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5章
作品名称:狗眼 作者:吃嘴猫猫 发布时间:2014-10-14 14:49:18 字数:4523
34
金枝下葬那天在坟上见了梁大夫后,至少有两个月,我没再见过他。只有梁伟和他媳妇儿在药铺里支应着。每当人们问起梁大夫,梁伟只是说:“不太舒服,在家里歇着呢!”于是,人们便识趣的岔开话题了。
但是,关于梁大夫的传言,村里却悄悄地开始散播。第一种说法是梁大夫真的病了,而且得的是一种奇怪的病。他们把那叫羞羞子病,就是怕见任何人,不管是陌生人还是周围熟悉的人,自然更谈不上与人沟通和交流了。不然的话,梁大夫怎么一直躲在家里不出来呢?第二种说法是梁大夫金盆洗手了,将药铺交给儿子梁伟,从此不再给人把脉问诊。因为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没能治好,当医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论哪一种说法,似乎都与金枝有着脱不开的干系,事实是梁大夫的的确确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而且梁伟俨然已经成为了药铺的掌柜。尽管人们一边在背后嘀咕着梁大夫,一边又热切地盼望梁大夫重出江湖。在人们根深蒂固的意识中,“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说法在农村依然很有威力,尤其是医生,年龄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医术。所以,尽管梁伟是行医世家,又在县里的卫校专门进修过,但和老子比起来,仍然大打折扣。但凡进来瞧病的人,无一例外地先问:“你爸呢?”在得到确凿地否定回答后,这才勉强地让梁伟给看。甚至有那些如果不是很难受还能抗抗的,干脆就敷衍两句,转身走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过了年,又开了春,就在人们已经逐渐适应了没有梁大夫的时候,他却在一个早晨,收拾得衣帽整齐,从家里走出来了。
村部门口的粗大的老榆树下,老孙和另外三个人在打升级,还有俩人站在旁边看牌,一边看一边还大声吆喝着参谋出牌。老孙婆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晒太阳,好像睡着了,微张的嘴里正流出诞水。
和梁大夫一起出来的,还有他老婆凤琴。凤琴手里拎着一沉甸甸的行李箱,脸上流露着掩藏不住的喜气儿。正在出牌的老孙坐在正对药铺的方向,他第一个看见了梁大夫,立即将手里攥着的纸牌随手往石桌上一扔,站起来迎了上去,嘴里问:“哎呀,梁大夫,您没事吧。好久不见,街坊邻居们都惦记着您呢!”
其他人随即也看见了,一个个都迎了上来,老孙婆也醒来了,看着梁大夫傻乎乎地笑。
梁大夫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一边散给众人,一边满怀歉意地说:“对不住老少爷们了,闺女在郑州生孩子,这不,非叫过去帮着照看。以后,大家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就找梁伟吧。”
众人这才注意到带着许多行李的凤琴,心一下子都惶惑起来。看这样子,梁大夫一时半会是不会回来了。梁伟这孩子,怎么能跟他爹比呢?于是,众人心里各自盘算着,梁大夫说了那番话后,竟然没有人搭腔,出现了冷场的尴尬局面。
幸亏凤琴及时把话插了进来,“都是街坊邻居,梁伟年轻,没经过事,以后有啥子到不到的,还得请乡亲们多担待呀!要是有谁去郑州办啥事,就让梁伟给打个电话,到时候就住咱闺女家。”
凤琴一边说,一边把那个大的行李箱交给梁大夫,嘴里抱怨着:“一点心都不操,真是甩手掌柜当惯了。”但那语气里却听不出有丝毫地怨言。
梁大夫没吭声,但却听话地接过凤琴递过来的行李箱。
“是啊是啊,看你们多有福,闺女都成大城市人了。以后,就净享福吧!”还是老孙反应快,赶紧接上了话茬,满脸羡慕的笑。
“梁大夫,去闺女家住住还是得回来,咱们村可离不开你呢!”说出这话的突然意识到这样说似乎不妥,赶紧心虚地往梁伟那儿看,脸上挂着讪讪的笑。
“看你这话说的叫啥,外面再好也不是家。灰土不能打墙,闺女不能养娘。闺女炕上一股撮,娃子炕上展妥妥。还能不回来?”已经80岁的老耿头不屑地训斥着刚才说错话的人。
梁伟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接过梁大夫手里的行李,对大伙说:“我把他们送上车,放心吧,我保证像我爸一样,给大家做好服务。”转头给梁大夫又说:“走吧,我托人把火车票已经买了。晚了,怕赶不上。”
梁大夫走的情景,我没在场,是后来听老孙给老汪讲的。老汪只是听,完了也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就没下话了。这让老孙有点失望,本来还有兴致想继续说点啥的,干脆也不说了。
只有我知道,梁大夫这一去,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他一定轻易不会回来。
这还真让我不幸而言中了。天意还是偶然,总之,梁伟很快便有了一劫,当然,这是后话。
35
老孙婆不属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类人,但绝对称得上是会享福的人。没害病以前就好吃懒做,害了病以后就更是变本加厉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都统统归为一个主题,那便是吃。
不能不说老孙确是个好男人。是因为常年在外工作感觉亏欠了家里?还是因为兰花的死让他后悔?对老孙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孙再怎么说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这么一伺候就是四五年,就算是年轻力壮也够呛啊,但老孙却一如既往,用心用意地照顾老孙婆,不管老孙婆怎么想着法儿地刁难人,他都是一副笑脸,不急不怠,耐着性子,尽可能地打发老孙婆高兴。
每天下午四五点钟,老孙会准时到大路口去等公交车的到来。他托公交车的师傅给他从城里捎买吃的。有时是几根麻花或几个包子,有时是一个肉夹馍或者一只烧鸡,反正遇着什么买什么,买着什么给老孙婆吃什么,天天不空。如果哪天正好公交车被谁家结婚的给包了去了,老孙就到村头的超市买两包孩子吃的零食拿回去,否则,老孙婆就不依不饶的。遇上哪天村里来个卖凉皮米皮的,只要吆喝开一声,老孙婆就赶紧打发老孙去给她买。好在老孙有工资,又没有什么负担,也就由着老孙婆的意。
不管干啥,就怕魔怔了。老孙婆就是这种人,一旦对什么感兴趣,那就是全副身心地投入。就像她害病之前投身于听墙根和害遭人那两项事业一样,得病之后,百无聊赖的老孙婆非常憎恨锻炼,于是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吃这一项唯一的运动上了,并且孜孜不倦地不懈追求。老孙每天在负责她的吃喝拉撒睡的一系列活动中,吃是其中最主要最核心的内容。几年下来,老孙婆一点不像村里其他害偏瘫的人越来越瘦,而是吃得油光满面,比起以前,更显得胖了。
虽说老孙也是尽心尽力地伺候老孙婆,但他毕竟是个外前人,不善料理,老孙婆没得病前就不太讲究,比较邋遢,现在更是脏的不成样子,加上胖,还有脑溢血留下的后遗症,使她除了脏还显得傻了。往往听大家说到热闹处,老孙婆不是张大嘴巴,哈拉子流出老长,就是哇哇大哭或笑得鼻涕涎水上不来气。时间一久,就讨人厌了,所以,早晚她一到人群,众人皆做躲避状,好在她反应迟钝,也不在意,依旧是哪里热闹让老孙撵到哪里。
其实村里人每每议论起老孙婆,在摇头的同时,都一致承认她有福气。尽管兰花的福没享上,可她终究是享上男人的福了。村里还真没几个女人能让男人那样百依百顺的,有好心的就劝老孙婆:“别恁样咧啃老孙,要是把老孙累出个好歹,看你咋个活嘛!”可惜老孙婆这病害的,心智全无,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哪里能听得进去。
农村有句俗话叫:烂麻绳沤得过铁圈链。在我们夏柳村,就专指老孙婆这号人。每年冬天,村里都有老人过不去年。老孙婆害病这几年,好几回看着看着要不中了,谁知后来又都熬了过来,除了精气神儿越来越差,胃口仍一如既往地好,任谁也料不到,她竟是以那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走了呢?
有人说老孙婆是被金枝叫走的,因为金枝前脚走,老孙婆后脚就去了。我才不信这种说辞呢!金枝有多讨厌老孙婆,谁都知道。金枝怎么可能叫上她呢?即使真的有阴阳之分,那么,金枝也是在天堂,老孙婆最大的可能是被分在地狱。谁让老孙婆活着净干些不冒烟的事,难道死后还不该一并算算账吗?何况她的死法本身就成了一种惩罚呢。
仍然是在那个冬天,金枝去后,小军和十一就很少回来了。冬天是饭店的旺季,他们的确很忙,而且没有娘的牵挂,也许回家的念头就不像从前那样强烈了。如果遇到天气好,老汪也会去城里帮忙,但是晚上一定会回家住的。没有了金枝,老汪的状态一直没能调整过来,不像从前那样没事在村里串门打牌了,更多的时候,就是坐在家里抽烟看电视,或者就下地干活。
过了腊月二十五,小军他们关了饭店,带了大包小包的年货回家过年了。豆豆比以前长高了许多,她大概早已忘记奶奶了吧,孩子的记忆总是很短暂的。豆豆望着堂屋桌子正中摆着的金枝的遗像,在十一一遍一遍地教授下,熟悉着“奶奶”这一概念。但不管怎样说,家里有了豆豆的欢呼雀跃,总算有了点过年的氛围。就连老汪,也提起了兴致,开始和小军他们一起准备过年的东西来。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一切都收拾妥当。从下午就开始飘洒雪花的老天,似乎疯了一般,扯着大把大把的毛片子往地面丢,势必要给新年的第一天换上一个素白的世界。
老孙大概受了上屋里人多的热闹,尤其是孩子的吸引,招呼老孙婆吃了年夜饭的饺子,将她发落到圈椅上看电视,就到上屋串门来了,和老汪一家坐在一起看春晚。豆豆一会儿从小军怀里跑到十一怀里,一会儿又被老汪哄到自己怀里,久违的热闹和温暖又环绕着这没有了女主人的家。桌上的照片上,金枝含着淡淡的笑默默地注视着她最亲最亲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作为狗特殊的灵敏的嗅觉,我首先察觉到了一种味道的异常。这绝对不是平日里锅蒸油炸所飘散出来的肉香,而是混杂着一种奇怪的烧焦的臭味在里面。我感到非常不安,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似乎正在不远的地方,发生着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我焦灼地紧张地思考着,我无法安静地卧在温暖的屋子里假寐,不由得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地频繁地走动,结果使烟雾缭绕的屋里显得更加空间狭小。
小军注意到了,问老汪道:“老臭是不是要出去撒尿?”老汪不在意地说:“不用管它,门没上,它能出去。”
这么一说,我还真有撒尿的欲望。于是,我将门挤出一条缝,钻了出去。
这么一出来,外面的冷空气刺激着我的鼻腔,我更加清晰地嗅到那股特殊的气味,而且,那气味儿越来越浓,里面夹杂的恶臭和焦糊味简直让我窒息。我准确地判断出来,那可怕的气味儿来自于下屋的老孙家。
不假思索,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如同离弦的箭,噌的一下就射了过去。果然,我的嗅觉证实了我的判断,那刺鼻的恶臭焦糊味就是从这紧闭的门里散发出来,而且我还听见里面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烧得正旺。
与此同时,我对着那门,发出警示,但是门里并没有任何的新的反应。我立即冲进上屋,对着还在看电视的老孙他们,“汪汪”地拼命地狂吠。
豆豆受了我的惊吓,“哇”地一声哭了,恐惧地把头扎进十一怀里,还伸出一只小手指着我。我哪儿顾得上这些,只是张开嘴,一声接一声地叫。
还是老汪反应快,忽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口里说着“老臭叫的这么凶,院里进贼了?那它也不至于吓得跑回来呀!出去瞅瞅,这贼娃子,过个年也不消停?”那身影就窜了出去。老孙和小军也忙跟在后面。只有十一,怀里抱着豆豆,紧张地盯着外面。
我早已从老汪的身后窜出来,跳到了老孙家门前,冲着老孙家“汪汪”大叫。老汪他们也闻到了那种气味,老汪抽抽鼻子,对老孙说:“你家啥东西烧着了吧,咋真难闻?”
老孙不敢怠慢,上去一把推开了虚掩的屋门,就见当屋火炉周围烧着红红的一团什么,刺鼻的恶臭就是从那儿发散出来的。
那团烧得正旺的火正是老孙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将自己连着圈椅挪到火炉跟前的,甚至把本是封着的火炉门儿给打开的。也没人知道她在死前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痛苦。总之,当众人闻讯赶到扑灭火势,老孙婆已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那雪,依然不动声色地下着,完全不为人间的悲喜所左右。零星有鞭炮声响起,那是等不及春晚零点报时的人家在提前拉开欢度春节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