,伸到了他的面前。
褚圆把他的草茎伸了进去,勾在了一处。
“久儿,看着——开始!”褚方的瘸腿微微颤抖着,他喊了一声,就开始用劲。两个人都咬着嘴唇,眼睛盯着手中的草茎。草茎相勾处开始变色变细……
久儿呆呆地看着,脸上变了色。
在一派死亡般的宁寂之后,忽然,两个人同时仰身跌在了麦茬地里。随即一阵哈哈的大笑,褚方瘸着一只腿竟然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对蓝天大喊,“我赢了!”蓝天上白云在浮动。
褚圆跪在地上,抱着头痛哭流涕。他满是草汁的手里,攥着两截草茎。
褚方把手里的草茎扔向空中,一把揽住目瞪口呆的久儿,大步就走。面白如纸的褚圆在身后发出一声尖利的“不!”,褚方回转头,唾了一口,说,“小人,把我寄给久儿的信和那一对金耳环交出来。”
后来久儿才知道,褚方出门第一个年头上,就给家里寄来了信。他知道久儿不识字,就寄到了乡公所褚圆的名下,后来他还以包裹的形式给久儿寄来一对金耳环。信的内容除简单炫耀了他的“赌绩”外,主要是告诉久儿不必心急,安心等他。没想到这信却被褚圆私藏了,连褚方娘都被蒙蔽了。得知这一切,褚圆在久儿心目中原本还过得去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卑微和阴暗起来。
褚圆走了,据说进了县城。但是他还回来,而且每月回来都带一个女人。那女人穿开衩很高的旗袍,涂一脸厚厚的脂粉,用褚方的话说极像霜飒的驴粪蛋。就是这样的女人,褚圆竟然带回来,还故意在久儿面前摇来晃去。久儿很恶心,说,褚圆,你给自己活人呢?
回到久儿身边的褚方对久儿宠爱有加,对阿芳也不赖。就是老不着门,四处去会各地来的赌徒。久儿也不奢求什么,一心在家中纺线、碾米,拉扯着阿芳蹒跚学步。终于有一天,大王原来了解放军,占领了乡公所,还带人进了褚家,拉光了褚家的牲口和粮食,还把褚方的爹娘拉到街上戴了宝塔一样又高又尖的帽子游街。
一天,一个腰里扎着皮带,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剪发头妇女——人们都叫兰同志的人走进了久儿的院子,和久儿促膝长谈了一下午。
兰同志说,“听说你八岁上就卖给了褚家做童养媳,男人还是个赌徒?”
久儿没有说话,她想,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兰同志见她一直不语,就继续说她的,“旧社会我们女人没有地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任男人欺压和奴役,现在穷人翻身了,我们女人也翻身了。新的婚姻法也颁布了,一夫一妻制标志着我们妇女得到了解放,还有婚姻提倡自由、自主,禁止买卖婚姻。”这位素不相识的兰同志一直注视着她,竟毫无设妨地给她讲起了她自己的婚姻和爱情。
原来她也是给人家当过童养媳的,兰同志开始了漫长的追述,“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十七岁就憧憬自己的爱情,自从见了那个杀猪匠,就莫名其妙地为他魂不守舍起来,我相信那就是爱情。终于我们选择了一个风高月黑之夜私订终身并选择了私奔。结果他逃掉了,我却被抓了回来。上竹签、坐老虎凳,殴打后扔进骡子圈……我曾经想到了死,但是一想起我和他的一番恩爱和山盟海誓,就马上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我给自己打气,要活下去,为了他,要活下去。可以说是爱帮助我战胜了痛苦和折磨。终于我的苦日子出头了,上山当了土匪的他,带着一伙人黑夜摸进来,杀了东家,掳掠了东家财物,救走了我……那一段日子我们多快乐啊,常常于夜晚手牵着手去数星星,仿佛一直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八路军来了,我们觉得当土匪不是长久之计,就带着弟兄们投奔了八路军,参加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打败了日本鬼子,然后参加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役。”
久儿听着听着竟被她的故事打动了,特别是兰同志在说到“他”时的那副神情和语调,深深地触动了她。她感到心底里有一些深埋的东西开始蠕动。久儿回味着这个女人曲折的故事,不由地发问,“后来呢?”
“后来因为革命需要,他去了省城,我们分开了,但是思念和牵挂一直伴随着我们……”她像是在给自己说,但分明是在给久儿说,“人啊,来到这世上不容易,可不能亏待了自己,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一生轻易打发掉。”
久儿说,大兵,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叫什么,但是,就是这个女人改变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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