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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09 13:59:23      字数:11165

 秋天蹑手蹑脚地来了。
只有江畔才能感知秋天的脚步声。月亮升起来,若隐若现,像是灯影里罩了白纱的姑娘,更像是宣纸上刚刚被水色润出来的雏鸡抖落半边鹅黄的绒毛。江水响起,微波絮语,天光水色一并混沌起来。远方隐隐约约有摇橹声荡着岁月的悠长和破碎。
然而这样的水边,这样的夜色却被一个揪心的声音搅碎……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她正挣扎在江边的草地上,和带着露水的草一起翻滚、一起呻吟、一起哭泣。她的脸上粘满了草渍,粘满了泥土。她的头发蓬乱着和草纠缠在一起。她的面孔扭曲,双手狠命地在下腹击打着,抠掐着……那里有一个生命折磨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一年零三个月。她是偷跑出来的,偷跑出来原本是要投河,却在面对灏灏江水的那一刻放弃了这想法。她要让肚子里的生命存活下来,哪怕生下来之后再去投河。
远处有了渔歌的声音,有了明明灭灭的渔火。
“哇——”的一声尖利的啼哭,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这女人的身子顿时软成了一摊泥巴。她的全身已被汗水浸泡,嘴唇已被牙齿咬出了鲜红的血。而血,已在慢慢地凝固。她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张牙舞爪的婴孩。它正紧闭着眼睛,振喉高歌。这啼哭声穿透了她的生命,让她安详地成为江畔水草的一部分。
一只、两只水鸟从江面上飞过,惊惧万分地边飞边向这边顾盼。一缕秋风从远处向江岸掠过,岸边的树林里忽啦啦响起大群侯鸟拍击翅膀的声音……朦胧中,一个小脚的女人偷偷地从蓼竹林里钻出来,用一块绸缎包裹了孩子。
孩子的哭声远去,一点一点地随着那身影消失,直到鸟栖声歇,只留下一片秋水长天,冷冷地,如旧。
汤妈几乎是小跑着慌慌张张地就冲进了洪家的府第。穿过过庭,她怔了怔。因为她听到了院子里悠扬的丝竹之声。洪家的老爷又在听戏呢!
这是一个三合院式的木瓦房。屋脊上蟠龙对峙,檐口、梁柱上雕着花鸟虫鱼。大梁下是灯梁,两边悬着长匾,分别馏金饰文:恋而和处世,勤与俭持家。大厅檐下衔着一块巨大的匾额,正中红匾烫金,道是:楚风浩荡。江阴镇有这气派豪宅的人家不多,也只有洪兴旺这样的人家才能成为这宅院的主人。洪兴旺是江阴大户,世代久居于此,在其父亲一辈鼎盛一时。其父、叔父皆在朝为官,尤其他的叔父官至四品,树大根深。不是其父五年前染病身亡,有朝一日洪兴旺飞黄腾达、加官晋爵也未可知。不过现在也好,洪兴旺这个独子在江阴同辈之中也是首屈一指。他开的“洪”字号纱厂有织机两台,每台可牵经线千余根;有织工上百,纺锭千枚,可织经布、棉布,远近闻名。洪兴旺的大号也随着他的布不胫而走。
此时他正坐在堂屋的雕花漆椅上,品咂着水烟摇头晃脑地听戏。他对面的椅子上端坐一女子,细腰,长颈,翘唇。她怀抱琵琶,葱指轻弹,朱唇微启,便有流水之音、碎玉之声流淌千里: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
婴孩的啼哭就在这个时候从镂花的窗格里钻了进来。女子的琴有些乱,唱词也有了迟疑。她那张精巧而嘴角上挑的嘴正半阖着寻找着她的听觉。女人是洪兴旺的二姨太,说起她的名字——涵子,江阴几乎无人不知。洪老爷没有太多嗜好,一喜音律,二好细腰。涵子原为汉曲戏班“三元社”的名旦,在江阴红极一时。洪兴旺初见涵子,即为她的唱腔和细腰所迷。一个是江阴镇的花魁,一个是江阴镇的龙头老大。洪兴旺强烈的占有欲迫使他很快地采取了行动。于是不久,“三元社”的台柱子做了洪家院的金丝鸟。洪家院丝竹之声绕梁,调笑之声不断,只逼得洪夫人偏居侧房,郁郁寡欢。
堂屋里所有的声音都停下来的时候,便只有婴孩的啼哭之声清晰可闻。
院子里随曲调轻舞的皂夹树也好像是铁铸了一般,枝杆僵硬,叶片下垂,悄然地注视着院子里一切。洪兴旺虎着脸,撩起长袍大步走出堂屋,立在了庭前的回廊上。
“老爷,夫人生了,生了……”汤妈怀抱着婴孩,双膝着地,跪在廊下的石级上,头在地上嘣嘣地磕,怀中的婴孩发出干涩的啼哭,“老爷,老爷,孩子饿……”
一脸怒火的洪兴旺见此情景,到嘴边的训斥之语不觉咽了回去。他厉声问,“谁?这是谁的孩子?你从哪里弄来的?”
“老爷,是您的呀!是夫人生的,……在,在江边……”汤妈的额头上一片青紫。
洪兴旺的眉头蹙了起来,“她真生了?你是说,江边?”
这时候,涵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步出了堂屋。她站在洪兴旺的身后插进来一句话,“夫人呢?夫人在哪里?”
“在,在江边,已经去了。”汤妈哭泣着。
“老爷,我们去江边吧,夫人太可怜了!”涵子的脸上变了色,一把拉住了洪兴旺的袖子,“走,汤妈,领老爷走!”
江水泱泱,秋风萧瑟。
三个人站在江边上。他们寂寂地看着白亮白亮的江水渐次将夕阳剥开并吞了下去。江面的水汽就开始集结起来。远岸的灰绿山影以及烟波浩渺且无可穷尽的辽阔与遥远,都罩上了一种淡淡的愁绪。
洪夫人静静地躺在一片水草中,起伏错落的身躯与远岸的山势相吻合。她僵硬的身子已经融入了江边的风物,就像是一块普通的卵石,安详而静默。涵子的眼泪已经风干了,长长的睫毛粘在一起,眼帘却盈着浅浅的泪花。
洪兴旺揽住了涵子颤抖的身子,貌似轻松地说,“这不怪你。”其实涵子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洪兴旺自己心里明白,涵子进了洪家门的那一天就背上了负疚的包袱。涵子的到来彻底把洪兴旺从洪夫人身边夺走了。涵子每弹一曲,每唱一声,内心都被一种莫名的东西啃啮着。特别是洪夫人在怀孕一年的漫长煎熬中,涵子几欲弃琴绝声。洪兴旺听信了一个巫师的话,真以为洪夫人为河魂所扰,身怀怪胎,还请了巫师作法驱鬼。又是三个月过去了,洪夫人的小腹肿胀若鼓,却迟迟不肯临盆。疼痛如一条猛蛇,死死地缠着她虚弱的身体。洪夫人悲惨的号啕常常惊扰洪老爷的雅兴,他变得心烦意乱,最终决定让汤妈送她回百里之遥的娘家。洪夫人身心俱损,万念皆灰,乘汤妈不备,夺命逃走,穿过江边的蓼竹,直扑大江。连汤妈都没有想到,洪夫人跌滚在水草间不久,一声凄厉的婴啼之声竟掠过了蓼竹林,响在萧瑟的江岸……
涵子看着曾经活生生的洪家女主人成为一具僵硬的化石,被丢进了滚滚东去的大江。在她的身子底下,涵子捡到了一个湿漉漉的铜挂件。那是一只盘绕着的青龙。涵子拿在手上的时候,一股渗骨的冷顿时从她的手掌传遍全身,直逼她的心脏。她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在洪兴旺将目光游移过来的时候,涵子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那一晚,涵子在睡梦中听到一个女声水淋淋地说:妹子,照顾我的孩子,他会护佑你……涵子惊醒,浑身上下,也是一身水。
涵子惊魂甫定地掀开洪兴旺沉重的身体,趿鞋出门。她看到汤妈正怀抱着孩子,拍打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天黑黑,夜慌慌,我家有个夜哭郎……
门外秋意袭人,涵子衣衫单薄,牙床不禁打起了架。而她却看到汤妈双颊通红,发梢上有了湿湿的汗水。涵子裹紧衣服,走下了回廊,冲汤妈喊,“汤妈,你把孩子抱过来。”汤妈就抱过孩子,立住脚,站在了涵子面前。
“二奶奶,我吵了你了,真是没办法。”
涵子发现汤妈站了一会儿,怀里的孩子就开始发出了哽咽声。
“这孩子不知怎么了,放下就哭,一停止走动也就不安稳了。我带了那么多孩子,包括大年和大闯都不是这样……我真是没办法了。”汤妈又摇晃起了她的胳膊,一脸很无奈的样子。
“那只奶羊的奶还足吗?”
“奶倒是足,小少爷也吃得好,就是睡觉要人抱着、晃着……”
“你一晚都没睡了。你睡去吧,孩子我帮你抱。”涵子伸出了手,“来,给我吧。你去休息。”
“你?二奶奶你没有带过孩子,你行吗?”汤妈嘴里说着,还是把孩子递给了涵子,她的胳膊实在酸痛不堪了。
涵子笑了,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一股羊膻味钻进了她的鼻孔,“我们都是女人,抱孩子是天性呢!……哎,对了,老爷给这孩子取名了吗?”
“没呢,老爷拿了他的生辰八字去找兴安老爷,回来时和大少爷吵了一架。大少爷说,朝廷连洋人都打不过,向人家投降了,我们要……要什么国,什么兵来着……”
“是富国强兵吧?”
“对对对,就是富国强兵。大少爷说小少爷就叫洪大兵吧。”
“洪大兵?好啊,响亮,他叫大年,老二叫大闯,这孩子就叫大兵。行啊……老爷不同意吗?”涵子知道在新学堂里读书的十六岁的洪家老大经常和洪兴旺吵架。起初她进洪家门的时候他就用一种冰冷的目光对待她,特别是他的母亲去世后,大年就对她、对洪兴旺都有了一种仇恨感。涵子想起洪大年的目光,就不由地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他是想他妈妈了,唉!……”
洪妈从涵子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就宽慰她,“其实,他们父子一直是这样。最初,老爷想让他参与纱厂的生意,培养他成为纱厂的继承人,但是大少爷不喜欢经商,喜欢读书,于是两个人老是发生争执。等到夫人死了后,就变得脾气很坏,他们才开始有了争吵。我听到大少爷说,他想离开这个家。”
“离开?”涵子听说此言吃了一惊,“到哪里去?”
汤妈觉得有些失口,就吱呜说,“我只是听了一半句,也没太听清楚,也许是我听错了吧?”
汤妈在厨艺上有几手绝活,一是做的鱼糕丸子颇得要领;二是清蒸武昌鱼味道独特。
她今天就做了鱼糕丸子。涵子尝了一口说,“汤妈下次一定要教我。过去我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吃过不少菜,什么公安的三鲜头,石首的鸡茸鱼肚,炎记的水饺,却没吃过这么好的鱼糕丸子。”
汤妈被说的不好意思,忙低着头说,“二奶奶取笑我了,只要二奶奶喜欢,我会常做的。夫人在时也会做呢!”
涵子听这话心里就阴了一下。涵子知道汤妈是无意的。汤妈总会时不时的提起洪夫人。也许是洪夫人在她心中的印象太深了。涵子不由自主摸了摸戴在身上的那个铜挂件。她似乎觉得心口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涵子放下筷子,说,“老爷纱厂最近事多,不一定回来,叫大兵来吃吧。给大年和大闯留着,回来让他们自己吃。”
此时大兵正在院子里学步。他迈开两只腿,走几步,晃一下,摔一跤,弄得身上、脸上、头上青一块、红一块,伤痕遍布,却不让人去扶。汤妈要拉着他的小手,扶他走。他却吱呜着甩掉你的手,一个趔趄前去,就很响地摔在地上。汤妈又去拉,他却趴着不起来,任你如何努力,他都不听使唤。汤妈走开了,他才自己站起来,摇晃着继续他的动作。
“又是一个死鱼丸子!”洪兴旺看见就骂这么一句。
当年的洪夫人就是这个性子,自己要干的事从不让别人插手。哪怕费好大的劲甚至头破血流也不诉苦、叫屈。即使有了委屈和伤痛也是一个人独自承受。加上生性倔强,不肯低头,洪兴旺领教过多少回,无可奈何之际斥之为“死鱼丸子。”现在洪大兵的相貌颇似他,而性子却完全继承了洪夫人,连汤妈都这样认为。
所以汤妈看到大兵在院子里蹒跚,就站在一旁远远地看。在这个时候,又一个男孩子从大门里跑进来。他就是洪兴旺的二儿子洪大闯。他气喘吁吁地喊,“二娘,二娘,……不好了,江里来了水妖,人都吓跑了!……”
“别胡说!晴天白日的。”汤妈瞪了大闯一眼。这是忌讳话,洪兴旺如果听见会大发雷霆的。纱厂进原料、运货物一直靠小船,如果遇风浪,翻上一只船,一个月的辛苦就会付诸东流。洪兴旺很崇拜河神,每日必敬河神,必烧高香。至于水妖、水怪什么的,洪兴旺是绝对不愿意提的。现在大闯这么一喊,汤妈就变得惊慌失措。
“真的,真的!江面上游来一只铁鲨,冒着烟,吐着汽,上面站满了黄毛、蓝眼、白脸的水怪。叽哩咕噜地乱叫,江边晒网的人都被吓跑了,我看了一眼,也吓坏了……”洪大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涵子和汤妈听着洪大闯的描述,互相对看了一眼。她们意识到江阴可能要发生大事了!
洪大闯没有看错,也没有说错。江阴是来了一些怪物,但不是水妖,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洋人。后来洪大年夹着一本书回来,就证明了这一点。他忧心忡忡地说,“洋人的坚船利炮进来了,我们都要做洋人的狗了!”
不久,洪大年的预言再次得到了证实。洋人在江阴开了好多厂,钢厂、铁厂,还有纺织厂。洋人开的纺织厂让洪兴旺目瞪口呆。他们有轧花机,纺纱机,织布机,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堂的新鲜机器。他们织的布又好又快,还能织出斜纹、飞花。洪兴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用轮船采购进外地的各种原料,又一次次用轮船将成品布拉出去。江阴的老字号“洪”家纱厂就这样被迫停产关门。洪兴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了一趟京城。
从京城回来的洪兴旺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精神一下子垮了。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全家人都知道他们的大树——在京城为官的叔父在这时候也是回天乏术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
江阴的中秋是最热闹的。前一天,大人们就去河塘,采摘荷叶,把一张荷叶连柄摘下,在荷叶中心连着叶柄的地方穿一个小孔,插上一支点燃的蜡烛,做成一盏荷叶灯。中秋节的晚上,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呼朋唤友,带着荷叶灯遍游大街小巷。洪大兵是过第六个中秋了。他已经学会了玩灯,而且还和别人玩得不一样。他用双手捧着短柄的荷叶灯,或用索线兜着荷叶灯的底部,再把索线的上端系在木棍上,用手提着。他用的是短柄的,经玩,不用担心叶柄折断。洪大闯已经玩了好多年,很精了。他举着高过头顶的长柄荷叶灯,颤悠悠地摇曳生姿,一脸的骄傲。明星亮月之下,一队又一队荷叶灯过来了,祭月的妇女和姑娘们以及叠瓦塔的孩子们都会跑拢来看。但见高低错落、一个接一个的碧玉盘中,烛影摇红,清香四溢,宛如一条喷着香气的游龙。涵子和汤妈站在灯群中,也看得入了迷。
一家人玩到了很晚才回家。进了堂屋,他们惊愕地发现洪兴旺半躺在雕花大木床上,抱着一只烟枪,上面还点着一盏小灯。他正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东西,搓成药丸一样大小,放在枪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他的身子顿时就软下去,脸上露出好久不见的光泽和惬意。涵子和孩子们尽情享受他们玩灯的快乐,却没有想到,失去了纱厂的洪兴旺竟然又从这里找到了他新的快乐!
过罢中秋,洪大年就离开了家。走时,涵子给他做了鱼糕丸子,汤妈终于教会了她。
面对一碗鱼糕丸子,涵子和洪大年有一段对话,一直盈绕在彼此的脑海里——
涵子:我觉得这是我做的最好的鱼糕丸子,好吃吗?
大年:谢谢你。其实你是个好人,为了大兵你连菜都会做了。你对大兵真好,看到大兵对你很亲的样子,我真高兴。他还小,需要妈妈。
涵子:我其实理解你,我比你不过大两三岁,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大年:起初我为父亲的纱厂痛心,但是我研究了洋人的纱厂,其实不怪他们。他们的机器就是先进,工艺就是好。可悲的是父亲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不想方设法借鉴洋人的工艺水平,增加设备,与洋人竞争,反而自暴自弃,沉醉于大烟。我很悲哀。我们洪家就像当今的朝廷,浑浑噩噩,不思进取。我自幼苦读经书,懂得男儿当心怀天下。我要去寻找富国强兵之路。
涵子: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大兵和大闯的。我等你回来,再给你做鱼糕丸子……
十岁的洪大兵喜欢上了水。
江阴镇“十年九淹”,水之浩浩淼淼,水之坦坦荡荡,水之浪漫灵动或静谧闲适,水之知进识退,水之汹涌澎湃,以至水之桀骜不驯,无不在江阴人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记。洪大兵自小依水而居,嬉水就成了“家常便饭”。因为嬉水、划船,洪大兵没少挨父亲洪兴旺的巴掌。二娘涵子摸着泪用热水一边敷他红肿的屁股一边说,你咋就不知道跑呢?
洪大兵把涵子叫二娘,其实在他的心里她就是他的亲娘。二娘喜欢给他讲戏文的故事,讲关公的放曹,讲朱元璋和陈友谅的故事……二娘知道的故事真多。她说,陈友谅这个洪湖岸边的“鱼花子”,操起桨、驾起船、扯起风帆,和“小和尚”朱元璋一个唱“凤阳花鼓”,一个唱“沔阳花鼓”,在鄱阳湖争夺天下。做了皇帝的朱元璋,还在陈友谅的墓前竖起一块“天定人修”的碑子,真的就是“天定”啊!二娘讲着讲着还能唱。娘的嗓音真好啊。她唱花鼓,唱楚调,她唱:“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没有想到,二娘也离开了家。
洪大兵目睹着他们家的坛坛罐罐、金银首饰一件一件被人家拿走,他就觉得二娘在洪家的日子不长了。因为家里除了吃穿的必需品外,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父亲自从迷上了大烟后就很少搭理二娘涵子了。
果然那天风吼了一夜,二娘也哭了一夜。洪大闯说二娘的哭和娘不一样。娘只知道眼泪哗哗地流,却不出声,即使哽咽着出不得气也决不大放悲声。而二娘却是一种嚎啕之哭,哭得人撕心裂肺,哭得人肝肠寸断。
二娘在哭。风也在哭。
那一架马车拉着二娘走的时候,洪大兵扶着门框呆立着,任风吹着他干巴巴的脸。那夜的风一直吹在洪大兵的心上,吹得心生疼生疼。洪大兵的耳边响起了二娘的凄凄的唱腔: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二娘成了翠红院里的一朵花。
父亲洪兴旺拎着一搭兜银子兴致勃勃地走进了烟馆。
洪大兵常常等不得天亮就溜出了家门,他一路小跑去了翠红院。站在那座红阁楼下,他的喊声惊心动魄,惹得窗户上伸出一些男人女人的脑袋来,冲他吐唾沫。但是那些脑袋里却没有二娘涵子。他几次想冲上去却都被门口的老女人赶了出来。他就那么在门口从天亮守到天黑,眼睁睁地瞅着一个个锦罗玉缎的男人在老女人讨好的笑里走上楼去,望着一个个窗口轻纱漫舞,红灯迷离,洪大兵的眼睛里就被泪水盈满。
洪大兵不知道皇帝已经下台了,他在京城里做官的二爷也已经悬梁自尽。他只看到家里越来越空旷,几乎只剩下了那张雕花大床。原来大哥、大年和汤妈、下人们住的那一排南房子又卖给了一个姓毛的杂货店老板,属于他们的空间越来越少了。
那天,院子里的皂夹树上躲满了避雨的燕子。二娘涵子突然进门了。洪大兵正在院子里替一只折断翅膀的燕子包扎伤口,二娘涵子就站在了他面前。
洪大兵一抬头,看到一个很憔悴的女人,她的怀里还抱了个孩子。洪大兵问,“你找谁?”
涵子抽泣起来,涵子的抽泣声让洪大兵才意识到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二娘涵子。二娘老了,二娘瘦了,二娘的脸上留着未洗尽的胭脂和红粉。洪大兵抱住了二娘,二娘却推开了他,说,去,大兵,脏。
“二娘,我洗过了,早上还在江边游泳呢?不信,你看,肚子上能抠出印子!”洪大兵撩起衣服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我没说你,大兵,你怎么能脏呢?是二娘脏。”涵子幽幽地说。
“二娘脏?二娘没洗澡吗?”
“二娘洗不净了,永远也洗不净了。大兵,答应二娘,以后别来找二娘,好吗?”
洪大兵的眼泪噗簌簌地滚了下来,“二娘,你装聋子。你听见我喊你了,对吗?对吗,二娘!”
涵子没有回答他,她咬着嘴唇抱紧孩子冲进了堂屋。洪大兵抱着燕子也跟了进去。洪兴旺正靠在墙角抱着烟枪,旁边放着装烟具的银盘,还有一个小小水壶,两三根挑烟用的扦子。
听涵子和父亲洪兴旺谈话,洪大兵才知道那孩子叫大雁,是二娘生的。他听到二娘说,“老爷,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救救我的孩子洪大雁吧?”
“大雁,一个嫖客的种,也敢姓洪?”火苗一闪,涵子看到洪兴旺的眼窝深的几乎看不见眼珠了。他瘦得不成样子了,蜷在这个偌大的雕花大床上,几乎要被它吞噬了。但是面对涵子,却仍然是一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口气。
“孩子没有错,孩子不能跟我生活在那个地方。老爷,求求你。”洪大兵看到涵子跪在了地上。
“把孩子抱过来,我看看。”洪兴旺说。
涵子站起身,把孩子放了大床上。孩子在熟睡。洪大兵把燕子放在了地上。燕子扑闪着翅膀,在地上跳着。他凑上去看孩子。她的嘴长得多像二娘呀!洪兴旺说,“涵子,这女子和你长了一个嘴。那上翘的不安份样,多勾人啊。”
“老爷,其实生下她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听老嬷嬷的话,背过脸去,让老嬷嬷亲手把她塞进尿盆里。老爷,那个尿盆不知溺死了多少男人的孽种,再多一个又有什么了不起。”涵子说的话让大兵肌肉乱跳,“可是,她毕竟是条命啊!老爷……大雁大雁,我苦命的孩子。”
“爹,我要妹妹。”洪大兵突然说。
“滚!你懂什么!……”一阵剧烈的咳嗽,堵住了洪兴旺下面要说的话。
“爹”。那是洪大兵叫了一声。
涵子不由分说将孩子放在大床上。自己也上了床,将洪兴旺的身体扶起来,在他的背上擂起来。一边擂一边说,“老爷,别生气,你听我说。”洪兴旺还在咳嗽,喉咙里拥着一口浓痰,出不来。他的咳嗽声惊动了汤妈,她走进了屋子,看到床上这一幕登时愣在了那里。
“还不快过来扶住老爷,愣着干什么?”涵子冲汤妈喊了一声。
汤妈答应了一声才急忙跑过来扶住了洪兴旺。涵子捧着洪兴旺两腮,把自己的嘴搭上去吸在了他的嘴上。涵子感到一股又霉又呛的味道只扑进她的喉咙和鼻腔。她用劲一吸,洪兴旺口里的一口浓痰就喷了出来。
地上的燕子叽叽地叫着,像是在说什么。
深秋季节,江水涨潮了。
涵子就是在这个季节投进了江水的。
那时候洪大兵常常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把黄包车停在江边上,把疲乏的身子靠在一棵树上看日本人的船从江上驶来,在岸边上停下来。日本人嘴里叽哩咕噜地说一些没人听懂的话,然后就有一些光脊梁的汉子上了甲板,把一些货物从船上扛下来。二哥洪大闯说洋人的糖有毒,洋人的火柴烧人,还说洋人的绸缎作成衣服走着走着就裂缝,露出屁股蛋子。洪大闯还和他的同学亮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说谁用洋人的东西就剪谁的鸡巴。
也许船上扛下来的就是洪大闯说的那些东西吧。
洪大雁在洪家生活了三天,就被他父亲卖给了一个渔夫。当洪大兵撵到那个船上时,渔夫的老婆已经给她换了一身衣服,正喂鱼汤喝呢。洪大兵过去要孩子,渔夫说他是出了钱的。洪大兵注视着大雁的眼睛。她的眼睛圆圆地。他想起了那只折了翅膀的燕子的眼睛。洪大兵看着看着,就撒腿跑回了家。
洪大兵去找了他的堂叔父洪兴安,向他借了钱,从渔夫手里赎回了洪大雁。然后他跪在船上要渔夫给他介绍当船夫的差事,渔夫被他感动了,就把他介绍给了一个梢公。洪大兵害怕父亲再次卖了大雁,就把她背在背上整天在江面上漂着。梢公看他可怜,就叫来他的老婆帮助洪大兵带大雁。
洪大兵有了几个钱,就还了洪兴安的债,还去了一趟翠红楼,找到了嬷嬷。
“赎一人要多少钱?”洪大兵瞪着圆圆的黑眼睛问满腹狐疑的嬷嬷。
“那要看你赎谁呀?”
“二娘。”
“你二娘是谁?”
当大兵说出二娘的名字时,嬷嬷笑了,“有钱阿婆给你介绍个姐姐困觉去,说出来吓死你。”
洪大兵瞪着眼珠无动于衷。从嬷嬷口里得到了那个天文数字,他找到了涵子:“二娘,我要赎你出来。”
涵子流了眼泪,紧紧握住洪大兵的手,“兵娃,有你这话二娘就知足了……”
“我一定会挣够的!二娘,你等着!”
洪大兵离开翠红院的时候,咬着嘴唇给涵子撂下了一句话。
二娘真的没有等到那一天。
三年过去了,梢公的船已经破烂不堪了,乌棚已经补丁叠补丁了,橹桨也换了十来个,双橹磨粗了洪大兵的一双手。洪大兵的一双手也磨细了一双橹。洪大兵的脸很黑,深深的眼窝里那双眼睛更深邃了。每天进门,洪大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画满了数字的墙上再画上一个新数字。
洪大雁已经能念那些数字了,她小嘴翘翘地说,“哥哥,你再画就没地方了,墙都被你画完了。”洪大兵就把大雁抱起来,举过头顶,说,“马上就不用画了!”
当洪大兵兴冲冲地告诉涵子再有几个月二娘就可以出来时,涵子似乎并不高兴。她只是拉着洪大兵的手,摩挲着他手掌上硬硬的茧说,“兵娃,别为二娘受罪,二娘不值得你这样,照顾好妹妹二娘就高兴得很了……”洪大兵并不知道,他的二娘得了病,不用他赎,嬷嬷也会让她离开翠红院的。那天,二娘涵子把一个铜挂件交到了他的手里,说,“大兵,这是你娘留下的,好好留着,你娘会保佑你。”
洪大兵接过这个雕着青龙的挂件,手心里有一种渗入骨髓的冷。二娘涵子还交给了他一笔钱。今天洪大兵才意识到,二娘其实已经做好了投江的准备。
深秋季节,一行行大雁回来了。涵子面向蓝天,眼里盈满了泪水,喃喃说道,我的大雁,你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飞吧……一个身影就从河岸上飘了下去,人们木然地瞅着潮汐涌动的江水吞噬了她的影子。有人说了一句,又有人投河了……
洪大兵听见了歌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徙徙。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是洪大雁最先发现杂货店毛掌柜的十四岁的女子毛秀灵的肚子上的秘密的。她仰着一张小脸说,姐姐长胖了。毛秀灵使劲往下拽衣襟,却还是遮不住。
汤妈过来,瞅了一眼,说“天呐!”
那表情把十四岁的女子吓了一跳,“阿婆,我是怎么了?”
“傻蛋,你要生孩子了!”毛秀灵手里的野花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洪大雁捡了起来,转身跑去,边跑边喊:“哥哥,哥哥,姐姐要生孩子了……”
洪大闯大步跑出来,说,什么,我要当老子了!
汤妈地上唾了一口说,亏先人哩。洪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害怕曾经把握他们命脉而现在已经气若游丝的洪兴旺了。洪大闯知道,洪兴旺提到这事大不了骂一句:杂货店的老杂货生的不要脸的小杂货。
毛掌柜却急了,二话没说就进了洪大闯的屋,“这兵荒马乱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街上这么个兵走了,那么个兵又来了,一阵一阵的枪声让人心里害怕。娃娃出了这事也怪咱大意,既然生米做成了熟饭,我看不如找个媒人赶紧把婚事办了,免得街坊说三道四。”
“把你个杂货便宜了你。”洪兴旺喘着气说,“要在前些年,我洪家家产万贯,再怎么也不找杂货……”
“一个大烟鬼有啥好稀罕?不是我孩子还要活人,打死我都不进你的门!你看看你这球样,迟早连你这张床都要卖掉的……”毛掌柜伶牙利齿说得洪兴旺只有出的气,没有出的话。
这事就算这么谈定了。洪大兵拉了黄包车进门时,洪大闯正在等他。洪大兵一进门他就说,“大兵,你哥要给你娶嫂子,还要给你生侄子,娶亲的钱你全包了!”洪大兵瞅了瞅大闯,放好车,往脸盆里舀了些水,蹲在院子里洗脸。
“哎,你是聋子还是傻子?”洪大闯说着在洪大兵屁股上踢了一下。
洪大兵站起来,说了一句“我去问爹”,就进屋去了。洪大闯有些气急败坏,后面跟着撵进了屋,“你这人是啥意思?”
汤妈在煮饭,听到了洪大闯的话,从灶间出来,说“大兵风里来雨里去挣那俩钱也不容易。你看这一天比一天回来的早,客人都被兵吓跑了,哪里有生意吆。”
洪大闯自知理亏,但又不肯放弃,“反正话给你说在前面了。”
“我又不会屙钱。”洪大兵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这一句话激怒了洪大闯,好几天里一直不理洪大兵。
后来还是洪大兵去找了他,说,“哥,我是心疼,你知道,车是二娘的钱买的。二娘好可怜……”洪大闯半天低着头没有说话。
喜事操办的很简单,只请了洪家的三姑六舅和街坊邻居,婚礼由洪兴安主持。洪兴旺也被抬出来放在院子里。这个皮包骨头的掌柜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萎缩、丑陋和恶心。洪兴旺早成了洪氏家族的耻辱。他们常用洪兴旺作为反例来教育他们的后人。他们还想通过这次婚礼,从后人洪大闯的身上看到希望和未来。
婚礼的前一天,洪大兵卖掉了车,把钱给了洪大闯。洪大闯接过厚厚的银票,半天没有说话。汤妈终于被辞退掉了。汤妈住的房子被腾出来布置了新房。这个在洪家十多年的女人哭肿了一双丹凤眼。
洪大年进门的那天洪大兵正坐在那棵皂夹树下发呆。洪大年走到他跟前,他的目光还留在皂夹树上。
你是大兵还是大闯?
洪大兵神思恍惚地扭过头,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棱角分明的鼻子,深眼窝,圆眼睛,眉毛乌黑而且离眼眶贴近,耳垂下坠,嘴大而嘴唇厚实。
大哥!
洪大兵相信他是进入了梦境,老天爷让他在梦境中见到了十年不见的大哥。洪大兵和洪大年抱在了一起。洪大兵觉得身上像有什么重东西放了下来,抱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洪大兵终于发现这不是梦。当他们弟兄三人围在已经不吃不喝的洪兴旺的床边时,洪大兵开始走出了梦幻的感觉并开始恨大哥。恨的原因是哥明天还是要走。爹他不管,家他不管,什么他都不管。提起二娘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她说等我回来,给我做鱼糕丸子吃呢!”他还说我们的国家不独立自强,我们小家也不会多好,他是为了大家才要走的。洪大兵不管他说的什么大家小家,他只是认为在大哥的眼里,二哥和自己早就没有位置了。
第二天大哥果真就走了。走时给他们留了一封信,是写给三关嘴炮局一个叫鲁连海的人。大哥说日后有什么困难,可去三关嘴找他。这人是他的一个朋友。
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洪家的老大挎着一个包袱大踏步地走了。洪大兵站在门上,看着他穿过清冷的街道,头也不回地消失于街角的转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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