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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狗眼 作者:吃嘴猫猫 发布时间:2014-10-14 11:01:10 字数:3640
又一个冬天来了。
这个冬天干冷干冷的。没有雪,也没有风,温度却极低。太阳苍白无力地挂在天上,像风干的煎饼一样丑陋。
金枝不接受手术,老汪和梁大夫只好四处打听一些中医偏方开药给金枝服用。梁大夫甚至把他一直珍藏的家传药书又一页页翻看,然后从中开出药方,抓了药给金枝喝。但一碗碗的汤药灌下去,似乎对金枝的病没有丝毫地抑制作用。金枝的病情以他们看得见的速度在发展着。她以各种的理由拒绝走出去,虽然外面的阳光很有诱惑力。她的饭量日益减少,每次吃饭都要老汪在旁边一点一点地逼。她虚弱的身体使她连说话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她只要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两手要么捏成拳头要么抓住床单,那她一定是在忍受疼痛。疼得狠了,她的脸会更加苍白,而且有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渗出。
两个月不到,金枝已经不能像开始那样可以随意走动了。更多的时间,她安静地呆在床上。即使没睡着,也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房顶,好像在沉思,也或许在回忆。
小军和十一每隔三五天带上豆豆回来一趟。只有看到豆豆,金枝才能焕发出生气,那眼神,才又能重新聚了光彩,笑容才又能出现在她的脸上。只是豆豆在她跟前才玩一小会,她就累得不行。这样子,让小军和十一背着金枝哭过无数回。
村里人来看金枝。可是金枝一个也不见,老汪没办法,只好解释说金枝身子太弱,见了面说了话只会加重病情。
但是有两个人来,金枝是高兴的。一个是教堂的神父,一个就是梁大夫。
金枝信耶稣。她本来就聪明又有文化,在教堂里还是骨干。每年圣诞节,金枝还领着其他教友们做祈祷、唱圣歌。金枝深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只有耶稣的儿女,死后才会被天使们接回天堂,否则,人活着罪孽深重,死后是要下地狱接受惩罚的。金枝还相信,只有耶稣的儿女在临死时经过众信徒的祷告,死后的身体才能保持生前的柔软和温暖,长久不僵。因此,金枝生病后,每隔两三天,都会有教堂的教友来为她祷告。请求耶稣原谅金枝的过错,不要降罪与她,不要让她遭受病痛的折磨。每逢教友来的时候,金枝就会容光焕发,和众教友一起念念有词,末了还一起说声“阿门。”
梁大夫是每天都要来的。要么上午,要么下午。他来了,老汪就会找个借口出去了。一开始,金枝很反对梁大夫来看她。我听见他们常因为这个吵架。金枝反复老是那几句话:“你总来算怎么回事,我要死的人了,无所谓。你老婆孩子一家人,还得接着混人勒。”“谁家里不是一摊子事,你不守着药铺跑来干啥?凤琴嘴上不说啥,心里头不定咋难受呢!还有梁伟,都是要娶媳妇儿的大汉子了,别让人家娘家人浅看了。”“唉唉,你咋就不听劝呢,你这样只能叫我罪孽更加深重!”不管金枝怎么数落,梁大夫只有一句话:“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日子久了,也许金枝懒得再絮叨了,也许金枝没力气絮叨了,金枝也习惯了梁大夫每天雷打不动的探望,安静地看着他来,目送他走。
每次来,梁大夫都坐在金枝床边,也不说话,和金枝一样安静。有时候,他会将金枝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仔细地认真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抚摸。金枝就任由着他,只是那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有时候,她的嘴角甚至还露出一抹微笑。只是梁大夫摸着摸着,就有眼泪掉在了金枝的手上。金枝就将手抽出来,然后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吧!”于是梁大夫就听话地起身离开,但更多时候,是他与老汪一同坐在屋外的檐下,不交谈,各自抽烟想着各自的心事,只有缭绕的烟雾在他们周遭盘旋。
当夏柳村飘起这个冬天第一场雪花的时候,金枝的生命开始进入了倒计时状态。
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在昏睡。只有在她睡着了,才能听到她轻微地痛苦地呻吟。十一领着豆豆已经回来了,只留下小军在城里照看生意。豆豆很乖,只要看到奶奶醒来,就会站在金枝的床头,两只小手抓着金枝的手,把脸蛋贴到金枝的眼前,奶声奶气地陪奶奶说话。她让奶奶赶紧起来,带她去赶庙会,给她买奶茶喝。还说她能自己走了,不用奶奶抱了。她问奶奶疼不疼,把自己的棒棒糖亲自送到奶奶嘴里,说吃了就不疼了。小丫头说得每一句话,都让金枝的笑容里含满了泪。
梁大夫尝试的各种偏方一一失效之后,只好放弃这些无谓的努力。但是越到后来,金枝遭受的疼痛就越是剧烈,一般的止痛针对她已经不起作用了。疼痛袭来的时候,尽管她总是一声不吭,可从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和微微痉挛的身体,可以想象她在经受着病痛地巨大折磨。老汪看不下去,他哀求梁大夫:“你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这样疼死的。你是医生,你有办法的,是不是?”
梁大夫何尝不知道老汪的心?梁大夫通过同学的关系,从城里的医院给金枝买来了杜冷丁。虽然可以有效抑制金枝的病痛,但随着金枝病情的发展,每次注射的剂量也只能可怕地逐渐递增。而金枝,在注射了杜冷丁之后,几乎很少有清醒的时候,甚至每天的几顿饭都很难将她唤醒。老汪看在眼里,心里不得不意识到:属于金枝的日子,恐怕真的是不多了。
梁大夫私下给老汪也交代过,让提早安排金枝的后事,被老汪骂了一顿。尽管这样,梁大夫仍旧每天一有空就去看金枝。即使金枝昏睡不醒,他也和老汪一样,闷声不响地坐着。好在梁大夫在家绝对当家,他婆娘自打进门以来就对梁大夫言听计从,而且似乎从心里很是惧怕男人。即使有人对她说金枝和梁大夫怎样怎样,她也不过是脸一红,低头道:“男人在外,他自有分寸,我才不管呢!”所以这许多年来,梁大夫对她倒也不错。一家子过得稳稳当当,一儿一女。女儿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研究生,读完研究生就直接留在了省城。儿子梁伟虽然不争气,但经过县里卫校的学习,加上梁大夫手把手的传授,将来继承老爹的药铺还是没问题的。
梁大夫现下哪儿还顾得上照看药铺,他每天频繁地出入于老汪家,凤琴不敢说啥,可儿子梁伟对此很不舒服。他一方面为妈抱不平,一方面也觉得丢自己的人。梁伟试图劝阻他爹的愚蠢行为,可还没等他张嘴,就被他爹封口了。梁大夫依旧板着脸说:“父辈的事你别管,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你若瞧不起你爹,爹认了。”气得梁伟一跺脚走了,父子俩为此好几天谁也不搭理谁。
抛开梁大夫不提,单说老汪。眼看金枝一天不如一天,老汪心如刀绞。几天的功夫,他的头发就白了好多。按照梁大夫的意思,是要早点安排后事,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老汪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可他也知道梁大夫的话没有错。虽然当时给梁大夫弄个难堪,可过后他还是找人到后塬看了坟地,并打听棺材的事。他给小军捎了信,让小军别呆在城里了,赶紧回来,万一金枝有啥紧急情况,家里人起码都得在身边守着。
大半个冬天的寒冷和干燥,一旦下起雪来,便扬长停不下来。才吃过晚饭,那雪,就埋住脚脖子了。
梁大夫是在吃饭前离开的。十一真心想留他在家吃饭,但梁大夫怎么会留下来?和往常一样撂下一句话,“有啥事喊我,”然后便冒着雪走了。
金枝的屋里生着火,很暖和。十一抱着豆豆坐在金枝床边哄孩子睡觉,小军和老汪在看电视,但都看得心不在焉。我远远地卧在门口的位置。等他们睡觉上门的时候,我再回到我的窝里。
豆豆疯了一天,在十一怀里不一会就睡了。老汪让十一他们抱孩子先回屋,小军说他再待会,十一就先抱着孩子回自个屋了。金枝晚饭喝了半碗粥,梁大夫给打了止痛针,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金枝是在老汪和小军开始对着电视丢盹的时候醒来的。她看看这父子俩,努力探起身,说:“小军,去睡吧,都这时候了。”
老汪和小军几乎同时被惊醒过来,老汪赶紧来到金枝跟前,弯下腰问:“还疼不?想不想吃点啥?”
金枝摇头,看着老汪。
小军赶紧将桌上的半杯水又兑了些热的,端过来,“妈,你喝点水吧。”
金枝摇头,示意让小军去睡觉。
小军看看老汪,再看看金枝。
“去睡吧,”金枝又说,“我和你爸有话说。”
小军又看看老汪。老汪示意小军出去。
“妈,那我睡了啊,”然后又看向老汪:“爸,有事喊我。”然后离开。
老汪看金枝醒来,心里高兴,就脱了鞋,坐到金枝跟前说:“我给你捏捏吧,整天躺着,难受。”说罢伸手准备给金枝按摩。
金枝用眼神制止了老汪,她想坐起来。
老汪拿垫子放在金枝身后,然后将金枝往上端了点,让金枝靠得舒服点。
“你想说啥?”老汪问。
金枝看着老汪,眼神里透着从来没有过的清澈和纯净。“这辈子,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要是有来世的话,我愿意一心一意地和你过一辈子。”
老汪打断金枝的话,“我知道,你就没瞧得上我。可是我愿意,我愿意!怪我对你不好,你总是容忍我。其实我心里除了你谁也没想过,就是我这臭脾气不好,老是忍不住。你别恨我中不中?”
金枝伸出手,捂住了老汪的嘴,“你先别说,让我把话说完。再不让说,我怕没机会说了。”
“好,你说。”老汪看着金枝。
“村里人在背后嚼舌头,说小军不是你的。你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你心里也一直怀疑。虽然你对小军好,可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有个疙瘩。”
金枝累得直喘气,老汪轻轻那手掌捋着金枝的胸口,“咱歇会,不说了,中不?”
金枝盯着老汪的脸,声音微弱却语气坚定地说:“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小军就是你老汪的儿子。我金枝再不算话,要死的人了,还骗你做什么?”
老汪猛地将金枝抱进自己怀里,堵住了金枝后面要说的话,“别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是我混账,我混账啊!”
屋外的雪无声无息地下着,似乎没有停止的样子。