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10 11:08:49 字数:9640
洪兴旺被洪大兵和洪大雁扶着走进位于三关嘴的五龙庙内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了。可怜的洪兴旺,在生了三个继承人之后,眼里剩下最后一点余光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这个不谙世事的儿子和那个他并不承认的女儿——洪大雁。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并不能按照你的安排来进行,甚至你越安排越失望越觉得人世轮回、命运多舛。
然而,现在就这样了,谁也无法改变。作为洪家最德高望重的家长洪兴旺,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权利去要求别人如何如何了。到山上时,天已经黑了。寺门极厚,又没有门环,走在前面的大雁拍门声很重。这样的声音和敲门的感觉对他们兄妹来说充满了幻想和企盼。尤其在孤零零的小山上,给人异样的感觉。
当洪大兵和洪大雁把他缓缓地放在五龙庙的地上时,他的灵魂已经飘荡在遥远的天空中了。尽管洪大兵一再说要去找郎中,但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老爹的命已经收不住了。他们是一路逃亡跑出来的,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几双草鞋被磨烂,脚掌上的血泡疼痛不堪,一双鞋五个指头全露在了外边,双腿又酸又困。直到翻过秦岭,他们才舒了一口气,才觉得后面没有人追赶了。因为大哥,他们的家被抄了。他们说,大哥当了土匪,是哥老会的人。大哥会不会送交衙门已经是这个家能不能存在的唯一条件了。洪大闯自从娶了杂货店毛掌柜的女儿毛秀灵,就完全成了毛家人,吃毛家的饭,替毛家里里外外地主事了。他们家被抄的时候,洪大闯就跟着那个杂货铺的老板不知踪影了。他们父子三人,除了逃亡还能有什么出路?好在他们不寂寞,一路上从江阴出来逃亡的人成群结队,有的是躲避兵伐,有的是遭了水灾,他们背井离乡,背起“三棒鼓”,唱起“沿门花鼓”和薅草秧歌,一人击鼓唱词,数人帮腔和调,浪迹四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瘦骨嶙峋的洪兴旺听着听着竟然给洪大兵说起了涵子。他还哼起了涵子唱过的楚调曲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他一哼,洪大兵想起了二娘,眼圈就红了。
当他们到达这个固若金汤的山体,并从山中间缓缓裂开的豁口中走进去时,他们就觉得一切喧嚣都沉寂下来。这个雄伟的山体,给人以安全、厚重的包围。半山间蒸腾而起的云雾,又平添了几分神秘。这就是三关嘴,位于三省交界的山凹深处。
当十五岁的洪大雁听到啁啾的鸟叫声,不由兴奋地喊了起来。洪大雁已经出落的像一个大姑娘了。她似乎是眨眼间就长大的。离家前,洪大兵说:大雁,我求求你,去找兴安叔吧,等太平了,哥会回来看你的。洪大雁却死死抱着他的大腿,说,“哥,你到哪里妹妹到哪里,我不拖你后腿。如果在路上你真的觉得妹妹拖了你的后腿,妹妹马上回头,决不跟你走!”
洪大雁那张嘴撅起来,多像她的二娘涵子呀!在那一瞬间,洪大兵的心软了。其实他也离不开洪大雁,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是互相支撑着、互相慰藉着走过来的。其实一路上洪大雁跟着他还是帮了他不少忙。他原以为洪大雁只是一个弱女子,实质上洪大雁的吃苦耐劳让洪大兵大为吃惊。在他们一天一夜没进一口食的情况下,洪大雁还能拖着洪兴旺沉重的身体到河边去舀一口水。
五龙庙的方丈明远帮他们把洪兴旺放在了地上,然后仔细察看了洪兴旺的舌苔和眼睛,最后对洪大兵说,人已经不行了,你们要节哀。洪大兵哭了,他哭不是因为爹爹的死。爹爹的垂死之相已经延续好多年,他已经哭不起来了。他哭是因为他们离开了家乡,在这人地生疏的三省交界地带,爹爹突然仙逝,他有了一种孤苦无依的悲伤。“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客死他乡的洪兴旺临别之际突然发出了这样一种感叹。洪大兵默默呆立着,眼前不断地闪现着正襟危坐的洪兴旺一脸倨傲的噙着水烟,听着二娘涵子优美的弹唱,那是怎样一种惬意的岁月!被长江卷走的二娘会想到洪兴旺的这一天吗?
明远和尚净了茶几,端上茶。两个人啜一口茶,都感到了一丝苦涩。这时候,外面钟声传来。外边没有灯,沿走廊摸黑过去,听见那边有抑扬顿挫的诵经和唱念声,不时有人撞一下钟,但是天黑,看不见人。洪大兵听到那钟声,心中漫上一种凄楚。羁旅的人,脆弱的心是禁不住那样悠长寂廖的钟声的。
洪兴旺被埋在了三关嘴的山脚。三关嘴山高皇帝远,说是三省管辖,其实谁也不管。三关嘴的深处,有个五龙泉。明远和尚为洪兴旺作法超度亡灵。这个嗜烟如命的人终于把自己葬送在了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明远说,生死由命,况且这是个乱世,能摆脱人世间的痛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死者长安,而生者苦焦。
在五龙泉边,明远和尚给他们讲了一个传说。说是古时候,五龙庙内有黑、白、乌、黄、青五条神龙。附近老百姓每逢天灾人祸,便来这里求拜神龙。可是,五龙血气方刚,谁也不服气谁,他们吃了老百姓的贡品,白龙要下雨除旱,黄龙偏要刮起大风,把云雨吹散,使天更旱。发大水了,黑龙要晴天日头,青龙偏要下雨,使水灾严重。有一年三伏天,百日大旱,老百姓除整猪整羊地贡献外,还把五条龙像抬出来,挨村游乡,户户磕头,五条龙吃饱了,还是各自为阵。黄龙刚下了一点雨,黑龙一阵风就刮干了,受害的还是老百姓。有个叫圣汉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脾气倔强,实在受不了,便领着一班年轻人去庙里,一气之下把五条龙全砸了,这下,五条龙发怒了,他们商量后坚决不再下一滴雨,要叫庄稼当柴烧,要叫正平县的农民全死光。圣汉不理这些,他发动全村男女,肩挑手提,把汉江水引进田里。担呀、挑呀,虽救活了一片又一片的禾苗,还是抵不住赤日炎炎的烤晒。一天夜里,圣汉站在自家院坝里望着北斗发愁。忽见一和尚从村口小路走来,向圣汉道:阿弥陀佛,后生可畏,你真是个为民造福的好小伙,对那些光吃贡不治水的龙,就要狠狠地砸。圣汉请求和尚帮忙降雨,和尚带圣汉去找老僧。老僧送给他五只降龙圈,说,只要把五条龙的头首圈起来埋于地下,它们就再不会危害百姓了。说毕,一阵清风就不见了。圣汉拿着五只降龙圈,第二天天一亮,就去五龙庙,将圈套在了残缺不全的五条龙头上,然后深埋在山坡的松林内。说来也怪,从此这里就有黑白黄乌青五股不同颜色的泉水流出,流进了田里。从此,人们安居乐业,风调雨顺,过上了太平日子。为了缅怀圣汉功绩,后世人为泉水起名五龙泉,又把圣汉当做此地的圣人而崇敬纪念。
听完故事那天,洪大兵和洪大雁有这样一段对话:
“大兵哥,现在还会有一个圣汉吗?”
“那是假的,是传说,传说就是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了胡想的。”
“想想也好啊,就像我做梦,梦见妈妈又活过来了。我多高兴啊!哪怕是假的,总高兴了一会儿。现在爹爹死了,我们怎么办呢?如果我们现在有一个圣汉,他肯定会帮我们的。你说呢?哥。”
“大雁,别瞎想,这不有哥嘛!在这里,你是哥唯一的亲人,哥就是你的圣汉。说实话,多亏你跟着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了。有你,哥才有活头哩!”
洪大兵把那个条子递给三关嘴鲁家坊的一个伙计后就有些担心。他和妹妹的口音界定了他们外地人的身份,所以别人看他们就有了异样的眼光。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家里突然走进来一个陌生人,从此还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碰头,同一个锅里舀勺。在三关嘴,秦人居多,其次是巴人。据传这里曾盘踞过秦陇一带的一撮土匪,颇得秦陇风俗教化,即使流亡至此的巴人也被他们所同化。而且距此八十里的正平县属秦人管辖,是他们进行贸易和与外界联系的重要码头。洪大兵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三关嘴人的警觉。洪大兵甚至听到他们窃语:哼,瞧那俩鄂佬……
洪大兵觉得这地方不比家乡。家乡的船四通八达,南来北往的外乡人络绎不绝,没有人排斥他们,就连日本人都大模大样如入无人之境。洪大兵拉着妹妹在找一个叫鲁连海的人。哥哥洪大年说,这个人能帮他们,有啥事去三关嘴找这个人。看哥哥的表情,洪大兵觉得鲁连海就是他们洪家的圣汉。
鲁连海就是三关嘴名正言顺的主人。他所主持的鲁家坊就像洪兴旺的纱厂,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天地。最后洪大兵才知道,不是人们不知道,而是人们不愿意告诉他。他们两个一路问去,不知问了多少人才找到了这个叫鲁家坊的地方。伙计开了门接过洪大兵递上去的哥哥的手书进去了。进去了好半天不见出来。洪大兵担心人家会把他们赶出来,并大骂:什么洪大年,一边玩去……
这种感觉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这个地方给他的感觉造成的。三关嘴不欢迎他,他是多余的。就像他现在毕恭毕敬的等待鲁掌柜的接待,等待人家赏赐给他们兄妹一碗饭,还有白眼和喝斥。洪大兵这样想的时候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人,瘦高个儿,头发稀疏,眼睛小得看不清眼球。
洪大兵迎上去,作揖。
那人说,“师傅有客人,我是他的学徒秦玉。师傅吩咐我先安顿你们住下,吃个饭,剩下的事完了再说。”
洪大兵赶紧谢过。
秦玉把他们领到了一间矮房子里,地方很小,进去三个人就有点转不过身了,“鲁家坊地方紧,只能腾出这一间房,你们兄妹先将就着住,完了再想法子腾。你们先把包袱放下,我带你们去吃饭。”
洪大兵点头谢过,放了东西就跟着秦玉走。吃饭的地方不远。几步路就到了,那是个半敞的棚子,一个长条桌上趴了几十个剃了光头的汉子,正在抱着一个大碗喝汤。秦玉带着他们进来,几十双眼睛就都扫过来。洪大兵发现他们都在瞅妹妹洪大雁。洪大兵顺着他们的目光去看大雁,这才意识到大雁长大了,胸脯明显突起有了成熟之相。她的衣襟有些短了,下摆有些上翘。
一定要给她扯上件衣服,妹妹不是小孩子了。
洪大雁被他们瞅得害了羞,低着头,摸索着衣角扶着门柱子站在了进门处。
“看啥看?快吃!吃了忙去!”秦玉训他们,同时在洪大雁肩上一拍,“女子,快进来吃饭。”
他们三人坐在长条凳上,有伙计端过来三碗汤,颜色鲜红,上面浮着一些肥肉疙瘩,“这,啥饭?”洪大兵迟疑了一下,问。
“臊子汤,还有饼子呢?”秦玉说着在汤上吹了一口。“瞧,一口都吹不透呢,在鲁家有你吃的旺!”
“没米饭吗?”洪大兵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句,问后他马上就后悔了,其实他是替洪大雁问的,洪大雁不太吃肉。
“江水佬,米能吃饱?”秦玉抓起一个饼子掰开来扔进了汤里,“抓紧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洪大兵学秦玉的样子把饼子泡进了汤里,吃起来。第一次吃这样的饭,洪大兵觉得很新鲜,因为他知道从此他将毫无选择地努力去适应各种生活,适应各地的饮食将是他的第一课。他和洪大雁自幼生活在江阴镇,以稻为主食,常吃鱼肉,习惯了米粉、米粑、糍粑、年糕类。洪大兵还则罢了,洪大雁却吃得很艰难很痛苦,尤其这油腻腻的汤,几乎是闭上眼睛喝下去的。
吃完饭,他们两个去那个小屋子里。秦玉让他们先休息休息,等鲁掌柜吩咐下来他会来唤他们的。
洪大兵和洪大雁瞅着那张小土炕,不约而同地说,“你先上床好好睡一觉。”他俩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两人笑了笑,洪大兵躬身把炕上的柴草整理了整理,把被褥铺开,说,我先出去一会儿,你休息吧。
不等洪大雁多问,洪大兵就出门而去。洪大雁真的太累了,她爬上炕缩进被窝不久便呼呼睡去了。她是被一阵哐哧哐哧的声音吵醒的。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到洪大兵正撅着屁股在屋子的另一角摆弄着几根木头。
“你干啥呢?哥。”
“把你吵醒了?来,给哥帮个手。”
洪大雁跳下炕,走过来,不禁为洪大兵的手艺叫起好来,“哥,你会做床了。真不错!”
“啥床?能搁住人就行。把这头按住,按牢了,我把这楔子钉进去,这里再搁两根木头就行了。”
兄妹两个相帮着终于把最后几根椽子钉上了,像个木筏子一样的木床就做成了。洪大兵站上去,跳了两下,有两只腿吱吱勾勾响了几下,就有点变形。
洪大雁咯咯笑了,“别跳了,谁睡觉还跳呢?哥,我找到了我的圣汉了。其实,你就是我的圣汉。”
洪大兵从洪大雁的脸上看出了一些特别和异样。她那张嘴角上翘的嘴和乖巧的脸在一天天的发生着变化。他知道,从她的嗷嗷待哺到呀呀学语,到后来的蹒跚学步,他是一天一天看过来的。应该说,除了二娘,他是她一生最亲近的人了。
“你想什么呢?哥,有一天你会撇下雁妹妹不管吗?”洪大雁突然扑过来,抱住了洪大兵的腿,“你知道,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人人都骂我是杂种,只有你爱惜我,疼我,我不敢想象,我身边没有了你会怎么样?”
“说什么呢,大雁,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哥怎舍得离开你呢?再说,我答应过二娘,一定要照顾好你。”洪大兵看到洪大雁的脸上有两行清泪。在洪家所有人的印象里,大雁不是一个听话、温顺的孩子。他们都说大雁野。记得有一次,大约五六岁吧,因为洪大闯很恶毒地告诉了她的身世。洪大雁离家出走了,对于她的离家出走,洪兴旺只说了一句,翠红楼生的野种,胎里带着贱,养她这么大,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婊子。最后还是洪大兵大街小巷地把她找回来了。那天,洪大兵神色俱厉地把洪大雁训了一夜。洪大雁哭了,像今天一样没有哭声,脸上只是挂着一行清凌凌的泪。她的牙齿一直紧紧地咬着她的下嘴唇。骂完以后,大兵有些后悔了,她毕竟还小,换了他,他能忍受吗?但是自从那以后,洪大雁就变得孤僻、倔强,在洪家只认他洪大兵。
那晚,洪大雁躺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他坐在床上,心里乱想一气,他不知道明天一切会怎么样,那个鲁掌柜会给他一碗饭吃吗?
鲁连海终于差秦玉召见了他。正如他所料,鲁连海一副绅士模样,他的态度很冷淡。首先问他,你在炮局干过吗?大兵说没有。鲁连海说,这可是手艺活,没本事只能扫茅房。又问你进过新学堂吗。洪大兵说没有。鲁掌柜叫秦玉拿来一个小册子,说念念。
洪大兵接过来,头里面嗡嗡响起来。他只认得为数不多的几个字。他脸红了半晌,说,“我认字不多,捡认识的念吧,中国,子,生产,手枪,一,自动化……”鲁连海挥手打断了他,“好了,好了,这怎么行呢?这里不是初级学堂,这是枪厂,知道吗?打仗的武器,我们这里的人,可都是制造局出师的,连基础的字都不认识,怎么能行呢?”
洪大兵开始发窘。他想不是家道败落,他怎么会不进学堂呢?大哥大年上过新学堂,二哥也上过几天,只有他生不逢时,十几岁上就给人当船工,后来又拉洋车养家,除了能修车,画车,他真的什么也不会。别说造枪,连枪见都没见过。
鲁连海又说话了,“我看这样吧,谁让你是洪队长的弟弟呢?尽管你老哥投降了冯大头,但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留下你,先替我搞搞内务,跟着小秦吧,让他带带你。这本小册子留给你,上面全部是关于盒子炮的一些基本常识,边看边学吧,如果实在干不了,对不起,只好请便了……”
“还不快叫师傅,给师傅磕头?”秦玉在一旁说。
洪大兵刚要弯下腰,鲁连海一摆手,“罢了,罢了,这是新世界,不必如此。在我这里吃饭,凭的是本事,没有本事的,就是把头磕烂也没辙。”
天气一天天变冷了。树叶开始发黄,一片一片颤悠悠的飘坠下来,打着旋儿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本来就阴湿的三关嘴天气变得更加阴沉。阳光柔弱无力,风一吹,太阳的脸就灰下去半边。洪大兵在鲁掌柜家搞内务已有一个多月了。所谓的内务,其实就和他们家汤妈一样,是鲁家的保姆兼勤杂工。
鲁连海经常不在家,后来洪大兵才知道,鲁连海曾就学于江南制造总局,后来加入革命军。革命军失败后,在正平县炮局作事。几年后因为军阀混战,战事频繁,枪炮供不应求,鲁连海就从炮局拉了几名骨干钻进大山深处的三关嘴,成立了手工作坊,叫鲁家坊。然后依靠他从前在正平县炮局的关系,从炮局收购机器生产的零件在鲁家坊手工组装。
鲁连海的老婆姓白,是个典型的秦人。她喜欢红颜色。经常穿着一身红衣红袄,头上别一个红玛瑙簪子,面对夕阳唱乱弹。她最乐此不疲的事就是骂鲁连海,每天不骂就感到肚子饿的咕咕响。所以她骂鲁连海不仅仅是骂人,长期如此形成了一种习惯和定式,也可以说成了一种生理需要。
白妈讨厌黑颜色,原因是鲁连海在正平县城里还有一个家,那个家里的老婆姓赫,当地土语发音为黑。她称之为鲁连海的黑妈。外人私下里称他们为黑妈和白妈。洪大兵刚去的时候,白妈塞给他一件拇指粗的竹筒。洪大兵放到眼睛上去对着窗子去瞅,不防一只蝎子从竹筒里爬出来,差点蛰了他的眼睛。
“捡起来!你知道我让你做什么吗?”白妈柳眉倒竖,指着被洪大兵撇在地上的竹筒大骂,“我让你走一趟正平县城,把这个送给老鲁的黑妈,让她尝一尝竹筒肉。”
“竹筒肉?啥竹筒肉?”洪大兵捡起了那个竹筒,蝎子还在里面爬。
白妈突然大笑,露出了两个虎牙,“不是这两个害货,我会亲自出马,亲眼听到那个黑瘦婊子的尖叫。我告诉你,吃竹筒肉就是把你手里的这个塞进那个黑婊子的身体!”
洪大兵目瞪口呆,随即逃出了白妈的厢房。白妈所说的害货指的是白妈八个月的双胞胎鲁正红、鲁再红。就是这一对双胞胎,让洪大兵手忙脚乱,好在他带过大雁,有一些经验,不至于太狼狈。据说原来有一个女佣,因不堪忍受白妈的虐待,多少钱死活不肯干了。洪大兵话少,不管白妈怎么恶言恶语都无动于衷,起初白妈很喜欢,后来出了那事,白妈就故意找碴儿。一次让洪大兵用手接鲁正红的大便,一点都不准掉地上,然后还要用手捧着去茅房。洪大兵照着做了,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白妈拧着他的耳朵说,“有种的娃,姨喜欢。”
洪大兵领到工钱的那一天就向白妈告了假,领着洪大雁来到了正平县城。转了一天,才给洪大雁挑选了一种淡绿的绸缎,又拉着她找了正平县城最好的裁缝量了她的身体,定制了一身绸缎袄袄。洪大雁虽然一再说太贵了太贵了,但大兵看得出她眼里的喜悦。哪个女娃娃不爱穿戴,再说洪大雁喜悦,他心里也高兴。洪大雁试穿衣服的那一天,脸上显示着大兵从未见过的甜蜜、羞涩甚至一点点不安。那种淡绿的颜色衬托出洪大雁白嫩、姣好的脸庞。虽然时令尚早,但在三关嘴已经寒气袭人了。
最近洪大雁很少出门,她呆在那间小屋子里,一手拿着洪大兵带回来的那个小册子,一手拿着一本康熙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洪大兵不得不佩服洪大雁的聪慧,好多字他老记不住,洪大雁认一遍就记住了,还能告诉他它的意思呢!每天晚上回家洪大雁就教给他,一面土墙被两人用灰炭画的乱七八糟。只有一盏油灯,守着嘁嘁吵吵的兄妹俩,不觉月已西斜,晨曦初露。一个月里他们已经能背出小册子的内容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见到秦玉,洪大兵说,“盒子炮,又叫驳壳枪,正经叫毛瑟军用手枪。毛瑟是个洋人。对不?盒子炮的枪套是一个木盒,我们又叫匣枪。全自动的,又叫快慢机,最早的驳壳枪是德国三兄弟搞出来的。在这几十年里毛瑟厂估计生产了一百万把的各式各样驳壳枪,而其他国家仿造生产的数量就更多了。各国军队不采用驳壳枪并不是因为该枪的质量不好,而是它价格太高,而且用它装备欧洲军队作为手枪则尺寸太大,而做为步枪又威力太小。我们国家有市场是因为日本控制西方向我们出口军火,但驳壳枪是手枪,不算,所以驳壳枪成为我们国家各派武装的首选。德国驳壳枪在大量生产的十年历史中,原始设计几尽完美,没什么可改进了。分解一支驳壳枪基本不需要工具,只要有一颗驳壳枪的子弹就可以将枪分解,组装也简单……”
洪大兵一口气说了很多。洪大雁用胳膊暗暗捣了他几下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洪大雁已从秦玉眯缝的眼睛里看到了不高兴。
果然,秦玉将碗重重地墩在桌子上,不屑地说,“说说谁不会?不知道什么叫纸上谈兵吗?”
看着秦玉拂袖而去的背影,洪大兵摸着脑袋半天没回过神来。
渐入深秋,天气变得很干燥。这个季节里不断有死人的消息传来。山路上唢呐声和哭丧声不断,连路边上都飘着一些铜板状的纸钱。鲁家坊里咳嗽声、擤鼻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在这个时候,连很少出门的白妈母女都难逃此劫。母子三人高烧不退,咽喉红肿,病成了一团。
而恰恰鲁掌柜又在正平县未归。洪大兵没黑没明地守在白妈的床榻边。那天,白妈突然口中含混不清的乱叫,她的眼睛闭得实实的,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正在洗孩子尿布的洪大兵不知她要干什么。白妈抽掉了裤腰带,依墙一起身,绸缎裤子就裸了下来。
洪大兵恍悟她已经一天没有解手了,忙放下手中的活,将夜壶端上去,扶着白妈软塌塌的身子。白妈刚蹲下来就是一阵山呼海啸的声音,排泄物一泻而出。夜壶的口不大,壶边上、床上甚至洪大兵的腿上都溅满了她的排泄物。
这时候,被洪大兵差去叫郎中的洪大雁领着一个酒糟鼻的郎中进来了。
洪大雁见此情景,一下子跳上床,一把将洪大兵掀下床来,毫不犹豫地接过白妈软塌塌的身体,帮助白妈解完手,替白妈擦干净屁股,然后把裤子给穿好。洪大雁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看得出她的厌恶与排斥。洪大兵安顿酒糟鼻郎中坐下,把孩子抱过去号脉。
这时候,鲁连海进来了。
白妈一听鲁连海的声音,好像病一下子好了。她冷不丁坐起来,两腿乱蹬,被子、枕头蹬了一地。她哑着嗓子骂,“你这个老嫖客,老娘死不了,你就别想娶你的黑婊子进门,总有一天,老娘要给你好果子吃……”
洪大雁在地上唾了一口就夺门而去。
晚上洪大雁和洪大兵一宿未睡,两个人嚷了一夜。说是嚷,其实多数是洪大雁一个人在说。
“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圣汉呢?屁!你为什么这么贱,用这里人的话说,你只能替婆娘擦擦屁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
“你看看你的手,成什么样子了?尿片、奶水、还有婆娘的凌辱……”
“我又不是没做过,你长这么大我也整天把双手泡在水中。不过那时候你要撒尿了就有反应,不像这两个家伙,好像成心要往裤子上尿……”
“你,你是我哥,她们是你什么?她们和我一样吗?你说,在你心目中她们是不是和我一样?”
“……”
“你说呀?是不是嘛?”
“当然不一样,但是你们都很可怜……大雁,时间不早了,咱休息吧。”
“休息休息!休息得有精神了你再去伺候那个不要脸的婆娘,你看看她那副样子,简直就是故意装出来恶心人的。”
“……不能这么说嘛,谁不生病?生病了总要人照顾嘛。”
“好,你照顾去,我可不照顾,明天我就走。我看错了,我原以为我的哥哥是我的圣汉。我明天回老家,回翠红院!”
一记耳光很响亮地响在寂静的夜里。
没有哭声,沉默。
时间凝固了,不知多久,有一个声音十分沉重十分低缓地传来,“……二娘,就是你的亲娘,为了你能摆脱那种肮脏的地方,不惜放下自己的尊严来乞求一个曾经遗弃她并把她卖给窑子的人。还是为了你,为了养活你,二娘用自己身体换来的钱买了黄包车让我——一个清白人用光明正大挣来的钱养活你。还是为了你,她糟蹋、蹂躏自己的肉体来挣钱,最终染病被赶出翠红院而投江……
“大雁,你长这么大真的不容易。哥觉得没有本事,没有手艺不仅活不下去,而且永远会被人瞧不起。你说得对,哥是给婆娘擦勾子,给人当老妈子,可是哥这样做就是为了学一门手艺。说实话,哥摆弄过黄包车,那时候,哥把车拆成每一个零件,很快就能组装在一起,车伙计们没有不佩服哥的。他们都说哥年纪最小,手却最巧。车卖了,哥常常一个人跑到码头上看轮船,轮船的每一部分都被哥画在了自家墙上。哥喜欢这些机械的东西,你也看到了,盒子枪是洋人弄出来的,要的人那么多,我要是学会了,走到哪里我们还怕啥?……
“哥是吃下苦的,十年前拉车那会儿就已经习惯了。这点辱咬咬牙、闭闭眼就过去了。今天你没有发现鲁掌柜的表情吗,大雁,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好好活。答应哥。”
一阵轻微的啜泣声之后,一句潮湿的话飘落在了大兵的心上,“哥,你还是我的圣汉。”
“哥说过,世上没有圣汉,只有我们自己。”
窗外,秋风掠过山岗,树木发出一阵阵低吼。
洪大兵把一把枪放在了鲁连海面前。
鲁连海拿起枪,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说,是你做的活吗?我前天才让你进作坊见习的。
洪大兵想说,说是见习,秦玉只让他进去三个小时。他根本插不上手。但想了想,觉得秦玉不能得罪。凭感觉,老板对秦玉特别器重。不能说鲁掌柜对秦玉言听计从,至少可以认为秦玉的话在鲁掌柜心里份量很重。
洪大兵知道自从上次掌柜为他的勤快和忍辱所打动后,掌柜对他的态度已发生了变化。但不相信他也有理由,一是这毕竟是手艺活儿,不是那么简单;另外洪大兵从鲁连海的话里感觉秦玉在鲁连海的耳边说了不少他的坏话。
洪大兵从兜里取出一张自己画的草图,那是他用化石画出的。洪大兵摆开在鲁连海的八仙桌上,说,“这是成型的,旁边这些,您看这是准星,这是套筒,这是惯性簧,这是那个什么,击针挡环,还有弹匣底板……”
鲁连海开始频频点头,说,屈才你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可以进作坊了。洪大兵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把抓住鲁连海的手,连说谢了谢了。
当洪大兵回到小屋,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洪大雁,两人忍不住抱头痛哭时,秦玉不知从那里冒出来,面无表情地说,“洪大兵,你胆子也太大了!走,师傅等着处置呢。”
洪大兵和洪大雁一时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