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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09 14:44:11      字数:9309

城市的夜就像一个大鱼缸。
这是洪小军此时的想法。子夜已过,街上的车还像鱼一样的游来游去。蓝色的灯、红色的灯像一些水草,纠缠着、招摇着。建筑物都像是珊瑚一样,五颜六色,通体透明。这一切,让天上的星星都淹没了。
这是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城市。
远处的巨幅广告牌又换了一个戴胸罩的女人,灯光把她裸露太多的肌肤弄得跟透明了似的,下面是一行字,夹杂着英文。他曾问过妹妹彭小春,彭小春说:卡特尔内衣,男人的选择,女人的温馨。洪小军闷闷地说,“为什么是男人的选择?”彭小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在这里,其实越有钱的女人越不自己买东西,只有像我们这些打工仔才会趁休假的时候挤了公共汽车,出一声臭汗去批发市场为几块钱跟人吵架似的杀价……”
洪小军当时想:过年的时候他一定要给妹妹卖一套卡特尔内衣。他想说,但是脸红了红,没说出来。洪小军是个怕羞的人,就是在自己的亲妹妹面前,内衣两个字他还是吐不出来。后来听妹妹说,那套卡特尔竟然要五百多块钱。洪小军想,不就是裤头、胸罩嘛,能值那么多,那可是他一月的薪水呀。洪小军在心里算了算,这月要给家里寄二百,要还强子哥五十,还有这月的伙食和保险,算了吧,以后再说吧。洪小军很无奈地从心里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一辆车驶进了宾馆大门,很高级的那种。这么晚了,从车里下来的人似乎没有一点睡意,站在楼前打手机,提包的人进去登记,一会儿出来两人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又一同进去。轮到洪小军值班的时候,他常常白天休息,晚上要在这里站到凌晨。眼前这场景他常常看到,再不就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搂着一个娇小的女人下了车穿过大厅。
这时候洪小军的心里就有些难受。
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感觉。就像他以前常看的电影上,一个坏人拼命撕一个女人的衣裤,拼命往床上压。可怜的女人哭喊、挣扎,这时候就有一个英雄冲进来三拳两脚把那个坏人打翻在地。刚刚进去的那个男人那么健壮,那个女人那么弱小,谁去救那个女人?洪小军常常为这个心里面难受。每次和彭小春见面,洪小军就要说,外面坏人多,你千万要小心。洪小军其实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他不知道该给妹妹怎么说。其实他就是怕妹妹变坏,有时侯晚上他会惊叫坐起,直出虚汗。
彭小春在黄河山庄餐饮部,离他这里走五站路还要在南关什子换车再走三站,然后坐小公共汽车穿过黄河铁桥上山才到。黄河山庄比他们市中心的三鑫宾馆环境要好,清静、空气好,晚上站在门前的凉亭上,还能看到黄河的粼粼波光。留在洪小军想象里的黄河是雄壮的,是汹涌澎湃的,而到了这座西北的省会城市,亲眼看到黄河,洪小军就有些失望。他曾向他的姑姑洪菊说这话,洪菊就笑话他,说,在黄河的上游,你一步就能跨过去。洪小军很害怕看洪菊的眼睛,从小就这样。
黄河山庄不仅能看到黄河,还能看到星星。那天洪小军就是和彭小春坐在黄河山庄后门的水磨石台阶上说那些话的。
彭小春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彭小春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笑着说,没那么严重。再说了,在这个城市里,我不还有一个你吗。我们好多姐妹在这个地方可是什么亲人都没有。彭小春说完这话,就把头仰起看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好多好亮。奶奶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洪小军和他的妹妹是天边飘过的流星呢还是这个城市的恒星?
哥,想啥呢?
他们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洪小军都是一个沉默者。都是彭小春一个人天上地下的说,说着说着问洪小军一句,洪小军的嘴里才嘟哝一句。有一次,彭小春火了,“你为什么不说话?”洪小军说,说啥呢,这不听你说嘛。彭小春说,你就不会说说爸爸。说说爸爸的下岗,说说爸爸下岗后的一些事,什么不能说啊?洪小军还是一副不愠不火的表情,这有啥说的,下岗的人不都那样吗?然后洪小军叹了口气说,你看这城市多吵,我看还是不跟着瞎起哄了吧?
“想家呗,奶奶,还有爸爸。”
洪小军还在望着星星。
“最近没给他们打电话吗?”
“没有,你知道,家里接电话要到邻居家里去,老这样打扰人家,不好意思。”
“哎,小军哥,你真的就没有想过妈妈?”彭小春知道这个问题洪小军已经回答过好多遍了,甚至他们曾为这个问题闹得很不愉快。
“我再说一遍,那是你妈妈!”果然洪小军很倔强先给了她一下。别看洪小军不太说话,为人老实,但是要说服他改变一个观念很不容易。彭小春知道,那是洪小军长期和奶奶生活、耳濡目染的结果。奶奶讨厌妈妈,而且从小就不喜欢小春这个亲孙女。
“其实,妈妈一直很挂念你。你上中学的时候,她一直偷偷去学校看你,你当兵走的时候,我送你的那件衬衣其实是妈妈给你买的。还有,我叫你来省城,也是她的意思。她是想从我的口里知道你的情况。”彭小春说完,又补了一句,“这些,妈妈一直不让我告诉你。”
“小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弃学校分配的机会?我学习不好,连高中都没考上,我要像你一样能上大专,绝不会跑到这里来。这地儿,不属于咱。”洪小军显然不愿继续前面的话题。
“分配?能分个啥好地方,我们上的是师范专科学校,就是拖关系、走后门才能在乡镇一级选最好的乡,运气好一点多少年后调县城,不好的话,一辈子就那样了。我问过我们分配的同学,辛苦不说,工资都在档案里,下半年拿上半年的。你说这有什么吸引力?这呢,可是省城,就像妈说的,闺女在省里工作。”彭小春显然有她自己的道理,“别太消极,哥,他们是人,咱也是人,省城是大家的,怎么不属于咱,这地方这么大,机会这么多,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这里的主人的!”
洪小军再没有说话。其实洪小军上三年级以前学习还是挺好的。每次考试在班上都是前五名。那时奶奶久儿逢人就夸,还把他的优秀学生的奖状贴在了爷爷遗像的旁边。爸爸看到奶奶这么高兴,自然也成天笑得合不拢嘴。可是到了三年级,他的成绩就直线下降,连老师都家访到了他们家。当那个五大三粗的老师来到他们窄小的屋子里时,看起来是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却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坐都没有坐就离开了。爸爸军平送到弄堂里,老师摇摇头说,像你们这种家能念几天书就不错了。军平进屋把这话学给奶奶久儿,久儿骂:鸡窝里还飞出金凤凰呢,别把人看扁了。然而,洪小军始终未能给奶奶争一口气,初中毕业就闲在了家里。是人武部的政委做阑尾手术,由姑父主刀,才替洪小军办了入伍。
现在想起来,洪小军很怀念一、二年级给他带班的班主任梅老师。梅老师人长得好看,皮肤白净,语气温柔,特别是有几次在课桌过道里给他们朗读课文,走到他旁边停下来给他翻折在衣服里的衣领。当时,有一种母性的气息弥漫在了他的周遭。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啊!让洪小军无端生出一些遐想。从小妈妈就离开了他,他的身边只有爸爸和奶奶。看到别人的妈妈在下课铃响的时候会微笑着站在校门口,然后拖着他们的手又说又笑地远去,他心里就特别的难受。有好几次开家长会,梅老师都会和爸爸洪军平说好长时间的话。洪军平给他说,你们梅老师真好,很关心你。他几次看着梅老师,就产生了让梅老师抱一下的冲动。他偷偷地想,要是梅老师是他的妈妈该多好。在梅老师当班主任的那两年,他的学习的确很好,他希望得到梅老师的亲睐,希望梅老师亲近他,他甚至几次故意把衣领折起来去学校。他想,要是梅老师不走,一直给他带班,他相信他一定能考上中专。但是到了三年级梅老师就嫁人了,调到了她新婚的丈夫所在的城市,离开了学校。洪小军偷偷地痛哭了一场,他甚至给梅老师写了好多信,信上说:梅老师,我多想叫你一声妈妈……但是信梅老师没有看到,全部被他撕碎了,丢在了操场的风中。
洪小军到了部队上,残酷的军事训练和紧张的节奏改变了他孤独的心境,他变得比以前坚强了许多。入伍前,他见到他从未谋面的亲妹妹彭小春。彭小春告诉了他亲生母亲的情况。洪小军说,他只有父亲没有母亲,从小就没有,那是她的母亲。在部队上,他收到了妹妹小春的第一封信。洪小军给她回了信,从此,洪小军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个无话不说的妹妹。洪小军复员回来的时候,彭小春已经考上了师范专科学校去外地上学了,但是信照旧不断,虽然不常见面,彼此却都很熟知了。
主楼中间的那个大钟提示洪小军已经凌晨三点钟了。对门是一家网吧,这时候还有许多年轻人进进出出的。网吧老板标新立异,在门口的灯箱上大书特书:“上我夜夜情,泡我夜夜欢”,给人一种遐想和诱惑。洪小军把目光移向网吧门口时,突然就发现一群人撕打在一处,看上去有七八个人,有提着刀,提着棍棒的,都是些年轻人。一个背着背包的长发女孩子,站在一边冲一方指手画脚,看来她是战争的缘起。
洪小军很害怕,他忍着不去看,但那口哨声、惨叫声一直冲击着他的耳膜。洪小军其实一直是个很胆小怕事的人。在部队那会儿,练习射击老过不了,瞄准、稳枪、扣扳机,枪没响,自己的身体先抖个不停,手都发麻了,枪却迟迟不发。那时候他就经常挨训,战友笑话他白当了爷们儿。
所以强子哥一直给他说,“洪小军,不是我在总经理面前美言,这保安的差事是轮不到你的,就你那狗屁胆子,还指望着抓贼呢!”这时候他就指着额上深深的刀痕说,“看到了没有?老板信任我是因为我为他流过血!”洪小军知道,强子哥在这儿干了十年保安,在人员流动频繁的三鑫,可以说是很少见的了。洪小军觉得强子哥这人不错,把他当作自己的小兄弟,有一次甚至说,你值班有啥紧急事,告诉我,有大哥在,你吃不了亏。
现在那种混战已经愈演愈烈,洪小军想应该拨110的,就在他刚准备拨电话时,他兜里的呼机却响了。他先是没意识到。因为彭小春上周拿了部手机,说是老板退下来送给她的,果然看上去又笨重又陈旧,彭小春就顺手将原来的呼机送给了他。除了小春有时候呼他,机子一般都是安安静静地。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一种通讯工具,通过它就可以被任何一个人找到。
现在它响了,“吱吱吱”的声音,迫使他私下里搜寻,最后从自己的兜里找到了声音的所在。他看到了果然是小春,数字显示:06。他从衬衣的口袋里拿出了小本,去查这两个数字的意思。他知道,这么晚了,小春肯定是有事情才呼他的。果然,他查出了数字的内容:有事,请速来。洪小军拨了小春的手机,手机响了好一会儿却没人接听,洪小军预感到一些不祥。
他又去拨强子哥的电话,结果拿起电话才想起强子哥请假回宁夏老家了。他看了一眼大钟,三点半,再有两个多小时天就亮了,估计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洪小军顾不得多想,就迈开腿往黄河山庄去。
城市他妈的!
洪小军在心里骂。空旷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公共汽车都停了,倒是有零星的小车放射着倨傲的灯光,从他的身影上扫过去。他问过,从三鑫宾馆到黄河山庄得五、六十块钱。
他气喘吁吁地跑着,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
这时候,一辆摩托车突突地停在扶着站牌大口喘气的洪小军身后。洪小军看到一个戴着头盔的人,一只脚放在地上。
看不出他的表情,洪小军有些紧张。
“喂,你跑什么?”
“没,没什么。”
“有人追你吗?”那人有些冷笑,“你不是贼吧?”
“你才是贼!”洪小军生气了,“我是去找我妹妹,我妹妹有急事。”
“她在哪?”
“黄河山庄。”
“黄河山庄?你吃疯了?”那人真的笑了,“你妹妹要真遇了流氓,像你这么跑到的时候,你妹妹怕都被强奸了一百次了!”
洪小军为他的话感到恼火。
他不想与他纠缠,迈开步子向前跑去。那人发动了摩托,跟在了他后面,“小兄弟,你看这样吧,你给我十块,我拉你去。本来按照路程,要收二十块的,我看你是真有急事,全当我学雷锋。”
洪小军没理会,继续跑。
“小兄弟,你听我说,我今天跑了一天,生意不错,哥们高兴,收点油钱,八块咋样?你放心,把你拉到再收你钱。”
洪小军停下了,他的整个胸腔都疼了。
“来吧,愣着干啥?”
洪小军终于一骗腿坐了上去,他想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抱住我的腰,坐好了!”那人说了一句,就发动摩托车飞驰起来,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洪小军的身上有些冷。他这才意识到已经进入初秋了。
城市是没有季节的。洪小军一直这么认为。
城市是个大鱼缸。这会儿洪小军就成了这个鱼缸里穿梭的剑鱼,一个劲的往前蹿。那人不知问了他句什么,因为风的声音完全塞满了他的耳膜,他没有听见。
洪小军闭上了眼睛,世界一片漆黑,耳边只有风声和马达声。不知拐了几个弯,不知过了几个站,在这个城市呆了一年多,要问什么地方在什么路,可就难倒他了。所以他不同意小春的话,自己永远都不会属于这个城市。当他意识到寒冷加剧的时候,他发觉摩托车已经行走在山路上。他已经可以看到山上影影绰绰的楼台庭榭和若明若暗的灯光。
洪小军看到永不疲倦的闪烁着的“黄河山庄”几个字时,心里涌起一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不是家的那种感觉,也不是山庄的广告上写的“宾至如归”的那种感觉,他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他同胞的妹妹。
那人把摩托车停在了自动控制的活动铁门前。洪小军下了车,腿有些麻。他顾不了许多,去敲打门,发现大门、小门都还锁着。他在旁边发现了一个磁卡电话,从口袋里找出一个IC卡,借着灯光往电话里插。
“小兄弟,用我的!”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拍着他的肩,“那多麻烦,用我的手机吧!”
洪小军这才想起还没付那人车钱呢,他看到那人已把头盔去下来,露出一头蓬松的头发。他的眼睛很大,可以用炯炯有神来形容。一身牛仔衣看上去很精神。
洪小军很感激地接过砖头块大的手机,看了看不会拨,最后还是那人帮他拨了小春的号码。糟糕的是,振铃音响了半天,一直没有人接。那人从洪小军沮丧的脸上看到了什么,问,“没人吗?”
洪小军把手机还给那人,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递给那人,“八块车费,两块电话费。谢谢。”
那人没接,摸了一支烟,给洪小军,洪小军摇头没接。
“钱拿了你回吧,都不容易。”
那人点了烟,吸着,“送人送到庙,帮人帮到底,钱先不急。我帮你喊人吧,这会儿狗日的也该起床了。”说话间远处的山上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公鸡的啼鸣。
那人真的去喊门了。
门也真的开了。
洪小军把钱塞给那人,就疯跑进了院子。他很快找到了彭小春的集体宿舍。
“小春,小春!”洪小军疯狂的敲门。
开门的洪小军认识,小春叫她鸭脖儿。她乱蓬蓬着头发,半睁着眼睛把门开一道缝,“找谁呀?”
“我是洪小军啊,小春呢?”
鸭脖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洪小军啊,你怎么才来?……不过你来了也没什么用!你放心,小春没事的。”鸭脖儿说着冲里面喊,“起来吧,洪小军来了。”
“你先等一下”。
鸭脖儿把门关了。洪小军琢磨着鸭脖儿的话,先是问他怎么才来,又说他来也没有用,还说小春没事。不对,小春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
正当洪小军忐忑不安时,鸭脖儿穿了件外套来把门打开了,把洪小军让进了屋,洪小军一眼看到小春的铺上没有人,被子叠得四四方方的。屋子里三个人都坐在了床上,傻呆呆地望着他。
“告诉我,小春出啥事了?”洪小军扳住了鸭脖儿的肩膀。他这一举动把另外两个人吓了一跳。在她们的印象里,洪小军是个腼腆的男孩,甚至看上去比彭小春还笨拙。
鸭脖儿挣脱了洪小军的双手,坐在床边上说,“今天下午小春不小心把肉汤洒在了客人……”
“是刘总。”床上有人在补充。
“对,洒在了刘总的衣服上……”
“是法国进口西装。”又有人在补充。
“对,洒在了刘总进口的法国西装上。刘总呢,发了火,抽了小春一个嘴巴,还让小春赔……”
“不是让小春赔,是说小春也赔不起,让小春跟他走一趟……”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像吵架。
“去哪儿?”洪小军问。
“还能去哪?有钱人呗,他们除了和各种各样的女人上床还能干啥?”
洪小军只觉得眼前冒过一些火星。他的脸变得很难看。
“不过,小春还是命好,遇上了贵人。一个叫曹总的食客当场给刘总甩了五千块钱,把小春带走了。”
“但是黄河山庄是不会要她了,刘总是黄河山庄的开发商,总经理什么都听他的。有人说黄河一半资产是刘总的……”
她们在说什么,洪小军没有听到。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膀大腰圆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抡起他肥大的手掌,打在了妹妹小春圆圆的脸蛋上。小春不及提防,应声倒在了红地毯上,泪水四射,满眼恐惧。那人瞪着眼,手指妹妹骂着什么。满屋子的人都站立着,没有人上前,没有人劝解,远处的人照旧喝酒行令。这时候,洪小军又看到,一个同样海里海气的大款,豁开人群,把一把钞票甩在了桌上,从地上把小春蜷成团的身体揽在怀里扬长而去……
洪小军的眼泪浸透了信纸。
那是爸爸的信。爸爸的脸从信纸上浮现出来,瘦削的颊、深陷的眼睛,永远也洗不净的衣领,一只半竖着,一只半折着。洪小军的耳边轰鸣着,他似乎听到爸爸在絮絮叨叨的说话。
爸爸说:“奶奶很想你。昨天感冒了,去医院挂吊针,一直念叨你的名字。我还在那家舞厅看门、打扫卫生,一月挣的钱够买米、面、油了。现在社会这么乱,你在外边一定要小心。肚子千万要吃饱,你胃不好,不能图省钱不顾身体。天冷了多穿衣服。家里有我,别每月都寄钱回来,爸爸知道你在外边不容易!闲了多写信来,多报平安,别让奶奶记挂。天冷了,爸爸给你织了件毛裤……”
洪小军把头埋在崭新的毛裤上哭出了声,那可是爸爸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人都说爸爸没什么本事,是他们厂第一批下岗工人。可是在洪小军心目中,爸爸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看看这毛裤,谁能相信是出自一个男人之手。
爸爸的信已经来了好几天了。洪小军几次提笔都是刚起了个头就将信纸揉掉了。他的心情很灰暗,他一写信就免不了伤感。他没有一天不在想爸爸、想奶奶。他知道奶奶是不愿意他到外边打工的,他是奶奶活着的唯一精神支柱。奶奶一直说,他是洪家唯一的根。她要亲眼看着他娶上媳妇,住上楼房,生下孩子。
洪小军不敢写信,不敢写却又一遍一遍在心里思念奶奶。他害怕奶奶知道他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不敢告诉奶奶是因为彭小春。十几年里,奶奶不断地向他灌输一个事实——他的母亲韩虹彩是个婊子,他的妹妹小春是个小婊子。他明白,一旦奶奶知道他到省城是妹妹介绍的,奶奶会被活活气死的,更不要说现在因为妹妹他丢了三鑫宾馆保安的差使。
那天当他心情烦躁地返回宾馆时,完全傻了眼。门上两个漂亮的莲花型灯被砸了个稀巴烂。门房的玻璃也碎了。据说他昨天离开不久,“上我夜夜情”网吧门前那两伙混混的械斗从对面转移到了宾馆门口,他们毁坏了宾馆的不少设施。人们发现时他不在岗。
“到财务处领钱去吧!”总经理没有看他,“损坏的东西将照价在你薪水中扣除。”
“对不起,我这月不要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他近乎哀求。
“再没有机会了,要知道这样的事在我们宾馆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客人的不安全感已经严重影响了宾馆的经营。我没有办法留你,你还是去别处看看吧!”总经理仍然没有看他,直到他走出经理办公室。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强子哥回来了。
强子哥听了他的诉说,抚摸了他的头说,“我去给你看看。不过你别抱希望。”
果然,强子哥回来时领进来另一个小伙子,比他结实也比他高。“接替你的新人手已经来了,没办法,该你倒霉!”那小伙子把他的行李放在了洪小军刚卷起铺盖的床上。洪小军知道,今晚上他已经无处栖身了。
“不行去劳务市场看看。”强子哥把他送出大门,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了这么一句,就回身进去了。
背着铺盖卷儿出了宾馆大门,洪小军站在车来车往的街上,一阵茫然。过往不停的人们皆行色匆匆,目不斜视,似乎手头都有一份极其重要而且利润可观的事情正等着他们去做。也许在他们的背后,也和他一样倍受着艰辛、苦痛,也在为自己的存在和位置拼死拼活。
洪小军在街上漫无边际的走着。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摩天大商场正在搞活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有一个青年在引吭高歌,背后有一个背投式的彩电。洪小军就想起家里的电视,那是黑白的用手扳着选台的那种。用室外天线的那会儿,效果还不错,奶奶和爸爸都爱看秦腔,像《铡美案》、《闯宫抱斗》、《伍员逃国》等那些老段子,百看不厌。每天晚饭后,一家三口挤在煤烟味很重的炕上,边看边说叨,爸爸还不时哼上几句。
洪小军觉得那种温馨、快乐的气氛很让人留恋。当兵那会儿,洪小军一直怀念着家里的那种气氛。虽然他们属于城市的贫民,用现在的话说是弱势群体。但洪小军觉得他们的家很温暖,很和美。
当然现在家家都通上了有线电视,他家的电视彻底成了一堆废铁。爸爸也去舞厅看门,晚上家里就只有奶奶一个人了。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心里装了多少事,肩上曾扛过多少苦,到了这般年龄,却变得言语寡淡,无惊无澜了。其实他在家那会儿他们的电视就已经看不成了。爸爸、奶奶和他三个人面对同一个屏幕,这个台男女在炕上滚,那个台男女搂搂抱抱的,奶奶看了往往要骂一句:死皮不要脸的……洪小军的脸就红到脖根。
今年春节一定要给家买个录音机,再买些秦腔磁带。
洪小军这样想着离开了人群。
其实洪小军哭没有为他自己,他还是为了妹妹。
洪小军在劳务市场上转了三天。三天他只啃了两个干馒头。晚上去长途汽车站的侯车室里睡。那里等夜班车的人多,不怕坏人。每当看到回家的班车,洪小军的眼睛就湿润。他知道这辆车会把他带回家,带到奶奶身边。可是就这样回去,他会让奶奶担心、失望并从此证明奶奶阻止他出门的正确性。
所以一大早洪小军就去劳务市场,转了三天也没找到多么好的活,他想实在不行就去当搬运工。就在这时,有人问他:“你干过保安吗?”
“干过,前两天,就在三鑫宾馆。”洪小军一下子来了劲。
“叫什么名字?”
“洪小军。”
“好了,就是你了。跟我走吧!”
到了这个叫“天星彩钢有限公司”的地方,洪小军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在这里,他见到了妹妹彭小春。彭小春已经是公司的业务主办了,而公司的经理就是那位替彭小春解了围的老板曹寒松。
洪小军终于在妹妹的引见下见到了曹总。和洪小军想象的不一样,曹总很年轻,三十四、五的样子,人也不胖,很随和。他一见洪小军就说,“你妹妹很能干,懂英语,会社交,我们公司就缺这样的人才。为了你妹妹能安心工作,我接受了你妹妹的要求,专门派人把你找来,我看你就在运输部干吧,具体工作及待遇运输部常部长会交代你的,现在你就可以去报到了。”
洪小军接手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按发货单把每天出厂装车的货清点登记一遍。虽然很轻松,时间上却是捆得很死,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换班吃饭哪里也不能去。当然这对于洪小军并不是什么问题,能干这份工作他很满意,再说工资也要比在三鑫宾馆高出许多。只是让洪小军心里不舒服的是曹总在看妹妹时的那种眼神,让他想起这份工作就有些如鲠在喉。
并不是洪小军胡思乱想,他发现了妹妹的许多变化,衣服比以前换得勤,也越来越艳丽,脸上也似乎一直笼罩着一层甜蜜的喜色。她的话题也主要是他们曹总,说起曹总,她的神情就明显不对。洪小军开始在心里想:曹总为什么要对他们兄妹那么好。就是因为妹妹能干?懂英语?就没有其它?
终于有一天,洪小军看到彭小春坐着曹总的车出了公司大门,一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洪小军找到彭小春说,“你可要小心呀!”小春嘻嘻一笑,“谁和快乐有仇啊,你有吗?”其实洪小军从内心深处真的希望妹妹快乐、幸福,同时他也觉得曹总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公司上上下下都挺称道他,但洪小军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隐隐为妹妹担心,也许是庸人自扰吧!
洪小军终于往家里寄了一封信,还邮寄了一个小录音机和几盘秦腔磁带。
后来真的出事了,那天曹总的老婆,一个很华贵的女人气势汹汹到公司里来,用她那染得很红的长指甲指着彭小春骂了一些很脏很恶毒的话。而那一天,曹总竟没有出现,不知是没有在还是躲了起来。让洪小军吃惊的是,彭小春面对她的狗血喷头竟很从容,最后竟然说了一句极富挑衅意味的话:
  “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离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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