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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作品名称:狗眼      作者:吃嘴猫猫      发布时间:2014-10-14 14:25:13      字数:3411

  33
  这场雪断断续续一直下了三天。第四天,天终于放晴,太阳从东山升起,让本来冰清玉洁的世界更加显得璀璨夺目。
  金枝没能看到这轮雪后初晴的太阳,在一直昏迷了两天之后,她终于熬到了头,追随她信奉的耶稣,投奔去了主的怀抱。
  老汪和小军、十一一直守在金枝的身边。
  按照金枝的交代,在她倒头之后,她的后事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老汪打发人将村里平时经常招呼红白喜事的人请了来,商量葬礼的具体安排。
  村里专门招呼红白喜事的总管很快赶到老汪家,然后,一拨一拨的人被派了出去。报丧的,打墓的,买菜买肉的,借锅灶碗筷的,前村后寨在家闲着的女人们也纷纷前来帮忙料理后事。人们出来进去,匆匆忙忙,看上去和别人家埋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只要你在院子里稍作停留,你很快就会发现,金枝的后事的确和别人家的有所不同。
  首先是听不到哭声。在农村,过白事哭是第一重要的,传说中孝子手上拿的缠了白纸条的孝棍,其中一个作用就是专门打那些死了亲人不哭的孝子。所以,每逢谁家死了人,即使是一些被称为白喜事的老丧,哭,也是势在必行的。真哭假哭无所谓,有泪无泪也不要紧,但哭的声势一定得造。即使死者生前曾得到极好的照料,但如果死后的哭声不够热烈,那也是要被人笑话和鄙视的。反之,如果死者的子女在死者的生前没有很好地尽孝,那么在埋人时更要认真地努力地哭,以此来挽回大家心目中的印象和评价。而且,自古以来,农村人是很会哭的,尤其是那些已经活了几十年的老娘婆们,哭起来那简直就是一门艺术。她们一般往死者前面的草铺上跪坐下来,仰起脸或者垂下头,就开始了悠悠扬扬的哭唱。一边扯着腔调哭,一边不紧不慢地唱。唱词一般都从抱怨死者开始,比如“你好狠心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呀”等等,然后转入正题对死者一生或人品的总结和歌颂,比如“你这一辈子是个好人啊,你辛苦了一辈子呀”等。每当有人来哭,作为重孝子的子女们必须得陪着哭,然后看来人哭得差不多了,就上前将其搀扶起来,安慰一番,于是,这一次哭就告一段落。往往三天下来(我们这个地方一般人死后三天下葬),孝子们光一路陪哭下来,那嗓子也早早哑掉了。
  金枝是基督教徒,按照金枝的要求,小军和十一是不许哭的,而且也不让来的客人哭,虽然他们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灵堂前没有香火和纸钱,只有一盏长夜的小油灯忽明忽暗的闪烁。村里教堂的教友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围绕在金枝的周围,垂首站立,嘴里要么念念有词地祈祷,要么整齐地颂唱圣曲。每当他们进行这个仪式的时候,门口便会聚集了许多好奇的大人孩子观看,并且相互传递着这种仪式的神奇。据说,信耶稣的人死了之后,如果能及时地让教堂的教友们进行祷告,逝者的身体是死而不僵,保持柔软温热,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不知道对于金枝是不是这样。可惜,我一早就被老汪给赶了出来,而且还冲我吆喝说不许踏进门槛半步。我虽然心里委屈,可我还是乖乖地蹲守大门外头。即使我出身高贵,即使我是老汪家的一分子。但我仍然是一只狗,还是一只通体黑色的狗。在农村,黑狗被蒙上很多神秘的色彩。就像今天,如果我贸然闯进去,估计没来得及进屋,就会被人们乱棍打死。因为在农村千百年沿袭下来的风俗习惯里,黑狗往往代表阴界,是不吉利的象征,是不能出现在葬礼上的。
  没有了哭声,院子里自然就冷清了许多。雪后的太阳凄惨惨地挂在半空,经过了一天多阳光的照射,房顶上融化的积雪“啪嗒啪嗒”地从檐下滴落下来,更生出一股股的寒意。不到吃饭时候,除了几个厨子在忙着备菜,院里只有几个人在百无聊赖地围着一张桌子打纸牌。
  哑巴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陪她的还有大毛,挎了个竹编的篮子。哑巴依然不引人注目,但她挎着的篮子里所盛的东西让人很快看见了她。
  篮子就是农村里人长挎的那种,但是篮子里却盛了满满一篮子的黄白锡纸折就的元宝。每一个元宝都折叠得棱角分明、体态饱满,在冬日将落的夕阳的映射下,折射出冰凉的刺目的光。哑巴目不斜视,只是小心的挎着她的盛满元宝的篮子,仰着脸,一步一步,迈向上屋。旁边有人热情地给哑巴打招呼,她似乎没有听见,只是一步一步,迈着沉重又稳实的步子。
  不知道哑巴从哪儿得到的金枝去世的消息,只是听大毛说,哑巴昨天买回这些锡纸,一夜未睡,一个人坐在屋里,仔细地将纸裁了,认真地折叠一只只元宝,一边折一边默默地流泪。大毛劝不下,只好坐在旁边和她一起叠。这样一只一只折下来,折好一只,便小心地放进篮子,直到将篮子装满,这才让大毛送她回夏柳村。临行前,又买了好大一叠的白纸,她说要给金枝备足了路费。
  听了大毛说的,村里人便感叹,说哑巴原来还是个极讲情义的人。可惜金枝信基督教,不让烧元宝纸洋什么的,哑巴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
  哑巴进了上屋就一直没出来,大概是陪着小军和十一俩孩子了。直到第二天出殡,我才又看见哑巴。金枝因为是基督教徒,所以出殡和别的也有所区别。没有孝子哭灵,没有吹鼓手吹奏撕心裂肺的曲子,没有鞭炮声。盖棺的时候,小军和十一直直地跪着,仰起脸无声地流泪。金枝生前的教友站在院子里,齐唱圣经里的歌儿,那声音倒也婉转。用来盛着金枝的棺材外面,套上了一层用各色丝线绣着好看的图案的丝绒,下面还垂着一圈金黄的穗儿。这大概也是基督教特有的规矩吧,就像金枝交代她死后不穿惯用的老衣(我们农村专门做给死人穿的衣服,大多是绸子类的,一层一层的,从内到外,从单到棉,要穿六七层),穿的衣服一律用白布做成。“天堂,难道是白色的吗?”就在抬着金枝的棺木快到大门的时候,我赶紧夹着尾巴远远地走开。站在远离家门的药店路口,我一边悲伤地目送金枝离开,一边费力地思索着关于天堂的话题。
  哑巴没有和送葬的人一起走。大概是她固执地认为金枝不应该这么两手空空地离开。她远远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边,一手提了篮子,一手提着一串大概是她头天夜里为金枝守灵所剪制的纸洋。我远远的跟在哑巴身后,去送金枝上路。哑巴没有哭,她只是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有规律地将纸洋抛洒在路上。有的落在了路边的沟渠里,有的飘到空里,被风吹得不见了踪影。篮子里的元宝依然满得想要掉出来,虽然份量很轻,她却提得很吃力。
  行至后塬,老远看见前方的核桃树林紧挨着堎沿的地方,簇拥了很多人。不一会,那圆圆的坟茔已然隆起。哑巴没有上前,她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表情肃然。我站在更远的地方,核桃树下齐膝高的荒草将我很好地掩藏。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埋着金枝的地方终于安静下来,如果不是这座刚覆上的新土的坟茔,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哑巴上前,坐在了金枝坟前,从衣兜里拿出火柴,将篮子里的元宝一只只烧了,一边烧,一边喃喃自语,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话。我也上前,在金枝坟前来回逡巡,我的女主人就长眠在这土包下面,我要牢牢记住这儿。
  哑巴下塬的时候,遇见了上塬的梁大夫。几天没见梁大夫,我几乎没能认出来。他好像害了一场大病,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胡子拉碴,头发也乱得一塌糊涂。似乎就是一夜之间,这个长相俊雅风流倜傥的乡村医生,一下子走向了暮年。他和哑巴只是交汇了一下眼神,并没有停下各自的脚步。我本来跟在哑巴身后的,可是我担心梁大夫。于是,稍微犹豫一下,我掉转头,又跟在梁大夫身后,重新来到了金枝的坟前。
  梁大夫就像哑巴刚才那样,坐在金枝坟前。只是,他并没有拿任何祭拜的东西。他就那么坐着,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似乎是无意识地轻轻地抚摸着那层还留有地温的苍黄的新土,就如同抚摸着金枝生前的手。我静静地蹲卧在他旁边,很久,我听见他在低声地反复吟诵着什么,很长,我只听清其中的几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我自然不知道其中的意味,但从他满眼满脸的萧索,我知道他心中的悲伤一定更加深重。
  眼看天要黑了,梁大夫还坐在那儿,似乎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我有点着急,站起来,在他面前“呜呜”地叫。终于,梁大夫回过神来,看见了我,脸上挂上一抹微笑。伸手拍拍我的脑袋,说:“老臭,好样的,谢谢你一直陪我。我知道你等急了,回吧,这几天没人管你,饿得够呛了吧。我再待会!”
  我把梁大夫留下,自己朝塬下走去。老汪虽然没空喂我,可家里过事,人们吃剩的馒头到处都有,我并没挨饿。等下了塬,天色也慢慢地暗下来了。当我走到通向老汪家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在积雪的映照下,我老远就看见老汪,蹲在路边,正在嚎啕大哭。那男人的哭声,在这冬天的傍晚,飘荡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渗人。以至于都过了好长时间,村里人议论起金枝的事来,还总有人撇着嘴笑话老汪像个娘们儿一样,没一点男人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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