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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16 12:09:57      字数:8531

 这玉米好结实啊!
紫烟一屁股坐在地坎上,用袖子抹起汗珠来。洪大兵站在她的身后,望着这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发呆。
这玉米好结实啊!大兵,扳个烧了吃吧。
紫烟又说了一句。
洪大兵还是没有说话,他的嘴裂了一道道血口子,唇上的胡须又黑又粗。他们不知已经奔波了多少天,已经进入了陇东。洪大兵以前一直听白妈说陇东生活好混。可是好不容易在三关嘴有了自己的家业,这下完了,不仅家业,就是连一块从老家逃出来的妹妹都撇下了。
二娘,洪大兵对不住你。
紫烟回头看他,不由吃了一惊,“大兵,你咋哭了,病了吗?”
“没有,没有。”洪大兵跳下地坎,“我去给你扳玉米棒子。”
洪大兵刚要向玉米地走去,突然空旷的田野里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像是从他们头顶传来,又像是响自他们的心底。洪大兵一把拉着紫烟钻进了玉米地,随即听到玉米地里唰唰的声音,有人从不远处正穿越玉米地而来。
洪大兵一把将紫烟摁在地坎上,屏住呼吸小心注视着,他们看到一个提枪的人捂着肩膀从玉米地里跑出来,兔子一样跳上地坎,钻进了又一片玉米地。紧接着,三、四个端长枪的士兵从玉米地里穿过来,大声叫嚷着。
紫烟没有注意,洪大兵突然一头钻进玉米地向着士兵们来的方向奔跑,玉米“唰、唰”的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里分外响亮。士兵发现了洪大兵,回头又朝着来路追去。紫烟想喊,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紫烟觉得鼻孔里冲进来一股血腥味。
玉米“唰唰”的声音一直响着,让紫烟心跳如鼓。紫烟觉得好像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忽然又几声枪响,紫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天地间一下子静阒无声,连蟋蟀的叫声都听不到了。那人松了手,将软塌塌的身子丢在了地坎上。紫烟看到他的肩膀上鲜血一片。紫烟紧张地瞅着微合眼睛的他,这才看出这个人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但是,大兵呢?他到哪里去了?
太阳渐渐地挂到了山头上,紫烟顺玉米地望去,却无一点动静。那人看起来伤势加重,竟人事不省了。紫烟看着他发青的脸色,一种恐惧感攫取了她的心脏。她忽地跳起来,钻进了玉米地,边跑边歇斯底里地喊:大兵哥——
紫烟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顺洪大兵跑去的地方奔去。刀一样的玉米叶子割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流了血竟没有发觉。太阳像滚在了陡坡上,很快地滑下去,一眨眼就不见了。紫烟跑着哭着喊着,突然就被一棵玉米绊倒在地。
紫烟!紫烟!
紫烟听到有人叫她,是大兵。她终于看到了一双褴褛的裤腿,顺着裤腿看上去,就看到洪大兵的影子弯下来,拉她。
紫烟,没事吧?触到了洪大兵的手,紫烟已抬起的身子忽地又软下去,把洪大兵也拽在了地里。一张和着血、泪和汗水的脸贴在了洪大兵的脸上。洪大兵觉得一个湿湿、痒痒的东西在他的脸上、眼睛上、鼻子上蠕动着,然后从他干裂的嘴唇中间伸进去……
两个黑影子翻滚在一起。天空被刺向天际的玉米割得支离破碎。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隐隐可见几朵云彩,轻轻浮动着……紫烟大声的呻吟和急促的呼吸惊动了远处的猫头鹰,它们纷纷发出一些怪叫。
“大兵哥啊大兵哥,我当你是死了呢?你死了我咋办?”
“紫烟,紫烟,别这样,我不是好好的吗……”
“苍天啊,我苦命的哥哥……紫烟要给你生娃,生一群娃娃,男娃女娃,缠在你的周围……”
那人醒来的时候,紫烟惊喜地叫洪大兵,“快来啊,他醒过来了!”
洪大兵跑过来,高兴地咧开了嘴。那人翻身下炕,立时跪在了地上,砰砰地向洪大兵和紫烟磕头。洪大兵和紫烟慌了神,连忙将那人扶起来,“别这样,别这样,快起来。”
“我是黄团机枪连的副连长尤敬宗,在和陈霸王部的汪参谋激战中负了伤,多亏兄弟相救。”
“为了你,我险些见不到我的大兵哥了!”紫烟有些嗔怪道。
“没那么严重,我把他们引开,然后装着拉屎,他们恼羞城怒,只是用枪托拍了我一下而已。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能帮上的我都会帮。”洪大兵说着将尤敬宗扶上炕,“快上去,别乱动,大夫说你还要好好调养才能恢复。”
从尤敬宗的口里得知,他们的司令就是大名鼎鼎的杨虎城将军。黄团团长姓孙,是杨虎城将军的左臂右膀之一。这里是陇东的重镇泾阳县。陕军入陇,收编了陈霸王这个陇东王。两军看似精诚团结,实则貌合神离。这次激战虽然汪参谋占了上风,但是省城方面已得到可靠消息,孙团长和陈霸王合兵攻打省城,一是利用陈,二是削弱陈,最终将陈在省城拿下后除之。汪参谋很快将群龙无首,一触即溃。
洪大兵听了尤敬宗充满希望的介绍,闷闷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打?打来打去,遭殃的都是老百姓。就是因为我哥参与了打仗,我才背井离乡的。到了三关嘴,我好不容易学了一门手艺,没想到也卷进了兵阀之争。我真是不该学这行,那玩意,真不是啥好东西!”
“不知兄弟学的什么手艺?”尤敬宗问。
洪大兵后悔自己说漏了嘴,紫烟也在旁边拽了他一下。洪大兵的嘴嘟哝了一下。鲁掌柜的死让洪大兵深深反省过,是鲁掌柜的枪厂断送了他的性命啊。闭上眼睛,洪大兵都能想起鲁掌柜挂在树上的血肉模糊的脑袋。在逃亡的路上,他曾经和紫烟约定,今后不再碰枪,那是要人命的物什呢。但是洪大兵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这让他看上去很难受。
“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别担心,那么远的路跑到这儿来,说出来看我能帮兄弟一把吗?”尤敬宗倒是很真诚。
“不瞒长官说,我学的是造枪。”
“什么?枪?好啊!”尤敬宗拍起了大腿,“眼下部队里正缺这样的手艺人,到我们黄团来吧。”
洪大兵低头不语。
“我说大哥,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只求有一份安生的日子,没有别的想法。再说我家大兵人老实又胆小,枪这玩意,我们以后不沾手了。谢谢大哥一番美意。”
“看弟妹说的?有我尤敬宗在,还怕出啥事?再说你做你的活,别的事你一概不管,谁能把你咋样?在其它地方给你找个营生不容易,再说这年景不好,讨一碗饭不易。在我们这,就不一样了,首先吃的住的没问题……”
“好了,我干。”
洪大兵突然抬起头,说了一句,这让紫烟大为吃惊。
不知什么原因,洪大兵和紫烟在尤敬宗的带领下走进泾阳县城时,洪大兵竟会感到这个地方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甚至于比江阴老家还要亲切几分。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啊!泾阳土城坐落在南原二台山坡上。城楼洞是大灰砖砌城的。路也铺压着灰砖,经年的脚步磨得砖块没有了棱角,有的砖光滑如油腻之肤,走到仄陡处竟不易站住。城洞两旁基石是块大青石头,表面被石子敲得坑坑窝窝。一条土街高高低低的,街两旁清清瘦瘦的是土屋店铺。白天生意清淡,夜晚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安静得让人感到世界的安全和踏实。
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洪大兵后来在给久儿描述他初进泾阳县城的感觉时说:“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与这个地方有着一种神秘的缘分,它好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那些商号、远山、还有那么多的柳树,一下子让我的记忆中的一些东西活跃起来,我根本不相信我会没来过这。当然我那时根本想不到我洪大兵会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并终老于此。”
洪大兵和紫烟在尤敬宗的带领下住进那个小独院时,紫烟等不得尤敬宗离开,就跳起来,双手勾住了洪大兵的脖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答应他。”
“为什么?”
“为了有一个安定的家,为了我。”
洪大兵紧紧地把紫烟抱在怀里。是啊,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在饥饿、逃亡的路上奔波了这么久,他们多累啊,有这么一个窝多好。那天他们相拥着睡了一天一夜,所有的疲乏、所有的恐惧以及所有的迷茫都在那一刻开始消散和释放。他们一睁开眼来就相互抚摸着说话。他们感受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彼此匀称的心跳,漫无边际地拉话。说路上碰到的野狐、死人和各式各样的兵;说三关嘴、白妈、大雁,说鲁连海的人头;说完了过去,又说未来,紫烟说她一定要给大兵生一群娃;大兵说他一要修一座自己的宅子,让儿子读书、做官,孝敬父母,不抽不赌不嫖,然后给儿子娶几个贤惠的媳妇,再生几个可爱的孙子,让洪家人丁兴旺,家门似海……说累了,说困了,他们就睡,酣声如雷,昏天黑地。
当一轮崭新的太阳从山峁上冉冉升起时,洪大兵就站在院子里,伸了一下懒腰,然后眯着眼望了望太阳,他的精神一下子清爽和饱满起来,他知道属于他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果然像尤敬宗说的,不久这里又发生了一场激战。
那天,洪大兵和紫烟在尤敬宗的安排下和其它的随军人员一块儿转移到了山上。即使这样,他们还听到了激烈的枪炮声。据说陈霸王在省城被抓,然后处死,弃尸体于枯井中。因为消息封锁,汪参谋一边抵挡着黄团的人,一边苦苦地盼望着陈霸王的归来。
当洪大兵再次返回住处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新的陇东靖绥司令已经雄立城头,尤敬宗正忙乎着改辙易帜。洪大兵看到大批的士兵尸体正被一车一车的拉着运往郊外,集体掩埋在挖好的大坑内。
洪大兵回到家里,一堆还沾着血迹的步枪、长枪摞满门前,他的眼前就闪现出那些士兵的尸体,他们或破肚拖肠,或断臂少腿,或无头无足……总之,其状甚惨,目不忍睹。
突然他一脚踢出去,那些枪支就“哗”地散下去。
“尤哥,我真不想干了!”洪大兵找到了尤敬宗,劈头就说。
“你要实在不干我也没办法,你是个软肠子人,也是个难得的好人。我也要告诉你我要随黄团开拔了,你不干也好。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这些枪,是从这次战斗中拾回来损坏程度不大的,我向团长打了包票,一周内全部修好,你知道我们的武器弹药还是很缺的。”尤敬宗竟然在求他,“就算帮我这个忙吧,活完了,我会给你争取一笔可观的酬金……还有,那处院子我已经买下来了,留给你作为纪念。”
“这……”这次轮到了洪大兵意外。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见了阎王爷。这世道,能活着就已经不容易了。弟妹那么漂亮,那么疼你,你要好好活着。”尤敬宗情真意切的话语让洪大兵为之动容,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回了院子。
尤敬宗走的前一天来到洪大兵屋里,把五百元大洋和一张房契交到了洪大兵手里。洪大兵再三推辞,尤敬宗就有点不高兴,他说,“是这些东西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洪大兵接了,尤敬宗爽朗地笑了一声说,“叫弟妹炒两个菜,我带了一瓶酒,咱弟兄两好好喝一喝,此地一别,不知还有机会见面吗?”
这一晚,他们两个人借酒抒怀,坐到了天快亮尤敬宗才离开。洪大兵被这难得的热烈气氛所感染,不知不觉,一瓶酒已经见了底。洪大兵从前很少喝酒,喝一点就头疼,今天却奇怪,不仅没什么难受的感觉,而且觉得很痛快。他给尤敬宗没完没了地说洪大雁的事情,听说尤敬宗他们要开拔到陕西去,让他无论如何要打听到洪大雁的消息。尤敬宗把胸脯拍得“叭叭”响。他说,他父母死得早,弟兄两个八岁就出来混。讨过饭,喂过马,刷过碗,扛过枪……弟弟在一次霍乱流行中不幸丧生,死时才十七岁。尤敬宗流了泪,“这世道,过了今天没明天,兄弟你太老实,在世面上混,要多长个心眼……这次分别,我们或许就没有机会见面了。兄弟若知道你尤哥有一天不在了,别忘了给你尤哥烧个纸钱。”
两个男人抱头痛哭。
一个漫长而臃肿的冬天刚刚过去的时候,远山上渐渐透出了一星半点的绿色。还是春寒料峭的早晨,洪大兵正在院子里收拾整个冬天里堆积起来的杂物。两间上房早被洪大兵修缮一新,该补的瓦补了,豁口的山墙也修补完好。洪大兵还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添置了不少工具,开了间大兵修理店,专门修理铁器,犁铧、镰刀、挂钟,甚至有钱人的三轮人力车、大烟烟枪、牲口钉掌等大小物什。因为洪大兵为人诚实,童叟不欺而且开价随心布施,颇受大伙欢迎,一年下来,倒也生意红火,积蓄渐有。
此时,洪大兵正用一把铁锹铲除着井台边上的浮冰。过了一个年,他看上去比以前稍微胖了些,那双眼睛也变得更为深邃。不知不觉,洪大兵已经三十出头了。其实他觉得自己早就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汉子了。腆着肚子的紫烟从屋里出来,手里做着针线活,那是一个婴孩的小裤子。
洪大兵抬头看她,她一抬头,碰到他的目光,笑一下。洪大兵说,看把你美的。紫烟仍旧笑,“咱打个赌,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是男娃,像你一样大鼻梁、深眼窝。”洪大兵说,“男娃女娃都成。”
“唉,要是咱们猫娃还活着,都两岁了。”紫烟想到了第一个夭折的孩子,不由叹了口气。
洪大兵停了手中的活,回头看着紫烟。紫烟的眉间锁着重重的忧伤。多么可怜的女人呐!自从进了自己的家门,就没过一天安生的日子,不是跟着自己东奔西跑,就是忍饥挨饿,担惊受怕。
“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洪大兵想着,肩头一耸,“哐”地一下,一块坚冰就被他铲了下来。
“哎,我说大兵,你看咱院子空荡荡地,春天来了,咱去山里移棵树栽上吧?”紫烟一句话提醒了大兵,对呀,他的老家就有那么多的树,杨树、柳树、椿树、皂夹树……尤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皂夹树,记载了关于二娘的不少生活情节。说起二娘,大兵的脸色就变得阴暗。他从身上揣着了那个铜挂件,在手里把玩。二娘舒缓的语调和沉郁的唱腔就隐隐响在他的耳边……
夜色很浓重了,二娘讲完最后一段就熄了灯,轻轻拍着他说,睡吧。二娘发出均匀的呼吸,让洪大兵觉得踏实和安详。二娘温顺、平静,与世无争,这从她说话的语调和和对痛苦与伤害的包容上可以体会。洪大闯说二娘软弱好欺,而洪大兵始终不这样认为,所以二娘从心底里更爱他。二娘睡着了,洪大兵却一直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着。他能看到黑暗的深处有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端坐一位红脸长髯的将军……
“栽棵皂夹树吧?”洪大兵说。
“不,栽杏树。”紫烟马上否定了他,这让洪大兵有些不快。“这边的杏好吃。”
“我小的时候,我二娘常坐在皂夹树下洗衣服。二娘跳了河,那棵树的叶子都卷了。”洪大兵看起来还没从忧伤的心境中解脱出来。
“那,那这样吧,”紫烟显然意识到了洪大兵的情绪,“我们栽两棵,一棵皂角,一棵杏树。”
“好吧。”更多的时候,洪大兵总是让着紫烟。
洪大兵去了山里,费了好大劲先移了杏树。因为山里杏树很多,皂夹树却没找到,只好只栽了棵杏树。紫烟围着树转了几圈子说,“大兵哥,等我们的孩子大了,就能吃到杏子了。”
农历三月的天气里突然落了一场大雪,时间虽短,却雪花成片,雪过之后,气温骤降。紫烟一身红袄绿裤站在院子瞅她的杏树,脸冻得红扑扑的。洪大兵在棚子里干活,看见了,喊道:快进去吧,别傻了,满山都是杏树,要冻全部冻完了。紫烟的目光就移向了空濛的远山。漫山的树已经泛出了新绿,雪落在上面,白绿相间。
紫烟的肚子已经挺得很高了,洪大兵看着她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心里有一股温馨涌动着,就像是一张帆被风鼓满了。紫烟走进棚子,深情地注视着洪大兵。她浅笑了一下,刚要说什么,掩着的大门突然“哐嘡”一下开了,一个人顺门槛滚了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响动让洪大兵和紫烟不约而同地奔过来。
原来是个要饭的,这里人都称之为“叫花子。”但见这个叫花子,裹着一件棉花外翻的烂棉袄,裤子从裤腿处开始烂,一直烂到大腿根上,裸露的小腿细得像麻花杆。一双光脚,被污垢和泥巴厚厚的包裹着。他的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
“这‘叫花儿’咋知道我们家大兵是个善人呢?”紫烟看着蜷在门口一动不动的人说。
“这么冷的天,还不冻坏了?”果然不出紫烟所料,洪大兵一边哀叹着,一边弯腰去拉那人。他把“叫花子”拉起来,一手揽在他的腰里,一手把他的胳膊搭在脖子上,然后吩咐紫烟烧点热水来。
不大工夫,紫烟就端来了他们早上喝剩的小米粥。一口小米粥下去,叫花子就睁开了眼睛。洪大兵给他反复地擦了脸,一张还带着稚气的娃娃脸就呈现在他们面前。
“你瞧,他的眼睛。”细心的紫烟一下子发现了这娃眼睛上的问题。洪大兵仔细一看,可不,他的一只眼睛睁着,一只闭着,而闭着的那只显然是一只瞎眼。
“这娃长得真丑。”紫烟说。
“你叫什么名字?”洪大兵问。
那娃摇头。
“你的家在哪里?”洪大兵又问。
那娃还是摇头。
“是个哑巴吧?”紫烟瞅了洪大兵一眼说。
“叔,我饿。”那双肥大略微外翻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说话了,气若游丝。看来他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
雪后初晴的时候,人们看到洪大兵领着一个陌生的男娃去街上,先去理发店推头,然后去布匹店扯布,最后又去了裁缝店量尺寸。洪大兵逢人就说,“我新收的学徒,丑娃。”
紫烟在一个花香扑鼻的黄昏生了,又是个男孩。这娃很圆实,一看就是营养很充足的样子,而且哭声嘹亮,断然和第一个孩子不同。洪大兵听到孩子的啼声,心一下子舒展了。他大喊一声便在山梁上奔跑起来,一直跑得精疲力竭,然后躺在一片花丛中,望着一片宁静明亮的天空。扭转头,他就看到了那泾河平平静静、亮灿灿地似银带缠着北原,泾河边是一块块黄黄绿绿的庄稼,有人吆牛耕地,间有歌儿隐隐飘过来:
月亮出来高又高,哥在田里伸懒腰。
眼瞅着地里活完了,肚子饥得腿打飘,
问声月亮嫦娥嫂,晌午吃啥是个好
……
洪大兵听见,远远地去望,没有看到唱歌的人。联想起自己漂泊流离的日子,他的心底里就有滋味百般。
接生的是回春堂的董婆子。董婆子是泾阳有名的神医,关于她有着不少神奇的传说。因为第一个娃的早夭,紫烟和洪大兵都很小心,特意请了董婆子。洪大兵去请董婆子的那天很有戏剧性。在快到回春堂的路上,洪大兵看到前面有一个老人,颠一双小脚,走得很吃力,在光滑的大石砖上像要跌倒的样子。她的肩上搭一个旱烟袋子,晃来晃去。洪大兵紧走了几步,就撵上了她。
这老太婆奇瘦,颧骨尖锐,下巴如锥,很深的眼窝被重重的皱折掩埋,眼睛陷进去几乎看不清。如果在夜晚,猛一看准会吓一跳。洪大兵伸手扶住了老太婆,“老婆婆,慢些走,小心滑倒!”没有想到,老太婆却一把将他掀在了一边,他不提防,差点一个趔趄。怪了,这老婆劲会这么大。老婆兀自走去,嘴里说,“哪里的娃,套我的近乎!我要是死早就死了,能等到这会儿……”
洪大兵撵上去,和她并排走着。回春堂洪大兵去过一次,还是尤敬宗在时带他去的。不过去时董婆子不在,所以他并不曾见过。到一个窄胡同口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拐了进去。看到“回春堂”三个颜体字时,洪大兵问:不知董郎中在吗?
“不在。”
老婆子进了“回春堂”的门,洪大兵一下感觉这就是董婆子。他马上尾随而进,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儿扑鼻而来。堂前的抓药郎以为洪大兵是老婆子带进来的,就热情地打招呼,还指了指对面的长条凳,而老太婆却进了里屋。
“哦,不坐,我想请董大夫去我家一趟。”洪大兵对抓药郎说,“我媳妇生娃呢。”
“碎球娃,给这生娃的人抓药。我说你抓。”老太婆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老太婆说一个药名,他抓一把药,等到药取齐了,年轻人熟练地用麻绳扎城一个包,说,“好了,拿走吧。”洪大兵走到内屋门口,看到一个人赤着身趴在炕上,背上扎满了银针。大兵刚刚瞅见董婆子的影子,董婆子的声音就传出来,“还不快拿回去煎了喝。”
“可是,快生了。”洪大兵还在嗫嚅,董婆子的声音突然变得粗暴,“谁不知道快生了,生的时候再说嘛。”
洪大兵无奈提了药回来,给紫烟说,整个一个怪物。他和紫烟都没有想到,当紫烟的疼痛加剧下身开始有羊水流出的时候,董婆子竟甩着一个烟袋进了门。
洪大兵的院里添了一个婴儿,使得寂寞的生活多了些生气。婴儿的啼哭声,让空旷的院子里多了些内容。洪大兵听着孩子的哭,望着孩子的笑,心里便很充实。好在有丑娃,使得洪大兵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紫烟,抱着儿子四处转悠。儿子在他的怀中咿呀着,他嗅到儿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温馨的气息,让他幸福又满足。他微醉似的目光,穿过破城墙的缺口,望着头顶悬浮着白云的蓝天,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在做一场梦,一场温馨又甜美的梦。
孩子“百天”那天,院子里很热闹,街坊邻居们前来恭贺,把个洪大兵乐得嘴都像要扯烂了。毕竟三十好几的人了,人说中年得子乃人生几大喜事之一。丑娃忙着给客人上茶,端汤,洪大兵一时觉得有好多事要安顿,但他站在院子里举着两只手,转过来转过去,不知道应该干啥。孩子被大伙轮流抱着,无人不夸赞娃娃的乖爽。紫烟说春天出生的孩子,叫春生如何。洪大兵说好,好,春生好。
小春生传给丑娃的时候,突然拉了肚子,给丑娃糊了一身。众人就说笑,“丑人有丑福,那么多人抱他,没拉没尿的,怎么偏偏到了丑娃怀里就拉了。”丑娃到了洪大兵家,已完全成了大兵家的一口人,跟着洪大兵干活、学手艺。丑娃虽然人丑,又瞎了一只眼睛,但人却很聪明,学手很快,洪大兵还是蛮喜欢的。特别是紫烟生娃这段时间,丑娃里里外外忙碌着,连瞧不起他的紫烟都说,丑娃人丑心好。
这时候,丑娃听到人们这样说,脸不由涨红了,他把娃娃举了起来,看着身上的脏东西。洪大兵过去接过娃,喊紫烟,“紫烟,紫烟,快点来,换尿布……”
紫烟从灶房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看到洪大兵笨手笨脚的样子,说,“还吹自己抓养过四个娃哩,连尿布都不会换!”众人就笑,有好奇者凑过来说,“大兵,你真抓过四个娃?”洪大兵点点头,就一下子想起妹妹洪大雁来。说真正抓养,只有大雁是他看着长大的,至于白妈的双胞胎女儿,还有他和紫烟的第一个娃虽然也让他付出了心血,但那毕竟只是一段很短暂的光阴。还说紫烟说他呢,春生刚生下来,他连抱都不会抱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像梦一样,如今大雁都长得和紫烟一般大了,想想也该做妈妈了吧?
“嗳,大兵,董婆子来了!”忽然有人喊,洪大兵一抬头,董婆子已经颠着一双小脚走进了门。洪大兵早早就给董婆子下了聘书,他想董婆子肯定都不会来了。没料到,热腾腾的酸汤面刚端上桌,董婆子就进来了。
大家对于董婆子都心存敬畏,所以早就让开一条道,让董婆子直接坐在了长条桌前。这时候,紫烟把娃抱过来,向董婆子道谢。董婆子瘪着嘴只顾吃面,却不看。有人以为董婆子没听见紫烟的话,就过来说,“你来迟了,还没看娃呢?瞧这娃,多乖,天庭饱满,鼻直口方。”
谁也没想到,董婆子的一句话,让大伙吃了一惊。
“遭孽啊!一个欢喜神,到人间来是哄娘老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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